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逃
1978年2月的一天,仝縣第二中學校長付義召集各個教研組組長以上干部開會,布置新學期的任務,方亮參加了這次會議。
方亮是1966屆高中畢業生,讀書用功,成績優秀。若不是“文革”關閉了大學校門,誰都相信他考上重點大學是板子上釘釘的事。1968年秋,知青上山下鄉的洪流把他卷回了老家,成為農民。后來幾經波折,他當上民辦教師,在二中教物理。因為書教得好,被提拔為理化教研組的組長。
付校長講話拖泥帶水,啰里啰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大家聽得昏昏欲睡。
“零零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像投在水灣里的一塊石頭,頓時濺起水花,蕩起漣漪,把死氣沉沉的會議從睡夢中攪醒,室內頃刻間彌漫了活氣。方亮隨手拿起面前的電話。
電話里傳出一個男中音的聲音。“二中嗎?我是縣師范學校李春。請你們的校長接電話。”
李春是縣教師隊伍里響當當的人物。他學識淵博,口才一流,教學方法出眾,口碑極佳。經他培養送上大學的人成百上千。因此,他深得時任縣教育局局長龐善任的賞識,由普通中學教師一路提升上來。現在擔任縣師范學校校長,負責全縣中小學教師的培訓。
聽說是李校長的電話,付義不敢怠慢,連忙接過電話。
“喂,你好,我是付校長。”
“我要找你們的正校長。”李春說。
“我就是付校長。”付義一臉認真。
“對不起,我要找正校長。”
“啊,我就是你要找的付校長。”付義一臉茫然。
李春感到有誤會,于是略頓了頓說:“我要找你們學校的一把手。”
付義這才恍然大悟:“啊,我就是。我姓付。”
“哈哈……”電話里傳來爽朗的笑聲。
原來,李校長是協商把方亮調到縣師范學校任教的事。
“對不起,方亮是高三的物理老師,又帶著畢業班,沒有人能接替他的工作。”付義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調方老師到師范來,是縣教育局做出的決定。至于方老師的工作交接,你盡可放心,教育局已經有所安排。今天下班前,縣教育助理老宋會把相關文件送給你。”李春無奈,只好亮出底牌。
撂下電話,付義已經沒了繼續開會的興頭。他草草地結束了會議,把方亮單獨留下。
“方亮,不知你是怎樣想的,我是真的不能放你走。”付校長一臉慈祥,用非常誠懇的語調說。
“你看,我是小學教師出身,文化水平不高。當了幾年小學校長,因為輕車熟路,還算紅火一陣子。前年落實政策,龐校長官復原職,回教育局當局長去了。縣里讓我接替他的工作。老實說,憑我這兩下,的確有些扛不動。所以,我得拽幾個支腿的。你年輕有魄力,教學有一套,在師生中叫得響,所以我讓你當這個組長。你心里清楚,理化教研組有好幾個念過大書的,讓你當頭,我可是頂著不小的壓力。你放心,給我支好腿,不會虧待你。”
方亮聽了,心里掠過一絲暖意。但,這點兒暖意就像初冬天上落下的雨滴,頃刻間被兩股寒風化成了雪片,紛紛揚揚地攪在腦際,他覺得后背發冷。
去年發生在學校里的兩件事,一度把方亮的心弄得“哇涼哇涼”的。首先,縣里給了學校一個民辦教師轉正名額。民主評議,方亮高居榜首,連他自己都認為轉正手拿把掐,因為畢竟是連年優秀教師,而且一直教高年級。但是,最終卻由面前的這位付校長撥了道岔,給了一位教語文的女教師,因為她曾經是他的學生。至于還有什么關系,就不得而知了。另一件事更讓方亮氣不忿。去年全國恢復高考,老三屆盡管都年屆而立,卻與應屆畢業生一樣享有報名參加考試的權利。但由于付校長的阻撓,方亮連準考證都沒有拿到。為此事,他十分糾結。
在春節前縣里召開的先進教師工作會議期間,龐局長了解到方亮的情況后連連搖頭嘆息,他不無惋惜地說:“這樣的人才不去繼續深造,是一種浪費,而人才的浪費就是最大的犯罪。”
龐局長前些年走“五七”道路下放到農村,曾在二中當了幾年校長。正是在他的一再要求之下,公社才同意將方亮調進二中。說起來,他對方亮有知遇之恩。
龐局長告訴方亮要做好應試準備,因為下一次高考幾個月以后就要舉行。他叮囑方亮千萬不要錯過,因為這是老三屆最后的機會。
“如果學校不放咋辦?”方亮十分憂慮地說。
龐局長瞅著方亮,厚重的鏡片里透出堅定而又慈祥的目光。他伸手在方亮的肩上拍了拍說:“才子,做好準備,機會總是會有的,而且機會總是青睞那些有準備的人。”“才子”,是龐局長對方亮的一貫稱呼。
他的話讓方亮重又燃起考大學的希望,同時心里又多了份迷茫,機會怎的就會有呢?
現在,縣師范調自己去任教,而且是教育局做出的決定。方亮心中的謎團一下子就云開霧散了:這一定是龐局長的安排,其目的不言而喻。于是,他橫下一條心,要與這位校長攤牌。
“校長的一番苦心我看得明白,也感謝你給予我工作上的關照和支持。但有句話如鯁在喉,不得不吐。”方亮用堅定的,甚至有些銳利的目光看著付義。
“有話只管說。”付義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校長,去年首次高考,我和小王都報名了。他教數學,我教物理,都是帶畢業班,都是教研組組長,但你唯獨放走了他。我想不通,有意見。”方亮單刀直入,說出了心中的糾結。
小王是方亮同屆的高中同學,又是鄰居。他經學校同意,參加了1977年12月份的高考,結果如愿以償,考上了大連師專。
“啊,我們學校不缺教數學的。小王的走,沒有造成影響。”付義臉一紅,略有些尷尬,連忙解釋說。
“可是我們也不缺物理老師啊。就說李老師吧,他原是縣高中的物理老師,有多年教學經驗,走“五七”道路才下放到農村。現在應聘到我們學校,卻讓他教農業常識。”方亮毫不客氣地爭辯道。
方亮知道付校長是在找托詞。私下里傳聞他貪財,小王為拿到準考證,據說是下了血本。但沒有真憑實據,方亮不能亂說。
“工作怎樣安排,這是我的事,得由我說了算。”付義的臉變得比川劇演員還快。他板著面孔說:“不管是誰下的令,我不點頭,你就走不了。還是那句話,好好在這里把書教好,我虧待不了你。”
“校長,難道就沒有商量的余地?”方亮仍不死心。
“半點兒門都沒有,你就死了這條心。”付義牙根咬咬,說得斬釘截鐵。
回到辦公室,方亮的心情糟透了,幾乎感覺是世界的末日。幾個同事在安慰他,方亮是一句也聽不進去。思緒在腦子里飛轉,一時間,多少往事涌現心頭。
他能從一個祖祖輩輩以種地為生、沒有一個讀過書或認得字的家庭一路過關斬將考上高中并且讀完,實在是相當不容易。小學時,深秋地面都結霜了,他還光著腳板上學,凍得都想把腳伸到冒著熱氣的牛糞中取暖。初中,那更是在三年特大自然災害中度過。每天只有三兩糧食果腹,樹皮、桲欏葉(大片橡樹葉)糠、白菜幫、蘿卜纓子全都用來充饑。他腿腫得锃亮,一按就是深深的坑。就這樣,每天還要邁著這雙腿,往返二十多里山路上學。高中是唯一度過的學習好時光,他埋頭苦讀三年,信心滿滿,就等著走進考場,實現“鯉魚跳龍門”的夢想。這一天已經屈指可數了:畢業考試結束,體檢完成,連考試用具都已經備好。然而,一場始料未及的“文革”風暴毀滅了他走進考場的夢想。大學關門,高考取消。懷著對恢復高考的期待,抱著在“文革”大風浪里好好鍛煉的信念,他滿腔熱忱地參加了那場運動。他相信,國家終究還是需要有知識的人,尤其是自己這一代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又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然而,這種期盼很快就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1968年秋,“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浪潮把他像一片落葉一樣卷回老家。懷著無奈和悵惘,他走上祖祖輩輩走過的路——種地。鄧小平撥亂反正,給了像他這樣的人參加高考的機會。這像一場春雨,滋潤得方亮心中已經泯滅的求學種子發了芽。如此有可能改變一生命運的機會,方亮是志在必得。但在那個年月,權大于一切。更何況山高皇帝遠,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很清楚,如果學校,也就是這位付校長堅持不放人,要想參加高考,就是一盤死棋——沒解。
下班了,同事們陸陸續續回家了。理化教研室只剩下方亮孤零零的一個人,兀自在喘著粗氣上火。這時,一個人敲門走了進來。方亮抬頭一看,是縣文教助理老宋。老宋的愛人是方亮一個教研組的,因為這層關系,他與老宋挺熟。他連忙起身握手讓座,老宋也不客氣,徑直在對面坐下。
原來,老宋剛從付校長那里出來。付看了教育局的借調信,又聽了老宋口頭傳達的讓縣高中下放的李老師接替方亮工作的建議,仍然拒不放人。他甚至放出狠話,如果放方亮走,除非他不干了。還說,改天要親自面見龐局長掰扯此事。
近在咫尺的希望難道真就這樣破滅了嗎?方亮心中在流淚。
老宋見方亮愁眉不展,便拉了凳子向前靠了靠,悄聲說:“你別喪氣,現在還不是沒解的死棋。”
原來臨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準備了第二套方案。那就是方亮立馬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回家,明天一早直接去縣師范學校報到。幾年以前,因為解決不了工資問題,方亮曾經放棄了在縣里當報道員的機會。這次不一樣了,師范學校有校辦工廠,發方亮的工資沒問題。至于在二中的工作,老宋交代說:“我已經把教育局的建議告訴付校長了,你就放心走好了。”
第二天,當東方天際剛剛呈現出一抹淡紅,方亮就義無反顧地“脫逃了”,踏上了去師范學校之路。半年后方亮如愿以償地拿到了準考證,走進了夢寐以求的考場。當他展開試卷時,奪眶而出的淚水滴到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