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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病逝
  • 坦氏兄弟
  • 19947字
  • 2021-06-01 12:55:10

“這感冒太折磨人了!”琪哥擤鼻子的聲音像燒出黑煙的拋錨發動機在轉,她搖了搖發紅的鼻頭,隨手將紙巾投入垃圾桶里。

在忽冷忽熱的季節,那一層濡濕粘膜便會不知疲倦地充血、腫脹、滲出甚至壞死,如晝夜交銜般營運著循環不休的病楚。

“喝點兒熱的東西?!蔽屹I了紅豆乳給琪哥。

我知道騰著熱氣的奶香是鼻炎發作時的緩劑,是很多積寒成疾病癥的緩劑。

“感冒引起的急性鼻炎特別難捱。”赫平言道。

我想起園圃角上那棵鵝黃盤枝的觀賞樹,或者只是那天的秋風生冽撲在湘凝身上,她短暫地受了寒涼的緣故。

急性鼻炎會隨感冒的痊愈而痊愈。

一旦拖延成慢性的根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啊,這一輩子都沒希望治愈了吧。這種難以被人察覺的瘡癥實在比筋骨風熱熬人地多。

我低頭攏了攏衣領。

梧桐樹接往著的另一片開放式球場上,一對父子正在練習投籃?;@筐下站著的小男孩正一臉抱歉的望向積水洼旁側父親。

“沒事兒的,曬一曬就可以繼續玩了。”半挽著袖子的男人朝他舉起濕了的籃球笑慰起來。

那孩子歡脫著跑了過去。

男人抽拉下搭在籃架上的毛巾,他蹲下身擦去孩子前額上的汗珠,將自己的外套裹在小男孩的身上。

赫平溜跑著剎在休息區前,她只猶滯了一瞬,便交疊手臂將賽服脫下遞給我穿。

前半場的兩次入籃得分后,士氣便如猛浪灌入細渠一般。替補隊員長頸探盼著躍躍欲試,場上的隊員則亢奮不已,談不上絲毫的倦意。

我放不下終于到來的上場機會,卻又因赫平的慷慨給予慚愧不已。

“加油!”赫平定是瞧出了它們,她放下尚未喝完的冰水,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搖搖笑道。

我將球服穿到身上,安坐在赫平旁側等待下半場開賽。橘色的網衫罩襯在純白的抓絨衛衣上,像傍晚天兒放晴后,夕陽撒在堆在墻下的白雪城堡和忙在它們中間笑鬧著的幼孩身上。

耳邊的風交替混攜著一陣陣喝彩與唏噓,它們洶涌而至,卻在入耳前的毫厘間撤頭回轉,倏忽遙遠圓頓,像是剎那被巨大的柔軟吸附去,吞化掉了。

“哐當”

籃球在一方透明的玻璃上回彈,撞碰到那個鐵環的最邊緣。那種如蜂鳴的顫動,協化了所有的混亂嘈雜,如山晨寺廟的鐘磬。

球在鐵環的中心落了下來,琪哥歡呼著奔碰我的肩膀。我扭頭看向赫平,她正笑與我擺手贊嘆。

我站在那兒,似乎認定過它是那個萬分之一的可能。

我感到一瞬與美好相關的如釋重負,像畫窗外向日葵的時候,負責著色的手指轉扭在最明耀的金色花瓣上的力道。

休息區長椅上的中年男人從容的站起身,轉手甩在身后男生的右側臉頰上,他以近乎于回身去往不遠處商店買水的悠閑姿態劃出的弧度實在令人驚愕。那個不急不緩的耳光與其說是襲擊,倒更像是長者施與的教訓。

我愣在那兒,隊員們或攻或守的肢體身影不住地晃在我的眼前,連并那場爭斗附近的人們也只揮動著身體為自己支持的一方或加油吶喊,或捶胸頓足,或只是指畫評論,彼此淺笑交流。

只是它們皆倏地失了聲。

那男孩徑直跨過座椅,擊拳在中年男人的鼻梁上。他的眼神陰狠,像一只勢要撕裂入侵者的怒呲的狼,某種殺氣旋聚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吼叫,那成了萬籟俱寂中我唯一聽到的聲音。

暗紅的血淌出那中年男人的鼻孔,滴在蒼色石板上的枯涸葉片上。直到此時,人們才稍稍察覺出這慘絕人寰的爭斗痕跡。

他們一窩蜂的圍上去,連正在進行的比賽也折停了。

那些腳步聲由遠及近,如漸漸逼壓來的山后的雨,像某幕歌劇中陰沉的音階起伏?;覊m肆意,似有一眾盛年的角馬奔躥而去——臨場男子組的一方選手聞勢迅猛趕赴了來。

他們的領頭人撥開周圍的人,大有殺出一條血路的派勢,憋脹在毛孔中的戾氣將皮膚灼的通紅,他重拳打在那頭狼的前額上。

那種欲借慣性前撲著置之于死地的兇狠令人賞心悅目。

“滾回你們該在的地方去!”

中年男人用遞送來的純凈水將鼻下的血沖洗干凈,他呵斥著那些為之報仇來的男生們,勒令他們回到比賽場地或者裁判員的崗位上去——在這場籃球學院主辦的院系賽事中,我方隊員的男朋友打了人家學院中最受推崇的教練。

琪哥不住給那中年男人賠禮道歉,前傾著身體時刻準備接下他用過的血污了的紙巾。我不知這場沖突的是非緣由,可在籃球學院的男女對琪哥瞥去輕傲的眼神的剎那,我便只覺得那匹小狼的獠牙實在是綿軟了。

“那是誰的男朋友,真是的!”莫利低聲怨道。她環視休息區,像勢必要將那累及她不能拿到這場活動對應拓展學分的人拎出來,。

“再怎么也不能對老師動手啊?!彼挥傻脫P了揚頭,湊在湘凝耳邊小聲嘀咕起來,當真成了這世間是非道義的守護者

沒什么不可以的,我想。

是非哪兒有多么重要呢,它們不過是被高度粉飾過的某種東西——弱者受辱時自欺欺人的救贖,和強大一方師出有名的欺凌倚仗。

“看群里,楚凡說晚上要湊些錢買零食一起吃呢?!蹦f道。

坐在鋪著夏涼被的地板上,一邊警惕笑和著那個絕對權威者的話鋒,一邊機械地咀嚼調配出牛扒海鮮口味的垃圾食品,這便是時常舉辦在那間屋子里的聚會的模樣。

楚凡通常在慣適合歡慶的周五晚上——湘凝回家的時候,臨時起興般張羅起這樣的事情。

她模糊掉自己選在這個時間的意圖,就像她屢屢伙同那些由其誘酵出的驚懼惶恐來模糊是非、抹殺對錯一樣嫻熟。

它們終究是被混淆了。

銀杏樹的扇形葉叢上已染了半幅秋色,塌軟的脈片上漸漸繁復了黃綠摻浸出的細碎緣線,像爬上臉頰的皺紋。它們日益黯淡在那兒,觀視著人們,被人們觀視。

“現在只能先給他們認錯?!?

湘凝瞥了一下自己的手機,展眼向尚未了卻僵持的人們中間,并未理會莫利提起的事情。她關于認錯的評說像是在闡釋一種最高效地解決問題的程序,如在解剖室為醫學碩士們講解心臟驟停時起搏器不同電壓的加用依據。

她的語氣柔緩而冷淡,那是種源于透破的不著痕跡的倦。

我聽到嬰兒的咿咿呀呀,泛著純醇的奶氣——湘凝的手機響了。

“他們來接我了,過些時候帶你去家里玩?!彼郎厝岬?,眼睛中氤氳著某種撫慰式的悲憫。

湘凝踩著那些絢爛的碎金往遠處走了,她的身影不時在閃爍著的明耀光線里消逝,重現,消逝。我癡迷那條小路盡頭的樣子——幾舞白蛾在翅膀流灑下的磷沫中紛飛著。

連安寂也是稀薄的。

我愣在那兒,倏而驚懼不已。下意識地薅拽住莫利的肘腕。

裁判員的哨聲尖銳短促,像刀俎壓割在肉食筋膜上迅急的刺滑。

續接的比賽時長里,所有的追阻奪護皆成了多此一舉的徒勞,或者只是在犯規哨響起的剎那勉強成就一種英雄末路式的壯烈罷了。

琪哥在倒計時的前一秒將球撇甩離手去,那圓鼓的物什彈擲到圍網上連震出怒獸咆哮的聲音,在那銹跡斑駁的菱漏間蕩遞而去。

在這場殘酷的爭斗的末尾,它們像一曲獨奏給落敗方的挽歌。

“還真是不讓咱們大琪哥省心的主兒啊?!?

楚凡聽罷莫利的渲染,輕笑了句。

“何必起沖突,能有多大的事情。到底因為什么呢”伶禾困惑嘆道。

“據說是兩人對球場上局勢的觀念不一致,三言兩語的就吵起來了。”莫利咬了口剛剛剝開的山楂卷悠閑道。

那場女賽本是無絲毫專業技術可言,連隊伍都是琪哥在當初排球報名花名冊中臨時抓來些瞧著尚具活力的人七七八八勉強湊成的,而半場打下來,對方也左不過是這般。

他們為這頗失水準的比賽大打出手,無非仍是人們之間最無趣卻最熱衷的某種緣由。即便歲數跨了二十幾年,它們仍輕而易舉地從中勾連出那些極其微妙的爭斗。

“聽說對面寢室定了個十寸的蛋糕呢,咱們可別差了事兒啊。”楚凡撕開脹鼓鼓的薯片包裝,側臉往走廊的方向點甩了一下。

窗邊旋過一只臟軟的塑料袋,晚昏的沙塵穿過那上面塌薄的孔漏,將半連在**的片縷蕩的愈發孤零。對面的建筑留白處泛起稠密的土色,像無數的蟲蟻爬躥著避難而去。

初冬的沙塵暴要來了。

“哎哎哎,這個新口味的薯片超棒,再不嘗可沒了”有人驚咋著碰了我一下。

楚凡繃直手臂將那包自己搶先撕開的有著最新奇包裝的薯片杠旋到在每個人的眼前,像個備受寵溺的小女孩歡鬧著分享自己的零食,那種任性嬌蠻大概是某種臆想中自己最受用的姿態啊。

而湘凝就像刺進臥室的光,在覆著它們的眼簾上投下一片亮紅來驚醒某些幻象。甚至有她在,她便會局促的連入睡也不能夠了。即便湘凝從不會去驚擾什么,甚至愿意比他人更加溫柔地安撫她的臆想。

可她就是會如被窺視了般惴惴不安下去。

“成天發呆,傻不傻啊?!背侧料拥溃谖倚ξ哪罅艘淮槭砥钸M嘴里,仰頭扮演著她覺得最安全的呆憨丑態的時候。

床梯橫錯而上,每道階杠都漆成了鉛白。只是從這兒看去,它們的層秩不一,白色深淺相異,竟皆是有緣由的安置了。只是若時時日日拘困于這攀拖、避躲與踩踏中,終究也是勞苦無二的事情。

“你竟敢坐在那兒,也不怕影響食欲?!背埠髢A身體,那驚恐倒像是一個在荒野山間被野獸襲嚇住,于地頭倉皇坐退的柔弱婦人。她就勢躲在莫利肩后,呲牙做惡心狀。

竹緣揉堆在床上的被子耷下一角觸在了我的肩胛邊。

大概是體腴多汗又不勤換洗寢具的緣故,竹緣的床鋪周圍確是總有一股不甚清新的味道。可那只是最尋常的體臭,沖猛,刺鼻到了單一的地步。

它們遠不及某些污腐泥垢酵出的濕熱——朽槁掉膚膜的如鴆毒般的瘴氣。

外墻上的褐色蟲蟻們躥攢愈發瘋急了,即便沙塵墜去,也會留下麻密扭曲的足痕染印在那兒啊。

“還不快離遠點兒呢?!蹦笃鹞业男淇冢龀雠卤晃烈吒腥镜淖藨B拉拎我離開那兒。

我意識到自己是進在了房間里的,即便只得了最潮濕的角落,也暫且不必為窗外那瘆人的沙塵過于擔憂了。

我乖順著那力道,往她們的方向挪坐了去。

“哎呦,真是的呢?!蔽一仡^看了看那橘白撞色的被角,忙撲撣著被玷染了的肩胛處,萬般嫌棄的咧了咧嘴。

她們哄笑起來。

那種看客式的贊許像一把馴化幼獸的皮鞭,沾涸在那僵冷紋陷間的血經由澄朗,混渾,直至粘稠腥臭地如污穢一般。

它們像流浪人顴頰上鱗弧樣的角質,那些壞死掉的細胞連并灰塵被某些東西粘淀成一層薄薄的殼兒。

它們暗沉糙摩,令人厭棄。

它們能讓某種嬌嫩的東西少受些割凌,勉強遮掩住已然傷潰了的膿腫。

伶禾起身拉合了窗簾,厚厚的棉布隔去玻璃上寒涼的水汽,連并將衍散了燈光從暮色中兜攬回屋子里。

伶禾總會在換上半舊的粉色碎花睡衣后做這件事情,她每每轉仰看向羅馬桿上的拉環的時候,那些肩胛間勾掛著半層頭發的布料久摩出的小棉球便會遣一散安謐來,它們像挽住母親的朦著倦眼喃喃入眠的孩子

像一盞盞柔潤在床畔的小桔燈。

“而且聽說孔美婷還單獨送一個呢?!蹦麑Ⅺu味豆干遞于楚凡。

“倒不知是關系好,還是花錢出風頭呢”楚凡哼笑。

一荻推門而入的時候,伶禾正用一只毛絨小熊將簾摻處細縫壓抵好。那倏忽而來的開門聲驚擾了閑聊的兩個人,她們下意識地同時回頭去,慌忙到來不及蹙眉。

確定無虞后,楚凡橫瞥了那不速之客一眼,只仰靠到近處的床架上垂繃著眼皮看起手機來。而當一荻再往里些的時候,她下意識的撤了撤撐在廊空邊緣的右腳,那種頗為神經質的縮避像是厭棄,又像是驚懼。

隨著那個不相熟的人的迫近,似有某種如埃博拉病毒般的焦躁在楚凡身上蔓延,她勉強壓掩住這有失威嚴的怯。

“哎呦,我這是趕上歡聚時光了啊?!币惠缎?,隨意的抓了把瓜子來。

一荻終究在無意間侵涉到了某條無痕的閥線內測,高壓棘網的尖觸間噼啪出刺耀的銳藍電閃,錐心的警報聲響徹那方蒼蕪枯曠的無際院獄。

楚凡大抵覺得站與坐的高差實在玷污了身份,繼而優雅的起身援床梯往上鋪持續自己的體面。

她落荒而逃了。

門扇撲來的空氣于簾上流涌出幾伏緩波,伶禾聞聲轉身招呼,頻頻撐開話梅包裝邀讓與來訪者。

“都要吃飽了,院兒里一個老師說讓去樓下反應情況呢。”一荻伸指夾出兩粒糖脯塞進嘴里,她看往我與莫利不甚清晰地囫圇著,那本就盈圓的腮幫里倒像是有倆翻折頑淘的滾跟斗蟲了。

“慢點兒吃?!蹦恍臑檫@憨率笑溺起來。

“恩?要她倆反應什么情況啊?!绷婧倘缭捈页0銌柕?。

一荻一時恍促著吞咽掉那團甜膩的糖絮,上漾出頗為痛苦的噎厥感來。這問詢倒有些出其不意了。

“就是上午球賽打架,咱們院兒的老師介入解決這件事情,要找幾個當時在現場的人了解情況呢?!币惠蹲匀欢坏乇荛_伶禾,只含糊笑向我與莫利。她的語氣中營縈著不值一提的豪邁,那像某種迂回隨意式的慫恿——舉重若輕式的誘騙。

我只顧將剩在真空鋁箔中的鴨脖碎塊倒進嘴里,對這隱約感知出近乎訕魅的影綽不甚了了。

“哎,這就麻煩了呢?!绷婧贪脨赖剌p砸了一聲。

“剛班長打電話說小品大賽的場地好不容易騰出來了,讓我們收拾收拾七點半逮空去彩排呢。”伶禾說著拿過手機看了眼點兒。

我聞此起身往書柜里翻找起臺詞單子來,前天串練了幾次后,我記得自己隨手將它壓在了那些雜亂的書本兒下了。若是因我耽擱了,楚凡和莫利又會冷嘲熱諷的啊,想到這兒我愈發忙亂起來。

某種如浸了蜜糖的軟棘輕撻在略滲紅劃痕上,如血茜草合著嚴夏水潭騰起的熱氣擦搓出的痛癢感,像是已然敷脹發白的傷綻再度被被訕意腌漬。

那些意欲去撕抓的指甲徘徊畏縮著,在某種惶不自禁的諂媚中摳嵌到血肉深處。

我早已懼怕了那樣的折磨。

書本紙頁支錯著,像堆棄在碼頭上的一沓包箱殘損木片,那些人在遠渡重洋的貨物上將它們劈破下來的時候一定很兇惡啊。我愈發慌亂起來,高數書脊被翻綴于鐵柜側壁上跌撞出凄郁的嗚咽聲。

楚凡瞥來一眼,輕蔑地勾抿起嘴角,那半觸肌締倏而牽絞出某種詭瘆來。

她像個翹腿玩味著欄桿下低年級的孩子被混混愚弄出慌怵的學生,像坐在獸斗場的觀賞席中的貴婦。她像個嗜血的怪物,在寒郁的荒原中饑尋著所有的戰栗——它們像燃料,更像是效力猛促的藥劑。

像毒品。

“我說汪書記,趕緊穿好衣服出發,好不容易騰出來的場地啊?!币惠冻鲩T后,楚凡探出上身侃笑。

“煩人!”伶禾正拿過床頭的毛絨小熊將簾縫摻壓嚴實,她扭頭嗔呵道。

并沒人打電話通知彩排的事情。

這種時常出現在她們談話間的詼諧式默契著實珍貴,有一脈犀角燃出的溫香味兒。

只是這次楚凡并未如往常那般,在通曉后在旁側出言幫襯。

她似乎更傾向于冷眼旁觀,甚至尋求過在合宜的時候不著痕跡地推助一把的機會,即便她并不喜歡那個來訪者。

但在覺晰了伶禾的意圖后,她放棄了它們。

我一時艷羨。

在某種溫脈中,我并未止下手間的動作——我不再慌躁地翻攪,盡心將那些殘凌的木片撫攏地齊整了。

“就她還把這事兒當真了,傻不傻啊?!背仓钢页靶Φ?。

那些未被流釋的東西終究要尋得一處泄口啊,它們會本能地涌沖往最不屑顧惜——最低弱的地方吧。

延續動作中半分收覆意欲確是徒勞了,它并未掩蓋住自己的蠢笨,又一次在擔抵某種被理所應當了的踐踏的掙扎中落敗了。

“我還當真了呢?!蔽胰嗔巳嗄X勺憨笑附和著。

我暗自推搡開才剛順整些的紙頁,它們“嘩啦”一聲傾潰下去的瞬間,像轟然崩落的碎石沖滾下山坡,將那兒的嫩草芽碾磨得漿莖模糊,再沒重生的可能。

那近乎慘絕的景象驟而令人松釋下來。

我感到手指刺痛,低頭竟見那兒有許許多多不知何時劃扎出的木刺嵌痕,新舊疊合。

我莫名驚恍,像被隔世的碎片閡斷了最細末的一支心脈。

我似乎站到了那個水霧重重的碼頭,陷浸在木柵裂劈聲的影綽縈迭里。我漸漸蹚近其中,一個模糊的人影顯見在那兒,他赤膊錘鑿著那些諾大的箱子,迸濺出的木屑生厲地契扎進他賁張著血熱的掌間。

他像是已然麻木無覺,成了一個逆順隨人的底層。

只是錘落礫起的時候,那方潮冷的麻石路面上震顫起某種無盡積郁的憤恨來。

我被某種匪夷所思的東西誘引著再度走近前去。

我倒吸了口涼氣,為一霎陰深的悚然——那雙每個早晨現在鏡中的眼睛里幽蕩著怨倦,它們黯槁空洞,像兩淵尸窟,像兩甕滋掩著蟲蠱的壇盞。

那竟是自己的面孔了。

“說什么都當真,她真是傻的可以了。”莫利助笑,竭力將我扭綁釘嵌進那個任人凌虐的靶心,推搡到萬劫不復的煉獄中——那兒像一處水鬼肆獰的沼澤,有無數雙裹覆著泥漿的小手掙抓著。

就像是一場獻祭。

她實在害怕有誰注意到她將睡衣換成便裝的舉動,害怕自己成為那個被薅拽下去的犧牲品。

“齊一荻她自己也在場,叫別人干嘛?!背财诚蜷T口蔑棄,那是種于她尋常了的近乎罪戾的鄙夷語氣。

“是啊,溜奸耍滑的?!蹦Σ坏貛团醯?,誠懇地費解著。

“我說你們班的人怎么都這么不正常呢。”她轉頭奚落著。

“她向來是那樣呢。”我緊聲附和道,貫以某種揣度出的大抵會被她們喜歡的厭棄語調以示尊崇——那是刀片嫻熟擦割在喉頸筋膜上的,乖順悅耳的聲音。

我早已習慣了用自殘來的凌亂肢塊換取在一次又一次的責難中喘息的機會,我近乎本能地向她們諂笑,以期那幾番苛刻量度過的斤兩延續自己可以茍活下去的時長。

像一只衣衫餿臭的餓殍。

我厭惡那樣的卑賤,卻無力掙脫。

莫利到置物架旁拉取臉盆的時候觸到起簾尾的波皺,小熊倏的倒栽下來,它的黑紐扣鼻頭在地板上撞出生冽的音響,像玻璃球彈擊在石頭上。

蠢笨而懦弱的人活該遭受這樣的事情啊。

它扣伏在那兒,麻線紋就的彎彎眉眼仍和善出如摔跤了的孩子羞靦的笑。

“這種事還是少摻和。”伶禾收撿著散在地上的零食包裝,不時抬頭與我和莫利勸釋。再次撫穩了窗臺上毛茸茸的守護小熊后,伶禾掀開鋪展好的床被一角,摻身躺了進去。

她舒在眉間的倦意溫柔,像一位操勞的母親。

“剛開學你們導員讓去辦宣傳報那事兒,本來也可以推掉的?!绷婧虛淞藫湔眍^,純棉罩層里飽整的蕎麥皮坡滑出蓬松舒朗的聲音。她話尾的語聲倏地散逝,似乎被一脈失控了的委愧感淹漫了去。

“雖然當初有些抵觸,但在那兒確實交到了朋友啊?!蔽颐Σ坏参康?。

我倏忽聽見剛剛破殼的小雞啾啾,在那方純凈柔軟的沙灘上,風將它們的綿羽拂捋得如秋陽下的蘆絨。

我一時不知所措。害怕那些細白的沙粒硌破它們新嫩的趾膚,更害怕那些近乎透明的生命被時時襲來的海浪澆淋,卷噬了去。

“咱們那時候哪兒能看清這類臟兮兮的勾當啊?!背泊钛缘馈?

無論淤漬了多少臟污,也會被這樣的輕悅滌漂地如初生般純凈的啊。

簾隙在小熊的身后緩緩彌合了,那孩子撐身拍了拍膝上的土,歡悅地跑跳起來,它們的眼睛澄澈清亮,像融斂了剛剛拾撿回來的點點星光。

屋子里寧謐下來。

“哎呀,衣袖開線了,還是正品呢?!蹦瓝伍_一件標識很大的外套嗔嫌了句。

“我那個小整理箱的中間層有針線包?!绷婧舔v出綁攏著發髻的手指向柜角。

封喜的生日晚宴選在了離學校不遠的一家飯店里,據說那兒是這座城市唯一具有放得下全班人的包間的地方。這種佼佼者的姿態倒正契合宴會主人此時的烜赫了。

楚凡禮服式的黑色連衣裙稍帶了些絲綢的質感,后腰處的剪裁半貼半晃出腰身的玲瓏曲線來。她扭身伏頷,攏合肋側上細長的拉鎖的動作頗具風情,金屬咬齒旋即嵌契出一縷迅潤飽滑的纖厲。

兩朵奔郁的西番蓮暗拓在那件連衣裙的擺褶間。

她往鏡前走去的神色失了尋常,現出某種畏縮與扭捏來——她迫切地想欣賞那高貴的身影,卻又在擔心在那扇透明的缺口彼端,某雙眼睛的窺視。

她害怕瞥掃到半點瑕疵,那種微如刃痕般的纖銳利器會將她如頂風繃揚起的滿帆的驕傲頃刻間劃割支零。她害怕它們被任何人——自己察覺。

因為旋隨而來的如山崩石落的頹潰過于悲絕,那無異于一場了無邊際的屠殺。

她閃躲開,便也覺得它們被藏匿地安全了。

“這件衣服的開領真是精致,之前還沒見你穿過呢。”伶禾去往窗臺旁取刷白的鞋的途中,站頓下來幫她將噎在頸后的半片領子翻折妥帖。

楚凡的身體怵聚了一下,那似乎是某種先于一切聲色辨別的本能。

“這個啊,是很久以前的了?!彼笥肄D身往鏡中照了照,輕描淡寫地應了句,這大相徑庭的隨適中似潛伏了某種不可言喻的勞苦。即便意識到身后的人是伶禾,她也只稍做猶豫,終究無法容得自己融沁在本應親近的慵惰中。

楚凡再度披上一襲華羽長裘,化做無懈可擊的孔雀起舞人前。

她對這由衷贊揚的懼怕,不亞于那扇透明缺口中的無數種眈視所帶來的惶恐吧。

空氣中彌漫起繁復的香味兒,像暮春正午時分的蜂翁。

毒蛇尾信般的呲撳聲后,噴霧瓶前的浮拂出一撳倒錐式的熏暈。莫利放下發棒,將額前燙過的一綹波卷沾浸其間,那勾拉的動作倒散了一瞥疏澀的嫵媚來。

“湘凝,可不可以把絲綢發帶借我?!蹦皆谙婺拇蔡萆希雒驵阶斓?。這種撒嬌語調近來常被用作捆獲某些優佳物資的繩索。

倒像是一記不見籌碼的威脅,無關羞慚的貪婪,一場別無雜念的討要。

“深棕色的那條?”湘凝稍將吹好的長發攏在耳后,側身去夠擺在床頭的小收納格。

那些發絲滑漾出來,紛落過她肩頭棗色針織短衫的針斂縫合。它們如初夏雨后垂淌下被淘凈了的山壁的淅淅水簾,夕陽映來窗里,閃眨在漸次逐覓著的發絲間,像巒脈間的精靈于那兒亦疏亦頻的空明中玩躲。

她俯身遞于莫利,再度別攏起它們的時候,領下的絲帶正將她的纖頸襯如脂玉。這個在石頭屋窗前侍弄花草的法國少女慵靜恬和,露出別飾在胸前的低襟折拐上的一盞巧致的糖果結來。

“你不用嗎?”

莫利伸拿發帶的手猶豫在半空中,像是生于這溫和的慷慨下的某種懺悟,又如意識到湘凝才是與這頗具質感的飾物相配的人后的絀愧,或者那不過是一句有欠熟暢的暄際罷了。

莫利時常跌宕在這樣的混沌中——某些連自己也辨不清楚的滯愣住的緣由。她到底還是個單純的孩子呢。

湘凝笑著搖搖頭,姐姐般的謙讓中似乎蟄伏著某種難以名狀的疏凜與貴氣——漫沁于如梔子瓣般盈潤的教養中的輕視。

她確也是用不到它的,那瀑素發便足夠明耀了。

莫利抬手接來那條發帶,眼睛里終究簇來了怯生生的諂意。她困惑地若有所思地坐回到床沿上,卻又倏而歡悅地正了正擺在桌邊的小折鏡,像被玩伴的引喚斷了某種莫名失落的孩子。

莫利不住地嘗試將環系余下的發帶盤挽出不同的扣飾來。要附就進促狹的鏡面來將頭發梳攏地整齊些的緣故,她不得不蜷扣住肩膀。

那場晚宴上一定有很重要的人啊。

只是她借用了一條自己所及的最華美的飾帶,仍襯不得某種燦于這女孩心間的純粹的珍貴了。

她們像一叢幾生的艷烈的花苞。

我趴在枕頭上觀望著這面被圈禁在床欄框格中蠢蠢欲動式的匆忙,那實在是令人驚羨的奔勞。

我摸來耳機,翻身面向墻壁。

“上鋪?!蔽腋械胶蟊成系膸紫曼c觸,綿怯如幼小貓咪柔軟的腳墊。

我拉下耳機,轉頭朝那兒看。

“這件衣服還行嗎?”竹緣悄聲問道,隨之微微拉展起那件松大衛衣裙的衣擺,局促著悄悄收抵下頜自顧了一下。

我倏忽聞見一抹清苦味兒,如缺水肌底的微灼,如泣在僻靜墻角的磚石上涸漬的顏色。

“嗯?”我下意識地疑惑了一聲。

這句出乎意料的征詢像旋轉木馬啟動時的那一串鈴鐺聲,在某個時刻,曾經錯落地很遠的小馬交互升降,倏而比鄰著在機械運作式的曲調中奔躍起來。

竹緣不想讓她們察覺到即便自己有著近乎病態的體型,可依舊想穿好看些的愿望。她慌亂地遮掩住它們,一如不住地拉拽著襯衫的下擺遮掩那些臃腫。

她懼怕那些游覓或是蟄伏在叢林深處的東西——那些饑餓而貪嗜的眼睛。

“挺好看的?!蔽乙嗄踺p聲,竭力守護著這近乎孤注一擲的信任,即便我知道它無外乎是某種同病相憐式的親近,甚至是對于更為卑微的人的松懈罷了。

它們仍是有點溫馨的。

“你熱不熱啊,穿那么多?!背驳碾S口論道,她的聲音像車輪急剎在尖利的石棱上。

我本能地怵顫了一下。

它終究被盯視住了。

“還好了,國外的品牌料子都薄一些?!敝窬墤猩⒌脫哿藫垡聰[,不以為意地仰躺回床上抖起腳來。

楚凡扭臉往旁側,前頸突兀出幾處淡青脈色來,連并那遺縈在側臉上的弧度,它們像被著意勾置下的標識,以便提點那些被攜斂了的默然的哼笑。

“莫利穿的雪紡還一腦門子汗呢?!?

被楚凡寵溺的提及的時候,她正看著湘凝遞來的手機與之相談甚歡。大抵是小白與冷雪瑞時常形影不離的緣故,近來她們愈發親厚起來——某種便利式的玩伴。

“快入冬了,偶爾幾天還是這么熱?!毕婺僖姶钛脏?,憨嗔的語氣一時將所有的疏離感化釋去了。

“嗯嗯,穿單衫還覺得熱啊?!背采糟读艘幌?,旋即并指于頰側不耐煩地扇涼應道,那坦誠式的附和更像某種不著痕跡的收絡了。

她像個運籌帷幄的謀士。

“衛衣的料子能薄到哪兒去,正常人都會熱得不行,更別說”莫利的話說了一半,便甚是恍促的鈍滯住了,她滴溜溜的眼珠來回掃視著眾人,像個一不小心踏壞了田間秧苗的孩子在視察大人的反應。

不同的是,她心知肚明這本是一件會受到褒獎的事情。

她與楚凡間早就有了某種默契,即便那稍有些不對等。

“哪兒去。你聽她這語調拐的!”楚凡重復起莫利方言式的尾音侃笑起來,嬌嗔著與大家控訴道,她不經意地以眼神邀示著每個不相關的人加入到這場童真的嬉鬧里。

湘凝無非是最重要的那個。

她的笑聲狹銳,像尖利的指甲將頭皮上的虱蟲擠仄碎裂霎那的慘厲,像噴霧器壓出農藥的那一下蛇信無休止躥縮般“嘶嘶”的聲音。

那是種令人憎恨卻又極致崇拜的趕盡殺絕式的陰冷,像一幅躊躇悚畏的圖騰。

獵物被絞殺了。

竹緣何不像從前那般一把將侵犯者的發帶薅拽下來呢,我挑眼看著這場圍剿,極度渴望地想。甚至在她終抵不過頹倒下去的某個瞬間,我險些翻跳下去親自撕扯了環綁在莫利頭上的嬌俏飾物,連并那幾綹卷曲的頭發。

那并非是任何一種關乎對錯的義憤。

獵物脖頸滋出的腥稠濡塌了傷口周圍雜亂的毛色,它們漸漸凝淌,最終懸于萬千毛發尖稍。像化進寒郁深海中的一滴血,那甘冽空洞的回聲,與漫散而去的鮮艷讓人興奮極了。

“他們說三十分鐘后把蛋糕送到酒店。”湘凝點開手機里的物流動態道。

湘凝剛好是附近一家烘培坊的超級會員,在之前寢室商議封喜生日的時候,湘凝主動提及可以出示此卡打折并暫代下單的事情。

她不再那么疏冷了,在她如小馬駒脫在熏風喃喃的草原上的那天。某種我尚未識別過的歡悅像一包灑在井水里的薄荷糖粉,凈去了很多懸渾在那兒的細末。

甚至將那些似不相關的隔閡也一并赦免了去,它們倏而消融沉淀,于那光潔的卵石隙間滑釋到了一際闊朗的純澈中。她只顧將余下的甜甜的櫻桃酒釀,帶回來贈與溪潺石岸,新葉芝蘭上的生靈。

某種尚含斂著的熱烈如半柱閃泛光亮的源折,熏氳著一脈未央煙火。連并久駐于她聲音里的輕緩也多了溫度。

當然,她也不再特別與竹緣親厚了。

我想起憨笨的提壺人在食堂玄關外的臺階上的那個趔趄。湘凝的倩影輕娜,只在稍前方原步走著。是忽略,更像拋棄。

她們向來不去回頭攙顧啊。

“剛好是咱到那兒的時候呢。”楚凡贊和道,語氣中漾溢出某種驚喜,如幼年與同伴賭贏了雀巢中的鳥蛋個數的霎那。她得意地享受著那根作為戰利品的冰棒的清涼爽利,一時別無忌憚。

“裝下33個人的屋子得多大啊?!蹦麑︾R抿了抿鬢角,隨口嘆呼道。

大概有垓下河灘,赤壁巖仞的規模了啊。我翻身仰躺,不由得睬量起屋頂幾痕石膏線之間的跨度來——這住了六個人的屋子實在過于擁擠了。

它總會因多出某一人而以指數式的速量無限縮聚,直至令人窒息的程度。這才是那種逼仄感生來的最詭異的緣由吧。

不多不少,每次只一人而已。

屋頂石膏線痕匯出的尖角里絡了許多的蜘蛛絲網,那些因過度輕纖而飄忽不定的東西不時三兩粘連,倏而又被微乎其微的氣流攜斷,耷垂在那兒頹寂地如半截絞架舊繩。它們異面交錯,一股腦的拓在瞳孔間,像盤混在膠羹里迭綴無緒的絲色。

又如自成體系的空間幾何。

那兒可有33個人呢,我想。

“哪兒還有33人了,那個誰上個月不是退學了嘛”楚凡隨口糾正道,話至尾音卻如盡了油的機械節律般漸次斷弱了。

“他想再沖刺一下之前向往的院校?!彼Σ坏匮a充,話里的贊許全然頂替了剛剛幸災樂禍式的輕蔑,新晉為她重啟上揚語調的仗勢。

她迅而察觀了湘凝一眼。

湘凝曾與他代表班級一并去挑選送給導師的節日花束,只是那種短暫的同處關系遠不必令楚凡這般經意的啊。

伶禾的手機響起來,團委老師粗催上次團會影像資料的指令現出音柵。

我繼續想著那個退學的人。

是露了半截鉑色筆夾于淺灰色的西式馬甲前的,還是鉑色領帶夾微露出襟弧的男生呢,印象中那勛章般的金屬光亮相似極了,卻又因某種微妙的聲色差距懸殊起來。

我一時覺得混亂,不由得苦惱起來。

“聽說孔美婷還以個人名義送了個蛋糕呢?!蹦麎旱吐曇羝沧斓?。

“花錢出風頭,也確實是她的風格啊。”楚凡輕笑。

“據說男生那邊集體給定的冰淇凌的,還是雙層的!”莫利道,她下意識的晃了晃手,儼然對吃到這樣的甜品充滿期待。

“可得嘗嘗了,之前我還沒吃過那個?!绷婧虒Q下的衣服折了折搭言道。

“哎哎哎,能不能漲點出息?!背差B呵道,她時常對伶禾做這樣親昵式的侃笑。某種毫無刻意的輕慢,如雪落茅屋。

“是呢,能不能別那么不見市面,丟不丟人?!蹦麚溥^去,伸手往伶禾腋下咯吱,她肆無忌憚的享受著這其樂融融的玩鬧,自顧自地。

封喜的生日宴上會有至少四個蛋糕了。

那些裱砌精美的奶油花朵簇擁著生肖動物造型的場境會如童話般美好啊。碩潤的泡泡上映照出陽光的色彩,它們飄飛在最是明朗的公園廣場中央。

“冰淇凌蛋糕很容易化掉的?!?

竹緣不屑喃喃,并未看向任何一人,卻又試探性地散盡睥睨。那倒像是一句不問前程的絕地反擊了。

這個被提拉至“市面”維層上的蛋糕倏而成了抵御饑餓感的絕佳吃食。某種迫需滿足又亟待吐瀉的欲望著實兇猛,如厭食癥前夕的躁郁。

她勉強找到最后一只尚可追殺的獵物。

“你沒吃過啊,真是”她收下那本也不必說出口的后半句,垂下眼簾似是而非地掠過伶禾,和那些人的方向。

是蔑視,是抗爭,也是逃離。

像不得不再次滾過荊棘叢的橡膠球,空氣在那些細密的孔洞中躥擠出來,如牙齒高頻的戰栗,像極度膽怯,像身處嚴寒。

空氣凝固下來,猶如自然記錄片中的虎豹撲殺前的屏息。

楚凡將換下的拖鞋潑扔到床沿下去,那偏木質的鞋底搓踏出一串刺耳的聲音,像重型貨車剎磨在碎石路面上。

像長如兵戟的冰棱墜刺下來。

“叫的出租車在樓下了,咱們快些走吧?!彼h視招呼道。又一次無辜出某種若無其事的半笑來。

“還蠻快的呢?!彼齻兏髯灾詈蟮某绦?,有人忙扣上外套前襟的搭環,有人則在鞋帶上再勒系了一重保險,有人只挎著日常不怎么擺出的包站在門口等待。

床架端盡的方頂不時晃碰到墻上,劃刮出凹曲坑疤來。

竹緣又是在穿換衣服了。她勉強抬起腿,試圖快些將撞著很多明麗大色塊的煙筒褲套好。

“快點了莫利,就你一人還磨蹭呢?!背苍陂T邊嗔怪招手。

“咱們還得趕著去嘗那稀罕的冰淇淋蛋糕呢,很容易化掉的哎!”她瞥了只套好一條褲筒的竹緣一眼,怪調道。

那鐵架頂棱猝不及防的頓在了半跡渦痕尾端,扭彈回位的霎那于那方潰亂處劃陷出又一道深痕來——竹緣稍稍愣了一下,悠悅地倒回自己的枕頭上,像正被課業煩惱的小學生被告知假期延長。

像被驟然取消了夏令營的孩子。

我趴伏在枕頭上,倏而疲憊異常。

“上鋪!”竹緣喚道,佯作出如深夜來摯友床邊分享戀情的神秘式期愉。

這種毫無憂慮的語氣本是最溫軟可憐的遮掩啊,像被欺凌的小女孩兒的倔強。她奔波了一整天,卻仍要強打精神攀到屋頂去修補那些被雹子砸壞的地方。

她受不住那些隨時會滲透風雨進來的縫隙,它們會令她時時陷入惶恐。

我閉上眼睛,只微張唇角呼出深勻的鼾聲。

那息舒嘆聲淺弱,像一位早逝人寬釋出的畢生落寞,她似是倦怠了自己幾近瘋癲的忿憤,不甘卻也慶幸著此時敗落式的無力感。

她不再害怕了,重生地平和而溫潤。

我聽到凳腳輕磕在地板上的聲音,那種被竭力避免過的瑕疵式的響動,像幼蟲初動碰翻嫩草下前年深秋遺碎下的枯葉。

像先些起床的家人躡手穿衣洗漱間的回盼,如臥室門棱被扣契在木框上的輕緩樸韌。

她坐到凳子上勉強將腿套裝到褲管里,時時克制住那些橫沖直撞出的趔趄,像一只憨笨的小熊。

那像是某種誤入歧途卻幡然醒悟的善良,某種補償式的悲憫。

或者只是在一些情境中對弱者本能式的親近——某種混沌而精妙的自憐與撫愈。

竹緣拉開木門,趕去參加那場熱鬧的宴會了。她的背影被門邊掛滿各色外套的衣架影兒擋噬了大半,像到廊道箱格里取牛奶的孩子,像安然赴死的罪人。

掉落在紙簍旁邊的小塑料袋被氣流撲宕至桌角后,被幾杠稠膩的線形黏縛在那兒。地板上迭疊著很多泥色腳印,那是從她們未吹干的發梢上滴落的水,被彼此踩踏出的新污殘垢。

我感到一陣眩暈,眼前旋出煙花爆破下的碎紙皮久浸在牛尿里的浮色,我再撐不住愈發沉滯的眼皮,伏在枕頭上睡去了。

雞排上的酥屑讓人想起校門東角上的一枝榆錢,深秋清寂,那些擠簇著的小圓葉便是這樣的顏色。

漢堡窗口的老板抄捻起油皮紙,熟練的折墊在烤好的雞翅上。他稍探身將其遞給正低頭撥劃手機的男孩,隨后習慣性地將手往圍裙上撲抹了幾下,轉身點開尚靠立在吧臺邊上的平板屏幕中間的三角符后,疊手墊在下顎,趴伏在那兒。

我將油紙剝褪了一些,合銜住上下兩層的蓬軟面包。那些夾料會覺得很安全的,像是被一視同仁的擁抱起來啊,我想著便愈發努力地張拉開嘴角。

只是那些食料實在繁盈,半片番茄倏而滑落到桌面上。我忙將它撿起來填回嘴里,一時生出近乎委屈的愧意來。

“你看,這個與他的圍裙竟是配套的?!濒脴s與我說道,他點了點油皮紙被我折下的一角,眼中閃過如初生小雞看到螞蟻時的驚喜。

它們確是與撐在胖老板肚皮上的橘色動物碎飾是一樣的。

這當真是件可愛的事情了。

魷魚圈被笊出滋滋作響的油槽中,像一環環被藏滯下的太陽光圈。老板將它們包裝后再度點開那小三角,那沙啞的話聲間響襯著一陣輕悅的《Summer》曲調。

“他原來在看《菊次郎的夏天》啊。”我遮住嘴角小聲與裘榮說。

老板娘別扣好白色廚師短褂,將水吧鋪面上的麥秸圍簾收卷起來,她碎聲埋怨起老板為何只開了快餐那半面窗口,料理機的嗡聲里漸次有了清涼的西瓜味兒,來買果汁的學生和同伴說起蹲在圍欄上的貓,在眼角笑出如番茄炒蛋的熱鬧來。

它們終于奏效了。

像印拓了枕巾花紋的皮膚再度彈復飽滿,某種近乎絕亡的囚抑感隨著微泛了紅的膚色一并褪釋了——伏在枕頭上醒來的霎那,我曾感到一抹難以名狀的恐懼。

像白色飛蛾的磷粉。

那些被抽撤了光線的黯淡中安寂著不知所蹤的聲色,床架是灰塵敷砌出的。似乎有嚴冬海崖洞穴里的水滴落到潮濕的石片上。

墻上被磕砍出的凹壑,成了唯一真實的出口標記,它們像葫蘆瓶里重郁的川穹味道,撕破那些淤在心口的荒蕪,那纖邃的絞痛如一影浮蕩在水面上軟爛了的稻草。

“今兒封喜的生日宴一定盛世空前啊?!濒脴s支拄雙肘,愣望著畫在水吧招牌上一顆奇異果道。

快餐窗口的麥秸圍簾被綁結成手腕粗細的卷筒固懸在招牌下緣,廚房里的烤炸榨汁物什便全然現了出來,相較剛剛只露出些微,即便它們不可或缺,仍是明锃衛生的,卻多少像是雜砌繁亂的臃贅了。

我并不搭話,只將油皮紙中打算剩在那兒的小塊漢堡填到嘴里。

玉龍湖的水被晚霞映的通紅,一波一波地翻滾著,像燒燎在地壟上的火焰。水與火本是最遙遠的東西,此刻卻叫人恍惚難辨了。

裘榮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猛地回攬了一下。環湖健走隊如一列長蜂般旋奪而去,攜帶式音響中的燃亢尾調攪著熱騰的皮肉氣味拉散在空氣里。那些人揮擺著手臂,血潤的面頰上脹盈著某種原始而生莽的快意。

“你沒事兒吧,這些人總是像打了雞血一樣?!濒脴s稍稍懊惱。

“他們這是要走到哪兒去啊?!蔽业馈?

待回神看去的時候,領隊舉著的大旗已然飄在了很遠處的林木外,疏綽出幾瞥紅色后漸而消失不見了。

“減肥少吃就行了,何必大費周章,打擾別人散步。”裘榮以此批判了那些人定制運動衫上的瘦身宣言。

人總是得呼吸才活得下去嘛,無論如何不該像一把啞了的琴,弦上積滿了塵土而不再跌宕顫動了啊。

“你們寢的那些人都去了吧?!碧峒八齻?,他的措辭疏離,全然沒了食堂納新時候調情般的繁密熱絡。

我側頭看了一眼,某種冷漠全然裸露在他眼瞼與鼻梁間,那兒萎涸塌陷,像一條經年沙化貧瘠了的溝壑。

像嚴冬暮色陰郁在蒼灰石崖縫線里斷續硬結著的幾壟雪上。

即便這些凜冽的折線會令人陷入枯寂之中,卻也如一面純素的水泥墻壁隔絕了所有的光色——那些浮閃在黑暗中的瞳,墨綠在水間的濃密的藻,旋魅在菌菇帽上的妖冶。

那些山巖險獰,卻真切。

我并未覺此突兀,只聽到精深鎖器內部的齒輪勾線倏而閉扣的“啵”聲——某種尚不明了緣由與歸處的撥契,就像在某個久遠到沒了印象的時空里與它們交識過。

像縈散的霧氣聚而成形,像應驗。

“嗯,都去了?!蔽艺f。

“她們個個不是省油的燈。”他隨口論,輕笑了一聲。語聲里回滲著某種剝離于瘦幼面容的明徹,甚至峻酷。

我瞠目于這斷層間的巨大空曠,一股酸熱的東西涌注入了心脈,像反嘔進食管的胃液,像淚腺中沖觸而出的微灼。

我覺出某種恨意,對那些耗噬出種種空曠的掠奪者,他的和我的。

我挽住他的胳膊,肘彎里燃融出某種溫熱來。

“你與她們相處的怎么樣?!彼D而問道。與其說是問,毋寧說是某種確切了答案后的關切式提引。

我搖搖頭。

夕陽墜去,天際的云霞冷卻成安穩的藍,那沉下來的啞色寧釋了每一峰水波上的浮耀。

“還以為你挺喜歡她們?!蔽译S口道。

“何以見得,那些融洽的說鬧嗎?!彼Φ溃莾河蟹N頗為含糊的輕蔑。像對幼稚想法的善意旁視,對那些人的玩弄,像自嘲的苦嘆。

“逢場作戲,及時行樂,我也說不清啊?!彼麚芰藫芘砸莩鰳鋮驳囊淮~片道。

我驚詫不已。

他提到母親的美貌與形形色色的男人。

那個小男孩兒走到湖邊,抄捧起一小把白滑的卵石,側身將它們一一往水面撇擲去。那些漸而微弱了的渦紋中回漾出空悅的聲音。

石子之所以可以如蜻蜓那般于水上輕跳,是因為速度和受力之類的緣故吧,我想起了這個小時候令伙伴們趨之若鶩的游戲原理,那些被筆油污糊了的矢量圖。

只是無論再注了多少繁復的輔跡,有些箭頭從來是無法挪移的骨架啊。

那些石頭蹦躍幾下后,終究沉了下去。

連并霞色的火焰也于那些渦漩中逐而燼逝了,像撥轉開的一枚枚瓷浴盆底銀色的金屬封紐。

湖面倏而靜下來。

像撣滴下藥鹵的漿水,凝住了一抹濃白的悲戚。

“蠻厲害啊,我的記錄是兩下,還得是十分幸運的時候呢。”我笑道,想將它們攪散了去。

我趕到他身邊,貓腰挑撿了一塊扁平的石子,隨之往湖心打撇。

它一次也未彈脫起來,只徑直投扎了進去,濺出三四水注如初生玉簪纖瑩的長苞,卻又與說不得是幸還是不幸了。

“就是不夠嫻熟,多扔幾次就好了。”裘榮順手遞了幾個石子給我,他隨意投出的石子不出意料地綻觸出四五處漪簇來。

他小時候一定反復練過,于這些便習慣了啊。

“是不是捏握住最薄銳的地方再出手?”我仿著他撤步拉肩的角度道。

“最薄銳對頂端?!彼洲D了轉扣嵌在我指節間的標器。

他比我更懂這些技巧。

裘榮連續向前搓跨幾步將手中的石子相繼脫甩了去。

那些尚未漂染的粗線紋里貯著風暴的清新氣息——咸鹵的海水和活蹦亂跳的魚兒,初原的苦澀和肆意奔放的滔天巨浪。

他的背影單薄,灰褐色的上衣寬襟像一角舊樸的船帆。

“起了四個!頭一次這么多?!蔽覕抵约簲S出的漣漪與他驚笑。

我倏而聽到了盛夏的蟬鳴,在一盞盞藍邃的渦旋中轉透了來。被湖水涼鎮了的繁絡只如綿密的香酪椰蓉,裹在攢了幾次的零用錢才夠買來的奶香冰棒上。

“看我的!”

小男孩打水漂的勁頭愈發足了起來,那種純稚的好勝歡耀倒是可愛了。

莫利眼下的烏青像一條纏盤著的惡蛟。

她著重用水煮蛋白滾按的那個半U痕緣是竹緣哪根指頭的哪段指節硌淤下的呢?我躺在床上側目思量著。

床欄頂端不住地磕碰在墻壁那巴掌大的瘡痍面上,竹緣又開始顫自己扭別在一處如剪刀般的腳了,她隱約哼出的音調像層疊而混沌的紗,敷衍著晚歸女孩路過漆黑胡同為自己壯膽的傲慢。

在得知有一場所謂凌辱發生在宴席上的時候,我不確定誰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即便那時候莫利眼瞼已然腫脹的厲害,像一顆尚未飽潤便敗出了霉斑的落枝桃子。

我回味起昨晚的事情來。

“還真就無法無天了!”楚凡義憤道,她頗有姿態地拍了拍桌子。像話劇社里拔刀怒吼的俠士,這份莽撞不過是為引得搭戲者問詢的臺詞罷了。

她在為某項終于師出有名了的討伐宣誓三軍了。

“怎么了?”

我一骨碌坐起身,習慣性地遞了該有的驚訝與關切上去。像一個在戰爭年代尋得了可以混跡過活下去的營生的人給得勢者敬舉香煙。

那時我連任何一方的片面之詞也尚未知曉,也顧不得它們,只貪起那一陣莫名的輕悅來——發生在她們之間的爭斗像一把撒化在杯中的布洛芬散劑。

那些膨空了的淡褐色小顆粒倏而融渾了水,就像很多無暇顧及便任由其淆混了的東西。

“莫利只是玩笑著扔了個紙團過去,誰成想會湊巧砸到她臉上呢!”楚凡在講演經由或說厲數那個人的罪過的時候,不時為萎靡窩火的莫利在紙抽中拉扯出紙巾來,她的唇珠隨極度共情的深慰微微顫動,倒像是一位盡顯無力的慈悲老者。

只是她并不介意自己起伏的語調重現的情境會再次刺傷其著力庇護著的所謂無心弱者。那種煽染式的譴責如螞蟥般吸附在一層層甚是毒辣的詞句下。

“她向來是這樣的。”我說。

“開學那陣兒那么對你,現在又對莫利這樣!要是咱們再好性兒下去,這寢室還不得按個兒被她欺負個遍?!彼f。

我心下生出一股揶揄訕意,為她這不甚明晰的滑稽控訴。不過很快我便將其如祛黃乳液般推抹成一層均勻的、和煦的乖巧——對某種收編應有的恩念。

“她那樣兒的,還好意識說別人晃床。哎哎哎,你還記著當時她那不厭其煩的嘴臉不,眼眉中間的肉都厚成醬鴨掌中寶了。”

楚凡見我攀上了床梯,忙不迭地奚落起竹緣以往的做派來,她用陰陽怪氣的哼笑布就著連綿不絕更迭無盡的撥亂反正,這又到底是第幾場了呢?

“記得啊,都記得。”

我只繼續登踏上去,泄出某種足夠同仇敵愾資格的粗莽的歡沖。梯棱硌得腳心生疼,我始終背對著她們。

我意識到自己一點兒也不厭惡那個雷厲出拳向所有——被煽唆漸而生來的或本就認定過為猥戚聲形的人。她像個入了圈套的武士,磊落出某種悲壯來。

或者僅僅是她曾在一些時候引得一些人不甚舒遂的緣故,像一只被惹怒了的蜜蜂的蜇刺。

竹緣并未出現在寢室里,據說她在宴會結束后徑直回了家。

屋子里融洽極了。

樓門前的街燈仿著月暈籠在那兒,它們拂過撫覆在女孩頭上的男孩的手縫鍍了華色在她絲綢般的長發上。這逗鬧式的觸碰過后,男孩笑彈回了原來的位置,像得逞了一個梅子冰汁味兒的惡作劇。

他們從超市的方向來,始終保持著一塊半地磚的距離。一如穿貫著的那條更側于女孩腳下的青磚緣縫,似乎有什么支隔在他們中間——某種區別于拘謹羞澀的僵鈍不時出現在男孩的額角上,像斷斷續續的驚醒。

像被往復掉換著極相的磁石一般,這徘徊不定的疏離竟漸而顯得有些涼薄了。

大概是過于入神的緣故,直至女孩邁上寢室樓前的門階,我才認出那是湘凝來。

原來她并未像往常一樣也在這個周五晚上回家去。

“一起洗漱去吧。”我聽到有人說。

“用涼水沖沖會舒服點兒?!绷婧陶侥惭厣希鹉莻€佝僂著身體朝向墻壁的人的手臂晃喚著。

“可不能再哭了啊,本就腫地厲害?!?

她的勸慰中涌來幾分急躁,這半怒式的命呵確是只出現在真切的擔憂中的。像一位唬著弟妹乖乖吃藥的長姐。

“這么晚了,湘凝還沒回來呢。”楚凡望了望窗口道,她伸長的脖頸像一節秸稈彎成的紙扎撐挑,揚舉著鄉下出殯隊伍前被縐紙糊裹地濃艷的燈彩,一盞盞詭魅的引魂幡。

在她床鋪角度的視線是根本越不過窗框的,也無需越過。這徒勞的動作怕又是某種圖謀的開篇了。她萬分懇切的擔憂中似乎藏匿著近乎于淫邪的覬覦。

“她今天沒回家去?”我問。

“沒有,大概覺得這種情況下再與竹緣同步做什么會有不妥吧,畢竟往常她們多是同時搭伴回家的啊?!?

楚凡俯身溜了眼床下,在確定莫利出去給家里打電話后說道,語氣中帶著某種難以掩飾的得意。或者楚凡覺得參透出這些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或者只是幸災樂禍罷了。

街燈籠出的月色冷了些許,我情愿為楚凡不知道的那個緣由暗自歡悅著

“那湘凝去哪兒了,怎么沒一起上來”我隨口道,倒像是場自顧自擂鼓振勢而生死攸關的博弈,一場孤謐的戰爭。

“半路接了個電話折回去了,說落了鑰匙扣在那兒?!背仓闶?,以被占用的口齒松懈道。

枯草蕭瑟,鼓聲如雷的沙場外,窗縫里的晚風輕撩起半垂在床邊的真絲枕巾一角,走廊里女孩們正說著青瓜香氛的面霜暈開用最是水潤,楚凡翻找著未看完的綜藝,填了顆新口味的話梅到嘴里。

“哎?聽那聲音很像冷雪瑞呢?!彼腥幌肫鹨话?,忙接下嘴里話梅核,扭手放到床頭的小紙盒里,那是她臨時找來的垃圾收納處。她像只支炸著毛的貓,貪婪的尋訊另一宗腥膻來。

大概是莫利事件失去了效力,再不足以鎮痹住她所恐懼的某種如心電般嘁嘁詭銳的慌寞了,那些如鐵鏟搓擦著揚了薄砂的石面的聲聲尖厲殘忍,總要用什么揉抵去啊。它們如毒蜂顫出的嗡鳴,刻刻不休地迫擾出無跡可尋的病痛。

我倏而蹙緊眉心。

“他們是互相喜歡的吧?”我佯做作市井婦人樣低聲探問,即便我從不懷疑這才是湘凝不同以往的美麗的緣由。這倒像是場戲耍了,像小貓自顧自在院子里歡適無憂地追頑線球。

那兒陽光明媚,矮矮的圍墻外有許多事情發生,那上面圓滾滾的卵石,都是自己與自己的秘密。我會在一些晴朗的日子里將它們拾回來,壘砌在柔軟的青草地邊緣。

我時常仰靠在這個漸而成了院子的地方的樹蔭下,享受著被它們隔避了紛擾的時光。

“喜歡這種事情啊….”楚凡不以為然地拉上聲調,她扯來掛在墻上的修剪盒兒,稍垂下眼皮像挖烤釘螺瓤兒那般得意悠閑地捏出耳勺來。

“怎么呢?”我不得不拿出下作的探聽姿態來,這種生理反射式的迎合每每令人陷落暴食癥式的懊惱中??沙诉@樣,我對這如瘴氣般漫布在所有談話間的打壓再無對策。慌張與無能像是一條毒蛇的首尾,交互銜咬著將人圈進緊縮不住的境地。

楚凡深諳這點,便愈發肆無忌憚地伶俐著自己的口齒,將每一個細枝末節的分歧開發成一座舍我其誰的舞臺,甚至有些時候會詭辯掉一些不經意一致了的東西,站去另一側——更好施加凌虐以獲取某種安生的至高點上。

可作為了避免災難而改弦易轍的叛徒,她與我有著驚人一致的怯懦。

“哪兒就那么純情了。”

像對某種成就的檢閱,楚凡對這彰顯自己權威的馴化結果頗為得意,她心滿意足的將細長的銀柄在耳穴里抽離出來,稍努起著嘴往柄端的凹弧吹了吹。

我痛恨如這種貓對捕捉到的老鼠的玩弄,和隨之而來的病入膏肓式的屈辱。即便她語氣中的輕蔑并非全然是對我這個俯首順從者。

“喲咻”潤過油的軸頁轉出如魚罐頭蓋皮被掀撕開的聲音,光倏而在那撬開了的縫隙中投拓了來。伶禾趿著拖鞋,提幾雙順手洗了的短襪頂進屋里。

走廊里燈色呈出深于屋內的牛皮紙般的棕黃,映在地板上倒像一根煙花引信了,我看到一星金黃色的光閃。

“嗯?純情?”我對她不懷好意的評析展現出空前的崇拜來。

半濕的襪子落了一線水在地上,從門口連到伶禾正晾掛著的床頭橫桿旁,它們透出地板的淺黃色,像被布串起來的浸了藥誘毒老鼠的麥粒。

湘凝是在她鼓吹完冷雪瑞的女朋友有多么優秀后推門而入的,在最后那個意味深長的“難以逾越”話音落去之后。

湘凝白皙的腮頰襯得唇色清亮,像半片楓葉落于初雪中。她如往常一樣在門口換下短靴,在彎腰擺正它們的時候順手梳拂了錯落在那兒的皮質流蘇。

楚凡的臉上顯現出空前的驚慌,那種呆愣過后的猶疑不安像一只被那鞋尖堵困在洞里的老鼠。她不確定自己那些恢宏的論斷是否被外面的人聽到,徘徊不定地思慮著該怎么挽救它們以逃竄出去。

她并不知道那個被暗示為不自量力的臨時替代品即將要上樓來。

她意欲掩蓋卻終究敗露了的虛怯使得自己的若無其事成了一場渾然天成的喜劇。她的臉像一處被蟊賊翻盜過的促狹的衣柜,像散亂著貓狗撕碎了的廁紙的地方。

莫利推門失魂落魄的躺回到床上,她像個被丈夫休掉后便一病不起的女人,再無心這些無足輕重的東西。

“別哭了,我帶了巧克力雪糕上來,你裹毛巾敷在眼睛上啊?!毕婺侥惭剜?,她的語聲隱隱著感人的輕柔。

“嗯,你回來了。”莫利轉身看去,聲音像一只惺忪醒來的小貓的喵嗚,委屈著連詞句也模糊了。

“是這個嗎。”湘凝拉過莫利搭在橫杠上的磚色毛巾,半伏在床沿上卷裹起來。

她微微欠起身將柔軟的冰袋托墊在莫利眼瞼上的時候,長長的發絲紛滑過肩膀去,它們像被瞬間撥劃的豎琴琴弦,淌出如水中月色緩緩拂來踝上的清潤的聲音。

“還哭呢,你敷完還有巧克力冰淇淋吃,我們幾個可都沒有呢?!背埠弭[道,她笑著的眼睛不無自然地向湘凝尋遇,模仿著那些以孩子天真的喜怒來締結某種友誼的成年人。受盡苦難的莫利竟是一個可救人于水火之中的祥瑞了,像一劑疏肝解郁的荊芥湯。

像一把剖割開某個蠕涌著蛆蟲的瘡癤的手術刀。很多時候,她都是楚凡最得心應手的利器。

竹緣遠不該在社聯里與她同爭任何一種聲色的。

“是啊,再哭就把巧克力沖走了啊。”湘凝延納了這尚算得上貼切的調侃,卻始終未看往進獻者的方向。她只是低頭與那個好轉些的孩子繼續玩笑開解著。

“說到底,咱們不再理會她就是了?!背埠⒆託獾?,就像因為一塊條紋橡皮與同伴在校門口周三的校門口分道揚鑣??晌抑?,那并不是一兩天最多不過周末的泛著粘在衣袖上未干糖漿味的倔強,絕非是像迷路在羞澀與想念樹林中的小鹿般的執拗。

它們兇狠的多。

楚凡與稚兒別無出入的鮮莽宣誓甚至讓我認定了那些真正的童真也不過是一些長大了的人對來處徒生的美麗幻覺。像一路拮據而來的貧困者,終于攢下了用以模糊去某種殘酷的年月,與老年人的眼睛漸而花亂的緣故一樣。

那個永遠不能也不必被印證的信仰,更像是所有懺念最幽深處的半星狡黠。

他們還是要繼續活下去的啊。

流年會在近距離使一些美好蒙上灰塵,在某個時間閾點上卻又像一雙手利落地將它們似一層防塵布般揭掀下來,那些陳設就此便多了絕無僅有的美。

再無從知道那些過眼的人事究竟是什么了。

人們滿心歡喜地走進那間終于可以重新布置的屋子,是徒勞,愚蠢,是悲哀,又是可愛。

“哎,她這次也實在過分?!毕婺Z氣稍有無奈,這使她的責備遠沒有楚凡那般苛銳,甚至更像是某種過于真切的勸慰了。湘凝不過是個被迫離之遠去的同伴,而絕非是在黑暗中窺伺著的那雙滲滿血絲的眼睛的主人。

莫利的電話鈴聲響了,是最新流行起來的情歌的一部分。她忙不迭的趿了鞋子出去,如蜂蜇過的眼瞼下似乎簇來了某種歡悅,它們使那被屈辱生生灌脹地發亮的地方成了兩貼櫻桃味的蜜凍,倏而成了盈潤清涼的樣子。

是誰做了這么綿甜的釀化呢?

只是不管那人是誰,莫利甘愿用這些難以啟齒的傷痛去換他或許再尋常不過的關心本身,是多么美好和悲哀的事情啊。

像一只小獸露出白軟軟的肚皮。

我倏地驚慌起來,為某種虛無著于眼前一閃而過的兇險。

她實在貪念某種溫煦明媚的東西,急切地填補著那些積年累月的虧空。她到底熱烈且卑微,再顧不得它們了。

“哎,她們之間出現這樣的事兒,對面那群人不一定怎么幸災樂禍呢,背后議論咱們寢室呢?!背惨娔叱鋈?,真摯地憂慮道。

她心懷天下的樣子,倒像個為國家竣工盡瘁死而后已的忠志之士。

所謂的受害者果不其然的遭到她同樣的指責了。

“出了這樣的事兒,她們以后抬頭不見低頭見的。”

大抵覺得這多少也是自己作為班干部的失職的緣故,伶禾為之擔憂的語氣中帶著些失落,她言語間不時出現由衷懊惱的“嘖”聲,它們很像革命時期紅色歌曲中節律上的起合喘息。

湘凝并未再多搭言,轉身往自己的床上去了。

竹緣的演出道具很多,她把它們統一塞到了同樣作為道具的大號手提編織袋里。那些毛絨公仔類的東西使得那兒鼓囊囊的,像嬰兒在母親子宮里踢踹起似有似無的起伏,像醫院慘白墻壁裹縛住的輾轉病榻,像某些地方蠕綿在被單下手腿的輪廓,像個裝滿尸塊的垃圾袋。

不過它們也只是體積膨脹,并未有多少重量。

晚上的的活動使她不得不頭一次自家回到寢室來。

小品比賽確實是場很有挑戰性的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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