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火車夢
- (美)丹尼斯·約翰遜
- 5523字
- 2021-06-02 09:47:11
四十一天后,格蘭尼爾站在一幫鐵路工人中間,看著第一個火車頭從他們修建的橋上駛過,橋兩端相隔一百一十二英尺,橫亙在六十英尺深的峽谷之上。西爾斯先生站在一個單引擎旁邊,舉起他的四發手槍,示意儀式開始。槍聲一響,司機便踩下剎車,從新裝置里跳出來。火車在軌道上緩慢而艱難地行進,人們則在一旁加油助威。當火車穿越摩耶河到達另一端,在那里守候的第二個人便跳上車將它停下,以免其脫軌。所有人都歡呼雀躍。不知為什么,格蘭尼爾卻感到很難過。他也跟著人們一起大聲歡呼。這個建筑物將被叫做“十一英里短接橋”,因為它避開峽谷中的彎道,走了一條捷徑,自此以后,斯波坎鐵路公司便不必再費神檢查那條延展了十一英里的鐵軌和那些連接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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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十一英里短接橋”的工作經歷,格蘭尼爾渴望參與到其他大型工程當中。一大群人齊心合力砍伐掉一小部分森林,他們組裝起龐大的機械裝置,利用它們在崇山峻嶺間編織起越來越大、越來越長、越來越深的大型木棧橋。一九二〇年,他來到華盛頓州西北部,協助維修當時規模最大的羅賓遜峽谷大橋。項目的策劃者們用一條能夠承重一個引擎和兩貨車木頭的鐵軌,在一個二百〇八英尺深、八百〇四英尺寬的空間上架起了橋。羅賓遜峽谷大橋已經有近三十年的歷史了,顫顫巍巍,令人毛骨悚然——沒有人開車穿過這里,火車司機就更別提了。司閘員在另一頭就得把火車停下。
修理結束后,格蘭尼爾跟隨辛普森公司繼續向山上走,將木材運出森林。這里遍布著由木頭鋪就的一段段短棧道。這部分軌道是專門用來運輸木料的,包括格蘭尼爾在內的四十來個工人,在六匹馬的馬隊牽引下,將木材運到纜繩附近的軌道裝卸臺上。
在裝卸臺上匍匐著一個巨大的引擎,隊長叫它“驢子”。“驢子”身上套著兩個巨大的鐵的滾桶,一個放出纜繩,另一個往回卷,將木料拉到裝卸臺上,同時將鉤子傳遞給套索人,繼續套下一根木頭。引擎是一個靠燒炭運行的老舊龐然大物,它顫抖著發出轟鳴聲,蒸汽如瀑布般傾瀉而下,在木材滑送道上賣力工作的馬兒卻悄無聲息,它們的嘶鳴聲早被蒸汽與機器的騷動給淹沒了。木材從裝卸臺運送到平板貨車上,再穿越壯麗的羅賓遜峽谷,一路下山,輸送至美洲大陸的各條鐵路。
此時,羅伯特·格蘭尼爾度過了他的三十五歲生日。他懷念格拉迪斯和凱特,他的“麗寶寶”和“小麗寶寶”,但他在找到妻子之前已經度過了三十二年的單身漢生活,所以不難退回到恒常的孤獨中,隱居于蒼郁無邊的云杉之間。
格蘭尼爾是套索人——他的工作不是在平臺上,而是在樹林中。鋸木工兩人一組,將云杉伐倒,車工用斧子將其刨凈,裝運工則把它們切成十八英尺長的木料,然后套索人才用纜繩套住木材,用馬匹拖出來。格蘭尼爾很享受這工作,先是繃緊全身肌肉,然后進入令人陶醉的徹底放松,最后在深度睡眠中結束一整天。他喜歡樹林里那些龐然大物,喜歡迷失在遠方,喜歡被許多樹木守護的感覺,仿佛危險永遠不會靠近。但據一位鋸木匠同事的說法,樹木本身就是殺手。這人叫阿恩·皮普爾斯,過去很愛打扮,現在已經變成糟老頭兒了。他說,一個優秀的鋸木匠就算能夠連續九十九次正確判斷樹木倒下的方向,可是,一旦身后的光線窄得只剩條縫,切口和楔槽的形狀都無比清楚地昭示出,有一個五十噸重的大家伙正在上坡搖晃,第一百次還是有可能會被大樹迎面砸倒,一命嗚呼。阿恩·皮普爾斯說他曾親眼見到一根五噸重的木材猛然跳起,從馬車上翻下來,當場砸死了六匹馬。只有當你不碰樹的時候,樹才會當你是朋友。只要刀刃咬住樹木,你就卷入了一場斗爭。
砍斷任何別的什么東西都會讓這群人產生強迫癥。這支隊伍,人數有時超過四十,但從未少于三十五,他們從太陽升起一直到晚飯時間,都在不停地與森林戰斗。他們把云杉砍下、鋸開,劈至適宜的大小,才算完成工作。格蘭尼爾有時覺得,他們一點點改造著山脈的面貌,這難度不亞于建造一座金字塔。大家很少說話,用高聲呼喊來代替溝通,胡子上總是粘著樹脂,汗水沖刷了秋衣褲上的灰塵,它們混合形成污垢,藏在脖子和關節的褶皺里。樹脂味道太過刺激,甚至蓋過野獸的體味和糞肥的惡臭,刺痛了雙眼,腐蝕著喉嚨。每當結束了一天的勞動,一群人幾乎是就地呼呼大睡。有些人住在分配的小屋里,多數人睡帳篷。這些帳篷大都由布滿粗麻布補丁的古舊家什制成,但根據阿恩·皮普爾斯的說法,本來的帆布面最初是內戰時期的步兵帳篷,來自北方聯邦陣營。他甚至指出面料上有殘留的血點。那些帳篷還有一部分留給了印第安戰爭中的美國騎兵使用,因此自然是比他們以往用過的任何遮蔽物都更經久耐用。反正阿恩·皮普爾斯是這么說的。
“給我把短柄斧頭就行,小伙子們,”他總愛說,“我要一旦開始砍樹,你們早晨來上工,頭天的木屑都收拾不完……”
“我天生就是來干夏季伐木這種活兒的,”阿恩·皮普爾斯說,“你們這些明尼蘇達伐木工可能會抱怨天氣熱。但我的齒輪不干上一百多回不會打滑。我在亞利桑那州比斯比市外面的山頂上干過,那兒離太陽只有十一二英里。溫度計上顯示氣溫有一百一十六度[1],每往上走一英尺就增加一度。這還是在陰涼處。當然啦,那里可沒有真正的陰涼處。”他把他所有的工友都叫做“明尼蘇達伐木工”,但誰都清楚,他們中根本沒人見過明尼蘇達州的模樣。
阿恩·皮普爾斯從西南部來,他聲稱自己見過墓碑鎮的厄普兄弟[2],還和他們說過話;他把這對著名的警官兄弟稱為“瘋狂的廢物”。他年輕的時候在亞利桑那的礦山上工作,幾十年間把每個擁有采伐資源的鄉村都砍了個遍,現在成了伐木隊里最老的家伙,干癟瘦弱,游手好閑,嘴里總是嘟嘟囔囔,臟活重活能不干就不干。
他真正的工作是很隨機的。需要開鑿一條隧道時,他就負責搬運炸藥包,設置好引火裝置,然后逐漸炸出一條通道,漸漸深入到陡峭的斷崖之內,最后從另一端出來。人們在每次爆炸之后幫他清理碎石。他這個人很迷信,過去在亞利桑那州南部騾山的銅礦公司是怎么干活兒的,現在也要一五一十原樣照搬。
“我親眼見到約翰·雅各布·沃倫先生怎么揮霍光家產的。他喝醉以后竟然說,他能跑得比馬快。”他大概所言非虛。阿恩·皮普爾斯天性不愛撒謊,至少除了厄普兄弟以外,他并未號稱自己見過許多名人,而且,這里也沒人知道約翰·雅各布·沃倫到底是誰。“他打賭他能跑得比一匹三歲的種馬快!站在街上搖來晃去,眼睛都成斗雞眼了,醉成了那樣,我說真的,那可是亞利桑那州最有錢的人哪!他拔腿就跑,一路跟在馬屁股后面追。賭上了整個女王銅礦公司,結果輸了個精光!那會兒倒是有個樵夫,我想跟他賭一賭來著,不過他窮得只剩下礦車了,根本賭不起。”
有時候,皮普爾斯設置好引火開關,但轉動螺絲時卻沒有爆炸。然后,一股沉默而緊張的氣氛會緊緊攫住整個樹林。在半英里外等候的工作人員也反應過來,明白有個啞彈要處理,于是停下所有工作。皮普爾斯會把自己口袋里僅有的值錢物品都取出來——一塊銅表、一把錫制梳子、一支銀牙簽,把它們放到樹樁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進黑暗的隧道。等他出來,再把螺絲擰開,炸藥總算轟的一聲炸開。人們歡呼雀躍,一陣煙塵從隧道撲將出來,巖石化成一場粉末雨,落在每個人身上。
看起來,阿恩·皮普爾斯的生命似乎最終會隨著一聲巨響消失于煙霧之中,但是他的謝幕方式卻全非如此。一根殘枝從高大的落葉松上落下,砸中他的后腦勺——這種斷枝由于象征著不幸而被稱作“寡婦枝”。那一記把他敲傻了,但他很快就緩了過來,看上去好好的,只是抱怨他的脊柱“關節都被打斷了”,還說“我想這么歪著走路”。隨后幾天,他頭暈過好幾次,而且變得神情恍惚,忘東忘西,整個星期天都臥床不起,一會兒打冷戰,一會兒發燒。星期一早晨人們發現他死在床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他的樣子這么安寧,”隊長說,“你們都盡量不打擾他——就把他放進一口寬大的棺材里,讓他安息吧。”阿恩·皮普爾斯曾說,沒被砍下的樹是人的好朋友,但恰恰是這樣的樹害死了他。
阿恩最好的朋友比利也是個老頭兒,但平時寡言少語,他在墳墓旁攢足勁兒擠出幾句評語:“阿恩·皮普爾斯一生從沒騙過人,從沒偷過東西,就連他只有一丁點兒大的時候,都沒拿過別人一塊糖果,所以他活到很老。他教會我們所有人要正直,這樣我們才能和睦相處。奉耶穌之名,阿門。”其他人也說阿門。“我也希望能讓大伙兒休息一天,”隊長說,“但這是公司的活兒,這是戰爭的需要。”在歐洲爆發的戰爭使得云杉木材的需求量大大增加。停戰協議十八個月前就已簽訂,但隊長認為停戰協議只是戰爭重新開始前的間歇而已,而最終一方會把另一方殺得片甲不留。
那天晚上,人們討論著阿恩的資產、過失以及他臨終前的幾小時。究竟是他頭上受的傷把他帶上了末路,還是突然發燒導致的?在他神經錯亂的時候,他說過幾句瘋話——“大主教在落基山升起!”他大聲喊道,“先知抓住搶劫犯!小心!小心!”然后他開始召喚先祖的靈魂,還說他姐姐和姐夫看他來了,但比利卻說他非常肯定,這兩人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比利的工作是給兩個鐵的滾桶的引擎摻水以保持濕潤度,同時盯著纜繩,確保它正常轉動。這是很輕松的活兒,老年人的工作。真正負責設備維護的是一個男孩,十二歲的哈羅德,隊長的兒子,他走在一隊馬前面,手里拎著一桶鯊魚肝油,用一把粗麻布笤帚將油抹到滑軌上,好讓這些巨大的木頭向前滾動。某一個星期三早上,阿恩·皮普爾斯下葬后兩天,年輕的哈羅德突然頭暈發作,倒在了滑軌上。馬匹怕踩踏到他,連忙受驚后退,幾乎將一車木料都掀翻過來。幸好格蘭尼爾剛巧出現在那里,男孩才沒有慘死在馬蹄下。格蘭尼爾剛好站在旁邊等著跨過滑軌,他一把抓住男孩的褲腿,把他拖了出來。隊長照看了兒子一下午,用泉水淋濕他的額頭。原來孩子發燒得厲害,這才是他絆倒在馬兒跟前的原因。
那天晚上老比利也著涼了,睡在他的帆布床上打擺子,不停地胡言亂語,一直到午夜之后。自打人們認識比利以來,他除了在朋友的墳前發表過幾句感言,這輩子都沒說過幾句話,但現在的他卻能把離得最近的人吵醒。睡在離帳篷較遠處的人說自己在夢中聽見了他的聲音,多半是在叫他自己的名字——“那是誰?誰在哪兒?”他喊道,“比利?比利?是你嗎?比利?”
哈羅德的燒退了,但比利還在發燒。隊長滿腹心事,在帳篷里徘徊,只要有空就逮住一個人,像買牲口那樣,戳戳關節,翻開眼皮,再撬開下巴。“今年夏天我們就這樣停工吧。”他對大家說。那是周五晚上,全隊人正排隊準備吃晚餐。他給每個人算好了工錢——夏天的工錢格蘭尼爾都寄回家了,還有四百美元要發給他。
到了周日晚上,他們結束了所有的工作,最后一根木材也運下了山,這時又有六個人染上風寒。周一早上隊長給每位工人多發了四美元獎金,說道:“離開這兒吧,孩子們。”此時比利也已經渡過難關活了下來。但隊長說,他怕一八九七年的大流感會再來一次。他就是在大流感時期成為孤兒的,他的整個家族,十三位胞親在一周之內全部死亡。格蘭尼爾很同情他的老板。隊長是一位強有力的領導,且為人公正。他人到中年,有著一雙藍眼睛,除了他兒子哈羅德,他從不跟任何人做交易,而且也從未告訴任何人自己是孤兒。
這是格蘭尼爾在林中的第一個夏天,羅賓遜峽谷鐵路橋也是他工作時邁過的數架鐵路橋中的第一個。過了數年——事實上是幾十年之后,一九六二或一九六三年,他看著修建鋼架的年輕工人在高架橋上勞作,美國二號公路由橋上穿過摩耶河最深的峽谷,與羅賓遜峽谷一樣深,一樣長。老高速公路繞了長長的一圈從峽谷較淺處通過,而新高速公路則筆直地延伸到峽谷對岸,河流就在下方幾百英尺處。格蘭尼爾驚異地看著這些年輕人擊打著彼此的安全帽,將對方扔到下方三四十英尺的安全網上,一個個相繼跳下來,再從網上彈起老高,最后抓著網線爬回木制人行道上。過去的他總是像大猩猩一樣在鋼架上攀爬,而現在從高腳凳上起身時卻沒有一次不犯惡心。望著這些人,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活了快八十年,見證了這世間的滄海桑田,幾番輪回。
早些年,大概在一九五〇年代中期,格蘭尼爾曾經花十美分觀賞過“世界上最胖的人”。那人陷在長沙發里,一輛拖車拖著這個沙發從一個鎮巡游到下一個鎮。為了將“世界上最胖的人”放到沙發上,他們必須先把拖車的頂掀掉,然后用起重機把他提起來再放下去。他的體重有一千磅還多點兒。只見他坐在那兒,肥碩的身軀上汗如雨下。他留著短髭和山羊胡子,耳朵上戴了一只金耳環,海盜們戴的那種,身上僅有的衣服是一條亮閃閃的金色短褲。他身上的肉向四面八方擴張,堆滿了沙發,繼續向外鋪展,垂掛下來,幾乎要觸碰到地面,仿佛凝滯的瀑布一般。在這大堆的橫肉上面戳著他的頭和四肢。人們站在露天走廊上,排成一列長隊等候進場。那胖子對擠在窗口的每個人叫賣:可以花十美分買一張他的照片。
在格蘭尼爾漫長人生的最后幾年,他已經記不清往事的時間順序。他認定,就在他見到“世界上最胖的人”的那天傍晚,他站在蒙大拿州特洛伊鎮的第四大街上,在大橋往東二十六英里處,看著一節火車車廂載著一位古怪的年輕人,叫做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鄉村音樂藝人。普雷斯利的私人火車不知何故停下了,也許是因為需要維修,于是在這個跟自身地位不大匹配的小城鎮稍作逗留。這個著名的年輕人在窗前露了一下臉,還舉手向大家示意,但格蘭尼爾已經走出理發店并穿過街道,沒來得及看到這個場面,是鎮上的人告訴他的。天色已近遲暮,這位男孩孤高的身影散發出神秘而莊嚴的氣息,人們凝望著他,伴隨著柴油機空轉的超低頻聲音,沿街追逐著那輛車,不時竊竊低語。
格蘭尼爾還曾見過“神奇駿馬”和“狼孩”,然后他于一九二七年乘坐雙翼飛機升上了天空。他的人生故事起源于一次他已記不清的火車之旅,終結于一節“貓王”在里面、他在外面的火車車廂。
注釋
[1]一百一十六華氏度約為四十六點七攝氏度。
[2]墓碑鎮,位于亞利桑那州,以一八八一年發生的槍戰聞名于世。當時厄普兄弟及他們的同黨與一伙牛仔爆發了交火事件,成為美國舊西部的傳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