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撰簡言
郭沫若先生曾言,寫語體比寫文言字數要增三分之一。現在講義油印,字體已縮至小無可小,加以紙張、頁數之限制,為適應本校經濟狀況,自不得不采用文言。
中古史料全是文言,如翻作語體,稍不留神,即失去或違反原文之意義;而且無數名詞,難以轉俗,勢不能不多插引號“”,文語夾雜,閱覽時更增一層困難。
同時,不了解文言,就無法直接閱讀古文;學生在高中之日,既多專攻語體,如大學仍不授以淺易文言,為之引導,則到將來自己閱讀時候,必發生許多誤解,展轉貽累,為害不淺。近年學者,甚至舊日名家,圈點古書,往往失句,欲救其弊,是須預防。
中國新史學研究會規定:“各通史組都在討論教學提綱,各斷代史組都在討論歷史事件或歷代人物。”本講義之編撰,大致與此一規定相符,極力避免與通史之講授相復,無使徒耗光陰,不裨實用。詳言之,編撰目的,即在向“專門化”之途徑轉進,每一問題,恒臚列眾說,可解決者加以斷論,未可解決者暫行存疑,庶學生將來出而執教,不至面對難題,即從事研究,亦能略有基礎。
通史講授,多渾括全朝,然有利亦有弊,其結果往往抹煞多少時間性。本篇編次,有時序或重點可循者,仍按后先敘述,不特求與通史避復,亦以補其所略。
蘇軾稱韓文起八代之衰,此以名家之言而漫不加察者也。由駢文轉為散文,高、武間陳子昂實開其先,唐人具有定論,繼陳而起之散文作家,實繁有徒,下逮韓、柳,完全踏入鍛煉之途,唐文至此,已登峰造極。稍后,即轉入樊宗師之澀體,終唐之世,無復有抗衡者。歐陽修作文重簡(如《新唐書》)、煉(如《醉翁亭記》),故盛推韓,由今觀之,韓可謂為“散文之古文”,去古愈遠,然可信當時一般人讀之,亦非明白易曉者。故推究唐文改革,分應附于高、武之間,以糾正九百年來之錯覺,此又歷史時間性不可抹煞之一例。
漢武力征匈奴,匈奴不得志于東,乃轉而西向;亞歷山大王之拓境,接于今新疆之西邊;帖木兒方整軍東征,偶然殂謝。此等大事,我國史家多熟視無睹。余曾謂讀愈古之史,愈須通曉世界史,最近亦有聯系世界史之揭示。今試就突厥言之,彼得周、齊歲饋繒絹,不適于用,謀專利轉鬻于波斯;波斯弗應,又遠求之東羅馬。夫于是產生突厥、波斯之戰爭,產生波斯、東羅馬之廿年戰爭,其導線則不外我國之絲業。世界上無絕對孤立之民族或國家,對于其他民族或國家,彼此總會發生多少相互的影響,故凡關于對外事件,本篇尤鄭重視之。
歷朝制度、名物,每更一姓,雖必有所易,然易者其名,不易者其實。甚至外族侵入,仍有相聯之跡(如唐府兵與元怯薛,特勤與臺吉,莫離與貝勒等),故每論到典章、文物,非徒略溯其始,抑且終論其變,求類乎通史之“通”,不錮于斷代史之“斷”。
凡斯管見,約陳數端,愿與同事、同學切商之。
岑仲勉
一九五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