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2017大連市優秀文學作品集:散文卷
- 張金雙主編
- 9702字
- 2021-06-04 19:39:40
歲月的痕跡(三章)
只有那些夜火中飛舞的螢火蟲,瞪著湛藍而美麗的眼睛,穿過夜色,成群結隊陪著我們,它們凝望的目光透著不解,永遠弄不明白我們為什么那么多的歡欣鼓舞,那么多的激情四射。
消逝的深秋
凌晨開始的雨來得靜寂,仿佛夜里突臨的悲傷,委屈卻又節制,待天空漸醒時,雨水亦張揚異常,像鄰家久不現身的泰迪見了主子一般,立即抖擻精神,沒有兇悍,卻假以威風,又叫又躥。大片的雪花被雨水挾持著漫天狂舞。2012年的深秋竟然在寒冷的早晨消逝,那遠行的步伐太過匆忙,以至于我們還來不及收回深情的目光,冬天已經向我們伸出了冰冷的手,擺出勝利的姿勢告別。漫長的寒冷才剛開始便迅猛發展,侵吞了滿目的金黃,像那些永不回歸的青春,被成熟的時光吞噬得了無蹤跡。
距離使時光變得模糊,即使再痛的回憶也無法喚醒當時的那種痛感。世界的大小不是在其真正意義上的大小,而在于看世界的眼光。我最初的工作很招人羨慕,花季般的年齡時,我已經公然享受到被“包裝”,穿著漂亮的套裙,連襯衣、皮鞋都是定做的。年輕時的美麗不只在面龐,施了粉墨的青春總是閃著光芒,每月的工資不僅高,而且可以自由支配,多少女孩子羨慕的目光投來,經常會收到帥氣的男生送來的影劇票。只是沒有多久,我竟然不識相地要放棄這么好的工作,原因是我鬼使神差地要去文學院學習。對于已經有了正式而穩定的工作的我,家人尤其是母親堅決不同意。家人的阻撓我從來不會擔心,終究這個世界上愿意無條件與你同謀的一定是你的親人,他們總是最先阻撓你的那些人,自小到大,他們出于慣性去保護你,如果你的執拗使他們犯難,通常他們會用情感去沖擊你脆弱而處于顛簸狀態的信念,當然他們也會是最先敗下陣來的那些人。我用了兩個晚上和毫無理由的眼淚說服媽媽,她最終還是答應了我的要求。對從沒離開家要遠行的我,只是默默地流著淚,母親用我描述的前景欺騙著自己的悲傷,她長時間地擁抱著我,像一只大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蛋被一點點孵化成一只小小的鳥,眼睜睜看著小鳥從蛋殼里伸出翅膀撲騰小腿踉蹌站起來,慢慢在走遠,繼而奮力地飛向天空,既傷心不已又欣慰。終究我們不是鳥,我們總會把未來的日子假想成精致的生活狀態,這成了我們得以飛翔的理由。
預科班開學的日子定在5月,雖然我一再保證我只是參加預科班,如果預科班成績不理想我就回來工作,真正的錄取時間要在秋季,單位領導對從不說謊的我卻并不相信,總覺得秋季的正式錄取已成定局,說什么也不放行。先是說單位離不開我這樣有學識有前途又有工作能力的人,又說要送我去讀書再重點培養我,又拿停發我全部工資說事,再后來說要開除公職。那時候還少有人辭職,斷了前程的威脅具有一定的威懾力甚至殺傷力。單位是我的根,如果為了學習被單位開除了,我暫時還無法接受。但文學讓我昏了頭,我竟然沒有半點兒猶豫。單位領導頗為費解,后來他干脆就說我腦子進水了,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干,去沈陽讀什么書,而且讀的不是什么高技能有前途的學科,用他的話說,學的是“不著調”的文學。我用盡心思挖掘可能的熟人四處托人托關系,說客的級別也越來越高,最后還是上級主管單位的一個大官說了話。他說:“如果你曾經的部下走出來一個大作家有什么不好?”
這成了我最后成行的理由,也是我最懼怕的理由,然而,理想的韁繩一旦脫手,頭腦里全是狂奔的念頭。我們多么容易被自己欺騙,那些長了翅膀的理想,飛行的高度和速度并不會在意曾經的許諾。
行李就躺在臥室的床上,身上打著結實而又實用的繩子,像要私奔的女人,驚恐興奮而又丑陋無比,顧不及顏面,蓬頭垢面,藏匿著美麗而已,打算在情人面前和未來的歲月里一起嫵媚。母親在一遍一遍地嘮叨、叮囑,單純的親情至醇厚重,卻拉近了憂傷的距離。我耐著性子傾聽,腦子里卻是對遠方和未來的猜想。車票已經買好,正放在貼身的衣兜里,它好比沒有死去的魚,隨時會從里面蹦出來,我不時地按著衣袋,擔心車票像魚一樣跳出來溜掉。我并不知道,火車如颶風般,很快會將過去的一切席卷一空。新生活開始的時候,才知道需要放棄的都毫不在意,這既是未來狂想在作祟,更是對過去日子的一種背叛,就像相愛許久的愛人,突然有一天要告別,徹底到無須理由,全不在意曾經獲取時的艱難。
四個月的預科班學習后,也是在這樣寒冷的秋冬時節,我如愿地成為文學院青年作家班的學員。只是,那個深秋已然消逝,正如我早已不再的青春。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實現了帶薪上學的愿望,成了衣食無憂的學生,但是我最終沒有再回到原來工作的單位。多年以后,聽說我曾經的領導生病住院了,我精心準備了禮物,專門去看望他,我已經忘記他當初百般阻撓我上學的事情,真心感謝他為我做的一切。他也好像忘記了曾經的行為,對我大加贊賞,稱贊我有理想、有思想、有才氣,還說要不是他幫我忙我哪里有機會去省城讀書,更不用說當上公務員,當上作家了。他反復強調我當上公務員比當上作家重要,他終究沒有改變想法,認為作家是個“不著調”的職業。“國家公務員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明白嗎?”他說,就好像與我同謀了一件大事,興奮得毫不留情。
學院四周建起了面孔似曾相識的高樓,西瓦子窯終于擺脫了郊區的寂寞與不甘,同省城的繁華扯上了關系,像貧窮了半生的女人突然攀附了富貴,一臉的俗氣。學院大門外新建了加油站,逼仄在學院的鼻子底下和繁忙的馬路邊上,這里原有的開闊已了無蹤跡。加油站的小伙子恭敬地對著加油的寶馬車主微笑,不在意寶馬車主并不識相的冷漠。汽車時代的影響像秋冬忽至的寒流,讓你來不及準備,就把你凍僵在行走的路上。那時學院周圍是大片大片的菜地,菜地里種得最多的是大頭菜,而不敢種黃瓜之類的精細菜果,因為等不及長大,就飽了學生們的口腹。院子中間的大花壇不見了影子,那時經常會有人經意不經意地點燃花壇里干燥的花草,像燃起篝火,夏日的晚上,同學們便聚集在花壇周圍。那時班級里寫詩的人多一些,詩人們在飄蕩的濃煙里聊天唱歌吟詩跳舞,經常鬧騰到天明,把純樸的鄉村夜晚撕扯得滿目瘡痍,經常招來村民們的怒斥。
只有那些夜火中飛舞的螢火蟲,瞪著湛藍而美麗的眼睛,穿過夜色,成群結隊陪著我們,它們凝望的目光透著不解,永遠弄不明白我們為什么那么多的歡欣鼓舞,那么多的激情四射。
鋪碎石子的操場已經換了新顏,堆在墻角的自行車不見了蹤影。那時,到最近的車站也要在鴨綠江街上快走二十分鐘才行,那些破舊自行車曾經是我們代步的工具,男生們除了舍得花錢買酒以外,不舍得花錢買衣服等任何東西,不過,男生們舍得拿出錢買自行車,破爛不堪的自行車后座上永遠都坐著漂亮的女生。因為我從小太過頑皮,父母不讓我學自行車,怕我受傷,更怕我失了女孩的優雅,所以我始終不會騎自行車。不會騎車成了一些同學笑話我的理由。不就是騎車子嘛,有什么難的?于是,一天傍晚,我借一個同學的自行車,勇敢地騎出文學院的大門。西瓦子窯沿線正在修路,路兩側挖著很深的大溝,旁邊準備埋到溝里的管子巨大無比,把路面擠成了一條小縫。我的車技實在不行,騎出大門不久,三拐兩拐竟然拐進了深溝里,夜幕降臨,我在深溝里大聲地呼喊,西瓦子窯的夜空頭一次聽到的最無助最嘹亮的呼叫一定是我的……
五個人的小宿舍,并沒有覺得擁擠,反而是集體生活的快樂讓人記憶猶新。每人一個小電熱杯,是那時最時尚的用品,里面煮一袋方便面,放點兒男生從菜地里弄來的大頭菜,早飯時分,每個冰冷的小屋里都會飄蕩方便面的清香,那是極品般的美味。有一天我的茶喝完了,向同屋的小魏同學要一點兒,她竟然真的就給了我一點點,就那么一點點,可憐的一點點,像做豆腐的大叔用的鹵水,哪怕多放一點兒都會毒死我一般。那一丁點兒的茶在我看來實在算不上喝茶,我心里說了不下十句“小氣鬼小氣鬼小氣鬼”。后來,我才知道,她從小到大很少喝茶,她對喝茶的理解于我是無法理解的。
集中供暖的時代還沒到來,寒冷的冬天,宿舍里能讓人安然入睡的是電褥子。有一天,我的電褥子壞了,樓下一個好心的男生把他的電褥子讓給了我,我重新鋪好床鋪,插上電源,那幾晚,我睡得極香,直到我的電褥子修好了才還給他。還電褥子時我才知道,他的電褥子其實早就壞了,可我為什么直到如今依然感覺到了融融的暖意。
至交的干姐鳳非非來看我,從不獨自出門的她,打扮鮮亮地出現在我的面前,像我久不見面的親人,摧毀了我的意志。那是我離家后第一次見到親人,我們長時間地擁抱在一起,同學們都說我倆是同性戀。她在我的宿舍里住了好幾天,每一晚我們兩個人都躲在被窩里嘰嘰咕咕說個沒完,大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私房話,不然說了什么,緣何沒有任何記憶。
有一次,我外出回來,看到幾個工人在外面刷油漆,我要了把刷子,在文學院坑坑洼洼的灰色的外墻上寫上了“孫學麗到此一游”,那張揚的幾個字扎眼得很,在墻上留了好多年。多年以后,一個到學院辦事的老同學給我打電話,說看到我寫的“到此一游”了,他說那些字是我在他心里的樣子,一點兒沒變,依然鮮亮。時光流逝了,我依然在,但我明了腰肢和臉龐的冷酷,沒有人能騙得了自己,青春和歲月是留不住的,成長的疼痛和衰敗的果子都會在秋收后蕩然無存。我央求他,讓他想辦法把那幾個字給涂掉。他卻說,留著,會讓我們想起那段美好而又頑劣的時光。
在我,那或許是一條美麗的傷疤;在他,或許是那一段難忘歲月的見證吧。
時光的針腳密密麻麻地縫補著我的過往,我變得安靜而知足。有空的時候四處走走,閑暇的時候找相知的朋友聊聊天,不喜不悲,激情和奮斗都遙遠蕩去,但我知道, 那些針腳里有我漸熟的技藝,還有無法丟棄的一針一線結成的深情。
什么東西會讓人終其一生不舍得放棄?恐怕唯有文學才會有如此大的魔力。
也許我們已經走得太遠,忘記了當初我們為什么而出發……
重新回到了文學院的課堂上,那些冰冷的桌椅有了喧鬧的理由。
今天上了開學以來的第一次課。
走得越遠,你會發現未來的路越長;看過得越多,你會發現知道得有限。
沒有誰敢說自己握在手里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大的。
只要,你是你自己的王,就好!
王的果實
第一次走進蘋果園是在金秋,陽光濃烈的煙火味撲面而來,一棵棵蘋果樹像被點燃的火把,在天空下燃燒,燦爛嫣紅——蘋果紅了!果農們正在摘蘋果,也許是侍候得太久,期待的日子太長,反而磨礪了他們的性子。他們并不急躁,站在豐收的果樹前,對待每一個蘋果猶如對待自己即將出嫁如花般的女兒,既心存不舍又滿懷喜悅。
有一句話說得好:如果你愛萬物,萬物必將愛你;如果你心懷萬物,萬物必將歸屬于你。村書記帶著我們一伙人,從一戶農家領出來一個精干的矮個子婦女,書記邊叫她大姐邊用他的大手重重地拍著她的肩膀,告知她我們這一伙人是作家,來參觀她的果園體驗生活,順便幫她摘蘋果。書記的大手過重,拍起的灰塵蕩起在大姐肩頭,力氣大得仿佛要把大姐拍倒一般。我說書記你手別太重了,別把人家大姐的肩膀拍壞了。大姐并無半點兒不悅,反而滿面笑容地說:“不要緊不要緊啊!俺們要支持書記工作。”純樸的笑容不見絲毫的假意。鄰居們遠遠地看著,用羨慕的目光跟著我們一行人,那蘋果樹累累的碩果滲透著辛勤汗水,滿屯滿山的農家只選了這一家,也許是一份榮耀。大姐家的果園好大,占了路西側小半個山坡。我無法用淡定的目光掃視一番再去行動,密密匝匝的蘋果樹上掛滿紅紅的蘋果,我剛走近果園的邊緣就迫不及待在一棵蘋果樹下摘下了第一個蘋果。我的寡聞和心急注定了無法得到最好最大的果實,就像是職場上少了心機,注定走不了多遠。因為我沒有傾聽果農關于摘蘋果技巧的指導,使我的第一個蘋果摘下時就斷了蘋果把兒,而蘋果拿到手里時,我才發現,新鮮透亮的蘋果上有一個深深的小洞,那是一個新鮮的傷痕,這是被鳥啄過的蘋果。大姐說:“你有福氣了,這是最好的蘋果,這個蘋果很甜,因為鳥專挑甜的蘋果下手。”
好像男人專門挑選漂亮的女人下手一樣,聽上去我像中了彩一般。這是我第一次摘蘋果,而我平生摘的第一個蘋果并不完整。
小時候,大家共同的記憶一定離不開蘋果。每到秋菜上市時,家家開始儲存大白菜的同時,有條件的人家就會同時儲存蘋果。那時候的蘋果品種單一,主要是國光蘋果。記得我家的蘋果都是爸爸扛回來的,記得他總是肩扛蘋果筐,歪著頭把脖子、耳朵和臉的一側緊貼著蘋果筐,一只手越過頭頂抓著蘋果筐的邊沿,他吃力而堅定地走進廳堂,彎腰側著身重重地放下蘋果筐,猶如放下繳獲的敵軍俘虜,看我的眼神里透著歡喜,似乎告訴我:胖丫頭,一切都屬于你了。廳堂的角落里立刻變得明亮而飽滿起來,不知道是蘋果還是筐的原因,四處都是露水和果園的氣息。那是個不講包裝的時代,蘋果筐有些粗陋,是用柳樹枝條編制而成,粗細不一的柳條用最簡單的條理扭成圓桶又略顯梯形的大筐,有時柳條太過新鮮以至于柳條里面的青色的肉體破裂開來,像拔了牙的孩子疼痛得張牙舞爪,可以猜想筐的速成。編筐的人一定在想,誰會在意筐的精美與否,它只是一個筐而已,筐子再美麗,如果不裝滿蘋果便毫無意義。蘋果吃光的那一天,筐的命運就會交給爐膛或者扔在哪個角落,大筐暴露無遺的實用主義模樣并沒有令人生厭。蘋果筐上面蓋著蓋子,蓋子用更細一些的柳條編制,蓋子下面、蘋果上方鋪滿了稻草,整個筐用粗鄙的繩子纏繞著,像個被五花大綁的犯人,看上去十分老實。繩子是怕蘋果掉出來,稻草是為了保護蘋果不破,還有避免水分的流失。
喜歡一種東西一定是情感占了上風,你喜歡的東西大多是你生命中缺少的。蘋果是我兒時喜歡吃的水果,在我看來,除了糧食和蔬菜以外,幾乎沒有任何一種水果像蘋果那樣深入人心。蘋果像你的親人,無論你喜歡不喜歡,都會纏著你,像勺子必須和鍋在一起一樣。蘋果與我們的生活如此地親近。如果許多水果放在一起,我依然會首先把目光投在蘋果上,就像在嘈雜無序的火車站臺上眾多的人中我會一下子看到我的親人。
蘋果也是我小時候認識的第一種水果,對蘋果的熟稔和對其他水果的無知使我自作聰明地把蘋果想象成水果之王,就像前街的二虎哥在我眼里是厲害的戰神。有一天,二虎被人打倒在地,他跌落的門牙、流血的大鼻子,在我看,就是英雄末路,也是世界的末日。長大后才知道,我對蘋果的贊美之情,不過是無知和糊弄自己的托詞。不過據說蘋果也叫“記憶之果”,不是它具有多么神奇的功效,而是蘋果有著豐富的糖分和維生素以及人體所需的礦物質和微量元素,對心臟病也對精神類疾病具有一定的療效,從這點看,蘋果被我稱為“水果之王”還真不是浪得虛名。
大道邊上停著賣大白菜的貨車。冬季儲存大白菜的主力大多是老人,你別指望一個“90后”會買一堆白菜存在家里,即使知道明天一切都不復存在,年輕人也不會去搶購,那些熱衷于儲存和搶購的人一定有過缺衣少食的不幸遭遇。小時候我最怕分東西,我是最不會過日子的那種人,不管是分糖塊還是分雞蛋抑或是分蘋果等,我總是會一口氣干掉分到手的所有美味,才不管吃過后會長時間糾結在別人延綿不斷的美味誘惑之中。如果你要長時間擁有一樣東西,那就要學會忍耐、等待、堅持,吃同樣的東西,去感覺漫長的幸福。
一個人熱衷于什么,一定是年輕時缺少什么。好一定與少有關,記憶的深刻大多與痛有關,哥哥們曾經因為偷吃蘋果而挨了打。蘋果剛拿回家的時候,一開始都由大人們分給我們吃,什么時候吃什么、吃多少都由大人們決定,如果你有什么異議也沒用,就像水電要漲價了,有關部門組織大家在一起聽證,聽證完了還是一樣,該漲還得漲。但在孩子看來,大人們總是那么精于算計,總是過于刻薄,總是感覺不到孩子們的渴望。蘋果留在唇齒間的甘甜不時地撕扯著我們的欲望,那一次,不知道是特意為之還是爸媽太過忙碌,好長時間我們沒有分到蘋果吃了,放在角落里的蘋果成了我和哥哥們惦念的美味,于是就有了偷拿的沖動。兄弟姐妹中,無論是做好事還是做壞事,帶頭的一定是大哥,他在我們的央求下,先從蘋果筐的繩子上下手,因為蘋果筐已經打開過,上面捆綁的繩子便沒有以前那么堅固,像掙扎累了的犯人放棄了掙扎,讓大哥沒費多少力氣就打開了繩子。第一次,我們每人分了一個,大哥拿了個小的。偷或者拿其實是考驗人的智慧和膽量,凡事開了頭,便不會輕易停下,后來繩子越來越松,于是以后多次當我想吃蘋果的時候便會毫不猶豫伸出手,那也是我早就有的沖動。
父母永遠都是最后發現問題,當一筐蘋果已經見底時,挨揍的首先是大哥,但我知道吃得最少的是大哥,他總是那么有節制地拿。而二哥是吃得最多的,二哥挨打的時候先是會分辯說是大哥帶的頭,這并不能免于胖揍,然后他便也會出賣我,說我吃得最多如何如何。這樣的揭發對我沒有任何威脅,父親不但不聽反而會更狠地揍他,說他不但自己壞,還帶壞了妹妹。惡的微小像丟掉的垃圾,好像不見了蹤跡,卻污染了環境。從我記事起,那是他們第一次因為偷拿了蘋果挨打,以后他們再也不敢偷拿蘋果吃了,我的膽量反而增加了,有幾次我試著讓哥哥們偷拿蘋果吃,二哥總是最先反對,他說反正最后挨打的不會是你。
回憶是一張害羞的臉,純真可愛又讓人回味。相伴的是那些陳年往事,雖沒有了新鮮的汁液,卻因為曾經的美麗,仍然會散發著甜蜜的味道。
人類最早的情感故事也與蘋果有關。伊甸園里蘋果不是最搶眼的果實,蛇的邪惡是騙夏娃吃了蘋果,蘋果成了上帝送給人最早的禮物,也成就了亞當和夏娃,蛇其實是人類最早的紅娘。亞當和夏娃偷偷食了禁果,然后有了愛情,有了人類。小時候聽過這個故事后就格外地愿意吃蘋果,只是有些不解:我吃了那么多的蘋果,怎么還沒有遇到心目中的那個心愛的王子?
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王子,當然也有一個魔鬼。
了解摘蘋果的技巧后,我再摘蘋果時就格外認真。這種勞動是自覺的也是快樂的,所有的勞動大多都是為了追求生命的美好,但是最初給我的印象卻有一種被處罰的感覺。因為我在家里最小,很多時候在受寵愛的同時也在受傷害。經常,大人們坐在屋里聊天,我定會在廚房的灶前看水,怕水開了溢出來澆滅了煤氣。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我那時特別地想知道大人們都在聊什么 。爸爸跟奶牛場的頭頭是朋友,有一段時間,他無償地給我們家提供牛奶,結果是我每天早晨都要到奶牛場去提牛奶,奶牛場在山腳下再過一條馬路才能走到,來回要十分鐘,我要提著三個瓶子,裝滿三斤牛奶。那時一家人的早餐是熱騰騰的牛奶泡玉米面餅子,牛奶的香甜并不能使我釋然,在我,還有種恨恨的感覺,為什么去提牛奶的是我?他們每個大人都比我力氣大。還有許多許多事,反正他們每個人隨便會讓我做任何他們想讓我做的事……
如今的蘋果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就像我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朋友送來的蘋果裝在精致的盒子里,包上漂亮的包裝紙,假扮成精美的禮物,有點兒虛張聲勢的感覺。其實蘋果就是蘋果,就如一個純樸的鄉下姑娘,被那些粗劣的風侵蝕過,被那些笨拙的鳥叨擾過,風里雨里白天黑夜地挺立過,可以長成堅強能干的娘子,不會裝扮為千嬌百媚的貴妃。
我們后來又換了一家果園采摘。這時見多了蘋果,我便不似剛到果園時那般激動,摘蘋果時就有了淡定和自如。這一次,我認真地走進果園,仔細地挑選,最后我挑選了一個大而圓顏色純正的蘋果,我說我找到了“蘋果之王”。我拿給同伴們看,看上去我摘的蘋果確實是最大的,但一會兒,另一個同伴給我看了一個更大更紅的蘋果:品相端正,顏色紅艷,沒有絲毫的瑕疵……
一個作家之所以偉大,一部作品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倫理精神是偉大的,心情態度是偉大的。小氣的人成不了大事,目標的設定也決定著成功與否。
世間的事看明白時你也老了。但只要看明白,就好。
走得越遠,你會發現未來的路越長;看過得越多,你會發現知道得有限。
沒有誰敢說自己握在手里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大的。
只要,你是你自己的王,就好!
身體發膚的無恙,關乎愛和親情,關乎對社會、對家庭的責任,那是成就生命的根。
我們相熟的身體
生命由兩種東西組合,身體發膚和思想靈魂。一種是物質的,另一種是精神的。
有了生命,便有了創造力,才會有千姿百態的大千世界。而靈魂,是生命的意義和理想追求的體現,生命過程中的喜怒哀樂,是靈魂和精神鍛造的產物。
這是我的想法,無關科學。
沒有一種憐憫是沒有緣由的,正如沒有一種仇恨起自無端。天性的善和后天的惡有時會相遇攜手,只是看你最初進入怎樣的境地。環境的因素從來都不會擺脫干系,孟母的三遷,是她先知般地懂得善和惡的微小終將帶來巨大的差異。就如有一天,突然關注起我們相熟的身體,一定是那些微小的改變正如白蟻般地在悄然挖掘你,那我們曾經冷暖自知不分彼此的五官,上下翻飛舞動的手腳,每天奔跑的心臟,自由升降的血壓,經風見雨的肌膚,酣暢開懷的味蕾,自由不羈的情緒,徹夜不眠的大腦……歡樂和悲傷,縱情與放浪,每一刻結成的微小的惡,都會帶給人不經意的磨損,那些小惡會聚集,繁衍,生長,膨脹,爆發,終會給相熟的身體帶來傷痛甚至災難。
如果不是病痛的到來,如果不是生命的無常,如果沒有讓人撕裂的別離,誰會在意我們的身體?
對于健康的生命而言,最先感知這個世界的一定是味覺,沒有味覺一切都有些行不通。味覺頗似神的暗示,看不見,摸不著,卻耐著性子,在初期生長的過程中一點點潛藏于細胞之中,參與初具規模的生理組合,打下日后成長的基石。味覺在母體里體味著營養的精華,制造挑剔的感覺。好了,然后是嘴,嘴會成為味覺的幫兇,等生命完成了母體里的孕育噴薄而出,來到這個世界后,接下來嘴的功效便顯得功不可沒。嘴最先幫你含著母親的乳頭吸吮奶水,合伙完成生長的延續。嘴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也許聽不到看不見都不影響生長,若沒有嘴的幫忙,生命就會停止生長。再接下來是手,第二種最先作為輔助的工具,抓住母親乳房的手,張牙舞爪的手,在空中揮舞的手,亂動的手……手是人最早的力量表達,可能知道以后要擔當重任,所以才會過早地出來游動。跟隨味覺衍生最緊密的應當是哭泣,如果你停止了那味覺相伴的生命供給,緊隨而來的一定是啼哭聲。
解剖學上的描述或許會忽略情感的東西,而我想表達的是,身體發膚有著多么復雜的生長歷程,而生命如此重要,已經不在于生命的個體本身,我們終將知道,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靈魂不只屬于我們自己。身體發膚,思想靈魂,都有源頭的、歸隱的去處,那是父母的血脈,我們只有理由養護珍惜而沒有理由作踐破壞,哪怕是微小的不起眼的輕視。
耳朵失聰了,嗅覺自然就會發達,就好比上帝對你關上了門,卻總會在另一處給你打開一扇窗。不過,身體有許多奇妙未知的東西又讓人不解。我對鼻子和嗅覺的重新認識始于黑羅。黑羅是我們家的狗,朋友曾告訴我說,狗是你前世的家人,所以一定要對狗好。是不是家人不好說,但黑羅由人轉世而來我有點兒相信,因為它與人有一種共通的品性,就是特別地貪玩。玩是享樂的最佳方式,它只選取玩樂這一種事情去做并且樂此不疲。想來黑羅前世一定是吃過苦的孩子,也許天天幫大人干活,所以今生才會那么熱衷于玩耍。黑羅的玩還有點兒技術含量,它喜歡讓我把東西藏起來,然后再四處去找。不管我是在看書、看電影還是在吃東西,除了我睡覺,黑羅總是利用一切機會,撒嬌般地把玩具球往我的懷里塞,讓我給藏起來,然后它再去找回來。最早,我把球放在一個盒子里,它一下子就找到了。后來,我把球藏到厚厚的被子里,它也能輕易就找到。再后來,球在家里任何一個角落里、各種難度的藏匿,它都會輕易地找到。我把球藏到樓下,它從樓上一直找到樓下。黑羅的表現激發了我的興致,我不相信會難不倒它。有一次我在小區里離家較遠的地方挖了一個深坑,把它的球埋在坑里,最終我還是敗下陣來,它竟然一下子找到了那個球,用它的爪子把球挖了出來。
狗的嗅覺如此發達,到了讓我吃驚的地步。如果狗的前世是你的家人,那為什么單單保存了發達的嗅覺?
我們相熟的身體有太多我們不甚了解的潛能,當一種功能失去后,另一種功能的潛在力量就一點點地呈現。《魯豫有約》采訪過一個修表匠,這位來自農村的修表匠在北京的一個繁華的市場旁邊租了一個攤位,專門修理手表,他技藝高超,無論多么名貴的手表、多么難修的手表都難不倒他。他通過修表的這個技術,贏得了一位姑娘的愛情,如今他和妻子、兒子在北京,靠自己的勞動,過著幸福的生活。
他是個失去雙臂的人。
與別人不同的是,他修表用的是腳,而不是手。
生命永遠不可控。當生命脆弱得無助時,其時主導你生命更多的是精神的力量——愛,勇氣,智慧。
身體發膚的無恙,關乎愛和親情,關乎對社會、對家庭的責任,那是成就生命的根。
原載《散文百家》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