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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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小鉆石走到干草垛拐角時，他一時猶豫起來。他下閣樓到門口的正式樓梯在閣樓另一頭，看上去實在非常黑，因為北風(fēng)在他前面下去，樓梯上滿是她飄舞的頭發(fā)。可就在他旁邊有梯子直接通到下面馬廄，他爸爸一向就是走這梯子叉干草給老鉆石吃的。地板上的口子閃著下面馬欄提燈微弱的燈光，小鉆石想，他可以從這里下去。

梯子靠近老鉆石待的馬欄，小鉆石走到半樓梯時想起，走這梯子沒有用，因為馬廄門鎖上了。就在這時候，老鉆石的大腦袋伸出它的馬欄往梯子靠過來，因為小鉆石雖然穿著睡袍，它也認出了他，要他給它拉拉耳朵。小鉆石輕輕地這樣給它拉了一會兒耳朵，拍拍它，撫摩它的脖子，親親這匹高頭大馬，動手撿掉它鬃毛上的麥草和干草屑，這時忽然想到，那位北風(fēng)太太正在外面院子里等他。

“晚安，老鉆石，”他說著快步上梯子，穿過閣樓，再下樓到門口。可他走到外面院子，北風(fēng)不在那里。

以為有人等著卻找不到人，這一向是可怕的事。特別是孩子，他們沒有這種心理準備；他們通常見不到人就哭，尤其是在夜里醒來的時候。可對于小鉆石來說，這件事更加讓他失望，因為他小小的心靈里一直在高興得怦怦跳：北風(fēng)的臉是那么高貴！竟然能有這樣一位太太做朋友——而且她有那么長的頭發(fā)！哈，這頭發(fā)比老鉆石的二十條尾巴還要長！可她走掉了。他卻站在這里，光著腳，站在院子的鋪石上。

頭頂上夜色清明，星星閃爍，獵戶星座的光帶和金劍特別明亮。可月亮只是可憐的一彎細月。天上只有一大朵邊緣參差不齊的烏云，一邊陡峭，像個懸崖；月亮就在它邊上，看上去活像從那座云峰上滾下懸崖時跌碎了。它似乎很不痛快，因為它在朝等著它跌下去的深坑看。至少這是小鉆石站在那里看它一眼時的想法。可是他錯了，因為月亮一點不擔(dān)心，并沒有它要跌下去的深坑，這個所謂的坑沒有邊，沒有邊根本就不是坑。可是小鉆石一輩子里沒這么晚出來過，他周圍的東西看上去那么古怪——就像到了一個童話世界，對于童話世界，他知道得跟任何人一樣多，因為他的媽媽沒有錢給他買書，讓他讀了影響他對童話世界的想法。我見過這個景象——你們知道，只是偶爾見到——就跟我看童話世界那樣怪異。不過我承認，我還沒有看到過最棒的童話世界。我一直想在什么時候看到它。不過，如果你是在北風(fēng)面前而不是在北風(fēng)背后，在一個嚴寒之夜，穿著你的睡袍出來，你就會和小鉆石一樣感到怪異。他哭了一下，只哭了一下，因為失去那位太太太失望了，當然，換了你這位小男子漢，你也許不會這樣！不過我想到人們?yōu)槭裁纯蓿乙簿筒唤橐馑麄兛蓿鯓涌蕖窍袷缗图澥磕菢虞p輕地哭，還是像粗魯?shù)幕实刍蛘邏钠獾膹N娘那樣高聲大哭，因為所有的皇帝都不是紳士，所有的廚娘都不是淑女——所有的王后公主也不是。

不過無可否認，輕輕哭一下有好處。這對小鉆石有好處，因為一哭完，他又成了個勇敢小伙子。

“反正她不會說是我的錯！”小鉆石說，“我想她正躲在什么地方，要看看我怎么辦。我要找到她。”

于是他繞過馬廄頭上，朝菜園走去。可他一沒有馬廄遮蔽，寒風(fēng)就像尖刀一樣頂住他的心口和兩條光腿。可他依舊頂風(fēng)繼續(xù)朝菜園走，要去看看。可繞過角落一棵低垂的梣樹時，風(fēng)大多了，而且越來越大，大到他簡直頂不住它。而且太冷！星星所有的閃閃的尖利光芒不知怎的，似乎也夾到了風(fēng)里面。于是他想起那位太太的話，人們覺得冷，因為他們不和北風(fēng)在一起。當時他怎么猜出太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這我說不上來，不過我看到，世界上最美妙的事莫過于人們終于明白一個什么道理。他轉(zhuǎn)身背著風(fēng)，重新朝院子飛跑。說也奇怪，風(fēng)吹小腿肚比原先吹脛骨要溫和得多，對比之下，他簡直感到溫暖了。

小鉆石轉(zhuǎn)身背著風(fēng)跑，你們可別以為是他膽小。他這樣做只因為他認為北風(fēng)太太正是叫他這樣做的。如果她對他說他一定要面對著她，小鉆石就會面對著風(fēng)。可是最愚蠢的事莫過于無謂抗爭，對誰都沒有好處。

于是風(fēng)好像在把小鉆石推著走。他要是回身，風(fēng)變得非常猛，兩條腿特別受不了，因此他想，這風(fēng)可能真是北風(fēng)太太，雖然看不到她，他最好是讓她高興把他吹到哪里就去哪里。她就這樣吹啊吹，他就這樣跑啊跑，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堵墻的門前，這門從院子通到科爾曼先生家旁邊一排灌木那里。科爾曼先生是他爸爸的主人，那匹老鉆石就是他的。小鉆石開門進去，穿過那排灌木，來到一片草地中央。他還是希望找到北風(fēng)。光腳踩在柔軟的草上非常舒服，在院子的石墻后面感到很暖和，可是哪里也看不到那位太太。于是他開始想，他一定是做錯了，為了他沒緊緊跟著她而停下來和馬說話，正在生他的氣，他這樣做既不聰明，也沒有禮貌。

他站在草地當中，風(fēng)把他的睡袍吹得像松了的船帆那樣呼啦啦飄動。頭頂上的星星很亮，可它們照下來的光還不能照出草是綠色的。小鉆石孤零零一個人站在怪異的夜里，它在他周圍像是半凝固的。他開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夢中。決定這件事很重要，“因為，”小鉆石想，“如果我是在夢中，那么我在自己的床上很安全，用不著哭。但我如果不是在夢中，是在外面這里，也許我最好哭，或者，我至少沒把握能夠忍住哭。到頭來他還是作出了決定，不管是不是在夢中，暫時不哭為好，要哭隨時可以哭。

科爾曼先生的屋后對著草地，起居室的一個窗子開向它。太太小姐們還沒上床，因為那窗子透著亮光。不過她們不知道有個男孩單穿著睡袍站在草地上，要不然就要跑出來看看了。看到這亮光，小鉆石覺得不那么孤單了。他站在那里看著，不是看天上威武的獵戶星座，也不是看被冷落而郁郁寡歡的西沉月亮，他是看著有光透過綠色窗簾射出來的起居室窗口。他記得圣誕節(jié)期間，他到過那起居室一兩次，因為科爾曼家的人很好，雖然他們對孩子不大感興趣。

燈光幾乎一下子滅了，他只能看到窗子模糊的影子。這時候他真感到自己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大家都上床睡覺，只有他一個人在外面黑夜里，這太可怕了。這可是超出他所能忍受的。他真正號啕大哭起來，像風(fēng)醒過來時那樣呼號。

你們也許以為這太愚蠢了，因為只要他高興，他不能回家，再回到他自己的床上去嗎？對是對，不過他覺得又爬上樓，又在他的床上躺下來太可怕，因為他知道北風(fēng)的窗子就開在他旁邊，她走了，他會永遠再見不到她的。他會像在這里一樣孤單。不，想到那窗子只是一個墻洞，會更孤單。

就在他號啕大哭這會兒，一位老保姆正好到后門來給玻璃后門關(guān)上板門。在科爾曼小姐長大了不再需要人帶以后，她沒有離開，成了這家的一個成員。她覺得聽到了哭聲，用手一邊一只圍著兩只眼睛的兩邊朝外看，那模樣活像老鉆石的眼罩。她看到草地上有樣什么東西白晃晃的。她太老又太聰明，一點不害怕。她打開后門，一直朝這白晃晃的東西走來，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小鉆石看見她走來，也不害怕，雖然這位老克倫普太太有時候有點氣呼呼，不過有一種氣呼呼是沒有惡意的，只讓人覺得不快，惡意的氣呼呼才可惡。話說她伸長了脖子走過來，脖子上頂著個伸出的腦袋，最前面是眼睛，像是蝸牛的眼睛，拼命朝黑暗里看，要看出她前面那白晃晃的到底是什么東西。等到看出來，她驚叫一聲，甩出雙手。接著她一聲不響，因為她以為小鉆石在夢游，一把抓住他，把他朝房子帶回去。他沒有反抗，因為他受到隨便什么關(guān)注都只有感激。克倫普太太就這樣把他帶進了起居室。

由于新女仆的疏忽，科爾曼小姐臥室的壁爐火已經(jīng)滅了，她媽媽叫她在起居室爐火旁刷頭發(fā)——作為一個母親，她可不想女兒這樣做，她認為這種做法不合規(guī)矩。這位小姐十分可愛，雖然一點沒有北風(fēng)美麗，她的頭發(fā)異常長，垂到了膝蓋，但一點比不上北風(fēng)的頭發(fā)長。然而當小鉆石進屋，她回過頭來，披著一頭長發(fā)，小鉆石一時之間還以為她就是北風(fēng)，掙脫克倫普太太的手，伸出雙臂向科爾曼小姐撲過去。科爾曼小姐高興得扔下頭發(fā)刷子，幾乎跪到地板上歡迎他到她的懷抱里來。這時候小鉆石才看清楚這不是北風(fēng)太太，可她看上去太像了，他不由得奔到她的懷里，又號啕大哭起來。克倫普太太說這可憐孩子夢游了，小鉆石想她應(yīng)該懂得是怎么回事，沒有反駁她，事實可能真是這樣。他讓她們繼續(xù)講他，一聲不響。等到她們的驚訝過去，科爾曼小姐給他吃了一塊松蛋糕。最后決定由克倫普太太把他送回他媽媽那里，小鉆石覺得十分滿意。

克倫普太太敲門時，小鉆石的媽媽得起床開門。她看到自己的孩子真是大吃一驚，連忙把他抱回他的床上去，回來跟克倫普太太談了半天，直到小鉆石睡著了，再聽不見她們談話，她們還在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