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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寒門子弟

云飛到公司報道的第一天,遇見了很多熟悉的面孔,總共三十人,同校的就有八個,還有一個同系的男生。

“嗨,我看你挺面熟的”,他走過來問道,“請問你是東南理工機械系的嗎”

“對,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云飛說道,“我叫云飛。”

“我叫姜鵬,之前上課的時候聽老師點名,對你這個名字有點印象。”

“哦,你就是那個籃球打特別好的那個吧,我聽說過你。你來是做什么崗位?”

“我是數(shù)控崗位。”

“這么巧,我也是,以后說不定還能在一個小組呢。”云飛很高興,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結(jié)實一位朋友,雖然他也是個菜鳥,卻可以大大提升自己步入職場的信心。如果自己不行,找他幫忙,如果他也不行,一棒子打兩個人就不那么疼了。

大家被集中到一個教室里,人事經(jīng)理給每個人發(fā)了一份合同,然后開始宣講,“在座的各位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非常感謝大家加入我們廠。我給每個人都發(fā)了一份合同,有幾個地方需要大家簽名的,請大家簽一下名字。薪資那邊大家空著就可以了,一會兒我收上來會幫大家填好。一式兩份,大家開始填吧。”

底下有些人開始議論,工廠會不會把工資填少一點。

“大家不要議論啊,工資不會少填的,是因為各人的工資可能不一樣,所以由我們統(tǒng)一填。填好之后會有一份返回給大家,大家可以校對一下有沒有填錯。”

所有人都不做聲了,默默地開始填合同。

“還有一點說一下,試用期三個月,這三月的工資是正式工資的百分之八十。”

“當時簽三方的時候怎么沒有提到這一點?”

“怎么這樣啊,你們這不是欺詐嗎?”

“早知道不來你們這兒了,工資還有打折的嗎?”

大家又是一陣議論。

“不想干的現(xiàn)在也可以走,不過我提示一下,百分之九十的公司都是這個規(guī)定。我們廠試用期才三個月,已經(jīng)很短了,很多公司試用期都是半年的,而且工資打折得更多。”

“一個月要少好幾百塊錢呢”,姜鵬對云飛小聲說道。

“是啊,真是太黑了。”

有一個人把筆一摔,罵了一句“我要去投訴你們”,踢開凳子出門去了,房間里立刻安靜了下來。

“還有沒有要走的”,人事經(jīng)理問道。沒有人說話,他繼續(xù)說,“要是有人填好了,就交上來吧。”

大家陸續(xù)地把合同交了上去,然后被帶去找各自的師傅。

云飛和姜鵬在同一個數(shù)控車間工作,不過姜鵬跟的是謝師傅,云飛跟的是戚師傅。兩位師傅人都很好,第一周都在手把手地教他們一些基礎(chǔ)知識。第二周聊天的時候,戚師傅告訴云飛,公司有一批設(shè)備在工地上用,客戶要求公司派一個人去做機電管理員,負責公司這批設(shè)備的進退場和養(yǎng)護。公司這邊的工資照發(fā)到工資卡里,客戶那邊一個月還會給五百塊錢的現(xiàn)金補貼。雖說這個活大家都能干,但老員工都知道下工地又苦又累,根本沒人愿意去。

“師傅,您看我能去嗎”,云飛小心翼翼地問道,“進退場和設(shè)備養(yǎng)護這些,我在學校都學過相關(guān)的知識,應(yīng)該沒問題。”

“下工地太苦了,有什么好去的。現(xiàn)在正是大夏天,熱死人呢。”

云飛稍微沉思了一會兒,飽飽地吸了一口氣,好像是為了把肚子里的話從嗓子口頂出來,“我還是想去試試,你幫我報個名吧!”

“為什么呢”,他笑了笑,把頭上的皺紋擠了出來,目光中多了一些理解。

“就想為公司多做貢獻唄”,云飛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為了五百塊錢吧?”

“啊……”,云飛低下頭,“也有這個意思吧。”

戚師傅拍了拍云飛的肩膀,“好,我?guī)湍銏笊先ァ!?

“謝謝師傅。”

“沒事的”,師傅抿了抿嘴,“我也是窮人家出來的,當年什么苦都吃過,只是現(xiàn)在吃不了嘍!”

“我是年輕人嘛,我該多鍛煉鍛煉。”

“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也不多啦!就拿你的同學姜鵬來說,謝師傅告訴我,他不太肯上進,常常嫌車間里條件不好,挑三揀四,拈輕怕重,他覺得姜鵬那孩子不是做這行的料,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受不了的。要知道,我們這行,都是靠時間熬出來的,沒有幾個年頭,經(jīng)驗積累不到,產(chǎn)品質(zhì)量上不去的。”

“謝謝師傅的教導(dǎo),我會好好干的。”

“你就和他不一樣,你實誠,而且上進,將來會有出息的。”

云飛心里涌上一種莫名的感動,他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體會到了前輩的關(guān)懷。對于應(yīng)屆生來說,一個好的師傅,甚至比一個好的平臺更重要,他會讓你覺得,這個社會是值得你去為之奮斗的,你的職業(yè)生涯是有希望的。

云飛在工地上的生活很辛苦,因為他除了管設(shè)備的進出場和養(yǎng)護,還擔任了工地安全員的職責,這是施工單位開始并沒有說明的。不過負責人鄒經(jīng)理向云飛請求幫忙,云飛很爽快地就答應(yīng)了,而且沒有提出額外的工資要求。從在工地上工作開始,他就和其他幾個技術(shù)人員一起住在了工棚里。因為是臨時搭的工棚,所以條件很一般,蚊子到處飛,洗澡上廁所都不方便。一個大電風扇搖著頭吹,吹到的時候一陣涼快,吹不到的時候汗就直往外冒。

每天早晨,云飛都要趕在開工之前到工地上進行安全檢查,還要做好調(diào)度預(yù)案,晚上收工之后,又要再檢查一遍,可以說他是工地上工作時間最長的那個人。正值盛夏,云飛穿著大棉襖在工地上跑來跑去,身上的汗衫很快就濕透了。可是衣服不敢脫,一脫就要被太陽曬掉一層皮。一天三餐都在工地上,有個專門的阿姨給大家做飯,菜是一盆一盆的,飯是一桶一桶的。飯菜談不上好吃,不過因為餓得癟了,東西都是靠搶的,手快有手慢無,所以看上去狼吞虎咽吃的很香。有個開挖掘機的喻師傅經(jīng)常說工地上的菜燒的不好吃,大家伙就喊他露一手。喻師傅就做了一道很有趣的菜“啤酒魚”讓大家嘗嘗,你別說味道還真不錯。吃完了飯,工人們都躺到工棚里面,泡一大水壺茶,敞開衣服抽煙。云飛不大喜歡煙味,就一個人跑到工地上,把挖掘機的大臂支起來,坐在抓斗撐起的陰影底下睡覺。

一個月的工作結(jié)束了,鄒經(jīng)理給云飛結(jié)了八百塊錢,另外三百是因為云飛多做了安全員的工作。對于這份意外的報酬,云飛喜出望外,他回到工地宿舍,看著長出老繭的手掌,磨出了水泡的腳板,曬得黝黑的皮膚,不禁感慨起來:這錢,掙得太難了!他把錢小心地收起來,趁沒人的時候,塞到書包夾層的最里面。每天晚上睡覺之前,他都要用手摸一遍,鈔票捏在手里的沙沙聲讓他覺得很踏實。

就這樣,不知不覺干了兩個月,工期只剩下最后一個月的時間了。這時,云飛口袋里已經(jīng)有了一千六百塊錢,雖然很苦,但他甚至希望工期可以長一點,這樣他就能攢更多的錢了。姜鵬最近來了個電話,說他手頭有點急事要用錢,一時周轉(zhuǎn)不開,想向云飛借點錢應(yīng)急一下。云飛問要多少,姜鵬說要一千,說好借一個月就還。云飛二話沒說就從銀行卡轉(zhuǎn)了一千塊錢過去。他心想,有錢了真好,連借錢都變得爽快了,怪不得那些大老板一個個都是大架子,大排面,大口氣。

云飛在工地上的最后一個月過去了,除去借給姜鵬的一千塊錢,他的口袋里又有了一千四百塊錢。他想給自己買點什么,又有點舍不得。一個月的工資是五千,打八折再扣稅之后,到手只有三千五了。大學四年,他省吃儉用,一共才花了家里一萬塊錢。云飛算了算,三個月就把大學的生活費掙回來了,真開心呀!他咬咬牙,把一萬塊錢都匯了回去,手邊就只剩下兩千塊錢了。不過他不怕,回到單位之后姜鵬該把錢還回來了,那就又可以撐一陣子。

回到單位,大家都說云飛曬黑了。云飛只是笑笑說,“還行,還行”,同事們都被他憨厚的樣子逗笑了。不過云飛無心說笑,他心里還盤算著見到姜鵬之后怎樣和氣又明確地提醒他還錢的事情。上班時間到,云飛一直張望著姜鵬有沒有在工位上。過了一會兒,大家陸續(xù)都到了,姜鵬還沒有來。云飛去上廁所,貌似不經(jīng)意地問了謝師傅一句,“謝師傅,姜鵬請假了嗎,怎么現(xiàn)在都還沒來上班呢?”

“怎么,你不知道”,謝師傅有點驚訝,“他半個月前就離職啦!”

“這樣啊”,云飛有點詫異,“好好的怎么就離職了呢?”

“嗨,這孩子”,謝師傅嘆了口氣,“剛開始的時候還蠻勤快的,過了兩天就說腰酸背痛,想辦法磨洋工,看著就來氣。才來的大學生,都是加班加點多跟師傅學點技術(shù),他上班盼吃飯,吃飯盼下班,就是不想工作。前兩天廠里組織大家學習,他焊電路板的時候,把電容器接反了,‘砰’的一下爆炸了,把大家都嚇了一跳。他嚇得手上的電烙鐵掉在地上了,伸手就去撿,把手上的皮又燙掉了,還鬧著要報工傷。領(lǐng)導(dǎo)實在看不過去,覺得留著他就是給車間添堵,索性給了一百塊錢讓他辭職走了。這家伙,說是身上沒錢,要坐車回老家去,找我借了五百塊錢,到現(xiàn)在都沒還呢,電話也打不通,真想不到他不僅沒有上進心,連良心都沒有。”

云飛感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起來,好像是從很高的地方探身往下看一樣。他連忙跑道外面撥打姜鵬的電話,聽到的只有對方已經(jīng)停機的提示音。這聲音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讓人覺得對方仿佛隔著萬水千山。此時云飛連想殺人的心都有了,自己在工地上起早摸黑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就被這樣的人三言兩語騙走了,而自己一直都把對方當成是值得信賴的朋友。他想起散發(fā)著汗臭味的工棚,想起烤得人脫皮的烈日,眼淚就快關(guān)不住了。可是他還是拼命忍住淚水,裝作沒事一樣跑到廁所,把隔間的門關(guān)起來,悄悄地哭了。

晚上回家的路上,云飛在超市里買了一箱泡面抱回家里。他打開紙箱,來來回回數(shù)了兩遍,一共是十二袋。他感到舌根的酸水都在往外冒,連忙喝了杯水緩了一下。這時有人敲門,云飛打開門一看,原來是房東大媽。大媽提了個塑料袋,沒好氣地跟他說,“你前一陣子跑哪里去了,三個月都見不到你人,快給我把房租結(jié)了”,她從塑料袋里掏出個小本子,蘸著口水翻了幾頁,又從上往下點了幾行,總計房租加水電一應(yīng)費用一千七百五十三塊二毛六。云飛數(shù)了十五張一百塊的鈔票,剩下的湊足了幾張五十幾張二十,還有硬幣若干,不好意思地遞了過去。

“二毛六分該算三毛,你只給了兩毛”,房東在本子上打了個小勾,順手把本子放進塑料袋里,那里面還有一副晚飯之后打剩的撲克牌,以及瓜子花生小橘子。

“你看我這里也沒零錢,要不算了”,云飛苦笑著說,“您有幾十套房字呢。”

“好吧小伙子,我不跟你計較這一毛兩毛的了”,大媽滿臉堆笑著說,“哎,你看你那個泡面盒子是不是不要了,我順帶著幫你帶下去扔了,省得你跑一趟?”

“哦好好,你拿去吧”,云飛把泡面一袋袋拿出來放在地上,再把盒子遞過去。

房東捧了盒子,滿心歡喜地甩下一句話,“下次要準時交房租啊,我走了。”

云飛轉(zhuǎn)身背靠在門上,看著散落在地上的方便面,就像是路邊沒有家的孩子。

云飛最近的心情很不好,他可真可說是身無分文,就指著姜鵬還這兩千塊錢救命呢。然而希望落空了,他又不好向家里開口,更不好意思向剛剛認識的同事開口,所以每天不吃早飯,中午去食堂只打一個菜,晚上就回家泡一碗方便面。在家連燈都舍不得開,連泡面的開水都是從單位打回去的。這段時間,他明顯地瘦了,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頭發(fā)又長有亂,像是逃荒出來的一樣。大家見了他,都覺得很奇怪,戚師傅也很驚訝他怎么變成這樣。不過他的工作做得很好,學得很快,還當選了優(yōu)秀新員工,收到了通報表揚。可是,他總是看起來心事重重。

今天,整個部門因為圓滿完成了一個項目,產(chǎn)品線經(jīng)理請大家出去聚一聚,在旁邊的酒店定了幾張桌子。云飛卻缺席了,他的理由是肚子疼,想回去睡覺。到了下班的點,他故意去廁所呆了一會兒,等大家走了,自己才背上書包回去。他住的地方離公司有兩公里,他舍不得坐公交車,都是走路上下班。云飛走出車間,感到頭暈暈的,他揉了揉眼睛,喝了一口水,讓自己清醒一點。下樓梯的時候,他看到樓梯是波浪形的,他迷迷糊糊差一點就踏空了,幸虧扶著欄桿才沒有摔倒。他撐著朝廠區(qū)大門走去,卻忽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昏倒在了路邊。

云飛是被一個輕柔的聲音喚醒的。他聽到她的聲音時,忽然覺得這是他這段時間遇到的溫暖的事。夜色降臨,他看不清她的臉,只能分辨出她圓圓的臉蛋,撒落的短發(fā),以及身后遙遠的星空。他想要掙扎著站起來,又覺得渾身使不上勁。

“我剛才在路邊看到一個人影,跑過來發(fā)現(xiàn)你暈倒了。”

“謝謝你,能扶我起來嗎?”

她扶著云飛,讓他坐了起來。她摸摸云飛的頭,云飛感到她的手涼涼的。

“你發(fā)燒了,我送你去醫(yī)務(wù)室。”

云飛這才感到自己的額頭滾燙,“我自己能走,不麻煩你了。”

“你知道醫(yī)務(wù)室在哪兒嗎?”

“不知道。”

“那你自己怎么走”,她噗嗤一下笑了,“我送你去吧,上班還有一會兒工夫。”

她的臂膀很有勁,云飛感覺自己輕飄飄地被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像是拎起一個包袱。她扶著云飛,慢慢向大樓走去。

“你怎么這時候來上班”,云飛問道。

“我是流水線上的女工,每天三班倒,今天上夜班。看你的樣子,是技術(shù)員?”

“我啊,就算是數(shù)控車間的男工吧。我叫云飛,你呢?”

“柏麗”,她笑著說,“你還挺幽默。不過我聽你有氣無力的,還是別說話了。”

兩個人走到醫(yī)務(wù)室,她扶著云飛坐下。云飛借著燈光才看清楚她的樣子。她看上去應(yīng)該是個年輕清秀的女孩兒,只不過枯燥繁重的生活讓她飽受摧殘,她的五官秀氣,眼睛不大,鼻子不挺,嘴唇不厚,打扮一下應(yīng)該有種小家碧玉的風情,可是她臉色暗淡,神情疲憊,好像很久沒有睡好似的,這妨礙了她清純的氣質(zhì)。

醫(yī)務(wù)室里有個大約四十來歲,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值班,云飛很懷疑她到底是不是醫(yī)生,因為她竟然在用指甲摳著卡在牙縫里的菜葉。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沒有站起來,只是張開眼皮看了一下。

“云飛。”

“哪個部門的?”

“生產(chǎn)部。”

“工號多少?”

“醫(yī)生,他發(fā)燒了”,柏麗打斷了醫(yī)生的問話。

“我問你了嗎小丫頭”,她很嚴厲,好像這小小的房間是她的審訊室,在這里她有著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工號多少。”

“00441555。”

“先測個體溫”,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測溫計放在桌上,“拿過去放在腋窩下面。”

云飛要起身去拿,柏麗把他按住,自己拿過來幫云飛放好。醫(yī)生看了他們一眼沒有動,拿出手機自顧自看起來。房間頂上的日光燈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好幾只蛾子圍著燈管亂轉(zhuǎn),燈光白的滲人。

“我這沒事了,你去上工吧。”

柏麗坐著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云飛怕醫(yī)生又要發(fā)火,就小聲對柏麗說,“我沒事的,你先回去吧,謝謝你。”

“哦”,柏麗答應(yīng)了一聲,顯得有點委屈,“你把手機給我,我給你留個電話。”云飛把手機遞給她,她撥出了一個電話,又掐斷了。“有事打給我”,說完一扭腰就走了。云飛看著她走出去,恍然有一種和親人分別的感覺,生病的人太脆弱了。

云飛量了體溫,有三十九度,醫(yī)生說不嚴重,拿了一盒藥,讓他回去吃,說臥床休息兩天,多喝熱水,退了燒周一就能來上班了。云飛謝過了醫(yī)生,他感覺自己比之前好了點,就慢慢走出了醫(yī)務(wù)室。云飛已經(jīng)記不得那天是怎么走回家去的,他覺得自己很累很累。每走幾十米,都要停下來喘一口氣,積蓄一點力量。到了家,他燒了水就躺到了床上。頭疼的厲害,痛到連眼睛都不想睜開。他掙扎著脫下衣服,把身體蜷縮起來裹進被子里,還沒有等水燒開,就已經(jīng)睡著了。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二點了。燒還沒有退下去,胃里干巴巴的像火燒一樣,身上全都汗?jié)窳恕K呀?jīng)冷了,他又燒了一會兒,嘗了嘗溫度正好,就把藥吃了下去。在那之后,他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索性就不睡了。拿起手機,他看到一條短信,是一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回家了嗎,吃藥了嗎?”另外,還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這個號碼打來的,應(yīng)該是柏麗吧。

“到家了,謝謝你,現(xiàn)在好些了”,云飛回復(fù)了一條信息。

“這么巧,我剛下班,還有點擔心你呢,沒事就好,你休息吧。”

“今天謝謝你,夜班太辛苦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好的,記得多喝熱水!”云飛等到了她的消息才關(guān)上手機,又睡了過去。

經(jīng)過兩天的休息,云飛覺得身體好了不少,周一開開心心地去上班了。戚師傅看到云飛的氣色不太好,就問他是不是生病了。云飛說周末有點發(fā)燒,現(xiàn)在好多了,可以正常上工。這一周云飛的狀態(tài)不錯,工作很順利。周五早上的時候,同組的一個新生竇小偉偷偷跟云飛說,他想偷偷溜出去見女朋友,讓他下午幫忙操作一下車床。

“這不好吧,我對你的作業(yè)又不熟悉”,云飛想要推脫。

“都差不多,你是我們新生里面技術(shù)最好的,而且還最善良厚道,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的”,竇小偉央求道。

“我怕我弄錯了,那算是誰的責任。”

“哎呀,不會錯的,你看我程序都寫好了,你照抄一遍,不會有問題的。我女朋友從老家來一趟不容易,周一就要走了,你忍心讓我們兩個望眼欲穿嗎?”

云飛被竇小偉纏不過,只好勉強答應(yīng)了。下午,云飛幫竇小偉啟動好車床,長舒了一口氣,這才去忙自己的事情。下班的時候,車間的章主任來驗收零件,發(fā)現(xiàn)竇小偉車床生產(chǎn)的八百多個零件,有百分之七十的次品率。

“竇小偉,竇小偉,竇小偉在不在”,章主任大喊道。

喊了幾聲沒人應(yīng),章主任就撥通了竇小偉的電話。“竇小偉,你怎么搞的,今天生產(chǎn)的零件質(zhì)量差的一塌糊涂,你人跑到哪里去了?什么,你今天沒來?那你的零件呢?云飛幫你生產(chǎn)的,有問題找他?好的,我知道了。”

車間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對準了云飛,云飛覺得自己好像暴露在敵軍的槍口之下,下一刻就要被打成篩子。

“云飛,竇小偉說今天你幫他代工了是不是?”

“程序是他寫好的,我就幫他啟動了一下機器。”

“我不管,零件最后是從你的手上下來的,就該你負責。你現(xiàn)在就去寫份檢討,晚上交到我辦公室來。”

“我錯了主任”,云飛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一點規(guī)矩都沒有”,章主任轉(zhuǎn)身就走,“下班了!”

章主任在這里干了二十多年,以他的技術(shù)而言,早就應(yīng)該升上去,不過因為脾氣火爆經(jīng)常頂撞領(lǐng)導(dǎo),所以現(xiàn)在還是一個小小的車間主任。他對于生產(chǎn)質(zhì)量的嚴厲是出了名的,好多新員工,包括一些老員工都被他罵過,私下里大家都怕他。

“老章,少說兩句,還好這次沒造成多大的損失”,戚師傅拍了拍章主任的肩膀,“人家還是個孩子呢,沒必要發(fā)這么大火。”

“戚師傅,你的人要好好管管。”

“那是那是”,戚師傅把章主任送走,然后說,“來下班了下班了,都散了吧。”戚師傅又走到云飛這兒說,“他那人就那樣,我剛來的時候也被他罵,習慣了就好。他這人吃軟不吃硬,你認真承認錯誤,他不會拿你怎么樣的。”云飛茫然地點點頭,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大家都下班了,云飛餓著肚子在那兒寫檢討。這段時間受的委屈太多了,云飛已經(jīng)麻木了。他把這件事的前后原因?qū)懬宄耍腿マk公室找章主任。張主任正在畫設(shè)計圖紙,看他來了,就把資料擺到一邊,端坐著看他。云飛遞上自己的檢討,就站到一邊。章主任草草地看過云飛的檢討,就放到了一邊。

“云飛,我聽戚師傅說你是個很不錯的新人。”

“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你今天的表現(xiàn)確實讓我有點失望,工作上大家都會有失誤,這是誰也避免不了的。但是工作態(tài)度上的問題,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學校的時候,老師有沒有和你說過,考試的時候不能代考?進廠培訓的時候,有沒有和你講過不能代工?”

“講過。”

“講過還犯?”

“下次不會了。”

“我不是不允許年輕人犯錯誤,但是同樣的錯誤我不想看到第二次”,張主任有點激動,“這次的零件我就當是廢件樣品處理了,要是再有第二次馬上滾蛋。”

“謝謝張主任”,云飛心里很感激。

章主任有點激動,他忽然捂著胸口,激烈得咳嗽起來。他在抽屜里摸來摸去,好像在找什么藥。他摸出一瓶藥來,朝外倒了倒,一粒都沒有了。章主任瞪直了眼睛,抱緊了胸口,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上青筋暴露。云飛嚇壞了,他趕忙跑過去把章主任扶起來。他的身體很結(jié)實,扶起他的手臂就像在肩膀上壓了一個麻袋。云飛感覺到章主任平日里的雷厲風行的做派都沒有了,在這一刻,他只是個普通的老人而已。任何人強硬的人都有軟弱的一面,細細思量,他們是可愛的人呀!

云飛想起上周自己去過醫(yī)務(wù)室,便架著章主任慌忙趕過去。可是章主任倔強極了,他不可要云飛扶著,硬要自己一步一步撐過去。到了醫(yī)務(wù)室,云飛顧不上滿身大汗,催著醫(yī)生給看看。醫(yī)生像是認識章主任,忙從廚子里找了一瓶藥,顛出幾片給章主任吃下。吃了藥,章主任才慢慢緩過氣來。醫(yī)生把藥瓶放進章主任的口袋里說,“主任,快吃完的時候,記得早點來拿,真是嚇死人了。小伙子,蠻巧的嘛,上次是小姑娘帶你看病,這次是你帶老人家看病,都來我這兩趟了。”

云飛扶著章主任走出醫(yī)務(wù)室,章主任問道,“上周你生病了?”

“是的,發(fā)燒了。”

“陪你去看病的是你女朋友?”

“不是的,就是一個,普通朋友吧。”

“她也是廠里的?”

“流水線上的女工吧。”

“哦,那恐怕配不上你個大學生了。”

“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

“小伙子,咱們廠技術(shù)員和女工處對象的不在少數(shù),大多數(shù)都分了。”

“為什么啊?”

“一開始的時候,你可能看人家長得年輕漂亮,饞人家的身子。時間一長呢,女工文化程度低的劣勢就顯示出來了,兩個人沒話講了,那還處什么對象呢?”

“哦哦”,云飛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你還別不信,我看到過很多這樣的事情了。我不是鄙視人家女工,大多數(shù)姑娘高中畢業(yè)就出來打工,每天擰幾千個零件,操作步驟都是完全一樣的。日日三班倒,一個星期就休息一天。生活特別無聊,談個對象就為了排解一下寂寞,給生活換換花樣,對未來也沒什么打算,過一天算一天,感情什么的都沒往心里去,工資都寄回老家了。當然也有好的,自學了一點技術(shù)辭職出去,干得比這里好多了。流水線上的生活真的是太摧殘人了,這種機械化的勞動簡直就是浪費生命,要是讓我上,一天我都干不下去。很多女工年紀大了落下一身毛病,回老家隨便找個男人嫁了。說起來我很同情她們,一輩子辛辛苦苦都是為了哥哥弟弟。”

“真是太苦了。”

“是啊,我就是同情我老婆才把她娶回家的。”

“呵呵”,云飛心里冷笑了一聲,“說來說去去原來是這樣啊。”

“她現(xiàn)在不在流水線上了,到公司后勤部門做事,總算不用那么累了。”

云飛心里想,“那還不是因為嫁給你,她才有了這個機會。”

“公司不招三十歲以上的女工了,你的那個好朋友,你要勸勸她,早做打算。”

云飛點點頭,他把章主任送回辦公室之后,自己就背著書包下班了。

周六,云飛想了一天,晚上還是把昨天章主任說的話編輯了一條短信發(fā)給柏麗,主要意思是說當女工前途渺茫,勸她去報個培訓班,學學技術(shù)。柏麗說周日休息,想約云飛出來聊聊,云飛也很想當面開導(dǎo)她一下,中午就約在一個小公園見面。柏麗穿得很樸素,衣服很舊,洗得有點褪色,而且顯得有點小,恐怕是幾年前的衣服了。她看到云飛立刻就笑了起來,好像是剛剛聽別人講了一個笑話。

“你來啦。”

“嗯,等久了嗎?”

“沒等多會兒,不過你不該讓女孩子等你嘛。”

“對不起。”

“好啦,我又沒有怪你。”

“我其實就是有點擔心你,怕你一直這樣干下去,以后沒有出路。”

“你還擔心我,我還擔心你呢,你看你臉色這么差。”

“你的臉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哼”,柏麗噘著嘴用拳頭錘了一下云飛的胳膊,“有你這么說女孩子的嘛。”

“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聽說旁邊有間飯店挺不錯,我們?nèi)タ纯丛趺礃樱俊?

“會不會太貴了?”

“今天我請你,答謝你上次帶我去看醫(yī)生。”

“嘿嘿,那好啊。”

兩人走到飯店門口,說是個小館子,其實在云飛看起來店面還不小嘞。不過既然走到了,云飛還是和柏麗走了進去,服務(wù)員拿過一張菜單。云飛叫柏麗點菜,柏麗正過來反過去看了兩遍,悄悄地說,“這里好貴啊,青菜要五塊錢一盤呢,咱們換一家吧。”

“咱們都坐下了,走不太好吧。”

“那我問你,五塊錢一盤青菜,你心不心疼?”

云飛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是有點心疼。”

“那不就是了,你還怕丟人嗎,人家又不認識咱們,瞧不起就瞧不起,他最多背后說兩句,又不會找上門來罵咱們。”柏麗就拉起云飛就朝門外面跑去,頭也沒回過。出了門又走了一段路,柏麗才把手松開說,“怎么樣,沒事吧?”

“你倒是沒事,我的膀子都被你掐腫了。”

柏麗笑了笑,“剛才走得急,沒輕沒重的,我知道一家大排檔,咱們?nèi)ツ浅浴!?

過馬路的時候,柏麗上前挽著云飛的手。云飛覺得手心里好像捏著一團軟軟的棉花,心里想要放開,手上卻舍不得。兩個人到大排檔里坐下,柏麗一共要了兩葷兩素加一個湯,云飛算了算一共才四十塊錢,他知道柏麗是為他省錢,心里很高興,覺得她真是一個樸實善良的女人,不好面子,能夠體貼他的難處。

“這星期你好些了嗎”,柏麗問道。

“好些了,你不用太擔心我,反而是你,才更需要擔心呢。我才二十來歲,生個病睡一覺就好了。你不一樣,你雖然也很年輕,可是這樣三班倒的工作不僅摧殘你的身體,更榨干了你的時間,讓你沒有機會進步。才進廠里的小姑娘用不了三兩天就做得和你一樣快了,所以你的可替代性是很高的。過幾年你年紀大了,到了三十歲,廠里不要你,你能上哪去呢?我勸你不要干了,另外找個有前途的工作。”

“可是不干這個,我能干什么呢?我找不著工作,你養(yǎng)我啊?”

“我……”

“就是嘛”,她笑了笑說,“我也知道在這里不能一直干下去,可是我不會干別的呀!我今年二十歲,到三十歲還有十年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十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還是早做打算。要么你就趁現(xiàn)在年輕多學點技術(shù),要么就像我們主任的老婆一樣找個好人嫁了,不然到時候只能回老家去了。”

“你別光說我啊,你呢,十年以后你打算干什么?”

“十年以后我想做成一個小組長,再過十年也能當個車間主任。”

“那我給你做老婆好不好,這樣以后我就能當一個車間主任的老婆了。”

“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呢。”

“我也是跟你說正經(jīng)的”,柏麗把筷子丟下來,一臉嚴肅地說,“我念完了高中就不念了,跑出來打工,每個月的工資除了吃住都寄回家里。你看看,我現(xiàn)在還穿著一身三年前的衣服,色都褪沒了。我在這兒打工,不為別的,就為這輩子不要再回山溝溝里去了。我做夢都想在這里安個家,多舊多小的房子都行,再找一個大學生嫁了,讓我媽看看,她的女兒和村里的女娃子不同,能找到個城里人。”

“你看你說哪里去了,你要真想找個大學生,就不能老是當女工。”

“我知道,你是大學生,搞技術(shù)的,看不起我們女工。”

“我不是這個意思。”

“哎呀,討厭死了,一樣的做工,憑什么你掙的多,我掙的少。”

“資本家是靠剝削勞動者的剩余價值發(fā)財?shù)模銊?chuàng)造的價值多,工資就高唄!”

“我聽不懂。”

“我舉個例子,假如你為公司掙了一千塊錢,你拿五百,公司拿五百;假如你為公司掙了一萬塊錢,你拿五千,公司拿五千,就這么簡單。”

“那我就是那個那五百的人,你就是那個拿五千的人唄。”

“我就是打個比方,你明白這個道理就好。”

“你懂得真多。”

“都是大學里的公共課學的,上過大學的人都學過。”

“大學”,柏麗的眼睛突然明亮起來,“大學里是什么樣子的?”

“大學里面,每個專業(yè)的學生學的課程是不一樣的,上完課也沒什么作業(yè),期末考試隨便考考就能及格了。大學里面有很多活動,很多社團,生活很自由,不上課的時候想做什么就坐什么。”

“天哪,大學真的太好啦,就跟天堂一樣。”

“可是工作之后就不行啦,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過上學要學費,上班可以掙錢。可是我還是喜歡上學,真羨慕那些繼續(xù)上學的同學。”

“大學上完之后是什么呢?”

“我上的大學是本科,后面還有碩士,還有博士。我想念,可是家里供不起。”

“你家里不供你,我供你。我的工資我們倆省著點,夠花。”

“你供我?”

“嗯,我供你。我剛才都說了,你要是愿意,我就給你做老婆。我給你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還給你生孩子。”

“可是,我們才剛剛認識沒兩天呢。”

“那怎么了,我們剛才還手拉著手呢,你忘啦?”

“還是太快了,我要好好想想。”

“想想,想想”,柏麗把筷子拿起來猛吃了兩口飯,“讀書人就是想的太多。”

吃完了中飯,柏麗說想去運河邊走走。運河邊有很多高大的樹木,走在樹蔭下,太陽就沒有那么熱了。柏麗把手指插到云飛的指縫里,讓他穩(wěn)穩(wěn)地握住。她唱起了一首歌,很好聽,云飛就一路聽著她唱歌沒有說話。就這樣,他們一直走了很久,看著運河里的船一只接著一只。

“不早了,我們回去吧”,柏麗說,“我走得有點累了”。

“嗯,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我要跟你回去”,柏麗站在原地,抬頭看著云飛。

“跟我回家做什么?”

“給你做飯啊。”

“不用,我晚上隨便吃點就行了。”

“我不許你隨便吃,你的病本來就剛剛好,不能再隨隨便便地應(yīng)付自己了。我不管,反正今天我就是要跟著你。”

云飛拗不過柏麗,只好帶她回家了。回家之前,他們?nèi)ヅ赃叺牟藞鲑I了點蔬菜,買了點肉,柏麗挑挑揀揀,一毛兩毛的砍價,云飛覺得她真像個當家的樣子。

“你家可真是亂呢”,柏麗無奈地笑笑,“你就住這里啊,亂得跟個狗窩一樣。你去洗菜,我?guī)湍闶帐笆帐啊!?

云飛把菜洗完了,柏麗還在拖地。云飛說,“你別拖了,一踩又臟了。”

“那你還別吃飯了呢,一動又餓了。”

云飛笑了笑,說了一聲,“那我來幫你拖。”

“菜洗好了我就來做飯,你接著收拾屋子吧。”

拖了一會兒,云飛覺得腰酸背痛,就坐在床邊上發(fā)起了呆。

“別發(fā)呆了,飯做好了,快來吃”,柏麗招呼道。

“哦,來了”,柏麗做的都是家常菜,不好吃,也不難吃,卻讓云飛有了家的感覺。吃著吃著,云飛卻忽然哭起來。

“怎么了你,是不喜歡吃嗎?”

“不是,是我想媽媽了。”

“哈哈哈,你這么大人了,還想媽媽想得哭起來,那我以后每周都來給你做飯吧!”

“不用了,那太麻煩了。”

“不麻煩的,我想給你做飯。”

“你一個星期就休息一天,我舍不得你來忙。”

“我都說了,沒事的,我愿意。”

“真的不用了,我一個人挺好。”

柏麗丟下筷子,“所以你雖然不說,但是心里還是瞧不上我。”

“我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那今天晚上我就住你這兒。”

“這怎么行,這太不像話了”,云飛站起來,退后了兩步。

“我一個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叫人看見不好。”

“這兒誰認識我們,愛說什么就說什么去唄!”

云飛不說話,一個人默默坐到床邊,低著頭盤著手指。

柏麗收了碗筷,關(guān)了門,拉起窗簾,開始脫起衣服來。

“你干嘛”,云飛側(cè)過身去。

“你不想看嗎”,柏麗撫了撫自己的頭發(fā)。

“不想”,云飛背了過去。

“你都二十多歲了,還沒有親過女人的身子,不算是男人。”

“你快穿起來。”

“我要你看,還要你親我,摸我”,柏麗跑到云飛的面前。

云飛連忙低下頭,“不行,真不行。”

柏麗抓起云飛的手,“我不怕,你還怕?”

云飛甩開柏麗的手,站到門邊說,“你走,你現(xiàn)在就走。你快把衣服穿起來,不然我可開門了!”

柏麗慢慢地坐下,抽抽噎噎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穿衣服。

云飛看她的樣子心里突然心疼起來,“你不要著急,咱們,咱們可以慢慢來!”

“你不著急我著急”,柏麗哭得更兇了,“我可不是個隨隨便便的女人,我和你想的有些女孩子不一樣,我的身子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干凈的。我家里還有個哥哥,他最近處了個對象,盤算著要結(jié)婚。家里砸鍋賣鐵,給他在縣城買了套房子。本來都說好了,但是女方家臨時變卦,又說要五萬塊錢彩禮,我媽就打起了我的主意。村里有個漢子,今年三十多歲,兩只手在黃土里刨食,算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只是腳有點瘸。他老婆死了兩年了,我媽就想把我說給他,拿我的彩禮給哥哥做聘禮。我不肯,說在外面打工給哥哥掙彩禮錢。女方說等不了,湊不齊五萬塊錢就跟別人跑了。爸爸勸我說,你哥哥都二十六七歲了還打光棍,好不容易處了一個,要是吹了,再找一個就更難了。你哥哥小時候那么疼你,你忍心讓他到手的媳婦又跑了?我沒有辦法,我不忍心,我只能回去”,柏麗擦了擦眼淚,“我就想回去之前,找個中意的人親熱一下。我好歹是個黃花大閨女,怎么能白便宜了二婚頭。要不是這,我才不會舔著臉往你身上貼。前兩年我處了個對象,過情人節(jié)的時候給我買了花,想哄我去酒店睡一晚,說就抱抱我不干別的,我想衣服都脫光了哪能繃得住,就沒肯答應(yīng)。他說我就是不喜歡他,所以不肯把自己的身子給他,當時就跟我分手了,我難過了很久。我身邊的小姐妹一個個都跟人上過床了,就我一個人不肯,她們都笑話我是老姑娘。我在原來廠子的時候,流水線的班長瞧我沒對象,動不動就跑到我邊上來磨磨蹭蹭的,我當眾給了他兩個耳刮子,辭了職跑到這里來干。我一心就想找個心眼好又有學問的人,都是農(nóng)村的咱也不怕,好多農(nóng)村的打工妹都在這里買了房安了家,我為什么不行呢?可是我現(xiàn)在得回去了,臨了想跟你睡一回你還嫌棄我要趕我走。我是沒文化,可是我不是不要臉的人呀!你不用趕我了,我現(xiàn)在就走。”柏麗說完,一溜煙就跑出去了。她是一下子就跑出去的,云飛愣了一下神才追下樓,早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

云飛打電話給她,她一直不接,后來就關(guān)機了。周一到周五,云飛天天去流水線上打聽,她的同事都說她沒來上班。過了半個月,有個女工找到云飛,說柏麗辭職回老家去了,有三樣東西是留給云飛的,并且囑咐她一定要親手交給云飛。

云飛拿到手的三樣東西,一封信,一沓錢,一綹頭發(fā)。信上寫道:云飛,我想了想,我們的確是兩個世界的人,我要回到我的那個世界去了。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有學問的人,有同情心的人,你和我從前見到的人都不一樣。我好想找個你這樣的人,可是我沒有找到,以前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以后也不會有了,這是我的命啊!我以前處了一年的男朋友,都沒有和你一個月處得親。這兒有我瞞著家里存的三萬塊錢,你拿去交學費讀書吧。我的頭發(fā),是讓你留個念想,在你有空的時候會想到有個苦命的女人愛過你。你想想我,就不孤單了。以后你結(jié)了婚就把它燒了,千萬別扔了,我怕給別人撿了去;也別留著,叫你老婆看見不好,怕給你惹麻煩。我想來想去,回家找個人嫁了也不錯,都是一個村的,知根知底,日子不會過得太差。你要早點找個女人,照顧你的吃穿,把生活過好一點,這樣我就放心了。你不要來找我,找我我也不會見你,我已經(jīng)是別人的女人了。你有你的日子,我有我的日子,以前咱們在一起的日子沒白過,以后恐怕沒有咱們共同的日子了。我走了,你得空的時候記得多想想我,不要單單只叫我想著你啊!

云飛把柏麗的頭發(fā)貼在臉上,磨得眼角癢癢的,他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他后來打過幾次柏麗的電話,電話里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停機的提示音。他有一種感覺,柏麗的手機號沒有換,她總會在受了委屈的時候把手機重新打開,等著自己找她。她的手機號早已經(jīng)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打一次,就像給一段死去的愛情上墳似的。從那以后,云飛在工作空閑的時候都會拿出小本子來背一背單詞,晚上回家還要看一看輔導(dǎo)書。他決定再復(fù)習兩年就去考研,這么做不僅僅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另一個在遠方偷偷愛著自己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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