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2017大連市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集:散文卷
- 張金雙主編
- 11826字
- 2021-06-04 19:39:41
蕭紅三題
蕭紅的性格
蕭紅的性格,我以為用三個關(guān)鍵詞可以概括:孩子氣,任性,神經(jīng)質(zhì)。前兩者有關(guān)聯(lián),幾乎成正比關(guān)系,孩子氣越重,越任性。而神經(jīng)質(zhì)跟前兩者關(guān)系不大,相對獨立。
我一向把《呼蘭河傳》看作是蕭紅的回憶性散文,那里邊的蕭紅,孩子氣很濃。五歲,祖母生病,自己坐在炕上熬藥,蕭紅惡作劇,猛敲墻壁,把祖母嚇一跳。祖父在菜園里拔草,蕭紅偷偷給祖父的草帽插上二三十朵紅玫瑰,香氣濃郁。祖父說:“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這事惹得全家人笑,蕭紅更是笑得滿炕打滾。背古詩,故意把“幾度呼童掃不開”說成“西瀝忽通掃不開”,自己很得意。誰家鴨子掉到井里,死了,祖父買來,用黃泥包上,烤給蕭紅吃。她每吃一口,祖父點一下頭,高興地說“這小東西真饞”或者“這小東西吃得真快”。祖父越是稱贊,蕭紅吃得越多,直到祖父“看看不好了”讓她停下來為止。之后,再沒有誰家的鴨子掉到井里,蕭紅著急,拿秸稈往井口趕鴨子,還招呼看熱鬧的小孩幫她趕。祖父看見,問她干什么,她說:“趕鴨子,鴨子掉井,撈出來好燒吃。”祖父把她抱在懷里,給她擦汗,說,跟爺爺回家,抓個鴨子燒上。蕭紅在祖父懷里掙扎,喊:“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散文《蹲在洋車上》,主要寫蕭紅的孩子氣。
不過這都是小孩子的孩子氣,很可愛的孩子氣。絕大多數(shù)人,隨著年齡增長,孩子氣會慢慢脫落,如蛹化蝶。蕭紅卻不。她似乎不舍得脫掉自己的孩子氣,她似乎不肯長大。這在她的散文里,有三個層面的呈現(xiàn)。
之一,蕭軍經(jīng)常叫她“小孩子”。散文《他去追求職業(yè)》里有一段,蕭軍從外面回來,抓住她的手說:“小孩子,餓壞了吧?”這證明蕭軍跟她同居不久,就叫她“小孩子”。散文《小黑狗》,寫她看見房東家的一條小狗死了,發(fā)了“神經(jīng)質(zhì)”,哭,蕭軍說她:“小孩子!”散文《決意》,寫她和蕭軍打算離開哈爾濱去青島,她感慨:“這些鍋碗怎么辦呢?”蕭軍說:“真是小孩子,鍋碗又算什么?” 散文《十三天》,引用蕭軍的話:“用不到一個月我們就要走的。你想想吧,去吧!不要鬧孩子脾氣,三兩天我就去看你一次……”
之二,她自稱“小孩子”。散文《最末的一塊木柈》:“我對著火焰生氣,女孩子的嬌氣畢竟沒有脫掉。”1940年,她給華崗寫信,發(fā)泄對胡風(fēng)的不滿,說:“當(dāng)我曉得了這事時,我坐立不安地度過了兩個鐘頭,那心情是很痛苦的。過后一想,才覺得可笑,未免太小孩子氣了。”
之三,魯迅說她有“孩子氣”。1935年年底,魯迅給她和蕭軍的一封信中說:“我不大稀罕親筆簽名制版之類,覺得這有些孩子氣,不過悄吟太太既熱心于此,就寫了附上,寫得太大,制版時可以縮小的。這位太太,到上海之后,好像體格高了一點兒,兩條辮子也長了一點兒了,然而孩子氣不改,真是無可奈何。”這么短的信,竟一連用了兩個“孩子氣”。
再說蕭紅的任性。這任性,貫穿她生命的始終。多種蕭紅傳記,都說到她的任性。
曹革成《我的嬸嬸蕭紅》里寫,蕭紅小學(xué)畢業(yè),想去哈爾濱上初中,父親不同意,大伯也不同意,“任性的蕭紅果敢地起來抗?fàn)帯薄:蠊牵笆捈t病倒了,天天躺在炕上”。后來,蕭紅聽說一個女同學(xué)出家當(dāng)修女,威脅父親:“不讓我外出讀書,我也出家當(dāng)修女!”祖父坐不住了,跳腳大罵,還以死來威脅,如此這般,蕭紅如愿以償。
季紅真《呼蘭河的女兒:蕭紅全傳》里寫,初中畢業(yè)時,教英語的馬夢雄老師問蕭紅今后的打算,她說要去北平讀高中,馬老師立刻警告她:“你的性格跟別人不一樣,你可要特別注意。”作者的說法是:“蕭紅的性格如休眠的火山,平時安靜沉穩(wěn),一遇到重大關(guān)頭,就會突然爆發(fā)出難以遏制的激情,做得比別人更激進,更極端。”還提到,她“說服不了家人的時候,也會憤怒得大聲哭喊”。家里不同意蕭紅去北平讀高中,要她完婚。她“大吵大鬧,堅決不同意”。繼母把這事告訴蕭紅的大舅姜繼業(yè),要他來管教一下“這個小孽種”。蕭紅“從廚房抄了一把菜刀沖出來,和大舅對抗,姜繼業(yè)臉面全無,灰溜溜地走了”。
蕭紅在文章里也寫到自己任性的一面。不光任性,還冷冰冰。散文《棄兒》寫她從東興順旅館逃出不久,去醫(yī)院生孩子。引用文中護士的一番話:“小孩子生下來六天了,連媽媽的面都沒得見,整夜整夜地哭,喂他牛奶他不吃,他媽媽的奶脹得痛都擠奶了。”蕭紅自己的說法是:“孩子生下來哭了五天了,躺在冰涼的板床上。漲水后的蚊蟲成群成片地從氣窗擠進來,在小孩的臉上身上爬行。他全身冰涼,整天整夜地哭。”有的蕭紅傳記作者說蕭軍把孩子送人了,不是,是蕭紅自己送的。在《棄兒》里,蕭軍聽說這事,瞪大眼睛,說她“真想得開”。幾年后,蕭紅第二次生孩子,像第一次生孩子的臨摹本,她還是“真想得開”。
最后說說蕭紅的神經(jīng)質(zhì)。還是兩個角度:她自己的文章或書信,別人的看法。
蕭紅在散文《同命運的小魚》里,寫蕭軍在廚房里做魚,以為魚死了,沒想到它在菜板上跳起來,噼噼啪啪響,她嚇得“躲到門口”,“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隨后又看到房東的使女小菊挨打后在墻根哭,蕭紅大發(fā)感慨:“這是兇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我看得糊涂,“失去了人性的東西”指誰呀?指蕭軍還是房東?散文《破落之街》,寫蕭軍跟她吃飯回來,說:“你進屋去吧!我到外面有點兒事情。”她感慨了:“好像他不是我的愛人似的,轉(zhuǎn)身下樓離我而去了。”這抱怨有點兒無厘頭。我弄不懂,做她的“愛人”,連“轉(zhuǎn)身下樓”都不可以嗎?散文《小黑狗》,寫房東家死了一條小狗,“擠在木板下,左近有蒼蠅飛著”,看到這一幕,蕭紅說:“我的心情完全神經(jīng)質(zhì)下去,好像躺在木板下的小狗就是我自己,像聽著蒼蠅在自己已死的尸體上尋食一樣。”而蕭紅寫給蕭軍的書信里,充斥著大量對生活的不滿:“他媽的,這年頭。”“他媽的,混賬王八蛋。”“心情又鬧壞了,不然這兩天就要開始新的。但,挺住了。睡覺也不好起來,想來想去。他媽的,再來麻煩,我可受不了。”“這里沒有書看,有時候自己很生氣。”“對于自己的平安,顯然是有些不慣,所以又愛這平安,又怕這平安。”最讓我震驚的,是1937年5月她在北平期間寫給蕭軍的書信,信中說:
這幾天我又恢復(fù)了夜里駭怕的毛病,并且在夢中常常生起死的那個觀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是懷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經(jīng)或者比絲線還細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著這種想頭,但還有比正在經(jīng)驗著的還更真切的嗎?我現(xiàn)在就正在經(jīng)驗著。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許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為什么把自己弄得這樣,連精神都給自己上了枷鎖了。
這回我的心情還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經(jīng)把我建設(shè)起來的那只手把自己來打碎嗎?
從各種蕭紅傳記里,也都能看到蕭紅神經(jīng)質(zhì)的一面。這里只舉兩個例子。在武漢,她因感情糾紛苦惱,跑到朋友舒群家里,把鞋子一踢,栽倒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天,還跟舒群爭吵,整整吵了一個晚上。在重慶,她到好友白朗家準(zhǔn)備生孩子,變得暴躁易怒,有兩三次為一點兒小事,對白朗發(fā)脾氣,有時還對白朗的婆婆發(fā)脾氣,讓白朗陷入兩難。有的傳記作者猜測:“這時候的蕭紅很可能是精神狀況有了問題。”
蕭紅的“生前好友”,不少人都認為她神經(jīng)質(zhì)。白朗說她“是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聰明人”。丁玲說她有“敏捷的動作和神經(jīng)質(zhì)的笑聲”。許廣平比較委婉,說她“也許感情勝過理智”。胡風(fēng)的夫人梅志則直抒胸臆,說她的遺言“半生盡遭白眼冷遇”,“那是有點兒夸大的感傷!其實在舊社會有誰能如她一樣幸運,二十歲出頭,挾著一本《生死場》原稿來到上海,就得到了魯迅先生和許多朋友的贊揚和愛護。在創(chuàng)作方面,在對她個人的接待方面,我想當(dāng)時誰也沒有給她白眼和冷遇。”梅志認為:“在個人生活上她是一個弱者、失敗者!”
眾多評價之中,我覺得蕭軍晚年的說法,最貼切。蕭軍在《漫談蕭紅——蕭軍、蕭耘父女懇談錄》中表示:“蕭紅的基本體性是神經(jīng)質(zhì)的,是消極浪漫主義的。”
“消極浪漫主義”,這說法,新鮮,準(zhǔn)確。我的理解,這話,不光指向蕭紅的性格,也指向她的作品。很多時候,作家的性格,也是作品的性格。
蕭紅的愛情與命運
蕭紅的命運走向,裹挾在她的愛情走向之中,兩者很難撕扯得開。在短短一生中,她前后跟五個男人有過情感交集。我是指在精神的層面上,當(dāng)然有些人,同時也包含身體層面。交集程度最深的,自然是蕭軍和端木蕻良。但另外的男人,未必就不重要,只是轉(zhuǎn)瞬即逝而已。
讓我按時間順序,一個一個說他們。這里要挑明,蕭紅早期的情感經(jīng)歷,眾口不一,相互矛盾的地方甚多,連人名都不統(tǒng)一。涉及三個人:汪恩甲,一說叫“汪殿甲”或“王恩甲”;陸哲舜,一說叫“陸振舜”或“陸宗舜”;還有一個李潔吾。這里采信流行的說法來敘述。
讀初中時,家里做主,蕭紅跟汪恩甲訂婚。這是那個時代的慣例。她小姨梁靜芝晚年回憶,小伙子“也算相貌堂堂”。她比較滿意,跟汪恩甲情書不斷,給汪恩甲織毛衣,還經(jīng)常約會。汪恩甲的父親死了,她去吊唁,戴“重孝”,汪家很滿意,獎二百大洋。不久她在學(xué)生運動中認識陸哲舜,來往密切,生出退婚之念。各種傳記,都稱陸哲舜是她“表哥”。其實不是直系親屬,是出了五服的轉(zhuǎn)折親。那時候陸哲舜已經(jīng)結(jié)婚。蕭紅初中時期的女同學(xué)劉俊民證實:“因為她表哥的關(guān)系,她才不喜歡汪……是她親口告訴我的。”
蕭紅與陸哲舜的關(guān)系,到底親密到何種程度,比較模糊。相關(guān)史料不多,最直接的,是李潔吾的回憶文章《蕭紅在北京的時候》。李潔吾是陸哲舜的朋友,跟他同期在北平讀大學(xué),跟他和蕭紅,接觸頻繁,對他們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很清楚。但在文章里,有點兒輕描淡寫似的故意。盡管如此,也很容易讓讀者產(chǎn)生“靈與肉”方面的聯(lián)想。
蕭紅與陸哲舜的關(guān)系里,至少有三個疑點。她到北平后,跟陸哲舜同住一個院落,對外以甥舅相稱。表兄妹相稱,沒問題,轉(zhuǎn)折親也是親。為什么以甥舅相稱?這是第一個疑點。她給李潔吾寫信,說陸哲舜對她“無禮”,李潔吾大罵,陸哲舜嗚嗚哭。后來李潔吾悟到了什么,寫信給陸哲舜,引用古詞自省:“‘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陸哲舜對蕭紅“無禮”到什么程度?這是第二個疑點。后來,陸哲舜受家里脅迫寒假回哈爾濱,蕭紅說他“商人重利輕別離”。這話出自白居易的詩《琵琶行》,是以妻子的口吻說出來的。她為什么引用這句話指責(zé)陸哲舜?這是第三個疑點。
多種蕭紅傳記都說,蕭紅是為了抗婚,才離家出走到北平。從李潔吾的文章分析,這說法太武斷。在我看來,關(guān)鍵是追隨陸哲舜,其次是讀書,再次才是抗婚。抗婚是手段,不是目的。另外,讀高中,哈爾濱也可以,不一定非到北平,對不對?學(xué)者郝慶軍也認為“逃婚說”不能成立,并對此考證甚詳。
有一種說法,把陸哲舜和李潔吾位置顛倒,說蕭紅當(dāng)初是追隨李潔吾到北平的,有親密接觸,后來被李潔吾拋棄。同時提出,李潔吾的文章,是晚年時候,蕭軍的女兒蕭耘根據(jù)李潔吾的談話錄音整理,李潔吾在文章中完全撇清自己,可信度大打折扣。這個插曲證明,蕭紅早期的情感經(jīng)歷,在研究者心中,始終籠罩著一團迷霧。但我對這說法存有懷疑,證據(jù)是:1937年,蕭紅去北平訪友,到李潔吾家里拜訪,還住了一段時間。如果李潔吾拋棄過她,按人之常情,她不會去拜訪。
蕭紅跟汪恩甲的感情糾葛,在蕭紅一方,我沒有看到絲毫被迫的跡象。她受到家庭壓力,回到家鄉(xiāng)呼蘭縣。沒多久,再次離家出走。未婚夫汪恩甲追到北平,跟她一起回哈爾濱同居。這事,激怒了汪恩甲的哥哥汪大澄,找到汪恩甲,大罵,要求解除婚約。蕭紅一氣之下,把汪大澄告上法庭,告他“代弟休妻”。這說明,蕭紅對這樁婚姻是認可的。
法庭開庭。沒想到,汪恩甲出庭作證,是他自己要解除婚約。蕭紅敗訴。半年之后,蕭紅又一次離家出走,到哈爾濱,跟汪恩甲和好如初,兩個人住進東興順旅館。
這些事,發(fā)生在1929年到1931年之間,也就是蕭紅十八歲到二十歲之間。
蕭紅和汪恩甲在東興順旅館住了幾個月,到1932年5月,欠旅館食宿費四百多元,另一說為六百多元,旅館催款,汪恩甲說回家取錢,一去再無蹤影。汪恩甲到底去了哪里?是蓄意拋棄蕭紅,還是出了意外?不知道。葉君在《蕭紅圖傳》中說,這是“蕭紅研究中最令人沮喪的迷案”。據(jù)郝慶軍考證,說汪恩甲拋棄蕭紅,也是證據(jù)不足。有人聲稱幾十年后汪恩甲出現(xiàn),精通好幾國外語。此言沒有旁證,不足采信。
以上只能算是蕭紅愛情生活的前奏,等蕭軍和端木蕻良前后登場,大戲才真正開始。這兩段感情經(jīng)歷,資料很多,爭議很少。為了給讀者留下一個清晰印象,我把蕭紅這兩段經(jīng)歷簡要梳理一下,然后再捉幾個關(guān)鍵性細節(jié)進行分析。
1932年7月9日,蕭紅向哈爾濱《國際協(xié)報》副刊主編裴馨園寫信求救。裴馨園很快帶人到旅館探訪,并跟友人商量營救,未果。7月12日,受裴馨園委托,蕭軍到旅館探訪,跟蕭紅有一番談話,愛情就此萌芽。第二天傍晚,蕭軍又來。這次見面,蕭紅把自己的命運跟蕭軍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按蕭軍的說法:“我們不過是兩夜十二個鐘點,什么全有了。在他們那認為是愛之歷程上不可缺的隆典——我們?nèi)辛耍p快而又敏捷,加倍地做過了,并且他們所不能做、不敢做、所不想的,也全被我們做了……做了……”8月7日,哈爾濱連降多日的大雨,導(dǎo)致松花江決堤,東興順旅館所在區(qū)域一片汪洋,街道可以行船。8月9日,蕭紅乘船離開旅館,住到裴家。很快,蕭軍也住進來。8月底,蕭紅在醫(yī)院生一女孩。9月下旬回到裴家,幾天后與蕭軍一起搬出,住進歐羅巴旅館。11月中旬,蕭軍找到家教工作,住到商市街25號。
在歐羅巴旅館和初到商市街的日子,是蕭紅一生中最悲慘的時光。食不果腹,衣不保暖。日子剛剛安定下來,不再為吃穿操心,麻煩來了。有兩個女人,跟蕭軍來往密切,蕭紅頻頻吃醋。一個是蕭紅的同學(xué),也是蕭軍學(xué)生的姐姐,蕭紅在散文里稱她為“汪林”。另一個,是上海小姑娘,陳涓。后者是讀過《跋涉》之后,慕名上門的,蕭紅在散文里稱她為“程女士”。
1934年6月中旬,蕭紅跟蕭軍一起去青島。11月初,離開青島去上海。這短短幾個月,對蕭紅來說,是一段平靜、快樂的時光。11月底,與魯迅見面,開啟跟魯迅短暫同時也是永恒的友誼。
1935年,對蕭紅來說,也是比較平靜的一年。 1936年春天,麻煩又來了。陳涓從哈爾濱回到上海,跟蕭軍產(chǎn)生感情糾葛。蕭紅大受傷害。在魯迅病重期間,連續(xù)多日到魯迅家悶坐,讓許廣平無可奈何。7月,她決定東渡日本,讓自己安靜一下。7月21日,到達東京。從上船開始,她不斷給蕭軍寫信,情緒極不穩(wěn)定。
1937年1月中旬,蕭紅回到上海。很快發(fā)現(xiàn)她在日本期間,蕭軍又跟一個叫許粵華的女人搞在一起。這事對她打擊甚大。3月,組詩《沙粒》在《文叢》發(fā)表,把自己跟蕭軍之間的情感危機公布于眾。4月,與蕭軍的關(guān)系更加惡化,離家出走,到一家私人畫院學(xué)習(xí)繪畫,被蕭軍的朋友找回。4月下旬,到北平訪友散心。5月中旬返回上海。8月底,參加一次文學(xué)聚會,認識端木蕻良,對端木蕻良有好感。9月下旬,受抗戰(zhàn)形勢影響,與蕭軍一起離開上海到武漢,住在詩人蔣錫金家里。10月下旬,端木蕻良應(yīng)胡風(fēng)和蕭軍之邀,來到武漢,也住在蔣錫金家里。這期間,蕭紅與端木蕻良關(guān)系密切,與蕭軍的關(guān)系持續(xù)緊張。
1938年1月底,蕭紅與蕭軍、端木蕻良等離開武漢去山西臨汾,到民族革命大學(xué)任教。沒多久,日軍逼近臨汾,因去向的分歧,蕭紅與蕭軍產(chǎn)生激烈爭吵。后與蕭軍分別,與端木蕻良等一行去了西安。臨別時,跟蕭軍約定:再見面,愿意在一起,就在一起;不愿意,永遠分開。3月初,抵達西安,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想墮胎未果。4月初,蕭軍到達西安。剛一見面,蕭紅就跟蕭軍提出正式分手,隨后公開跟端木蕻良的關(guān)系。4月下旬,與端木蕻良一起去武漢。5月下旬,跟端木蕻良在武漢舉行婚禮。婚禮前后一段時間,周圍朋友對蕭紅施以“友情封鎖”,很少跟她來往。8月上旬,武漢形勢危急,端木蕻良赴重慶。9月中旬,蕭紅也到重慶。11月,她生下一個男孩,產(chǎn)后第四天,面色平靜地告訴白朗,孩子昨天夜里抽風(fēng)死了,白朗很吃驚。
1940年1月,蕭紅與端木蕻良離開重慶飛往香港,在香港結(jié)識青年作家駱賓基。1941年7月,蕭紅因病住院治療。11月初出院,茅盾、胡風(fēng)、巴人等在港作家前來探望,其中包括駱賓基。12月,日軍偷襲珍珠港,對英美宣戰(zhàn),同時進攻九龍。很多文化人準(zhǔn)備撤離香港。駱賓基向端木蕻良和蕭紅辭行,被端木蕻良挽留下來照顧蕭紅。1942年1月12日,蕭紅住進養(yǎng)和醫(yī)院,做喉瘤手術(shù),術(shù)后發(fā)現(xiàn)是誤診。后輾轉(zhuǎn)多家醫(yī)院救治,22日上午10點左右離世。至此,愛情落幕,命運也落幕。
不可思議的是,從1941年12月到1942年1月上旬,在短短四十四天時間里,蕭紅與駱賓基的情感熱度快速上升,甚至達到向駱賓基示愛的程度,同時,她“對端木的抱怨像泉水般汩汩涌出”(駱賓基語)。
在這里我要分析,蕭紅本人的性格,對她的命運走向,起到了什么樣的負面作用,以及起到了多大的負面作用。
1936年到1937年,是蕭紅和蕭軍感情最緊張的時段。出走日本,出走北平,都因為感情不和諧。這嚴重的不協(xié)調(diào),跟蕭紅的性格,有沒有關(guān)系?我認為有,而且關(guān)系不小。
蕭紅這人,說話速度快,說起來還滔滔不絕。柳亞子在《記蕭紅女士》一文中說:“嘗親以電話邀余語,喋喋不休,余恐損病體,未敢多流連也。”說“恐損病體”,也許是托詞,柳亞子大概是受不了她的“喋喋不休”,才趕緊走開。在羅蓀的懷念文章《憶蕭紅》里,也有微詞。在武漢期間,一次飯后,蕭紅說到重慶后,要開一個“文藝咖啡室”,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一直說到“咳嗽”和“疲倦”。這種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女性,生活中并不罕見。民間有一句口語,含貶義,稱說話多說話快的人,叫“嘚吧嘚吧”。蕭紅無疑就是“嘚吧嘚吧”型的女人。這種類型的女人常會跟人吵架。蕭紅跟朋友舒群,為一個小問題,能吵一晚上。想想看,跟蕭軍,為別的女人“插足”這樣的大事,她會吵多久?張秀珂的文章《回憶我的姐姐——蕭紅》里邊說得清楚:“她經(jīng)常跟蕭軍鬧意見。一次我剛進屋,蕭紅就告訴我:方才他們吵架,蕭軍把電燈泡都打壞了。蕭軍就馬上搶過來說‘是碰壞的’,并分辯他是如何有理。而我問蕭紅到底為什么,她反而支吾不答。所以我當(dāng)時是擁護蕭軍,不贊成蕭紅的。從此,有些事情我就不大聽她的話了。她準(zhǔn)備上北平訪友,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瞅瞅,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不贊成”她,“不大聽她的話”,說明她當(dāng)時鬧到什么程度。這就不難猜測,蕭軍動手打她,有個什么樣的前提。在東北,“嘚吧嘚吧”的女人挨男人打,比較常見,都是氣急眼了才打。沒事打老婆玩的男人,不能說絕對沒有,肯定少之又少。蕭軍是個文化人,說他沒事打蕭紅消遣,你信嗎?倒是蕭紅,閑著沒事,喜歡刺激蕭軍。她的組詩《春曲》里,有這么一段:“三郎,我并不是殘忍,只喜歡看你立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立起,這期間,正有說不出的風(fēng)月。”這是故意惹蕭軍生氣,消遣他的坐立不安。蕭軍后來評價蕭紅沒有“妻性”,這話的后邊,顯然隱藏了很多不為人知的苦衷和無奈。
其實蕭紅與蕭軍分手的主要原因不在感情糾葛上,是兩個人對待革命的態(tài)度不同,同時也是對待寫作的態(tài)度不同。這是根本性分歧。在臨汾,兩個人吵吵鬧鬧,就為這兩件事。蕭軍要投身到革命中去,留下來打游擊,寫不寫文章,無所謂。蕭紅不同意,說你是作家,不應(yīng)該做這樣的犧牲。由此,她跟蕭軍之間的裂縫才無法彌合。蕭軍晚年說當(dāng)初跟蕭紅分手的原因“是性格不合”,蕭紅“需要一個寫作環(huán)境,一個舒適的小家”,而蕭軍“決心走向抗日戰(zhàn)場”。這說法,比較可信。
蕭紅跟端木蕻良結(jié)合,原因有三個。第一是喜歡。盡管,蕭紅在聶紺弩面前說過端木蕻良壞話,但骨子里,她喜歡端木蕻良,認識之初就喜歡。蕭軍跟友人談?wù)撌捈t的作品,說“她的文章結(jié)構(gòu)太散”。當(dāng)時在場的人也都紛紛贊同。只有端木蕻良表示異議:“太太的文章形散神不散,讀起來別有一番韻味,是文壇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這話傳到蕭紅耳朵里,她高興起來:“端木蕻良兄算是一個真朋友,以后待他,更需多加關(guān)照。”從此跟端木蕻良越走越近。以至于朋友們紛紛勸告,不外乎注意點兒影響之類。蕭紅的回答是:“端木蕻良是一個頂可愛的人,不同于我認識的人,他是從心底里尊敬著我,并且能大膽贊美我的作品。”更重要的是,蕭紅說:“他認為我的文學(xué)成就比蕭軍高的。”說她比蕭軍寫得好,她得意啊,怎么能舍得跟端木蕻良疏遠呢?第二,端木蕻良也看重寫作,跟蕭紅的興奮點重合。在蕭紅看來,端木蕻良有能力給她提供“一個寫作環(huán)境,一個舒適的小家”。第三,蕭紅選擇端木蕻良,也有“實用主義”的考量。這話說出來不太好聽,但實情如此。那時候,端木蕻良的寫作受到廣泛認可,影響劇增。有論者稱,1937年是中國文壇的“端木年”。駱賓基在《蕭紅小傳》里,寫到一個“C君”與蕭紅對話,問:“為什么必定要男人的友愛呢?”指的是她跟端木蕻良的關(guān)系。蕭紅回答:“因為社會關(guān)系都是在男人身上……”
有人提到,“端木和蕭紅的結(jié)合,也許操主動權(quán)的是蕭紅”。這話有道理。端木蕻良在《我與蕭紅》中說:“當(dāng)時,我們要出去散步、吃飯。蕭紅呢,經(jīng)常總和我在一起,這也許沒什么奇怪,很自然的,但有時她念出這樣的詩:‘君知妾有夫,贈我雙明珠。’‘感君明珠雙垂淚,恨不相逢未嫁時。’她常念這詩,我也很奇怪,也沒放心上……這種詩誰都可以念,只是她常念給我聽。”
蕭紅與端木蕻良的快速結(jié)合,讓周圍朋友很不理解。胡風(fēng)耿直,當(dāng)面說:“作為朋友,我們?yōu)槟銛[脫精神痛苦感到高興,但又何必這樣快?你冷靜一下不更好嗎?”蕭紅那時候正愛得發(fā)狂,哪能冷靜下來?她跟端木蕻良初到武漢,沒舉行婚禮之前,曾經(jīng)住在日籍友人池田幸子家里。沒多久,池田幸子在胡風(fēng)面前發(fā)牢騷:“我請她住在我家,有一間很好的房子,她也愿意。誰知晚上窗外有人一叫,她跳窗逃走了。”說完又氣惱地補上一句,“好像夜貓子一樣,真沒辦法!”
蕭紅對駱賓基的好感,也有原因。認識駱賓基之初,蕭紅老是覺得自己老了,不好看,端木蕻良不愛看她。可能是話趕話,駱賓基說她“比那些美艷太太還要漂亮”。這話蕭紅上心了:“我倒是開心,有人認為我是漂亮的。”一位女作家說:“女人的心動總是從贊美開始。”呵呵。蕭紅心動了,心動導(dǎo)致行動,順理成章。
這里不能不說的是,蕭紅對自己的愛情生活不滿,跟她蔓延了一生的“祖父情結(jié)”有關(guān)。在她筆下,祖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這“最好”,無外乎是寵著她,哄著她,由著她的性子來。蕭紅的任性,什么“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都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力”(類似的話,我女兒也說過。呵呵),某種程度上,是她祖父溺愛的結(jié)果。可蕭軍和端木蕻良,都扮演不了“祖父”的角色。蕭軍脾氣不好,人所共知。端木蕻良脾氣比蕭軍好得多,但在料理生活方面,據(jù)端木蕻良夫人鐘耀群說,“實在低能,根本不會照顧人”。蕭紅情緒的失落,跟沒有找到愛情中的“祖父”有很大關(guān)系。作為對比,蕭紅對魯迅的深厚感情,很大程度上,是魯迅在文學(xué)方面和生活的某些細節(jié)上,都為她扮演過合格的“祖父”角色。我這樣說,有確鑿證據(jù):蕭紅跟李潔吾談魯迅,李潔吾說魯迅待她像父親一樣。蕭紅立即反駁,不,像祖父。
蕭紅之死,直接原因,是她自己的任性造成的。那個喉瘤手術(shù),端木蕻良竭力反對做,理由是肺結(jié)核患者動手術(shù),傷口不易愈合,他家里就有這樣的病例。可惜,端木蕻良說服不了蕭紅,她執(zhí)意要做,自己簽字。
郝慶軍說:“蕭紅的不幸固然是社會造成的,但她自己,她的性格中的不和諧因素,她的心理層面中存在的某些不健康,是否也應(yīng)負一定的責(zé)任?”對此,月下女士在《此生注定愛就是痛:蕭紅別傳》中的回答是:“她的這種任性、倔強也是導(dǎo)致她悲劇命運的根源。”我傾向于這個答案,不過還要稍微修正一下:是蕭紅的任性和神經(jīng)質(zhì),決定了她的愛情與命運走向,其他,是次要因素。
蕭紅的“寂寞”與“寂寞論”
讀蕭紅的文章或書信,我發(fā)現(xiàn),她特別喜歡使用“寂寞”一詞。由此想見,生活中,她的口頭禪很可能就是“寂寞”。旁證是,蕭紅從東京寫給蕭軍的信說:“現(xiàn)在我隨時記下來一些短句,我不寄給你,打算寄給河清,因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點兒新的趣味。”這證明,“寂寂寞寞”是蕭軍對蕭紅的形容。蕭紅若不是整天“寂寞”不離口,蕭軍也不會這么說她。
我們一起看看蕭紅的散文有多么“寂寞”。散文《搬家》:“多么無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像落下井的鴨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絕。”散文《他的上唇掛霜了》:“好寂寞的,好荒涼的家呀!”散文《新識》開頭:“太寂寞了,‘北國’人人感到寂寞。”自己“寂寞”也就罷了,怎么知道“人人感到寂寞”呢?表達的隨意性太大。散文《破落之街》里,寫他們在一個小飯店吃飯,看見一個老油漆匠,為飯碗里有一只蒼蠅嚷起來,見沒人理他,就站在木凳上,掌柜呼喚伙計給老頭換了一碗粥,老頭才從木凳上下來。蕭紅接下來敘述:“但,他寂寞著,他的頭搖曳著。”把“寂寞”用在這里,顯然是誤用。
再看蕭紅書信里的“寂寞”。書信里的“寂寞”不比散文中少,最典型的,是1940年春天,蕭紅給白朗的信:“不知為什么,莉,我的心情永遠是如此憂郁。這里的一切是多么恬靜和幽美,有田,有漫山遍野的鮮花和婉轉(zhuǎn)的鳥語,更有澎湃泛白的海潮,面對著碧澄的海水,常會使人神醉的。這一切不都正是我以往所夢想的佳境嗎?然而呵,如今我只感到寂寞!”
從上述引文不難看出,蕭紅的“寂寞”,完全針對個人的生活境況,是個人的小情小感,沒有絲毫言外之意。不料到了某些評論家筆下,她的“寂寞”頓時華光四射,擁有了別樣的文學(xué)意義,甚至是政治意義。
蕭紅身后,有一個“寂寞論”。這個“寂寞論”的創(chuàng)始人,是茅盾。他在1946年,寫下一篇《論蕭紅的〈呼蘭河傳〉》,說“《呼蘭河傳》給我們看蕭紅的童年是寂寞的”,整篇文章使用了28個“寂寞”和4個“單調(diào)”。1947年,上海寰星書店再版《呼蘭河傳》,把茅盾的文章收入,作為序言。此一舊例,沿用至今。“寂寞論”的影響也隨之越來越大。《呼蘭河傳》走到哪里,“寂寞論”就走到哪里,每個讀過《呼蘭河傳》的人,都會知道這個“寂寞論”。
蕭紅的生活以及寫作,就這樣籠罩在“寂寞論”的云影之下了。
2004年,有人對“寂寞論”提出質(zhì)疑。《文學(xué)評論》發(fā)表王科的文章《“寂寞論”:不該再繼續(xù)的“經(jīng)典”誤讀》,副題為“以蕭紅《呼蘭河傳》為個案”,認為所謂“寂寞論”“并非是文本細讀的科學(xué)結(jié)論,在很大程度上,是感情的、直覺的、感性的判斷”。還說,如果說誰誰的作品,是“大弦嘈嘈如急雨”的話,《呼蘭河傳》充其量不過是“小弦切切如私語”。時隔一年,這篇文章的觀點遭到反駁。2005年《文藝爭鳴》發(fā)表陳桂良的文章《“寂寞論”果真是對蕭紅作品的“經(jīng)典誤讀”?》,副題為“也談茅盾評《呼蘭河傳》并與王科先生商榷”,認為茅盾的“寂寞論”,是對“創(chuàng)作文本的精致解讀,表達了他對蕭紅其人其文獨到的感悟與認知”,以此為前提,對王科的觀點,有選擇地進行反駁。又隔一年,2006年,《文藝爭鳴》發(fā)表王科的文章《“寂寞論”,真的是對〈呼蘭河傳〉的“經(jīng)典誤讀”》,副題為“就茅盾《〈呼蘭河傳〉序》答陳桂良先生”,對陳桂良的觀點進行有針對性的回擊。
這三篇文章,我都細細讀過。就大處論,我偏向于王科的觀點,但王科的論據(jù)并不能完全說服我。相反,我覺得陳桂良文章的某些細微之處,也說得頗有道理。那么問題出在什么地方?我尋思再三,感覺王科和陳桂良,對蕭紅的作品和“寂寞論”,都有些“過度闡釋”。
我在《〈呼蘭河傳〉:描摹故鄉(xiāng)的“工筆畫”》一文中,也稍稍涉及這個問題,摘錄如下:
茅盾在序言里再三說蕭紅的童年是“寂寞”的,這讓我對第三章的閱讀格外精心……
我看到的是,一個小女孩跟祖父之間的天倫之樂。一個快樂的小女孩,一個快樂的祖父。“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夠止住,不知哪里來了那許多的高興。把后園一時都讓我攪亂了,我笑的聲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這僅僅是快樂中的一幕,還有更快樂的時候……
也不是一點兒寂寞也沒有。“刮了風(fēng),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樣,在我卻是非常非常寂寞的了。”不能到后園里去玩嘛。不過這樣的天氣,一年當(dāng)中,有幾回呢?按說冬天最該寂寞,可蕭紅說:“我有記憶的第一個冬天,就這樣過去了,沒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總不如在后園里那樣玩著好。”
蕭紅再次說到“寂寞”,是祖母病危的時候,要準(zhǔn)備后事,家里來了很多人。“家里邊的人越多,我越寂寞,走到屋里,問問這個,問問那個,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記了。”讀者不難看出,對于蕭紅,童年的快樂與寂寞,完全是“九個指頭跟一個指頭的關(guān)系”。
所以這“寂寞論”的出籠,真的如王科所說,“并非是文本細讀的科學(xué)結(jié)論”。當(dāng)然,這跟蕭紅在別處對“寂寞”的濫用也大有關(guān)系。她到處嚷嚷“寂寞”,茅盾受她誤導(dǎo),認為她真的“寂寞”。其實,人活一輩子,誰沒有寂寞的瞬間呢?但像蕭紅那樣,把寂寞放大很多倍的人,并不多見。由此也可以說,“寂寞論”的源頭,是蕭紅本人。
品鑒歷史人物,唯一的憑據(jù),是史實。
偶爾的寂寞,是人的普遍性遭遇。但每個人對待寂寞的態(tài)度,相差甚大。蕭紅是使勁嚷嚷,讓別人誤以為她快受不了了。魯迅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他說“我喜歡寂寞,又憎惡寂寞”,這話正合我意,大概也契合多數(shù)人的心態(tài)。也有走向另一個極端的,比如英國作家莎拉·梅特蘭,她把寂寞當(dāng)成享受。回憶錄《我自靜默向紛華》,寫她在喧囂的世界里尋求內(nèi)心平靜的經(jīng)歷。二十年間,梅特蘭深入荒原、孤島、沙漠、高地,離群索居,孤獨行走,通過各種方式,體驗“靜默”,思索“靜默”,實踐“靜默”。跟蕭紅相比,你說梅特蘭達到了怎樣的境界?
我喜歡“靜默”這個詞語,它是“寂寞”的升華。我也很想,往“靜默”的方向走。
原文標(biāo)題為《蕭紅的真相》,本文有刪節(jié),原載《海燕》2015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