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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20000字
  • 2021-06-01 13:10:41

“哎呦,很重啊。”

這個體型龐大的人嬌矜著拎起袋子的時候,寢室里只有我與湘凝兩人了。她們在提前去比賽場地進行抽簽之類的賽前準備協調的程序臨走前,湘凝說自己尚未梳理好頭發,便并未與之一起,而是與那時正在慌亂找著臺詞本的我滯留在寢室里。

湘凝聞聲向我看了一眼,似乎在征詢我對要不要幫她分擔點兒的意見。

“咱們出發?”我只問道,但又實在不忍將人稱范圍過于縮狹明了出來。

其實我從未覺得竹緣做了什么錯事,只是異常厭惡她的此刻的嬌氣罷了。

楚凡的號召不過是令某些曾亂漆漆的東西清明地呈在那兒,為本就存在的記恨提供了多少有些卑劣的底氣。

我堅持認為自己沒有受到任何蠱惑,甚至一度覺得這極為契合的引導與優秀教師們的循循善誘沒有太大的分別。我想起那條最是可愛的蛇。

我覺出某種舒暢,像藤秧幼苗破土而出的瞬間。

傍晚的風甚微,它們不斷地從并不嚴密的窗縫中一下一下的透進來,像積勞成疾的臨終者的喘息。細弱卻可怖。這不著痕跡的消磨滲噬將半壓在簾尾的塑料盒掠迫到地板上,猝然致再無余地。

那是陣極為纖銳碎密的聲響,像遙遠國度生靈痛苦哭嚎、尖叫吶喊的回音,像無數蟬蛻枯涸在風中,像交互咬絞的毒蛇掠過陰濕了的沙地的窸窣。

像酷暑里,冰鎮啤酒入杯泡沫里停頓不下的啵嗶。

盒蓋滾落,停在床腳下,那些鎖鏈環扣傾瀉而下的瞬間,曲別針的不同顏色終究被混淆了。

“嗯,快到時間了。咱們走吧。”湘凝拿過黑色的發圈,將頭發簡單束在腦后,她捏了捏纏好的發圈,不無利落地出了門,前后不過十幾秒的時間。

湘凝與我并排走著,她綁在一起的發絲愈發順滑了。

大概是覺得整包的道具憑什么只她一人拿著,在走臺階的時候失了衡的緣故,竹緣在出來樓廳的時候,再度嬌怨起為之分擔的要求。

“哎呀,能不能幫我拿一下道具啊,袋子很大啊,哎。”

她在那個人影模糊的階臺邊緣極盡掙扎,傍晚的風露清涼,含混著雨后初生草芽的氣息。在這個深秋明朗的日子里,濃藍色的天際上有許許多多明耀的星星。

“你們怎么能這樣呢?”

那聲音像鑿尖搓釘進發白的花崗巖芯,顫落下無數白膩的粉末與沙礫。

那是個不同于竹緣闊碩音調的女人的指責,只是她們或尖細或沙啞的聲音下卻潛攛著某種極其一致的私心與爭奪。

我晃了晃神兒,并未回頭過去。

我辯得了那個緊隨其后想為竹緣討公道的身影,那個開學伊始為其打理床鋪的高傲女人此刻的訊問愈發不可一世起來。

“你們是怎么當同學的,大學生就這個素質啊!”她苛責道,頗有要伸手拉拽住我與湘凝,替代學校教育這類低素質學生的勢頭。

“她媽媽怎么來了?”湘凝不安起來,這突如起來的追趕令她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猶疑。即便湘凝有著被楚凡所忌憚的東西,可這個端莊持重的女孩顯然對這近乎潑賴的呵斥手足無措。

“咱們走咱們的。”我說。

我覺得自己步履匆匆起來,可那并非是為了逃脫,而是某種肆無忌憚挑釁的亢奮所致。在那些建筑與樹木的輪廓閃掠過眼角的時候,我感應到竹緣揮拳出去的瞬間,臉上如崩裂山脈般的熱烈的歡悅,那是多么艷暫而致命的美麗啊。

我聽到鐵架床在墻壁上生凜的磕晃,它們在那些漸而暈化在黑夜的苛責中愈發清晰明利起來。

我不小心踏落到花園邊沿的樹埂里,稍稍趔趄了一下。湘凝攙拽住我,她瘦弱的手臂在那樣的情境下顯得有些徒勞,失重的緊促伴著某種飄飄然的極樂,會與掉入了懸崖的剎那很是相像吧。

“怎么辦。”湘凝挽著我的胳膊碎步緊隨著低聲急促道。

湘凝的語聲里帶著一絲激動甚至期待,她終究掙脫掉慣常遵循的那些進退法則,在這場頑劣的冒險中,她似乎感到了某種前所未有的叛逆甚至角逐的激悅。

這便是某些被劃定為欺凌甚至惡行所能帶來的美妙的一種。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湘凝過去的生活溫煦的程度,只是那永遠雨過天晴的湖水顏色到底單薄了些,我驚嘆,羨慕,卻又生來一絲難以名狀之慶幸。

“沒關系,不用理會。”我說。

我猛然醒悟過來,或許湘凝從來都會聽到身邊人說出這樣讓她放心的話。而楚凡所懼怕的也并非是湘凝甚于自己的細密,而是她眼眸深處的某種柔韌篤定。

這些在無數愛慰中生長來的昂貴韻色于楚凡太過陌生了。她不安,甚至恐慌,像那些在瞭望石上偵察到有高度文明的船只靠岸的土著人。

她嫉恨她其實并未謀面過的曾擁漫在湘凝身邊的溫煦——那些如被祖母層層續疊在遠行被褥里的初擇下曬得蓬松的棉花般的拂慰。

就像某種連自己也不甚了析的第六感覺,她不明所以地抗拒著那個人。她拼命地為這些翻絞著的病痛找尋緣由,像個愚昧而可憐的殘年老嫗。

或許它們只是些不被自知的委屈罷了。

“她還跟在后面!”

在看臺的最后一層臺階如紙扇的折層收疊殆盡般抿進那側灰白色的墻壁的時候,湘凝的語聲全然被某種激悅占據了。被腳步壓熨得平整的壁面的外緣線條像一排斜插在地面上的鯊魚的牙齒。她爽利地厭棄著后面的那個女人。

她似乎不曾容許自己被這般深徹的情緒染指過,像從未嘗見過、或只是一直遠離垃圾食品的人。此時這咬牙恨齒式的怨斥像是某種收剎不住的邪惡,像因瘋狂嚼咽而迅速抽搐著的血色褶膜,然而它們并不與任何實在相關。

像將某種絲束勾拽地殘斷纏絞在一處的耙刺,毛躁膨炸起一些微乎其微的東西。

月色曖昧,我恍而覺得自己是個在草垛窩漩里誘奸了少女的人。

那個女人以不允竹緣參演為威脅,意圖勒索來那兩個觸犯她權威的人的愧歉。

她雙手抱肩地站在那兒,稍支探在前的腳上頂著一趿紅色,那是只有著銳如錐角,彎度又如被笤帚糜激怒了的蝎尾的鞋尖的款式的女鞋。

我往觀眾席坐在楚凡提前為我與湘凝預留出的位子上,從那個隨人們進出而不住扭轉變幻、時存時亡的軸頁與墻壁的縫隙看著它們。

我與湘凝是在邁進作為比賽場地的教室側門的那一秒解脫了的,在緊促中,在伴隨對進一步的激悅無休無止的謀求而生的疲勞里——伶禾她們那時正在走廊里對串臺詞,見到這個慣常以高傲姿態出現的寢室里的女人此刻的氣勢洶洶后,只得以負責人的身份迎了去擔當化解那個尚不明了的得罪。

在她滯停在伶禾的禮貌問好的時候,我只從容地推門走到了教室里去。甚至腳步的頻率也并未因此有任何的更改。倒不如那些紛紛回頭觀望著那簇高高低低的人們的路人了。

這極近因膽怯而逃離的匆匆掩飾著某種不懷好意的冷漠甚至敵對——這場比賽本就與己無關,我像個隱隱期待著無可挽回的局面的看客。

“你們過來了。”

莫利伸手幫襯著湘凝將大衣搭在椅背上,她細弱的聲音里仍滲沁著友善式的委屈。甚至帶著某種脈脈相依感——那類只限在弱小同伴的濡沫中流漫著的感人至深。

就像知道了一切緣由,可她確是沒出過教室門去,不可能知道那些事情的。這竟又是一種頗為玄妙的感應了。

“難怪是母女啊。”楚凡落座在莫利旁邊,并指做扇來驅走那些實在夸大了的火氣。相比伶禾,她并不怎么在意這場小品比賽,卻又出于與伶禾的情面不得不在那兒陪一會兒。

“她是想怎樣呢。”湘凝俯身系拉稍稍松口的馬丁靴帶子側仰著臉問,那是種誠懇的共情語氣。她隨之往門外看了眼,只是那頗為輕淡的蔑視竟有些不明方向了。

原來湘凝從未忘記當初團支書競選的事情。

“誰知道了,我可伺候不了這號人。伶禾還擱那兒說好話呢。”楚凡邊在背包中翻找發圈邊說,那般不屑語氣倒像是某種投誠了。

我不知道楚凡是否看到了那個隔置了那么久卻又重現來的瞥視。

軸頁轉出一陣陣細薄滑膩的吱呀,一如廢舊醫院的窗扇在深秋的傍晚旋蕩,那些湖藍色的碎片在斑駁的木框上剝落,遇風消逝了。

我惶恐它們的脆弱,倏而感到脈脈悲戚。

湘凝共情的那一分親切無意間成了最溫柔的威逼利誘,那足以使得楚凡來不及念想任何東西,本能地去逢迎那個自己忌憚的人。

那樣的怯懦像一股魔障,她終究也是個病人罷。

伶禾消失在那條縫隙里,等我回神的時候,她正伏在莫利的椅背后稍探身與她們說話。

“她非要湘凝她們道歉,哎,要不你們”伶禾為難的看過來,扭緊的眉心隨著她的欲言又止微微顫著。

“我不會去道歉的。”我說。

“你都不知她追著訓斥了一路,道歉?誰給誰道歉呢?”

我的話結束了湘凝的觀望,她難以置信地嗔怪中帶著某種極為童真的委屈。

“還道歉呢,她閨女給莫利道歉了嗎,難不成她要團滅整個寢室啊。”楚凡訕笑道,她翻向門口方向的眼珠像一顆泛白的軟膠囊。

觀眾席的聲音嘈雜,站在臨時搭建的舞臺旁側的負責人正揚手指向教室后面的一排照明開關,他微皺眉頭巡回檢查,向已然各就位的小干事們最后強調各個環節的銜接要點。

“這就要開始了啊,嘖,哎。”伶禾環顧了一周愈發焦急起來。

椅背驟地傾震向前,似是有重物推撞其上,她們的臉相繼冷拉下來,像一張張搭立合契的多米諾骨牌——竹緣走進來正頹靠在那兒。

她額上的汗珠像半化的冰雹般砸落在椅背邊緣未被漆涂的地方,它們霎那滲浸進那如由木渣秸沫粘結成的劣質板材里,洇出大絡的暗色來,上面錯挫著長長短短的柴刺像一根根腐銹的紋釘,像別填筑在了水泥里的無數條尸體。

“哎,就給我媽媽道個歉能咋了?”她氣喘吁吁的朝向我。

竹緣的眉心被死死壓擰在一起,是焦急,是費解,是勸斥,甚至是威脅,卻沒有半分祈求。

門外那個年過不惑的女人似乎成了一個刷脾氣的公主,她最初所謂為之爭奪權益的女兒倒淪作為使她心情順暢而來的索取者與說客,她似乎忘記或者根本不介意竹緣還要與那些人相處下去。

我知道自己本應為路上的兇惡表示歉意,就像知道從前的那些兇惡本不該加諸于我。我不會為任何與她們相關的事情挺身而出的,就像在那些時候從沒人為我一樣。

甚至即便我想,也再不知該怎么去做。我覺得自己漸漸喪失了某種能力,像一個基礎極差的學生徹底甩開那本混沌失了條理的教材,沉淪進更為危險的肆意里。

“我不會去道歉的。”我的目光掃過座位上的人們,抬頭看向她說。

“這馬上,哎。”她避開我的眼睛,焦躁而愁苦地再向門外奔波而去。

隔道座位上的男孩拿起放在桌上的玩具手槍,拉閥將從包里掏出的半瓶紅墨水抽灌到了熒黃色的蓄水囊里,他咬著塑料獠牙的樣子像一只等待月圓的精怪。

夜晚的燈光晃出在內壁上隱隱搖撇增長的半痕水線,它們就像終于回流進輸液滴壺里的血。

“我也去看看,再好好說一下。”伶禾轉身走了出去,她的背影疲倦,翻折的藍灰色領尖像一條哭泣的魚。她余散而來的失落就像路邊毛毛草的絨梢,柔軟卻又鋒利。

我覺得無名隱隱痛癢起來,像滾下碎石河灘劃下的細密口子在灼脹。

我聽到座椅彈合的聲音,前座的女孩站起身來,她猶豫著拂捋了幾下毛呢裙擺終究又坐下去了。

不知是誰說服了那個女人,她隔著門上的兩條玻璃向觀眾席的方向指了指便走開了。她被隔去了聲音的訓斥姿態看起來很是滑稽。

當她消失在那兒的時候,我覺出那般意猶未盡式的懊惱,它們像泥漬斑駁的塑料盆里密密麻麻的線蟲,誘動了蠕匿在某些角落中的無盡貪婪。

“你道個歉能怎樣呢,看把我媽媽氣的。”竹緣走來坐到后排最邊緣的座位上,她扒過我的肩膀探頸叨怨道。楚凡并未在前排占出她的位置。

我轉頭看向她。

“怎么樣,抽到了幾號?”

我聞到一陣兒溫糯的提子味兒,一如在融化掉的橡皮糖里飄悠出的香甜。如一淺勺的美林退掉嬰兒額上的高溫,倏而熄斂了我眼睛里咄咄逼人的東西。

我忙回過身體,他正站在緊貼我的椅側把手旁,那條厚涂著蛋殼光漆料的截桿橫抵在他身上,隨他的話息在腰間的牛仔布料上微微嵌出凹痕來,像一條擱淺在那兒的船舷的弧度,了無所起,不知所終。

他并未看著誰,脈脈入神的眼睛只是融在那些透著許多顏色的空氣中,若有所思著的樣子像是在安靜地等候著一些甚至從未期待過的種種。

“四號,你班怎么樣?”伶禾看了下抓來的紙鬮道。

“倒數第三個,這鬮還在這兒呢。”少華笑著捻了捻手掌間半潮了的紙團。

我心下一沉,像是噩耗傳來后一秒心臟的鈍滯感——這樣的出場次序意味著他們會看到極盡丑陋的我的角色啊。我比剛剛更希望那個跋扈的女人返回來拉走竹緣,搗毀這場難堪的演出。

“哎?裘榮沒和你一塊嗎,這貨哪兒去了。”刑粟的話壓過門軸頁的扭轉聲,有幾個女孩相伴著走近落座在附近,一如他噴印在桌凳上的那幾點唾沫星,它們將最后的半顫希望也澆滅了。

“嗯?沒有。”我倏而回神,在他提起他之前,我甚至并未著意過一整天未曾聯系的過的裘榮在哪兒,就像并未在意在班長身后還跟著這許多人。

那條凹痕碾晃在那兒,像被錨定了船只的悠蕩與掙脫。

我不想有人在此時問我任何關于裘榮的事情。

“這人都哪去了”嵐嵐甩了甩手帕,那半塊灰色的布頭是她作為鄉下老婦角色的傳神道具,另一半則用將黃黑參半的頭發勉強包裹成與之相符的發式

“這人都少了倆啦。”她一屁股坐壓下攏合著的椅面,迸在詞句中的方言頗為滑稽。

少華下意識的看了眼刑粟。

“他在這兒就得了唄,嘖嘖。”他隨即將時間推搡過去。

人群倏而哄笑了一番。

我記起曾在某個教室攏起的紅絲絨窗簾后見過這條被劈扯成一幅道具的布,那像是被負責衛生的校工臨時擱置在那兒方便抹拭灰塵的手絹。嵐嵐很可能在某次課上無聊至極,就地取材自己拆出這套道具來。

也只有這個莽撞的女孩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啊。

我并未追問它從何而來,只是任某種疑竇游躥在一團朦朧的亢奮中。它們隱在那兒,像是在迫切期待著某種如點燃極其爽烈的爆竹的火星般的觸悟。無論如何,那都是會剎時飆升到黑暗中的極致絢爛的聲色啊。

無數根壞死脫落下的毛發重又攪纏在床腳上,黑漆漆的像一團迅速滋生在這片潮濕中霉菌絲絡,臨著的兩處不時張出如幻境般的流澤來。

那是淌到那兒的誰昨晚濺出腳盆的水。大概是寢室樓的年頭太久的緣故,地磚總是向某個角度坡陷下去,那些盡頭便會一度成為灰塵污水匯匿的地方。

“你快點兒啊,琪哥還等著咱們去練球呢。”莫利不耐煩道,她正握著一把細剪刀修理那綹探出鼻孔的黑色毛梢。作為最不必顧忌的存在,我時常能看到她們最為隱秘的東西。

那些肆意裸露著的底色,一如溪床兀出急淺水流的猙獰的石頭褶棱。

“咱們不等等湘凝了嗎?”我說,這是我能在某種迫切中唯一能找到的開脫。

“她直接就到那兒了,怎么一整天迷迷糊糊的呢。”她說,這樣的嗔呵時常被她們用來豐盈某種間隙,像一種隨手可拿的廉價的零食。

“這就走了,嘿。這兒纏了很多頭發。”我實該慚愧,摸了摸腦勺勉強賠笑著支吾出自己作為值日生想清理它們的緣由,以此乞求她的原諒。

“快點兒,磨磨蹭蹭的。”她將剪刀扔回桌旁的置物布兜里,回神拽著我的小臂將我抻出門去。那簇黑色的毛茬墜下去,隨她帶上木門的氣流裹卷著融續進床腳那團菌絡里。

我乖巧地跟隨著她,像一只溫綿的狗,以自己的順從澆灌著人們某種齷齪的享樂。

“哎呀,你領子上蹭的什么東西了。”她驟地薅住我的衣領,自顧自地拍打起來,因她個子矮于我而緊繃起的領頁邊像刀子一般切進我的皮膚里。

我時常有幸在她們確認了自己的某種優越不會被取締后得到這樣的施舍。只是在這樣的真摯中,我竟無比懷念從前某些日子里的針對與敵意。

我甚至渴望從前的對立——曾在她們凌厲的眼神中掩藏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膽怯和試探。

走廊里濕淋淋的,地面上的六角地磚被過往的人們踩踏出一片無從擦拭的泥濘來,那些黃褐色的若有若無的紋條如肝炎病人手腳上極不均勻的淤塞。

掛在沿壁的木吊桿上的紗裙裙裾不住地向下滴著顏色含濁的水,它們在地磚上圈出的凹凸不已的閉合很像謀殺電影中滲到樓下天花板上的形狀。

“哎呀,我得背那個大點的書包下去,湘凝會把床單帶回來,差點忘了。”莫利驚咋著站定,未說罷便轉身跑了回去。

她迅疾回身的時候,帶起的風承蕩著那條拖懸下來的雪紡裙帶,它們旋絞起來,像一條潮濕冰冷的軟鞭倏而抽打在我的臉上。

我死死攥住它們。

大概是忙于趕下樓去的緣故,莫利再度鎖門的時候,手上的鑰匙磕蕩著木門一股腦地滾落下來,那窸促碎散的金屬碰撞聲穿巡在空寂的走廊里,像一串長長的戰栗。她下意識的朝等在樓梯門前的我看了一眼,躬身撿起鑰匙扣匆匆向這邊走來。

那像是被某種邪祟糾纏住的惶惶不安。

她倏而愣住,在看到那件墜落下來的如被水泡敷脹皺了的人皮般癱頹在地板上的長裙的時候。

“你怎么把人家衣服碰掉了啊,也不知道撿起來。”她氣急敗壞地怨呵起來,躬身拎起衣架倒下去的鋼鉤,踮起腳重又掛了回去。

“那不是我的責任。”我說,看她將裙擺捎帶下的幾條濕手絹一一還回高高的曬繩上。

她竭力揚起手臂的倦滯不已,像一個初次參加勞改的罪犯。

陽光清亮,滌蕩在翻折成銀白色的楊樹葉間,像閃閃的海水在魚群中游過。

“終于出來了。”莫利道。

在邁過樓門,陽光在她手肘上紋下線痕的剎那,她像終于出了海面的潛泳者般深深地吸了口氣。

“這樣的天氣,床單一定被曬的暖暖的啊。”她說。

湘凝回家前曾說若有臟了的床單被罩就讓她帶回家去洗,免得過于辛苦。那時候我們三個正走在由排球場回往寢室的路上,途徑樓前的晾曬區。

“沒關系的,你呢?有沒有要洗的床單?”湘凝看著我問道,像看向其他人那樣。她的眼神純澈,那兒全然是僅關乎于是床單還是枕套,它們在哪兒?你什么時候包好那給我呢的的等待。

晾曬桿線上半干的白色棉布紛飛著的景象如攤染在醫院露臺上的明朗。

“我,我沒有床單,要洗的。”我慌亂著,竟像從前無數個受到呵斥的時刻那樣手足無措了

操場西南角的園圃里的芒草很高,在分隔著喧囂公路與校園的鐵藝柵欄拂觸著,那排黑色的鏤空里透來色調明麗的光,在那空空中拓出舞蝶似的亮駁來。那遠非來往車輛交疊扭錯出的光影,它們更像是異度空間滲來的某個文明中最純澈的三五字符

黑色柵欄便恍若清華莊的那扇白色牌坊石門了

汽笛聲像一聲沉郁的嘶吼,那輛重型車像一只覺醒的野獸奔往密林深處沖過了十字路口。我下意識地扭頭,任憑目光追逐而去

“太危險了!”有人笑呵一聲。

我猛地回神過來,那些鏤空漸漸融塌萎縮了,猶如某些東西燃盡將眼前的空氣烘燒出了難以想象的高溫。那些被無限扭曲了的框線無休止地殘斂著,像是被僵尸的手一驟一驟地死死摧握住了

就像一張沾粘了甚至被污穢油漬裹覆住的蜘蛛網在氣流中飄零震顫,像某種套卡在脖頸上的殺人兇器——片片相疊摻銜成環形的刀片在被背包口抽繩般的力量操控著,指節稍稍用力便會置人于死地的鋒刃。

甚至無論那微弱的抽動是憤戾,是由怯而生的抖動,或者僅僅是無意識的恍惚

“那兒實在危險啊,咱們接的稍偏一點兒,球就直奔玻璃去了!”恩旭的聲音溫啞,與琪哥并肩走過來。

“最近總是發呆啊。”恩旭并起的手指像一只滑翔過海面的鷗般撇過我的頭頂。隔著厚厚的發絲,那感覺很像是被幼年玩伴挽挎著去小賣部的時候胳膊上柔軟壓觸。

“有不開心的事兒?”琪哥問道,下意識地看向恩旭。

“是啊,趕緊說出來讓我跟你琪哥開心一下。”大概是覺得琪哥語氣中的擔憂過甚,便打趣起來。

“這幾天沒見裘榮和你一塊下來練球啊。”琪哥擰開水瓶,咕咚咕咚的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好像在準備什么歌手比賽。”我說罷自然接過琪哥的礦泉水來喝。

他們一左一右的坐在我旁邊的石階上。近于兩手握膝的緊張感倒像是父母扭捏地過問著自己女兒的戀愛一般。

草葉在明耀的陽光下嗶啵著,像是在幼年祖輩往灶膛里填去的光潔的稻稈微緩的聲響,我懶懶地靠往琪哥的肩膀上,一如在院落草垛上打滾的貍花。

“嘿,你們怎么不去訓練啊!”莫利歡鬧地做到恩旭旁邊上,她額頭上的碎發被汗水打濕抿在額角,像在稻場與同伴歸來的孩子。

“哎,你慢點兒!”湘凝嬌嗔喚著,她單手撐在腰側細微地喘著氣,她勉強追隨莫利過來,眉心稍蹙的樣子像極了那個捧心的美人。

只是那樣的運動量遠不至此啊。

“這小體格兒,下回少顛幾組吧。”洪亮學長的打趣伴著排球皮質在手腕上憨實的彈觸聲響在明媚如春的時光里,像嬉戲的雀鳥逐玩飛掠過吐了嫩芽的枝條間翅膀羽毛的撲挲。

“你才小體格呢,我強壯著呢!”她微微噘嘴反駁,執拗地彎起自己瘦弱白皙的胳膊來,像個穿著公主紗裙的富家小女孩。

她說罷坐到稍斜下側的臺階上,大概是忙為其騰讓出地方的緣故,琪哥下意識地將并在那兒的腳挪開了。

“莫利我覺得操場旁邊的景還行,咱們就去那兒拍那個活動要的照片吧。”湘凝指了指那片芒草的方向道。

湘凝與莫利報名了學生會主辦的“閨蜜之夜”,聽湘凝說那是學生會女生部在這個學分爭奪季重點退出的活動,幾乎所有組織內有臉面的成員都會全程跟進。

“而且副主席還爭取了前三名次拓展學分加五的資源,評獎學金助學金可都用得上啊”

莫利是在走寢宣傳的學姐說這句話的時候起身的,她簡單詢問后便決定要與湘凝組合成閨蜜去追尋“綻放自我,肆意青春”的純澈時光了。

“幫我們拍幾張照片吧。”湘凝拉了拉我的衣角,像個不住抻爪試著勾抓裙擺的小貓。

我感到一陣惶惑。

我一直蹲跪在草甸的邊埂上等待著,在她們在站位的選擇上拿捏不定的時候。

她們嬉鬧的笑聲很像劣質音響里傳來的流行曲,旋律明刻卻會因電壓失控而生出極度刺耳的銳利,像刀片迅速地劃過玻璃,竟生來某種隱如尖叫之尾末的破滅感。

“好了,就這樣吧。”莫利向我招招手道。

芒草搖曳,柔光濾鏡里她們靠著彼此的背,倚頭笑的燦爛。

“你點一下左下角的延時攝影模式。想把這些照片連起來就當做參賽視頻遞上去呢。”湘凝說道。

“還有大半個月呢,咱們這段時間里漸次拍些其他生活場景,或者換上不同的衣服來這兒豈不是更好看。”莫利扭身與之商議。

“嗯,那樣會更真實。不過時間拉的太長的話.....”湘凝近乎自言自語,那種模糊而淺寞的猶疑,像縹緲在山林之中的霧氣。

時間長了,歷過三兩節氣,這些美麗的芒草怕是會凋落了啊。

“到這邊兒來。”莫利喊道。

我將手機收到口袋里,起身隨她們換了不同的角度。

莫利與湘凝同是白色系的毛呢衣料也因羊絨倒向的不同遠不如在手機屏后看著那般融契,草葉的邊緣也一并枯涸成更深的土褐色。那個遮在眼前的長寬幾寸的數碼器具倒成了一塊蛛絲凌落的金絲楠棺木,在抽開的一瞬間,那張鮮活如睡著了的面孔便迅速抽萎下去,塌陷出無數個空髏來。

像可以無盡壓縮時間的檀木匣子。

我晃了晃僵麻了的膝蓋,握拳敲了敲血液凝滯住的地方。

在某種酥癢感漸漸被樟腦驅散的螞蟻般刺溜溜四處躥散而去的時候,我將粘在自己破舊牛仔褲上的柴草桿沫一根根地掐撿著清理干凈了。

湘凝的長發被風吹散,細密的陽光透過那兒散出一汪金色的星星來,一如夕光灑在盛夏的河面上淌遠了。這是她最后定格在手機屏幕里的一幀,它們無疑是那兒最美好的。

可卻再生動不起來了。

她們的個子實在是有些差距的,這大概是每張照片中的瑕疵所在非此即彼的唯一緣由啊。我坐在土埂子上看著那兩個對選下哪張照片的分歧愈發大了的人想。

我蹲在廁所的格板里試圖將那些污穢排泄出去的時候,聽在外間水房洗漱的人們有一沒一地聊起艾滋病來。

“不可能自愈了啊,目前治都治不好了呢。”有女孩說,伴隨著竭力將大約已然擰成麻花的衣物中的水做最終擠榨的磨扭聲,幾滴水落了下去。

“那個是免疫細胞分不清好壞細胞的緣故嗎?”接話的女孩“嘩”地將一整盆臟水傾覆到瓷磚渠槽里,盆底在被拔離開水層吸力的時候發出如身體粘膜彈離的啵聲。

“不僅分不清,那些病毒實在兇惡,漸漸把淋巴細胞徹底破壞了啊。”女孩驚唬著糾正闡述起來。

“如果不小心劃個傷口就會止不住的流血,哪怕是紙片在指尖劃出的那種啊”

“那是白血病好不好”

“什么病都是一樣的啊。”那女孩淡淡嘆了口氣。

她們扣在塑料盆沿的那排手指的皮膚大概被水泡的蒼白了吧,我聽著這斷斷續續的聲音想著。

隔板下面的空離中鐵出現一雙厚拙的腳。它們被過多的脂肪重壓地彼此撇離到兩側去,像竹杖被戳劈撕裂成無數顫顫巍巍的絲片,像某種戰栗。

“丟了一百塊錢,皮夾就放在床上來著。”竹緣的聲音沙啞,她不耐煩式的怨怒語氣中,卻又是沾帶著些難以言喻的亢奮的。

我下意識地拉合上了只搭掩著的露著細縫的門。

“寢室里怎么可能進人呢,不可能的。”竹緣去往緊臨的格間里,忙不迭地將門閥擰劃起來,那聲音很像強光燈的開關驟地被按下。

像某種居高臨下的審判。

竹緣的等待對方來參透自己畫外音的啟發式疑竇讓人想起一些時期社區女干部聞聲帶領眾人去漂亮姑娘的閨房中捉奸時候的洶洶氣勢來。在嘈雜的掀翻磕碰聲音里,某種扎匿在髓筋中的失衡似乎稍稍平緩了些。

那是一場極度私密的報復。

“在她們那兒,沒什么是不可能的。”竹緣輕哼了一聲。

是啊,在她們那兒,沒什么不可能的。我似乎享受到了與竹緣一樣的快意,在我下意識地在心里重復著這句話的時候。即便我知道她所謂的“她們”或許是包括我的。

我聽到一陣兒沉重沙啞的聲音,像極度壓抑的困獸的咆哮,想某種撐脹的胃袋病態的嘔吐——器泵抽集的水在蹲便池四周的縫隙里沖噴而下,竹緣打開門閥走了出去。

“剛在水房聽到竹緣說在寢室丟了一百塊錢。”我挪了把凳子坐在桌前說。

“那她那意思是咱們拿了她的錢唄,這真是。”楚凡悠哉地抵靠在桌上,將撕開的薯片隨手推遞到我的面前。

我夾了兩半片出來,沾在手指上的椒鹽顆粒搗噬了光向,側瞥去像密密麻麻的蛀蟲的卵,像一片冒了白尖的疹子。

“她剛剛沒回寢室來嗎”我看了看竹緣空了的床鋪方向,將薯片塞到嘴里。

原汁薯片味道清寡,像晨起未調恰適的一大杯淡鹽水那般勾起似有還無的惡心。我的手抖個不停,那些鹽粒便失控地投了水的緣故啊。

我不想去附和那些相識過的奚落與嘲諷,就像不想吞咽下已然含在口中的鹽水。可我不得不那樣做,那樣的驅促感使猶如延髓中樞對進食的生理性反射。

“不過就算真的丟了錢,也是活該了。”楚凡輕幸了一聲。

“最好別回來,我實在受不了她床鋪的那股味兒。”楚凡揚手推開窗扇隨抱怨道。

外面的風肆意將桌上高數教材的書頁掀翻開,碎發的邊稍劃剌到我的眼角引起細密的痛癢,我愣在那兒,為驟而徹骨的寒意錯愕不已。

它們像沖附在眼球的紅色絲絡一般,爬蔓上我的皮肉上,再緩慢卻又迅疾地鉆浸進去。

“誰叫她從前對人那么跋扈呢。”莫利忿忿地說,兜起的下嘴唇像一牙兒被燒燎地扭曲的枯葉,她眼中倏地現了戾氣。

那是種歇斯底里的怨,與惱羞成怒。

竹緣的被褶已經很久沒有更迭過了。她時常匆匆出現在寢室里,拿走不得不取到的東西后再匆匆離去,她寧愿在每個有晚課的深秋傍晚忙著追趕最后一班公交,再換乘幾站,避開她們。

她很像她。

就像小時候期待了大半天終于到來的冰雹過后,那些蹦跳狂歡的顆粒像是失了魂魄的精怪一般癱頹了去,我站在烈日下看著晶瑩的它們慢慢融化成混裹著臟污的淌下屋檐的水。

那樣的落差悠蕩出某種極為可怖的寂寞來。

如過度勞累后被咖啡因充吊起的亢奮的快意連并時時牽縛著我的局促倏而散盡了,我覺出荒蕪與陣陣悲戚。

夏季的水霧褪去,就像酸困而來的淚水將纏滯在眼角的灰塵雜質一并沖洗干凈,深秋的星辰像是成千上萬雙明亮清澈的眼睛。

“根本就沒選對歌曲啊,太冤枉了。”裘榮撥開斜出園圃的樹枝忿忿道,那些阻礙倏地彈抽跟在后邊的我的脖頸上

“咻”地一瞬像某個躲在旁側的頑童用彈弓射來的石子的聲音。

“那些當場晉級的人不過是關系硬罷了。”裘榮仍趾高氣揚得解剖著一些莫須有的所謂骯臟的勾當,他似乎并未發覺我因驚驟而倒吸了口氣。

周遭空氣實在寒薄的緣故,我竟沒覺得半分疼痛來。

測繪院系活動現場的彩色燈光在教學樓的門廳玻璃漫散著,像飄在于機車修理部前汪淤著的黑水上的油花兒。攏在那個四方廳室的巨大樂音囫圇翻滾來,倒也化作一團又一團老化發動機悶生生的咆哮了。

最近活動晚會很多,密集的像浴室地板上勉強拼擠湊簇到半方磚框里被刻意磨的圓潤的石頭,那些在短暫時間內全力修飾過的物件被涂地五彩斑斕,它們看起來比溪底的卵石艷麗地多。

“伴奏沒選好,但是沒影響入復賽。”楚凡大聲的講著電話,單臂斜倚在枕頭上的樣子像一個早年深宅大院里得勢的少奶奶,她高揚著下吧將瓜子皮吐到意圖勾引少爺卻膽量不足的丫鬟身后掃完了的蒼色石磚上。

“倒不至于,只不過我后悔參加這個錯過那個了,哎。”竹緣的惆悵盤旋在門口,像一只徘徊在老鼠洞外的孱弱的鼬不甘而怯懦的嗡哼。

“你參加的這個含金量比那個高不少,很多學長都這么說。你就慶幸吧。”那是個與楚凡音色有幾分相似的女聲。

“不是哎,這個晉級的容易程度當真是,讓人懷疑。”竹緣繼續索求道。

“那是你沒去那個活動現場,簡直就。”孔美婷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收了口,她隨即挽著相伴洗漱的室友往水房去了。

就嗓音與樂感天賦來說,竹緣確是遠遠優于楚凡的。

這是竹緣自那件事后第一次回寢室過夜。

“莫利?明天高數課你占座位了嗎?”楚凡瞥了一眼竹緣搭抵在床欄上抖動的腳問到。

“當然了,還是占了第一排。”莫利笑應,幾乎每節高數課前,她都會以百米賽事的速度沖到教室里,當仁不讓地在最佳聽課排位貼上明黃色的便利貼。

像個掠過同伴終于得到終點漂亮發卡的孩子,這樣的爭搶與勝利總會為其帶來不可替代的滿足感。

“明天穿什么呢,去年的長褲都系不上了,學校真是個養豬場呢。”楚凡抱怨道,倒像一句最是無辜的嬌嗔了。

“是啊,半個學期就肥成這樣,叫不叫人活了。”她的應承者隨和道。

窗戶上糊覆著厚厚的水霧,它們墜滾著匯成一股股不成形狀的珠柱,將那塊玄色的玻璃劃割地破碎,就像一張凄楚的臉上再擦不凈的淚痕。

晨光像一汪透過白玉芯的水波,我聽到鳥兒清凜的啁啾聲。那時候,寢室里還沒人與我一樣蘇醒過來。大抵是寒意侵入了肩周的髓骨的緣故,我覺得那兒被拔的生疼。我連頭也一并蜷縮到被子里,在不知是麻木還是溫暖中混沌地睡去。

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竟只剩竹緣一人了。

竹緣與我一樣,因為任性貪睡或者其他什么緣由而不能或不愿與她們同時間去往教室里。

“上鋪,你看這個襪子可愛不?”她舉著一雙緗色尚未撤去標牌的新襪給我看,那種躊躇了許久的笑像一朵被化學藥劑催綻的花,那些勉強舒展的花轍里竟是有些謙卑與怯懦的。像一眾弱小的膩蟲匿在那兒。

“很好看,尤其是藏在邊上的那只小熊圖案。”我俯身看了看道。

“送給你穿,我還有一雙湖藍色的。”她笨拙地踮起腳將它們推遞到我的床里來。

她像一只被困在鐵籠里的瀕臨瘋癲的獸,慌不擇路地向自己的同類求援。它拼命伸出那只被那狹隘縫隙兩端的鋼棱嗆逆地凌亂不堪的毛皮稀落的腿爪,甚至與身體襟肉也要撕裂了一般。

“不用,快拿著。”我懇切地將其塞回她的手中,微微將眼神別避到床尾的被角。

我不愿收受它們,就像不愿在雪霽后在任一瑩白的地方踏上些許腳印般——我允許某種善良被哪怕是自己衡定為源于廉價的收買。

或者我實在乏力懦弱,自知護不住這份在絕望中掙扎而來的東西。

“我平時喜歡喝可樂,不如請你喝紅茶吧。”竹緣半途從超市跑回來站定在那兒,她低頭端詳了一下,不由分說地將右手上的飲料推搡給我。竹緣氣喘吁吁的樣子像早晨拐到街口為沒吃早餐的同桌買豆漿的小男生。

“額,多謝。”我猶疑了一下,不得不接過來。

那澄紅色的液體下沉蕩著茶渣,一如被含鹽分的液體融蝕下的細細碎碎的銹沫。我晃了晃它們,擰開瓶改抿了小口。濃厚的味道淌過唇齒,那是種如淤在墻角許久的雨洼上的一眾殘葉的繁復枯腐的醇。

“還有十分鐘才課間休息呢,咱們只能在后門偷偷溜進去了。”竹緣道,大概是我喝了飲料的緣故,她的語氣親切起來,眼瞼上的笑紋如放學的孩童踏鈴奔出教室。

“等課間休息再進去?”

在最后幾節樓梯如過月的云霧漸漸散逝,而她們如復活節島摩艾般排成一排的背影出現在前門狹仄的玻璃條一側的時候,我說。

“沒事兒,講師注意不到咱們的。”她的歡悅就像與擁有著共同秘密的伙伴一起去惡搞隔壁男孩前的頑劣。

當她以某種重回家人身邊的留守者的理直氣壯扭開那支銹跡斑斑的門把手的時候,在門里的金屬別杠彈縮回槽洞里的瞬間,我以要去整理內衣的理由往對面的衛生間里逃竄了去。

“好吧。”

竹緣的聲音像一片飄在無盡空洞中的絨羽

保潔阿姨將水龍頭擰到極限,水爆發向拖布條糾纏出的黑黢黢的一團,那些骯臟的東西終究漫濺地到處都是了。

那兒驟地被撕裂開,筋膜勾絡,血肉模糊。

我感到一陣灼痛,那是受脅迫、欺凌者的屈辱與施虐者的懊惱、狂躁的彼此殺戮,有著一個扭曲的**士兵手上沾滿的異族愛人血的顏色

“水槽下面怎么也清理不干凈了。”阿姨蹲在那下面微微嘆怨了一聲。她擰開裝滿了藍色稠液的礦泉水瓶將其傾倒在那一塊塊癬硌般的褐色斑殼上。

我再度聽到如蛇信抽縮般的“嘶嘶”聲。那些化學試劑澆撞出一股白色的濃煙,像焦尸的氣味。

我走進格子間,別好門閥后便蹲在里面等待那陣如未喪去滑釉的骸骨磕碰著生了厚厚苔蘚的石頭上的鈴聲,它們疊混著溪水潺潺的爽悅一路往密林最晦暗的深處去了。

當隨那聲音涌來門板下面那方空格里的許多雙徘徊、停滯、離開的腳漸漸稀散的時候,我劃撥開門閥走出格子間的門,走出衛生間,走到那排坐的整齊的人群里。

“以為不來了呢,懶死你得了。”楚凡佯裝厭棄地推開我因要擠到里側空位而碰在其背上的跨,笑侃著看向湘凝。

我是不愿意碰到她的,在死死貼擦后排的桌沿同時是盡全力縮癟著肚子。可那條縫隙實在狹隘了些。

“哼,我早就起來了,在寢室自學來著。”我積極回應著這司空見慣的取樂。

“呦呦,看把你厲害的。自學如何逃課來著吧”莫利笑道。

那些語聲不再過分尖刻了,甚至多出某種單由熟悉使然的親近。在我無數次拋棄自己兢兢業業得去協助她們去比對出些金光燦燦的優越之后,它們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在聊賴茫顧的時候不經意瞥見了。

她們不再孤立我,也僅僅不再孤立而已。

“哎呦,急什么啊。”

我迅速掠過那狹隘縫隙逃落到那個空座的時候,椅子的響動聲引發了莫利的嗔斥。我只得難為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腦勺,為這不可饒恕的錯誤慚愧不已。

“不急。”

“在寢室的自學當真是投入啊,連書都忘記拿這兒來了。”楚凡白了一眼兩手空空的我,恨鐵不成鋼地將自己的高數書推慫到我的桌前,語氣中的寵溺確是真切的。

當于這方如被藥品熟硝過的動物皮毛般軟化了的空氣里喘息的時候,像是被某種纖隱的如鋒銳如刀刃的線牽拽著不住教室的后面看。它們在我的手臂,腳腕,腰胯上慢慢割出細密的口子,隱隱著蜂蜜灼在瘡潰上的痛癢。

竹緣坐在最后一排邊緣,她低垂著的脖頸歪側出某種漠然,她奮力抵御著自己的沮喪,委屈,倔強的姿態一如那個失敗了的王子。隔掠過那些渙散甚至潦倒在位子上的人們,她連并身后那片遮住大半面窗子的深紅珊瑚絨簾,昏郁成了一幅久遠的宗教壁畫。

如涌來的那片寡淡的潮水褪去一般,我感出某種空絕與悲戚。

裘榮說要把頭發漂成紫色,以便成為好歌手復賽舞臺上最光耀奪目的那個。

“那一定炫酷極了!”他激奮地將左拳砸在迎來的右手手掌上,“啪”的一聲如禮炮升空般明徹。

自從昨天他在初賽后與之打招呼的學長應允了某件事的消息傳來后,他便陷入了這樣的歡喜中,絕口不提關乎公不公平的事情了。它們像是一柄撐桿將其承托到那些享有同等便利的人的群體里,像終止符那般攔截甚至消泯了他的抱怨與憤恨。

大概是那兒的人們實在寬容大度的緣故,他也被感化地毫不介意某些細枝末節的東西了。他們也實在不必介意,不必再冠冕堂皇得成為一個虛偽的守護者了。

理發店門口處的老式長椅上有許多沾滿染劑的黑膠圍裙,它們交纏著堆疊在靠近吧臺的那端,像一坨坨融化掉的劣質瀝青。

我將他交由自己手上的眼鏡和手機放到了椅面木柵格上。

“是要去參加好聲音的復賽,請幫我做出最精神的發型來。”裘榮坐到鏡前的轉椅上忙不迭道。

“漂染之后用強力發膠定性可好?”穿著緊身體恤的理發師撥了撥他眼前的頭發,細瘦的身條弓出某種放蕩不羈來,可那在頻頻擺出的瀟灑姿態中不知所措的嘴角卻事與愿違地將這一場徒勞的虛張聲勢完全出賣了。

我看向他們,覺得頗為滑稽。

夕陽在貼于窗上的“染、燙”字樣的筆畫間隙中透射過來,那些紅色膠帶粘就的七扭八歪的字體倏而鍍了金色,那些泛舊的膠帶翹起的邊緣于風中微微顫動著。大約是它們覺得自己貴重便也洋洋自得了起來。

提示音驟而響起,在算不得優質的手機音篩中高聲傳來,像一陣傳自陰郁云層里鶴唳。手機微微的挪移令其險些漏墜下去,我不得不伸手拾住它。

“為什么非要搶我的這個,媽媽明明給你買了更好的玩具啊。”男孩的費解里帶著哭腔,他緊隨那個將舊彈簧門砰得撞開的大些的男孩沖進來的姿態,像一場歇斯底里的追殺。

在那個站在收銀柜后皺眉整理單據的年輕女人呵住他們的時候,彈簧軸頁仍吱呀擺晃著,像荒廢的傳染病醫院里的門扇在梅雨中發出的凄啞聲音。

“略略略”大一些的男孩晃著脖頸不住地回神做出鬼臉,半笑著翻出的眼白卻是可怕極了。他隨手將那個褪了色的塑料小丑扔到木椅上,在一聲生脆后,它彩色帽勾的尖角斷裂下來彈崩到那些空隙里墜落到地板上。

他并不對那個破舊的玩偶感興趣,只是喜歡看比自己瘦弱的弟弟的哭號而已。

受辱者噙在眼里的恨意一如那些咸澀的液體淤積在那兒,他的眼睛漸漸不那么清澈了。

“這倆孩子從一開始就這么沒完沒了的爭鬧,真是”那年輕女人含糊賠笑道,她近乎自言自語的訓斥更像是陷入局促境地后張皇失措下的強行開脫。隨即慫推著他們逃往了里面的小屋里。

在大人們似乎永不休止的奔波勞碌中,沒有誰會將孩子間的打鬧當回事兒,甚至是某種父母微妙的偏頗。沒人會受到懲罰,也沒人會得到任何的安撫與療愈。那些細密的口子只得任蚊蠅肆意餐食,或感染了惡疾死掉,或結成丑陋的疤刻印在那兒

可是它們卻又絕不會僅像疤痕那般,它們并不是傷痛的休止,而是某種毀滅的開始。像緩緩爬進血脈臟腑的蠱蟲在皮膚上啃噬出的看似無關緊要的缺口,甚至只是個肉眼不見的毛細孔罷了。

裘榮的手機屏亮起來,那兒顯出一幅《花樣年華》經典海報的屏保。我甚至覺得那一汪曖昧的燈光美麗極了。

“晚上好好比賽,我不能去現場替你加油了。”崔絡的消息疊錯著現在蘇麗珍婀娜的側腰曲線上。

“晚上好好比賽,我不能去現場替你加油了。”我面露難色的請求裘榮的原諒。

“嗯,有什么事兒嗎?沒關系的,你先去忙你的事情。”他一連串地說,急促的語調確是萬分體貼了。

店里又來了客人,她們歡鬧著推開門,長發如瀑的女孩玩笑著與同伴說要將頭發染個新的顏色比過那個時常賴著器樂部部長的丑女人。

門扇裹攜的冷風周旋過凌亂著黑色短發的地板,從那堆臟污的黑膠堆上呼嘯著鉆進我的領口,某種浸著焦臭的寒意將身上的每一顆立毛肌倏的戰栗起來,像某種突如其來的嘔吐前夕,像驚悚,像嚴寒酷暑的詐然更迭。

像戀戰的士兵聞哨而起的極致亢奮。

那是種猶如極度怨怒后跑到河灘上被石棱劃破腳面的劇痛所帶來的快感。

我坐在長椅上,安靜地等待著它們結束。

那些黑色的發茬紛紛在秋刀魚般的金屬剪刀后脫跳到地上,它們在空氣中左右旋墜的樣子一如為自己終于被斬斷而重獲自由在歡舞的如釋重負的囚徒。

我放下手機推門走了出去。

伶禾在與我說起評委建議她們決賽出手的作品最好是男女組合,所以再不用麻煩我的時候,不知為何要面露難色。

“畢竟要與之前有所區別,劇情上需要再填些新的東西去。男生那邊是可以加入的。”湘凝放下手機,突然在床上坐起身來。她從未這般積極地試圖促成什么,這似乎也是她唯一明確支持伶禾的事情。

“是啊,省的單調嘛。”莫利幫襯道。

“今天我倆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碰到小白和冷血瑞了,他們還問起這事兒來著。”莫利忙不迭道,她的語氣里滲帶著某種孩子氣的驕傲,有著棉花糖白色拉絲的甜膩味道。

“而且他們都高高帥帥的,到時候咱們印象分也高嘛。”她勉強抑住嘴角勾起的弧度的時候,聲調卻拐走了。它們像一眾歡悅的小精靈,頑皮地她的肋下搔起癢癢來

她喋喋不休說起他的時候眼睛中頻頻閃過的那樣的光亮,在某一瞬間,它們似乎成了香犀燃起的那閃輕靈的火星。

一如重感冒時候鼻粘膜的水腫倏而消滲了去,我如釋重負

伶禾往躺在床上的楚凡處看了眼,大概是想征詢一下她的意見。長久以來,她們的關系漸而親密到了頗為貼心的程度,也著實是令人羨慕的。

楚凡背對著這些歡悅著的人們,她微微佝起的脊弧讓人想到受了驚嚇蜷縮起的穿山甲。

“嘿,你覺得怎么樣呢?”伶禾抬手拂在她的肩膀上搖了搖,相比征詢意見,那更像一種擔憂與安慰。

“嗯?都行,都行。”楚凡側過臉笑道,她的臉上呈現出某種蒼白的病態,我第一次在她的臉上見到這般灰冷顏色,像一個死去了的人隨時會被風破墜下的麩碎般的皮膚。

她一貫的云淡風輕顯得力不從心,或者她再無意過多地顧忌任何事情,甚至那些總是鎮守在那兒的倔強的、抵御式的飽滿也不過是尚未散盡的慣性罷了,像幾支殘破缺卻未斷裂完全的神經脈

“你看行嗎?”伶禾挪后視線后垂眼落寞了一瞬再度問我說。她的語氣里仍是帶著那種的愧怯的。

“嗯,嗯。”我困在某種落差與接踵而來的混沌中,無暇顧及那些事情只愣生生地應肯了。

晚間洗漱的人擁滿了整排水槽,這個濕淋淋的房間里不斷傳出如潮蟲爬索的窸窸窣窣的語聲

“嘿,上鋪。”竹緣肩搭毛巾慢晃著走過來,將水盆放到了我旁側的龍頭下,她粗獷的音色配起那有氣無力的語調無不顯出某種洞明式的頹喪。

“嘿,下鋪。”我輕撞其手肘招呼道,那本能式的熱情似乎是對她并未因上次的事情記恨的感激,或者那是某種對某種軟弱的松懈與親近。

這便是所有踐踏的初衷啊,我恍然。

它們的發起者原都是些在某個隱蔽處不安到瑟瑟發抖的可憐人吧。這近乎苦難的爭斗像就像會傳染的病痛,無休止地輪回。

“這些人當真是,哎”竹緣左右顧盼一番后嘆了口氣,她無限拉長了那半句未說完的話。

“嗯?”

“他們眼見小品進了決賽就忙不迭地呼過來,不就是看上那點學分了嘛。”竹緣鄙棄道。

“哦,原來是這樣啊。”

我一時明白了伶禾何以那般為難,卻并不覺得那是什么值得氣憤的事情,甚至為此感激——至少她還是顧忌過的。

“我只是為你不平啊,外邊那些男生就算了,她們的態度才叫人寒心呢。”

“哎?上鋪,你不用溫水洗臉嗎?多冷。”竹緣見我直接用手捧起接到盆里的水道。

“早就習慣了。”我說。

“那些人實在可惡。”竹緣忿忿道。

別插在那兒的紫色刷柄端頭隨她嘴唇的扭拽時而現出砸墜下去的危險之勢,那些不斷涌冒堆簇著的白色膏沫上沾了些唇膏的顏色,倒像是被謀殺之人嘴里吐出的混了血的毒物了。

刷柄終究墜了下去,它砸向臉盆外翻回卷的緣弧。在一聲近乎凜厲的音響后落進了那半盆臟污了的水中,殘余的泡沫倏而在水面四散了去,像一朵悠悠而綻的白色曼陀羅,像灑在水中的灰燼。

它橫在那兒,成了一具漂泊無依的浮尸。

“哎呀,嘖,這飽受摧殘牙刷還能要嗎,不忍直視了。”她呲牙撈起它,嫌棄地將其放到擰成最大的水瀑下沖洗個不停。

“是啊。”我喃喃自語。

我洗面奶到手掌上,往常疏松的膏體卻如何也搓打不出泡沫來,它們像一股股變質的奶酪粘拓進手心的紋路中。

“我這熱水用不了,勻給你點兒。”她直率卻是熱誠地提傾起暖壺將熱水小心翼翼地沿著盆壁倒進我的臉盆里。

浸在那兒的手腕籍著水溫竟又稍稍蘇緩了過來。

湘凝進來水房的時候,竹緣正給我哼著她打算在十佳歌手復賽上演唱的曲調。湘凝走過來,自然而然地將臉盆放到了另一側的龍頭下。

“怎么就自己?”我隨手挪了挪臉盆為她再騰些地方來。

“張莫利到樓下取東西去了,她讓他們順路給她帶的蜜瓜。”湘凝說道,她很少叫出莫利的姓氏來。

“你們復賽的時間定下了嗎?”她側頭問竹緣,柔和下來的語調更多的是種關切,與往常一樣沉靜自持的關切。

“初步是下周。”竹緣并未停止哼唱,她近乎抽空的回應語調中有著被父母罰站的小男孩剛被叫來屋里時的倔強。

“準備好了嘛,就在這兒悠哉悠哉。”湘凝的話里多了份親而不膩的調侃,她并無意退避竹緣稚嫩甚至可愛的敵對。

就像竹緣并未介意我的背叛,湘凝毫不介意它們。只是這樣近乎慈愛的包容終究是源于某種“不足為敵”的安然罷,那算是一場別無惡意的蔑視嗎?

“也沒啥可準備了,放上伴奏就唱嘛。”竹緣平緩下來的語氣中只剩了關乎賽事與歌唱實力的驕傲了。

“你的那個和薛楚凡的是一個比賽嗎?”湘凝將牙膏擠到牙刷上,三種顏色盤纏在極度剔透的膏體中,像某種高度解析來的數學圖解那般繁復卻又有著精致錯落的美感,一絲不亂,甚至隱著規律可循。

“不敢,我可怕人家不愿意嘍。今兒這屁大點的事兒看給委屈的。”竹緣拉起長調道。“楚楚動人的仙女落凡塵哎,我見猶憐,嘖嘖。”

“看你那出兒。”湘凝嫌棄起來,話里的笑意無疑是種獎賞了。

“今天她到底是怎么了?”我知道這時候來滿足自己的某種心態再合適不過了。

“好像是鞏嘉熙生日她送去了件毛衣,回來就有點不對勁了。”湘凝將牙膏蓋彈撥著收扣了回去。

“是人家沒收嗎?”我問。

“收了啊,誰知到底咋回事。”湘凝將漱口的水吐了出來,聲音里滿是對這事件本身的嫌惡的不耐煩。

“人家那顆玻璃心,可是得精心呵護的呀。”竹緣嗲嗲地說罷,竟玩鬧地拿捏起蘭花指來。竹緣再度與她熟絡了,或者竹緣知道她從來是厭惡那個人的。

橫拉在兩排水槽上空的線上掛了各式各樣的衣物,中間的幾件漸漸滑挪在線繩拉弧的最底端,它們被其他衣服壓積地愈發貼近了。白色紗裙的裙擺沾染上一件半濕不干的滌綸襯衫的深棗紅色,融掉的染料化在那兒,像模糊的水墨,像一汪蠢蠢欲動的腥烈。

它們密密麻麻的擁堆在那兒,擋住了窗外的光。

金屬桌緣互相觸碰出如風鈴般純碎的聲音,陽光在湘凝的長發里四散著金色。她歡悅地追逐著,近一點,再近一點兒,她的手指終于勾住了那頂線帽,像抓住了一頂璀璨的頭冠,像嬌媚的貓咪撲到了心心念念的柔軟的線團。

冷雪瑞假意掙扎與她玩鬧。光線明暗,他的臉確是無可挑剔的俊朗,那兒有著在校園里難得一見的清凜的貴氣。

“你給我站住。”

湘凝跺腳叉腰,揚手指著那個并未實在抓住過人,光亮隨和著指間的弧度倏而回轉到那個喜歡誰便去捉弄誰的盛夏,某些小心思正因暴露才愈發可愛起來。

冷血瑞將一本習題冊于桌角帶翻了去,小白的有氣無力的笑罵聲隨油皮封面落地的“噼啪”疊混著桌腿嗡顫,竟像是在協奏某個月亮門后大柳樹上蟬鳴,他搬扶著桌角慵懶地俯身將它撿起來。

“你得再帶個蜜瓜給我啊。”莫利伏在桌上側頭看他笑道。

“才講解兩道題,最起碼三道吧”他重又打開被合進的那一頁還價道。

初冬的陽光剔透,像一簇簇蘇芳的細碎水晶生在窗廊折角、長燈吊罩和泛著微青的毛玻璃黑板上。窗外凈凜的枝頭上尚綴著一二蝶葉,沁漫著梅染、薄柿和茶白的顏色。它們像一盞盞等待著眷顧的蝶,被深秋遺落在那兒。

“快跑,別還給他!”湘凝站在講臺上歡鬧催促著莫利,冷血瑞為拿回被夠拉走了的線帽虛環在湘凝肩膀上的雙臂并未挪開,湘凝倏而安靜下來,垂目酡紅了臉。

他的目光只隨那物件去了,似乎并未察覺于此。

我坐在角落里,伏在雙臂交疊上看著這美若四時迭轉的旖旎出神。

“哈,想拿回去用梅子糖換啊,就上次給我們的那種。”莫利起身拉腰去接那頂線帽。前陣子那男孩回家回來,大概知道我與莫利、湘凝近來常一起出入的緣故,他并未像封喜那般僅缺了我的,而是拿了三盒一視同仁地叫大家嘗嘗。

這僅僅贈與我們的三盒糖果曾一度令楚凡嫉恨,每次我們扳開各自的糖果鐵盒剝開糖紙前遞給她的一顆的時候,她總是笑婉而拒絕的,諸如一些吃了牙床會腫痛之類的理由。

糖果確是會讓人上火的。

當我覺得糖果化在口中的梅汁實在酸甜而笑看向湘凝的時候,常發現湘凝也是笑著尋碰著我,她的糖果里應該還是有櫻桃酒夾心的呢。

這樣的時候我們總是忍不住以眉眼欣悅贊嘆一番。

“小莫利,快還給我,聽話。”他走過去揚手去奪被莫利高高舉起的帽子,它們被其用食指支挑轉旋著,倒像是一扇厚重的布幌頂風飛蕩著了。

莫利的個子實在嬌小,她左右躲避在冷雪瑞胸前的樣子像個亂撞的幼兔。只是那姿態絕不僅僅是因為這個爭搶游戲帶來的本能慌亂,那是某種洋洋自得而忘乎所以的歡悅。

我下意識甚至驚恐地抬眼往湘凝處。

莫利向來喜歡與出眾的男孩一起玩鬧。籍由別人、自己認為的“那畢竟是個年紀幼小心無雜念的孩童呢。”

線帽終究被那樣的離心力甩了出去,像混濁液體里最輕浮的一脈雜碎顆粒。它撞在紅珊瑚絨窗簾上,那兒驟而卷滾揮散出無數烏瘴,一如建筑主梁迅猛而下的裂縫崩震出的灰塵。

像被驚醒的萬千只的兇狠的蝙蝠于巖壁上紛亂撕撲了來。

只是這幾近絞殺的意欲并未半點聲響,一切安安靜靜的。

我實在不對這些事感到出乎意料。

“喂,你又亂寫什么呢,習題都做完啦!”莫利散漫地搓滑到旁側的椅子上,她不由分說地翻撥開我搭在紙張上的臂肘,像個于舞會上飲酒作樂歸來的女人。

句尾文字的最后一筆被這愚莽的力氣撞破下橫格,整句話便毀于一旦了。

她揚手拿過我放在桌角的習題冊,像拎拽一只無力反抗的可憐的貓咪。她胡亂地掀開封面,不屑一顧卻又忙不迭地翻查起來。

“能不能長點心兒啊,懶死你得了。”

她剝了顆肉鋪填進嘴里,嗔斥起我的懶惰,可在確信了那兒尚是大片空白后現出的某種寬釋感卻是藏也藏不住的——在某次講師臨時進行的階段測驗結束,我的成績高出這個被標榜為聰慧并享樂其中的孩子半分以后,她便自覺擔起了“作業監督人”的重要職務。

她始終對此耿耿于懷。

“有人要吃肉脯沒?”她環顧四周大聲道,那稚聲稚氣竭力感實在天真。

“還吃呢,都胖成那個樣子了,腿都攤成了比目魚哎。”小白笑道。

“胖什么胖了,哼。再不濟還有她擋著呢!”

她笑著撣了撣我腿上一向蠢笨的肉,它們憨顫顫得將她的手彈開了,這便是她在尋找的能撐墊著自己脫離局促的力吧。我終究再次成為了它們的貢獻者。

這便是她、甚至湘凝總是喜歡叫上我參加她們的樂事的緣由吧。

我覺出某種猛然推搡式失重感,像是每一滴血凝定了瞬間后疾速墜落到深淵里。

我只得笑著將腿挪到旁側,露出笨拙的靦腆。以自己的屈辱為一場場樂事獻祭。

桌面上的冰冷像個無孔不入的侵略者,時時于隨處散跡著的鏤空中捅刺出冰凍過的刀刃到腕子、臉頰或是眼瞼下。

“這造型也是絕了。”小白帶上那頂黑色禮帽,對著窗戶將那些猶如素綾慘白的衛生紙一圈圈地纏到脖頸上,影綽在玻璃那側的人像愈發虛弱模糊,活像個肺癆死去的瘦弱少爺的鬼魅。

“蠻不錯啊,像上海灘的大哥。”莫利仰頭圍轉在那散漫著死亡氣息的軀體旁,眼中竟閃爍出猶如映拓著長睫毛的嬰眸的純澈。

我剎那覺出某種荒誕,如千靈萬脈的交織倏而渙散的,可怕的歸盡感。

楚凡走進來,她抱肩坐到臨窗的椅子上,往這方聲色中瞥了一眼后便再度扭轉回窗外去。

“你們到的挺早呢。”伶禾隨即的笑呼聲像炒熟的谷物滑落碗中,壓襯出一陣溫醇香氣。她提著一整包道具,側身抵開門走進來。門扇上的玻璃條旋折過陽光,它們自手肘搖晃過腕上去。

我近乎本能地赴身迎去,拼命擋住即將彈轉閉合上的門扇。

伶禾將那包沉重的道具撂放在桌上,忙轉身往教室狀態欄中填上了“已占用”的標識,在并非周末的日子,占用一間空教室的程序向來都是麻煩的。在它們終于完結后,她又忙撥了通電話給那些參加排練人員中唯一未到場的竹緣。

“怎么每次都是她晚到。不行讓她先替她站下位。”莫利咒怨道,繼而不耐煩地指向我。

伶禾為難地看過來。

“沒問題,反正也沒什么事情做啊。”我笑與她說,隨即站起身來。

當我暫時替代竹緣完成那些笨拙的動作時,玻璃窗上映拓出她輪廓明晰的身影,大概是竹緣穿著林圃往這邊來了。可當我站定在那兒欲與她揮手的時候,那個人卻也做了一樣的動作來。

我竟再辨不得到底是誰站在那兒了。

某種憐憫式的哀艾,羞慚,怨恨混合著如硫酸腐蝕皮肉般迅猛的痛與快意一股腦地沖灼而來,它們將那些若腐朽樹皮、死去魚兒身上支棱起的鱗片般遮障在那兒的東西一片片剝落了。

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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