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隋唐史
- 岑仲勉
- 4202字
- 2021-06-02 16:10:28
第二節(jié)
太宗克定突厥及漠北
(一)東突厥 始畢自雁門之役,氣焰益張,隋末群雄又多倚為奧援,愈有憑陵中原之志。維時東自契丹、室韋,西至吐谷渾、高昌,皆為臣屬,恃功驕倨,請求無厭。曷薩(婆)那可汗當(dāng)宇文化及將敗時,奔回京師,始畢以舊嫌之故,要唐殺之。
始畢卒(武德二年四月),弟處(叱)羅繼,未幾亦死(三年春),弟頡利嗣,來寇益急。高祖遣李瓌赍帛數(shù)萬段與結(jié)和親,然仍拘留唐使,協(xié)助唐敵,兵不少戢。處羅子郁射設(shè)又入據(jù)河南五原、榆林之地,接于靈州,高祖至欲遷都樊、鄧以避之,秦王力諫而止。七年秋,率始畢子突利舉國入寇,秦、齊二王出屯豳(邠)州,而器械不足以御敵,城池不足以據(jù)守,突厥萬騎,奄至城西。秦王冒險,率百騎馳詣虜陣,與頡利對語,又遣騎別責(zé)突利,因之,叔侄攜離,頡利請和,結(jié)盟而去。
盟血未干,故態(tài)復(fù)作,九年八月,乘太宗新立,領(lǐng)兵廿萬,直逼京師,至于渭水便橋之北。太宗親率六騎出渭水,與頡利隔津而語,責(zé)其負約,頡利再請和,刑白馬設(shè)盟,引兵退[1]。
貞觀初,頡利遣十萬騎討回紇于漠北,反為所敗,又內(nèi)攻突利,寵信胡人,部下攜貳,降唐者相屬。三年冬,命李靖、李(世)諸將分道出師討之。翌年正月,靖襲頡利于定襄,獲煬帝后蕭氏及其孫政(正)道,頡利退保鐵山。靖出其不意,疾行掩之,遂擒頡利送京師,磧南大定,漠南諸蕃君長請上號為天可汗。突厥可汗銜有
義為似天,即《尚書·堯典》鄭注之稽古“同天”也,又有
義為由天,即天生或天子也,唐譯作登里或登利,天可汗之義本于此。近人有證天可汗本自
者;按此名亦拼作
,
(蒙古時譯作桃花石)。突厥人用此名以稱中國,早在五九八年以前(《西突厥史料》一七六頁),下去貞觀初,逾三十載,與太宗稱天可汗何涉,學(xué)人缺乏歷史時間性,此其一著例也。
附 漠南突厥汗世系表

突厥來降之諸部,應(yīng)如何處置,朝臣論議各執(zhí),經(jīng)年不決,溫彥博議準(zhǔn)漢建武故事,處之河南,魏徵主遣還河北,更有建言遷往江南,散屬州縣,各使耕耘,變其風(fēng)俗者。(《會要》七三)太宗卒用彥博策,自幽州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首領(lǐng)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
西漢嚴尤以周宣毆獫允為中策,漢武征匈奴為下策,秦始皇筑長城為無策,(《漢書·匈奴傳下》)后世多盛稱其言。然而敵人既臨國門,烽火達于甘泉,猶將坐視不理歟?毆則敵可再來,征則一勞永逸,僅毆而缺乏國防,毆與不毆等,攻守互資,不能偏倚,嚴尤之論,未見其通。宋祁云:“然而漢至昭、宣,武士練習(xí),斥候精明,匈奴收跡遠徙,猶襲奉春君(婁敬),傾府藏于西北,歲二億七千萬。魏、晉羌敵居塞垣,資奉逾昔,百人之首,千口之長,賜金印紫綬,食王侯俸。耒耨之利,絲枲所生,散于數(shù)萬里之外,胡夷歲驕,華夏日蹙,方其強也,竭人力以征之,其服也養(yǎng)之如初,病則受養(yǎng),強則內(nèi)攻,中國為羌胡服役且千載,可不悲哉!”唯恃歲幣茍安如趙宋,斯真所謂無策矣。
貞觀十三年,太宗幸九成宮,突利可汗之子弟,陰結(jié)部落四十人,夜襲御營,帝乃決還其部落于河北,立頡利族人阿史那(思摩為可汗,使率眾渡河。思摩憚薛延陁,不肯行,帝于是賜延陁璽書,禁其抄掠。
(二)薛延陁 薛延陁者突厥之別部,其酋長夷男,初隸西突厥,統(tǒng)葉護(見下)死,又附北突厥,遇頡利政衰,攻頡利,大破之。時太宗方圖頡利,遣使冊為可汗(貞觀三年),漠北回紇諸大部皆屬焉,骎骎有繼霸之志,故思摩渡河后仍被侵掠(十五年),帝遣李等逆擊,破之。十九年,夷男死,子拔灼殺兄自立,乘太宗征遼而入寇,李
渡漠,破之于郁督軍山(亦稱天山)[2]。同時,鐵勒諸部亦叛之,延陁遂亡。
(三)漠北諸部落 二十年八月,帝幸靈州,漠北各部遣使歸命,乞置漢官,列地為州縣。翌年正月,其首領(lǐng)同詣闕朝見,愿得至尊為可汗,帝親賚以緋黃瑞錦及褾領(lǐng)袍,首領(lǐng)等捧戴拜謝,盤叫于塵埃中。又設(shè)高坫于殿前,置銀瓶其上,自左內(nèi)閣潛流酒泉,通坫腳而涌入瓶內(nèi),由瓶轉(zhuǎn)注于大銀盆,鐵勒數(shù)千人飲之不盡。于是依回紇等之請,由回紇以南辟一道,命名“參天可汗道”,量置郵驛六十八所,各有群馬、酒肉以供過使。漠北十三部當(dāng)日置府州如下表:

①各部落今地之考證,詳拙著《突厥集史》卷一四下(未刊)。其略涉推測者不記入。朱爾馬臺河即今鄂爾昆(Orxon)河之西南一支。
②金明昌三年(一一九二)長邵撰《義縣奉國寺重修碑》:“自燕而東,列郡以數(shù)十,東營為大,其地左巫閭。右白霫。”鳥居龍藏《金上京城佛寺考》注云:“白霫在熱河省大寧縣。”(據(jù)《燕京學(xué)報》三四期一○八頁)查熱河無大寧縣,舊大寧城在今平泉東北,緊逼唐之營州;余意此乃后來白霫東南遷之住地,唐初并不如此。
(續(xù)表)

其中回紇、仆骨、同羅、多濫葛、拔野古、思結(jié)、渾、契苾、斛薛,即所謂九姓鐵勒也。各以其酋帥為都督(突厥文譯tutuuq)、刺史(突厥文譯),其下置長史、司馬等官,設(shè)燕然都護府統(tǒng)之,歲貢貂皮充賦。同年及翌年,骨利幹(沙畹證為突厥文之Kurikan)、都播(即隋之都波)、結(jié)骨(即隋之紇骨)相繼遣使入貢,于是在骨利幹部置玄闕州(今貝加爾湖東北),俱羅
部置燭龍州(貝加爾湖東)[3],結(jié)骨部置堅昆都督府(今唐努烏梁海)。此外貞觀、永徽間來賓者尚有流鬼(今堪察加“Kamchatka”)[4]、大漢(今勒拿“Lena”流域之布里亞特“Buriat”族)[5]、俞
及駁馬。余以對音、地域考之,俞
應(yīng)即現(xiàn)時住在克萊瑪(Kolyma)河之Yukagir族,又稱Odul族[6]。駁馬亦名曷剌,(《通典》二百及《寰宇記》二百)在結(jié)骨北,(《寰宇記》)當(dāng)在今昂吉剌流域[7]。聲威之北及,想蒙古時代尚比太宗為遜色。

圖五 初唐極北與我交通之部落
原已住在漠南之突厥部落,亦分建府、州,屬于瀚海都護府。惟兩都護府名更張數(shù)次,“瀚海”一名又彼此互易,讀史者往往失時間性之區(qū)別,茲亦用表說明之。

“沙畹論隋唐對付突厥云:‘總之,中國始終用其遠交而近攻、離強而合弱之政策,是為妨礙突厥建設(shè)一持久帝國之要因。設(shè)無此種反間政策,突厥之國勢,不難推想得之,數(shù)百年后蒙古之得勢,可以例也;’(《西突厥史料》一五五頁)我國人亦或為推波助瀾之論,……筆者早已辟之。(《輔仁學(xué)志》六卷)試觀他缽可汗,……實始終用分離操縱之策,故沙畹書下文亦不能不作:‘最初諸突厥可汗曾利用北方諸朝之相爭而于中取利’、‘然突厥實利于中國之分立’(同前引一八七頁)各種持平之論。隋之對付突厥,無非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發(fā)端不自我也。厥后啟民南奔,隋文特筑大利、金河、定襄三城安置(即綏遠之清水河、和林格爾等地),茍利其土地,何為分茅以封之?啟民子頡利乘唐社未定,領(lǐng)兵百十萬,兩逼長安,先既引狼入室,自必須亟清肘腋,故曰頡利之擒,唐為自衛(wèi)而戰(zhàn)也。然曾不十載,復(fù)樹阿史那思摩為可汗,思摩自無能,棄眾南逃,唐何嘗妨礙突厥之建設(shè)?比鐵勒九姓尊太宗為天可汗,唐仍署其酋長為都督、刺史,實際與獨立無殊。倘以突厥不能如蒙古得勢為唐咎,則須知玄宗一世,并未向突厥用兵,而毗伽可汗甫亡,國隨隕滅,彼內(nèi)部不固,是以速致分崩,試取突厥文暾欲谷(Tonjukuk)等三碑觀之,情勢便見,彼之不克持久,于隋、唐無尤也。”[8]
突厥文《闕特勤()碑》有云:“因諸匐與民眾間缺乏融和,因唐人狡獪及其陰謀,又因兄弟間受慫恿而相爭,使諸匐與民眾水火,遂令突厥民眾之舊國瓦解,合法之可汗淪亡。貴族子弟,陷為唐奴,其清白女子,降為唐婢,突厥之匐,棄其突厥名稱而承用唐官之銜名,服從唐帝,臣事之者五十年,為之東征向日出之方,遠達莫離可汗所,西征達鐵門[9],彼等之克國除暴,皆為唐帝出力而已。”突厥內(nèi)附時代唐用兵未嘗至鐵門,但唐代武功彪炳之一要素,實因能集合各族人材,置于旗下,此則彰彰可見者。
[1] 史蘇苑稱唐太宗“打退了突厥兵”,(一九五五年六期《歷史教學(xué)》)考之史文,突厥在此兩役均未交鋒而退。
[2]此山首見《周書》五〇,翻作“于都斤山”,夏德證為古突厥文碑之或
。《隋書》作都斤山,唐則有烏德
、烏德建、德建、郁督軍、尉都揵(《舊書》倒為“都尉揵”,今正)、烏都
、烏羅德健(“羅”字衍)等異譯,當(dāng)即今杭愛山高峰,可能在推河之東北。(說詳《史語所集刊》拙著《外蒙于都斤山考》)丁謙《回紇傳考證》誤分郁督軍、都尉
為兩山,以后一山為在土謝圖汗旗正北,藍文徵因之。
[3]俱羅,《新書》四三下作“掘羅勿”,乃同音異譯,李符桐謂“俱羅
當(dāng)為掘羅勿”,殊不知譯音無定字,無所謂“當(dāng)為”也。
[4] 《新書》二二〇:“流鬼去京師萬五千里,直黑水靺鞨東北、小海之北,三面皆阻海,……南與莫曳靺鞨鄰,東南航海十五日行乃至。貞觀十四年,其王遣子……更三譯來朝。”所謂莫曳(亦作莫曳皆)靺鞨者即今庫頁島(Saxalin)。可參看《中國史乘中未詳諸國考證》六六—七〇頁。
[5] 大漢,據(jù)《新書》二一七下。《通典》一九九訛大漠。希勒格云:此國在今勒拿及葉尼塞流域,東經(jīng)一百○八度北緯五十三度之間,即拉德(G. Radde)《東西伯利亞南部旅行報告》中今布里亞特族(Buriat)所居之地。據(jù)《報告》,言貝加爾湖沿岸之布里亞特族居湖之北以至鄂耳松(Olchon)峽者最貧,居鄂耳松島者最富,其富源全在畜牧(《中國史乘中未詳諸國考證》三九頁)。按《通典》稱“大漢國在鞠國北,饒牛馬”,其說相符。惟《新書》謂大漢“與鞠俱鄰于黠戛斯劍海之瀕”則大誤;據(jù)《通典》“鞠國在拔野古東北五百里”。又《新書》謂拔野古“鄰于靺鞨”,拔野古,經(jīng)余證為貝加爾湖地區(qū),大漢在鞠之北,則其西斷非鄰于黠戛斯(即結(jié)骨或堅昆)之劍海。由漢、唐文獻及突厥、回紇各碑觀之,黠戛斯居突厥、回紇之西北,非其東北。“劍”為Kem之音寫,猶云“河”也,近世譯作克穆,即葉尼塞上源之一支。(布勒希乃德《中世紀研究》上卷一〇二頁)希氏乃釋劍海為貝加爾湖,則由于不能正《新書》之誤也。
[6]此據(jù)《通典》,《新書》作俞折;按字書有扴無唐人書法扌旁木旁常互用,扴字不經(jīng)見,因形類而訛折也。《通典》云:“俞
國在鞠國東十五日行,其土地寬大,百姓眾多”,參觀前一條注,其位置已可約略考定。萊芒脫言,雅庫夏(Yakutia)除俄羅斯外,乃全蘇聯(lián)自治共和國中之最大者,其中有一小部落,名為Yukagir,據(jù)說從前他們晚上點起煙火來,那煙連星光都被掩蓋住的,可見他們也曾經(jīng)過一度繁榮;(《蘇聯(lián)民族之話》一一八及一二九頁)其說大可與《通典》相印證。
[7] 丁謙考證云:“按曷剌即昂吉剌合音,部地蓋在俄屬昂吉剌河濱。”余按曷剌實Angara略去冠音an之譯法,非合音也;昂吉剌亦葉尼塞之一源,丁氏考地尚合。
[8]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四日重慶《益世報·文史副刊》四五期拙著《論取鑒唐史》。
[9] 鐵門即怛沒,又見下第七節(jié),在烏茲別克共和國之南界,阿姆河之北,其南即屬阿富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