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老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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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鉆石一早醒來，心想做了個多么古怪的夢啊。可他腦子里的記憶越來越清楚，越來越清楚，最后覺得完全不像一個夢，開始懷疑他昨天夜里是不是沒有真到風里去過。最后他得出結論，如果他真被克倫普太太送回家，他媽媽會告訴他一點什么的，事情也就清楚了。于是他起來穿好衣服，可發現他的爸爸媽媽還沒有動靜，于是下梯子到馬欄去。他到了下面馬欄，發現老鉆石也還沒有醒，小鉆石向來總比它晚醒，這會兒它還平躺在整潔的麥草床上。

“我要讓老鉆石大吃一驚。”小家伙想著，很輕很輕地爬過去，趁馬還不知道，已經騎在它的背上。可這回輪到小鉆石從未有過地大吃一驚，因為猶如地震，馬蹦起來伸開了腿，轟響著搖過來搖過去，把小鉆石在它背上一下一下頂上空中，小鉆石只好用雙手牢牢抓住馬鬃。緊接著老鉆石用兩條后腿猛踢起來，小鉆石一聲驚叫，趴在它的脖子上，盡量張開雙臂抱住它。可馬一下子直立不動了，像個塑像，輕輕昂起了頭，讓小家伙滑落到它的背上。因為它一聽到小鉆石驚叫，知道沒什么要踢的，小鉆石是個好孩子，老鉆石是匹好馬，這一個在另一個的背上沒問題。

小鉆石在馬背上套馬鞍的地方坐穩，舒服下來以后，馬開始吃干草，孩子動他的腦筋。他以前還沒有自己上過老鉆石的背，別人不把他抱下來，他也下不了馬背。因此馬吃干草，他只好坐在上面動腦筋，該怎樣才能下地。

他正在這樣苦思冥想時，他的媽媽醒了，第一個念頭就是看看自己的孩子。這天夜里她去看過孩子兩次，看到孩子睡得很安靜。可這時候他的床空空的，她嚇壞了。

“小鉆石！小鉆石！你在哪里啊，小鉆石？”她大聲叫。

小鉆石在迷人的馬欄里像個武士騎在駿馬上，轉過頭來大叫：

“我在這里，媽媽！”

“在哪里啊，小鉆石？”她又問道。

“在這里，媽媽，在老鉆石的背上。”

她跑到梯子那兒朝下看，看到他騎在高頭大馬上。

“下來，小鉆石。”她說。

“我下不來。”小鉆石回答。

“那你怎么上去的？”他媽媽問。

“很容易，”小鉆石回答，“可我上去了，老鉆石也起來了，于是我在這里。”

他媽媽以為他又夢游了，趕緊下梯子。她不大喜歡走到馬那里，因為她不習慣跟馬打交道，可為了幫助孩子，別說是馬欄，就是獅子洞也得進去。于是她到馬欄把孩子從馬背上抱下來，覺得這樣以后會勇敢得多。她把孩子抱到她的房間，心想講他昨夜夢游的事會嚇了他，因此關于昨夜的事一句話沒說。這一來，第二天一整天，小鉆石幾乎得到了結論，他昨夜是做了個夢。

整整一個禮拜，他媽媽細心地觀察他——一夜進閣樓幾次——實際上醒一次去一次。每次去都看到他睡得好好的。

整個禮拜天氣不好。早晨草都變成白色，每片草葉上是白霜。小鉆石的鞋子破了，可他媽媽還沒攢夠錢給他去買雙新的，雖然她很想買。于是她不讓他出去。他在室內把他的游戲翻來覆去玩了又玩，特別是把兩張椅子拴到那個搖籃上玩趕車，就算它們走不快，卻也跑得跟最好的椅子一樣快，雖然其中一張只有三條腿，還有一張只有半個椅背。

最后他媽媽總算給他帶了雙新鞋子回家，一看到它們合他的腳，就說他可以到院子里去玩一個鐘頭。

當他像小鳥飛出籠子一樣跑出門，太陽已經在下去。現在整個世界對他像是新的。落日的大火球在馬廄通到房子的柵門上空燃燒，火球上空是一大片綠光，再上面是一朵金色的云，再上面是冬日的藍天。小鉆石想，除了自己的家，他從來沒見過像天空這樣更想居住的地方。使得自己的家成為那么好的地方，不是什么好東西，而是你的媽媽和你的爸爸。

當他正在看著五彩繽紛的色彩時，柵門打開，老鉆石和它的伙伴拉著馬車進來，急于要跑回它們的馬欄去吃它們的燕麥。它們進來了。小鉆石一點不擔心他爸爸的車會撞他，不過為了小心一點，不要破壞他趕著兩匹好馬和穿著每個褶皺有條紅邊的大披風的壯觀景象，他讓到一旁，讓他把車一直趕到馬廄那里。為了百分之百安全，他得走進從院子到灌木叢的那扇門的門廊。

當他站在那里時，他想起在夢中的那個黑夜，風曾經把他吹到這同一地點。他再一次幾乎斷定那不是夢。不管怎樣，他要進去看看這時候的景物和當時的是不是一樣。他打開門，穿過那排灌木。草地花壇上一朵花也看不見。連耐寒的菊花和黑兒波花在嚴寒到來之前都凋謝了。怎么？對！有一朵花！他跑過去跪下來看它。

這是一朵櫻草花——很小，但是樣子很好——一個小奇跡。當他把臉低下去要靠近點看時，一陣微風吹起來，花后面一兩片挺直的葉子搖搖晃晃顫動著，可是那朵櫻草花在綠色葉托里不動，抬頭看著天空，好像根本不知道在刮風。那只是一只眼睛，冬天的黯黑地面張開了它眺望天空。小鉆石一下子想到它是在做它的禱告，他不該這樣盯住它看。他于是跑到馬欄去看他爸爸給老鉆石鋪床。接著他爸爸把他抱著上梯子，放到桌旁，他們這就要吃他們的茶點了。

“小姐十分可憐，”小鉆石的爸爸說，“太太今天帶她去看醫生，出來時愁眉苦臉。我留神她們，想知道醫生說了什么。”

“小姐也愁眉苦臉嗎？”小鉆石的媽媽問道。

“比太太好些，”馬車夫回答說，“你知道……”

可是他壓低了聲音，小鉆石只偶爾聽見一兩個字。因為小鉆石的爸爸不僅是最好的馬車夫，而且是一個最謹慎的仆人。因此主人家的事他對誰也不說，只對他的妻子說，他早就得到證實，她比他本人還要謹慎。他小心翼翼，有關主人家的事連小鉆石也不讓聽。

很快就到睡覺時間，小鉆石去上床，躺下就睡著了。

在黑暗中他一下子醒來。

“把窗子打開，小鉆石。”一個聲音說。

北風的窗口，小鉆石的媽媽又一次把它糊上了。

“你是北風嗎？”小鉆石說，“我沒聽見你吹。”

“我沒吹，不過你聽到了我說話。把窗子打開，因為我時間不多。”

“好的，”小鉆石回答說，“不過請問你，北風，你找我有什么事？上回你走了，丟下我一個人。”

他已經跪起來，再次用指甲忙著挑墻洞上那張紙。現在北風又說話，他于是想起了以前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清楚得就像昨天晚上才發生的一樣。

“對，不過這都怪你自己，”北風回答說，“我有工作要做，而且，一位紳士不該讓一位女士去等。”

“可我不是紳士。”小鉆石刮著紙說。

“我希望十年后你不說這樣的話。”

“我要做一個馬車夫，馬車夫可不是紳士。”小鉆石堅持說。

“在我們家，我們稱你的爸爸為紳士。”北風說。

“他從不自稱是紳士。”小鉆石說。

“這沒關系，每一個男人都應該是紳士，你爸爸就是一位。”

小鉆石聽到這話太高興了，于是像十只老鼠那樣刮那張紙，抓住紙角，把紙扯了下來。緊接著，一個小姑娘在床上滑著走過，站到地板上。

“噢，天啊！”小鉆石十分失望地說，“我沒想到……請問你是誰？”

“我是北風啊。”

“真的是你？”

“是的。快點吧。”

“可你并不比我大。”

“你以為我在乎我有多大多小嗎？今天傍晚你沒看見我嗎？那時候我還要小。”

“沒有看見。當時你在哪里？”

“在那朵櫻草花的葉子后面。你沒有看到它們給吹動嗎？”

“這倒看到了。”

“那么快點，如果你要跟我走的話。”

“可你照顧我還不夠大。我想你只是位北風小姐。”

“反正我大得可以給你指路。不過你不想去的話，你就待著。”

“我得穿好衣服。跟一位大人太太一起我不在乎，可跟一個小姑娘一起，我不能穿著睡袍去。”

“很好。我沒那天晚上急。盡快穿好你的衣服吧，我去搖櫻草花的葉子等你。”

“你可別傷害它。”小鉆石說。

北風發出銀鈴般的笑聲，轉眼就走了。

因為這是個星星閃耀的夜；干草堆也很低，小鉆石看到了一點閃光下樓梯不見了，他于是跳下床，盡快穿好衣服。接著他溜到外面院子，穿過墻上的門，到那朵櫻草花那里。在它后面站著北風，向它探出身子，看著那朵花，就像是它的媽媽似的。

“來吧。”她說著跳起來，伸出一只手。

小鉆石握住她的手。手很涼，但摸上去很舒服，充滿活力，比溫暖的手還要好。她帶他穿過花園。她一跳就跳到墻頭上。小鉆石給留在下面。

“等等，等等！”他叫道，“謝謝你，我沒法這么跳。”

“你還沒試過，怎么知道？”北風說。她從上面看下來，比原先高了一英尺。

“把你的手再給我，我來試試。”小鉆石說。

她把手伸下來，小鉆石握住她的手，狠狠一跳，就站在她身邊了。

“太好了！”他說。

又是一跳，他們站在河邊的大路上。河在漲潮，星星在河底閃著青光，因為水波不興，河在等著重新奔回大海去。他們順著河邊走。他們還沒走遠，水面上已經滿是漣漪，水上的星星也消失了。

北風這時候高得像個大姑娘。她的頭發在頭周圍飄動，河上微風吹了起來。可她走上旁邊一條小道，一路走，頭發落了下來。

“在我去大海之前，今天晚上我有些很不快的活兒要干，”她說，“我必須馬上著手。這不快的活兒必須先辦好。”

說著，她拉住小鉆石的手跑起來，一路滑行，越來越快。小鉆石盡力跟上。她一路上繞來繞去，顯然是因為不容易讓他跳過墻跳過屋。有一次發現一座房子前后門對開著，他們穿堂而過。到了樓梯腳下，北風停下來，小鉆石聽到很響的咆哮聲，嚇壞了，只見在他旁邊的不是北風而是一頭大狼。他嚇得放了手，狼跳著奔上樓梯。房屋的窗子格格響著抖動，像是在開炮，上面傳來什么東西倒下的聲音。小鉆石站在那里，抬頭望著樓梯平臺，臉都白了。

“沒錯，”他想，“北風不可能是在吃一個孩子！”他一下子恢復神志，握緊小拳頭奔著去追她。一些穿長拖裙的女士上下樓梯，一些打白領帶的紳士護衛著她們，他們看看小鉆石，可沒有一個是這房子的人，什么話也不說。在小鉆石來到樓梯口之前，北風碰到他，握住他的手，急忙下樓，走出這座房子。

“但愿你沒吃掉一個嬰兒，北風！”小鉆石十分認真地說。

北風快活地哈哈笑，走得更快。她草綠色的袍子隨著她的步子擺動旋轉，經過的地方，枯葉飛起來打轉，在她的腳周圍葉片像輪子似的滾動。

“不，”她最后說，“我沒吃一個嬰兒。如果你不放開拉住我的手，你就不會問這樣愚蠢的問題了。你會看到我怎樣教訓一個保姆，她毒罵孩子，說孩子太壞。她在喝酒，我看見柜子里有一瓶該死的杜松子酒。”

“你嚇了她了？”小鉆石問道。

“我想是的！”北風快活地笑著回答說，“我朝她喉嚨撲上去，她倒在地板上，轟隆一聲，他們跑進來了。明天她會給開除的——也是時候了，如果他們知道我所知道的那么多。”

“不過你嚇了那小家伙沒有？”

“她沒有看見我。如果那女人不是那么壞，她也不會看見我。”

“噢！”小鉆石說，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這種事情你不明白，也不懂怎么去對付，你怎么會明白呢？”北風回答說，“好人看見好東西，壞人看見壞東西。”

“那么你是壞東西嗎？”

“不。因為你看見我，親愛的小鉆石。”大姑娘說，低下頭來看他，小鉆石看到大姑娘這雙可愛的眼睛在她垂下的頭發間閃閃發光。

“在她能看到我之前，我必須使自己看上去是壞東西。如果我不變成狼，她就不會看見我，因為她的內心正在變成狼。”

“我還是聽不懂你的意思，”小鉆石說，“不過我想這是對的。”

他們這時候在登上一個草坡。這其實是櫻草山，雖然小鉆石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么一座山。來到山頂，北風停下來朝倫敦轉過臉去。頭頂上星星還在明亮地寒光閃閃。一點云也看不到。空氣凜冽，可是小鉆石不覺得冷。

“現在，”那大姑娘說，“無論如何，你千萬別放開我的手。上回我可能丟掉，你找不到的，幸虧我當時不急，可現在我急著上路了。”

不過她還是站了一會兒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