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大口吃肉
《食肉簡史》不是一本肉香四溢,讓人口舌生津,想要大塊朵頤的文人式的美食書。而是與吃肉相關的社會文化史,其中有生物學、歷史、化學、社會學,也有經濟學,洋洋灑灑,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盤中之肉,僅僅是一個媒介,可以借以揭開肉背后的人類行為的歷史。一塊肉的歷史里,暗藏著進化、政治、性、沖突、人口爆炸、代際關系、法律……一塊肉串聯起了上古時代與未來社會。
我日常的酒肉生活中,有許多酒肉朋友。年紀漸長,愈發覺得“酒肉朋友”并非貶義,“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因酒肉而純粹,而長情。吃肉,似乎是我們日復一日的生活,事實不是這樣。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2017年,全國居民恩格爾系數為29.3%,比1978年的63.9%下降了34.6個百分點。2018年,中國人幾乎吃掉了超過世界肉制品總量的1/3的肉,人均達到68公斤。而30年前,中國人年均消耗的肉制品僅有13公斤。
至少在幾十年前的中國,吃肉,還代表著一種奢侈與獎勵。饑餓成為基因,寫在我們的命運深處。在漫長的農業文明時代,人多地少,人們需要活著,需要攝取蛋白質,這就需要緣木求魚、涸澤而漁,無所不盡其能。我經常聽一些比我年紀大的人講述自己童年時期的苦厄,對油脂的深切緬懷,對豬油渣的熱情回顧——因為貧瘠,不輕易得到,故而印象深刻。
食物的獲取來源與方式,變革著我們的餐桌文化,同時也隱約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態度。
如果把時間回溯2000年,那時候的中國人是如何吃肉的?這種有趣的聯想,似乎可以和《食肉簡史》做出一種有趣的交叉印證。
那時候,關于吃肉留下來的一個最著名的文字記載是《鴻門宴》:“……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上指,目眥盡裂。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 ‘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史記·項羽本紀》)
“拔劍切而啖之”,六個字,至今讀來仍覺有沖冠霸氣。
在更古老的年代,關于吃肉,有非常多細致的講究,如今都消散在歷史的塵埃中。還好有一本書,記錄了一些痕跡。這本書是漢朝許慎編著的《說文解字》。
《說文解字》之中,也有不少紕漏,原因是許慎并沒有見過甲骨文,甲骨文的現世,一直要等到1899年,王懿榮的出現。瑕不掩瑜,《說文解字》依然是了解古代生活細節的一個線索。
在先秦歲月,豬被稱為豕。豕是普通家庭的財富,“陳豕于室,合家而祀”,這便是“家”的本意。在西周的時候,豬對于普通人家是珍貴的財富,不是天天能吃的。然而相對于牛和羊而言,豬肉則更為日常,即便是庶民也能吃得上,牛肉和羊肉則都是有等級規格的食物,并非尋常百姓能吃到的。
在我們這個時代,對豬的稱謂往往是詞,諸如公豬、母豬、豬心、豬肺、豬頭、豬骨……而在先秦時代,豬的不同形態與不同部位則有著固定的字,其種類繁多,嚴格有序,比現在的稱呼復雜許多。由此可見,先秦時代并非粗鄙,在飲食上,細致講究,花樣繁多。在我看來,其中包含著先民對食物的敬重與珍惜。
“豚”指的是小豬,這是用來祭祀的。古人當然知道乳豬的妙處——越小越嫩。在《論語》中,陽貨想要拜會孔子,就為他準備了一只蒸熟的小豬,“歸孔子豚”。豚字還有另外一種含義,是指被閹割的豬,能長得很肥碩,這個詞在日文中被傳承了下來,許多日本餐廳里都必有的是“豚骨拉面”。“豨”特指的是三個月大的小豬;“豵”指的則是六個月大的小豬;長到一歲的豬則稱為“豝”;而到了三歲,豬被叫做“豣”。
與此相類似的叫法還有牛。初生的小牛稱之為“犢”(這個叫法沿襲至今),公牛稱為“牡”,母牛叫作“牝”,沒有閹割去勢的牛稱為“特”(后來這個詞被引申為超乎一般的,特別的),四歲的牛稱為“牭”,八歲的牛稱為“犕”。
這僅僅是一小部分的專屬名詞,翻閱《說文解字》,能見到更多的字,它們被古人用來形容細碎的事情。
養好的豬,需要被宰割。在古代的文字中,有一篇著名的《庖丁解牛》,出自《莊子》,宰割技術之高妙,可以達到藝術的層面。宰割牲畜,也有諸多講究,一口豬先是被一分為二,左邊一半叫“左胖”,右邊一半叫“右胖”。
孔子說“割不正,不食”,在先民時代,切割是大義,一塊沒有切割好的肉,如同一棵長歪的樹,無法成材。關于割肉的方法與形狀,古文中也有許多專用名詞,這些詞大多也消失不見了。“膞”是指切成塊的肉;“胾”是大塊的肉;“?”指的是切得很薄的肉片;而“膾”指的是切得很細的肉,著名的一句話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散”是雜碎的肉……
干肉,也就是臘脯,這是一種儲存肉的方法——把肉做成各種干肉。在周朝的時候,有一個職業叫“臘人”,專門負責制作各種臘肉。臘肉也用于祭祀。關于祭祀的臘肉,又有頗多講究,比如長度需要是一尺二寸。
不同風味的臘肉有不同的叫法,其中有“脩”,這是姜桂等香料腌漬過再風干的肉,味道似乎更有風味。“脯”則是肉片;“臘”是整個的風干。
楚辭《招魂》中有段落描述楚地美食:“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梁些。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鱉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鸧些。露雞臛蠵,厲而不爽些。粔籹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以現在的眼光即便讀著有點拗口,也能在字里行間聞到油脂芬芳。
在更早的時候,人們已經發明了煮羹的器具“鬲”。最早的羹不加調料,講究“大羹不和”,就是純肉汁,再搭配上種種的醬料。那時的醬料文化也極為發達,不同的菜搭配不同的醬,講究極其嚴格。到了后來,羹的種類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講究調和之味。古時有五味,常規的說法是“酸、苦、辛、咸、甘”。孔子還有一句話“不得其醬,不食”。古人做醬醯也有固定程序:先把肉切薄片曬干,再把肉干切碎成肉末,用粱曲和鹽攪拌,然后加入美酒,放在壇子里,封好口,一百日即成。不同口味的醬用來搭配不同的食物,搭配錯了,是叫人笑話的。
許多食物都掩映在文字的縫隙中,那些食材與講究,那些稻谷與果蔬,還有那一夜的鴻門宴,人們在宴席上喝酒吃肉,鉤心斗角,一個瞬間的猶豫,改變了歷史的進程。
許多都無從談起,與那場宴席距離最近的一本書是《呂氏春秋》,為秦朝呂不韋所編。翻遍《呂氏春秋》,寫美食的有一段:“肉之美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雋燕之翠,述蕩之挈,旄象之約。流沙之西,丹山之南,有鳳之丸,沃民所食。魚之美者:洞庭之鳙,東海之鮞,醴水之魚,名曰朱鱉,六足,有珠百碧。藿水之魚,名曰鰩,其狀若鯉而有翼,常從西海夜飛,游于東海。”
這本書的成書時間與鴻門宴相隔30年。我并沒有在其中見到一些具體的食物,這更像是用想象中的食物寫的一首詩。我與鴻門宴相隔2 200多年,我也想著用那些美味的食材寫另外一首詩。盡管我沒有找到一條能飛的魚,可以“從西海夜飛,游于東海。”
幾千年之后,我們掉書袋似的追憶從前的吃肉歲月,在漫長的人類生存的歷史上,“大口吃肉”不僅僅是一個動作,也是一種善良的祝福。
小寬 詩人美食家
2020年5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