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寧從短暫的眩暈中緩過神來后，從背包中翻出應急藥服下，再懶得動作。

她瞥了眼身側土地公的死狀，幾乎半邊額首被砸開，濺出的東西四處都是。若說自己的內心毫無波動自是不可能的，她雖不是臨床類，但修習過人體解剖課，加之過了這么多副本，更可怖慘烈的場景她都見過，她不存在生理上的恐懼。

只是，這么近地目睹一條人命的逝去，而她卻阻止不了的無力感，令她覺得難受。她仍是心理素養不夠，她該克服的，該盡可能以平常心看待生老病死，哪怕是突發災橫，她只須做好醫者的本分，而不應有這些無用、自耗的負面情緒。

——這沒有任何意義。

她收拾好心情，取出土地公手中攥著的一根紅線串著的鑰匙，扶著柱子站起身來，有那么幾瞬眼前一片漆黑。

但好歹看清了來人，她見應辭安朝她伸出手來，便將鑰匙遞了上去。

對方沒接，甚至看都未看一眼，下一瞬她的額上一陣冰涼——應辭安在用冷毛巾為她冰敷擦拭。

“疼嗎？”那聲音極溫柔，帶了絲隱忍的自責。

仿若疼在她身，痛在他心。

“沒…”事…

沈寧真沒覺得有多疼，一是傷得本來就不算重，輕微的腦震蕩罷了，二是今夜接連服了那么多“藥”，她現在的痛覺神經處于完全麻痹的狀態，別說痛，她整個人對外界的感知都極差。

“？！！”

可沈寧話未說完，下一刻她就被有力的臂彎環住，落入一個溫暖、粗野而又克制的懷抱。

“阿寧，你沒事兒就好，我很擔心你。”

沈寧微貼著應辭安堅實的胸膛，能聽到那人微有些凌亂有力的心跳。

她不得不感慨一句大佬就是大佬，隨便演個戲都這么敬業、專業，她不太想演這種戲碼，這讓她想起曾經被欺騙的經歷。

星異世界系統似乎向來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副本，它也能為每一學員打造出專屬于他們的試煉模式，甚至是場景重現，也要幫助學員完成所謂的“成長”。

她不過一個小學員，哪能不服從組織的安排。

可戲都給過來了，她這個搭檔總得接吧。

她輕柔地嗯了聲，垂落的手如有似無地搭上應辭安的后背。

某一瞬間，她感受到應辭安肌肉微有些僵硬，心跳也漏了半拍。

“師兄！”

“應先生！”

“先生！”

是時，程健一和譚歆玉回來了，與他們一同來的還有很多村民——他們都抬著漆黑的棺槨。

應辭安朝他們示意了一下，“好，按我之前的安排，給僵尸入棺吧。”

“嗯嗯！”

“好的，師兄。”

應辭安說話間，已松開沈寧，只是以右手握住她的左手，牽著她去了祭臺那邊的陣中心。

越往陣中心走去，沈寧心中的不安感就愈發強烈。

說到底，她就是信不過應辭安。

當然，對方也多半信不過她。

明明兩個人并肩而行，雙手緊握，可之間的距離卻好似隔山隔海。

“阿寧，你就在這兒待著，不要走動，好嗎？”應辭安溫柔問道。

沈寧木木點了點頭，實際上，她想移動都移動不了，這陣心仿佛有種強大的磁吸力，她整個人仿若被釘在此處，動一下都費力。

“真乖。”應辭安揚起淺淡的笑意，似乎很滿意沈寧的“乖順”。

“……”

沈寧無語凝噎，她就自己淺薄的心理學知識給應辭安做了個側寫，這人很明顯是將她當寵物看待了，哪怕應辭安演技很好，但感情這種東西，是偽裝不出來的。

尤其是在另一方清醒未陷入的情況下，即使應辭安再優秀，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自然也不會被他這一套溫柔攻勢打動。

沈寧曾將自己的真心稀里糊涂給了出去，付出深刻的代價，她對于“陌生人”的“真情”又怎會這么輕易就相信。

應辭安這些舉動雖有些明顯討好的意味，但目的性太強了，愈是如此，反教她愈發防備。

她看見應辭安將一把銀刀丟給黑袍人，因為隔得有些遠，沈寧沒聽清他說的話。

她只看到下一刻黑袍人就毫不遲疑地拿著銀刀捅入自己的心臟。

深黑色的鮮血四濺，灑落一地，順著符陣的脈絡蔓延開來，猶如一朵盛開的罌粟花。

適時，血紅的圓月掩于烏云后，歸于暗淡的暈黃色，鬼門已關，符陣間零散的靈力急劇收緊直至凝為巨大的一股，顯然，陣這才成了。

不多時，僵尸們都被釘入了棺槨中，應辭安念著什么咒，四面金光，時不時撒些符水，在每個棺槨上打下一鎮尸符。

因為僵尸數量太多，整個法事持續了將近兩個半時辰的時間才幾近收尾。

黎明時分，天已拂曉，露出淺淡灰沉的魚肚白。

“寧姐，你說這就結束了？”譚歆玉有一搭沒一搭對沈寧聊道。

兩人半坐在這草地上，看著前方做法事燒香灑水的一群人。

“應該吧。”沈寧眼眸輕微放空。

“哎，可那誰，那陳琳這回咋沒出來啊？”譚歆玉半開玩笑半認真道，“她不是一到關鍵時刻就會蹦出來，這不出現我都有點不習慣了。”

“嗯……”

沈寧同樣對此存疑，雖然過程并不是一帆風順，但如果今夜就是最后一步，陳琳沒有理由不出現攪局。

畢竟她身上還藏著秘密，那就是這些因為程煊、梁老先生、梁萍三人之間的糾葛最終催化的僵尸們為何一部分被封印在那稻田里，而另外的很大一部分卻藏匿于村民間。

而且陳琳前夜警告他們不要破風水局時，說的是“只會帶來更大的麻煩”，可藏匿在村民中的僵尸本就是極大的隱患，就算破解風水局后會讓一部分僵尸趁機逃脫，但只要在破局前布好羅網將其困死，也能最大程度地減少這種情況發生。

只有個別僵尸逃出來，屆時和其他藏匿在人群中的僵尸一起捉回去就是。就如今晚，應辭安一開始的計劃就是趁靈婆轉接儀式將藏匿的僵尸一網打盡。

也就是順著這么個計劃來，他們能高效化制住僵尸，然后一并破了這風水局。

那么按現在這個速度，過不了一會兒這個任務就能達成。

可陳琳說的那句，“要是破局了，我們可不會還好端端在這兒”，又是什么意思？

這句話分明意有所指，即破局后，他們所有人都會遭殃，可這和前面的推演就是悖論了，他們已經提前設法防范了僵尸暴亂、逃匿的情況，又能有什么樣的危險在等著他們呢？

沈寧正胡亂理著思緒，是時封棺完畢，即刻入土為安。

陣法的靈光如水面微波蕩漾開來，靈光退去后，一切歸于平靜祥和，這片土地又煥發新貌。

“應先生，我們成了！”

“太好了，終于送走這些害人的僵尸了。”

“終于不用每天都擔驚受怕了。”

“是啊，誰能想到這些僵尸就混在我們中呢！說來也是奇了，這些僵尸竟都不怕光的，就跟活人似的，平常也沒瞧出什么不對啊。”

“這些能見光的肯定都是厲害的僵尸咯，見不了光的也有很多啊，就那張溝、劉皮、劉三帽啊，都死了一兩年了，我也是今個兒才見著啊。”

“應先生，他們被超度后就能轉世投個好胎嗎？”有人掛念道。

應辭安溫和回道：“超度后自然能轉世，不過投胎如何還得看個人造化。”

“嗯嗯！我曉得了，只望著我那老婆子來生能過得好點，這輩子太苦了，都沒享著什么福。”

雖是副本世界，但沈寧還是覺得有些不對，生者對于死者的離去真的都能這般輕易釋然嗎？那些僵尸雖不算活人，但確實有意識，而且在行動上能與常人無異，那么生者面臨這樣的“死者”真的甘愿送他們上路嗎？

沈寧代入寧丫頭的視角，去感觸感受，寧丫頭在奶奶離世后，很長一段時間都緩不過來，時常會自我欺騙，就幻想著奶奶從未離世從未離去，那種對奶奶不舍的強烈思念幾乎貫穿了她此后這么多年的歲月，如果奶奶能回來，她又怎會在意奶奶是人還是僵尸呢？

雖然寧丫頭這般依戀不舍的情感不是誰都會對家中親人有，可既然這個副本有這樣的感情，那么為什么這么多僵尸，他們有著那么多親人，這些親人就都甘愿送走他們？

何況這些僵尸中的大多數并不愿意被超度轉世，他們也毅然違背親人的意愿，真的會這么一致嗎？

沈寧的耳中嗡嗡作響，對于這些人，她竟聯想到“你以為的善，是對別人的惡”這一句話，她幾乎脫口而出一個極可怕又荒謬的詞——殺親者。

她在某一瞬似發現了什么，一個大膽的猜測充斥在她腦海中——她決定驗證。

遠處響起三聲雞鳴。

她取出該隱致幻劑，配合能達到“降雨”“鼓風”效用的道具卡，發動無差別范圍使用。

該隱致幻劑如其名耳，適用于的族群并不是普通人類，它使用的有效條件是很嚴苛的。

一，有較嚴重的心理疾病，殺親者或殺親傾向者。

二，血族或吸血能力者。

需滿足這兩個條件中的一個，才可能受其影響產生幻覺。

而無論是何者，顯然都能佐證現有的推斷。

這確實是在這個副本稱得上開掛的道具，只是起初沈寧并未往這個方向想。

“寧姐，這是什么呀？”譚歆玉不太明白沈寧這一操作，不禁問道，“這溶液有什么用啊……”

“啊——！”譚歆玉不由驚呼出聲，“這些村民怎么變成僵尸了？！”

村民們紛紛露出尖牙，黃、藍、白的各色眼眸，有的還蹦蹦跳跳的，因為受致幻劑的影響，他們現在還處于幻覺中，所處的時空是撕裂開來的，對于沈寧他們所在的外界自是缺乏感應。

程健一還和一哥們搭著背，嚇得跳得老高，“我去，這什么鬼啊，怎么全都是僵尸？！！”

此時，現場清醒的只有他們四人，而且作為副本里的角色，他們依舊是普通人類模樣。

“這整個梨園不會一開始就全是僵尸吧？！！”程健一恍然道。

這也太瘆人了吧？！！

應辭安只是淡淡對沈寧笑了笑，那笑里既有欣賞又有絲別的東西。

沈寧未深究，她移開眼，避免與應辭安對視。

一直躲在暗處觀察的陳琳走了出來，面露哀慟和惋惜，“喏，你們現在知道了，呵，知道真相后滋味如何？”

“什么時候？”沈寧淡聲問道，“什么時候起梨園就全是僵尸了？若說這一切都是程梁兩家結恩怨后帶來的，不會這么快吧？”

“呵，當然不會啊。”陳琳這次倒回答地很干脆，她朝沈寧走去，頗有些破罐子破摔，懶得藏著掖著的味道，“哪能這么徹底。”

“不過，園里只有幾個人活著，其他都是僵尸，這得多么殘忍？”陳琳略帶嘲諷道，“可事實，就是這樣呢。”

“……！”程健一憤懣道，“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沒有搞錯，本以為是靈異副本，玩到現在才發現是披著靈異皮的末世喪尸求生流副本！

要直接標的是末世流，程健一也不會有這么生氣。

“如你們所見，梨園本就是僵尸村啊，反而是我們這些‘人類’才是外來者。”陳琳嘆了口氣，“準確地說，我們是作為‘食物’和‘守尸人’的身份被外面送進來的，你們也不用驚訝，我們當然不是這里的人，我們只是‘養子’。”

“二爺是做了很多惡事，但他起碼曾是個人類，還是個能壓制住一群僵尸的人類。”陳琳自顧道，“這里人太少了，與我同齡的人族男子更少，他曾給過我陪伴，我就認定跟著他了。程梁兩家的恩怨使得梨園本就稀少的人類死了很多，這里面不僅有死去之人的怨念，更有得不到食物的僵尸的怨念。我師父設下這一風水局確實有私利，但好歹也能壓制一些勢力較大的僵尸家族，程家、應家、譚家等，這也為我們僅存的人類爭取了些活下去的時間。”

“現在說這些也沒什么意義。”她攤了攤手，離沈寧不過三米遠，“事已至此，寧丫頭你這么能耐，愿不愿意為護住最后的幾個‘人類’，獻出自己的命呢？”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什么都不做，只是大概率我們都得死在這兒了。”將最后的抉擇交給沈寧后，陳琳從未這么輕松道，“必須自愿獻祭才可以哦，也不麻煩的，隨便什么銀器只要捅入心臟，能捅死就行。”

“獻祭？！還自愿去死？！”譚歆玉拽住沈寧的胳膊，“這也太變態了，這支線任務我們別過了……”

程健一亦是微有些不忍地勸道：“寧姐，要不還是算了…我們直接出副本吧。”

沈寧一時沒接話，程健一和譚歆玉支線任務已經走完，直接出副本完全可以。

但她和應辭安接的這個支線任務，卻不能即時出去，若沒有完成或者放棄，那么他們將面臨額外處罰即人物角色通感度調至100%，而等這些僵尸清醒后，必會瘋狂地攻擊他們，在完全實戰，還是那么多僵尸打他們兩個人的情況下，即使他們能撐下去抑或反殺，可任務失敗的懲罰哪有這么簡單，他們只要留在這里，多半會如陳琳所說，落得死亡的結局。

她查看了一下現在的通感度——35%，雖然仍會很疼，但左右不過一死，這也算是減免很多痛苦了。

一換多，死的也算值。

她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應辭安唇語道：“師兄，‘土元素’能源晶石碎片有我一份……”

“嘩——”

“寧姐！”

“寧姐！！”

應辭安眸色深深，眼睜睜看著沈寧決絕快速地捅自己的那一刀，那汩汩鮮血教他莫名心亂如麻。

這是他一開始就想達到的結果，可沈寧真按他的預想做到了最后一步，他卻有了前所未有過的難受。

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