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制造到服務:結構轉型期的宏觀經濟學
- 張斌
- 11614字
- 2021-05-25 19:41:08
從制造到服務
經濟增長是人均GDP上升過程,也是經濟結構持續變化過程。絕大多數成功的經濟成長都經歷了經濟活動從農業向工業,從工業再向服務業兩次大的經濟結構轉型。經濟結構轉型支撐著人均GDP的持續增長,支撐著更大的生活選擇多樣性和更高的生活水準。這一章回答四個問題。為什么會有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高收入國家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軌跡如何,中國什么時期開始了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中國有沒有過早地去工業化。
技術與偏好
經濟活動為什么會從一個部門轉向另一個部門,進而發生經濟結構變化呢?價格是資源配置的指揮棒,多數情況下一個部門產品或者服務相對價格上升會吸引資源流入該部門,實現該部門的擴展。這里所說的價格不是我們在生活中直接觀察到的名義價格,而是相對價格,或者叫作真實價格。打個比方,假設全社會只有肉干和課程兩種商品,肉干和課程價格都上升50%,兩種商品的名義價格都有變化,但是兩種商品的相對價格沒有變化,這不會引導肉干和課程之間的資源重新配置。肉干價格不變,課程價格上升了50%,課程的相對價格上升會激勵資源更多流入課程部門的供應,流出肉干部門的供應。相對價格變化帶來了肉干和課程的資源投入變化。
相對價格為什么會變化呢?談到價格自然離不開供給和需求。供給方的技術變化和需求方的偏好變化是改變相對價格最重要的兩股力量,也是改變經濟結構最重要的兩股力量。下面我們用肉干和課程的例子來說明技術和偏好變化如何帶來經濟結構變化。這個例子除了能幫助理解經濟結構變化,還能幫助理解與經濟結構變化同時發生的很多現象,比如中心城區房子的相對價格為什么越來越貴,為什么技術進步快部門員工并不會比技術進步慢部門員工的收入更高,貨幣為什么升值,等等。
在孔夫子星球上,人人都愛肉干,也愛課程。只吃肉干不夠幸福,只有課程也不夠幸福,肉干和課程兼得才幸福,類似大米粥一定要配橄欖菜吃起來才幸福的意思。開始的時候,生產肉干和提供課程各有100位師傅。市場上一塊肉干可以換一次課程。
假如孔夫子星球比以前更瘋狂地愛上了課程(這被歸屬于偏好變化),接下來會怎么樣?會有更多勞動者轉去提供課程,課程的供應數量上升而肉干的供應數量下降。如果你是一位國民經濟統計分析師,會發現什么變化呢?孔夫子星球上沒有政府也沒有資本家,沒有稅收也沒有資本回報,按照收入法核算,全社會的GDP大致等于全部師傅的工資,肉干部門師傅在全部師傅中的就業占比越來越小,肉干部門師傅工資在GDP中的占比越來越小,肉干增加值在GDP中的占比越來越小,肉干消費額在全部消費額中的占比越來越小。
把肉干看作制造業,課程看作服務業,對服務業的偏愛越多,制造業在經濟中的占比就會越來越小。偏好的變化是推動從制造到服務經濟結構轉型的第一股力量。人總是要先吃飽肚子,收入里面更多的錢用于購買食品。隨著收入的提高,吃飽肚子以后,消費支出的增長開始轉向衣著、家用電器、汽車等各種標準化制造業產品,收入里面用于食品的支出比例會下降,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恩格爾效應(Engel's law),這時候制造業在經濟中的占比會持續上升。再然后呢,隨著對標準化制造業產品的消費越來越飽和,收入會有更大的比例用于各種服務類支出,教育、個人健康和娛樂、更好的醫療保障等,這是更高收入水平上進一步改善生活品質的重點內容,也是推動從制造到服務經濟結構轉型最核心的力量。發達國家制造業占比下降而服務業占比上升,也是為了更好滿足消費者在更高收入水平上從制造品到服務的需求結構變化。
假如孔夫子沒有讓孔夫子星球更瘋狂地愛上課程,而是給肉干生產帶來了神奇的生物技術,同樣的一位師傅,每年生產肉干產量都能翻番(這被歸屬于技術變化),今年一位師傅能生產100塊肉干,明年這位師傅能生產200塊,后年400塊,再后年800塊……孔夫子沒有眷顧課程的生產技術,一切還都是原來的樣子。只有肉干生產技術發生了變化,其他一切不變,以后的100年里會發生什么?
肉干對課程的相對價格持續大幅下降,以前一塊肉干換一次課程,自肉干生產持續技術進步以后,幾塊、幾十塊肉干才能換一次課程。再也不需要那么多師傅生產肉干了,只要幾位師傅生產的肉干就足以滿足全社會對肉干的需要,越來越多的勞動者都轉去生產課程。在國民經濟統計分析師眼中,肉干這個部門就會越小,就業占比、增加值占比、消費占比都會越來越小。
把肉干看作制造業,課程看作服務業,制造業技術進步更快而服務業較慢,制造業在經濟中的占比就會越來越小,這是推動從制造到服務經濟結構轉型的第二股力量。絕大部分發達國家制造業占比越來越低,這不能說明人家的制造業技術不行,恰恰相反,是人家的制造業很發達,用很少的勞動和資本投入就能生產或者從他國交換來足以滿足本國需要的制造業產品。
技術和偏好變化是經濟活動中的慢變量,是決定方向的最重要變量。上面這個例子除了可以幫助理解經濟結構轉型,還能幫助理解其他很多有趣的現象,比如為什么房子價格呼呼地漲,為什么人民幣會升值。
假設全社會只有手機和房子兩種商品。如果手機生產技術進步很快而房子增長數量很小會怎么樣?20世紀90年代末期一臺大哥大手機2萬元人民幣,北京一套很好的房子也不過20萬元,交換比例是1∶10。在手機生產鏈的不懈努力下,手機生產技術日新月異,手機供應大增,一臺高性能手機也不過3000元,北京一套像樣的房子至少600萬元,交換比例是1∶2000,房子的相對價格是過去的200倍。是大家更喜歡房子不喜歡手機了嗎?并非如此。現在生活比過去更依賴手機。房子相對價格更貴,一是因為房子新增供應太少,二是手機生產技術革新太快供應充裕。
中國的房價相對于其他商品和服務價格在過去幾十年持續上漲,背后的一個根本性的長期依托是其他商品和服務部門快速的技術進步,尤其是制造業快速的技術進步。如果沒有制造業持續的技術進步,房子相對制造業產品的相對價格將難以持續上漲。在總體物價水平穩定的情況下,房子的名義價格也不會有太大漲幅。
一個技術進步快、勞動生產率快速提高部門的員工會比技術進步慢、勞動生產率難以提高部門的員工收入更高嗎?答案是否定的。手機部門技術進步雖然很快,但是在勞動力市場競爭作用下,手機生產勞動者和住房建筑勞動者的工資變動中長期趨勢會趨同。在住房部門工作的勞動者雖然沒有生產率提高,同樣也能分享手機部門技術進步帶來的好處。公共服務、醫療、教育、娛樂等很多行業員工也是這樣,他們工作的內容即便沒什么太大變化也談不上生產率提高,但如果制造業部門生產率提高很快,制造業部門工資上漲,這些行業從業人員的工資也會水漲船高。這個道理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被發現,稱為“鮑莫爾效應”(Baumol Effect)。
假定有夫子星球A和老子星球B,兩個星球都愛肉干和課程,兩個星球做貿易,只有肉干(制造業)可以參加國際貿易,課程(服務業)不能參加國際貿易,兩個星球貨幣最初的匯率是1∶1。假設A星球肉干生產技術快速進步,其他都不變,兩個星球貨幣的匯率會有變化嗎?A星球上肉干與課程最初的價格都是1A星幣,有了肉干的技術進步以后,肉干供應大增,價格只能賣到0.5A星幣,課程還是1A星幣。存在肉干國際貿易的情況下,經過匯率換算后兩個星球的肉干價格應該趨同(購買力平價)。A星球上的肉干是0.5A星幣,B星球上的肉干還是1B星幣,只有通過A星幣相對B星幣的升值,才能讓兩個星球上的肉干價格趨同。生產率進步帶來貨幣升值!
這個機制其實也早被經濟學家發現了,20世紀60年代的“巴拉薩-薩繆爾森效應”(Balassa-Samuelson Hypothesis)講的是技術進步如何帶來一個國家的真實匯率升值,真實匯率升值是指本國的商品和服務能換到國外更多的商品和服務。真實匯率升值有兩種實現方式,一種是本國貨幣相對于國外貨幣的名義匯率升值,上面那個例子就是這種情況。另一種是本國相對于國外的價格水平上升,這也可以讓本國的商品和服務換到國外更多的商品和服務。20世紀60年代還是固定匯率時代,巴拉薩-薩繆爾森最初的模型講的是技術進步帶來了工資和價格上漲,實現真實匯率升值。放在上面的例子里面,兩個星球如果是固定匯率,1∶1的匯率不能變,兩個星球的肉干的價格都保持在1A星幣或者1B星幣,技術進步的結果是A星球上的課程名義價格上漲,兩個星球的肉干價格一樣,但是A星球的1單位課程能換到B星球超過1單位的課程,真實匯率升值。巴拉薩-薩繆爾森效應在匯率文獻中的地位舉足輕重,是解釋中長期匯率變化的最重要理論依據,常被用于解釋日元相對于美元的長期升值,對于人民幣的長期升值也有解釋力。
總結一下,技術進步和從制造品到服務的消費支出升級是經濟結構從制造到服務轉型最重要的兩股推動力量。究竟哪股力量更重要呢?學術界認為后者對于從制造到服務拐點的出現更有解釋力。有興趣進一步深究經濟結構轉型國際經驗和理論建模的讀者,建議參考經濟結構轉型的綜述文章。
高收入國家的經濟結構轉型
當你在高收入經濟體旅行的時候總會感到放心一些,放心是因為可預期,可預期是因為高收入經濟體在很多方面高度相似。標準化的機場和酒店服務、潔凈的空氣、便利的商業服務、到處都能用的信用卡、不會太擁堵的交通,單子還可以列得很長。高收入經濟體并非生來相似,而是它們經歷了高度一致的經濟結構轉型,從農業到工業,從工業再到服務業。只有經歷了工業部門的高度發展并且進入服務業主導的社會以后,才會有這樣的標準化高水平服務。高收入經濟體不僅都要經歷經濟結構轉型,而且發生轉型的拐點也高度一致。
表1 結構轉型的指標體系

度量經濟結構轉型有很多角度和指標。目前研究文獻主要從生產和消費兩個大的角度觀察和度量經濟結構轉型。從生產角度看,主要是觀察產業的名義和真實增加值份額變化以及產業的就業份額變化。從消費角度看,主要是觀察對該產業產品和服務的消費份額變化。不同觀察角度下的結構指標變化軌跡可能不同,比如消費者購買一件純棉襯衫,如果是基于生產角度則農業、制造業和服務業三個產業都有增加值和就業,如果是基于消費角度則僅統計為制造業。判斷存在經濟結構轉型更有說服力的證據是多個角度指標有一個共同的經濟結構轉型指向。
我們這里主要關注從制造業向服務業的經濟結構轉型。經濟結構轉型的綜述性研究文章從多個角度細致地描述了結構轉型的國際經驗事實。他們的觀察樣本涵蓋了當今世界的絕大多數發達國家,從中得出了制造業份額隨著收入增長而先升后降的駝峰形軌跡。圖1描述了高收入經濟體從制造業就業份額和增加值份額兩個維度下的轉型軌跡,轉型拐點的出現有兩個特征:第一,當人均收入達到8000~9000國際元(按購買力平價算法計算,1990年不變價格,橫坐標是對數值)時開始出現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第二,制造業就業份額和增加值份額持續上升到一定高度以后,才會出現轉型。高收入經濟體的制造業和增加值份額的峰值多數在30%~40%之間。從消費支出角度看,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型的軌跡類似,轉型的收入水平門檻值也是8000~9000國際元。制造業份額下降的同時,服務業上述相應份額開始上升,服務業份額的增加不僅來自服務業相對價格的上升,也來自服務業相對真實供給數量的上升。

圖1 駝峰形經濟結構轉型
資料來源:Rogerson et al.(2007)。
為什么一定要達到一定收入水平,制造業份額持續上升并且達到一定高度以后,才會發生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呢?只有制造業發展到一定高度,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的收入水平達到一定高度以后,對一般制造業產品的消費才開始飽和,才有條件向下一個階段轉型。從高收入經濟體的經驗來看,這個高度對應的是購買力平價標準下的8000~9000國際元。接下來,收入當中更多的部分會用于服務業的支出。勞動和資本更多流向服務業而不是制造業,這帶來制造業的就業份額和增加值份額下降、制造業消費份額下降,以及服務業的相應份額上升。
從時間上看,主要發達經濟體在二戰以后開啟快速的工業化進程,然后按照人均收入水平高低,排著隊進入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期,以制造業增加值在GDP中占比開始持續下降為標記的轉型拐點時間如下:加拿大(1957)、英國(1960)、法國(1965)、德國(1969)、日本(1970)、澳大利亞(1970)、西班牙(1972)、意大利(1976)、中國臺灣(1986)、韓國(1992)。
并非所有的服務業都在工業化高峰期以后出現更快的增長,只有更多使用知識和專業技能的服務業才會更快增長,這些服務業需要更多受高等教育勞動的投入,文獻中也經常把這類產業稱為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布埃拉和考博斯基(Buera and Kaboski,2012b)觀察到,美國經濟從20世紀50年代至今,服務業增加值占比從60%提高到80%,增加了20個百分點,其中技術密集型服務業份額增長了25個百分點,低技術水平的服務業份額不僅沒有上升反而下降。他們對技術密集型服務業的定義是依據該行業雇傭勞動力的平均受教育水平,也可以稱為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其他高收入經濟體也有類似經驗。日本、韓國、中國臺灣、美國、英國、德國、法國、比利時、意大利、西班牙、芬蘭、瑞典、荷蘭等13個經濟體在工業化高峰期以后,較多使用人力資本的金融、保險、房地產和商業,政府服務等行業無論是增加值占比還是就業占比都在持續上升;較少使用人力資本的貿易、餐飲和酒店,運輸、倉儲、交通等行業的增加值占比則是下降或者持平。
從制造業向服務業的結構轉型過程往往伴隨著經濟增速的臺階式下降。橫向比較來看,處于工業化進程中的中等收入經濟體經濟增速往往高于服務業主導的高收入經濟體(Lucas,1988)??v向比較來看,工業化高峰期以后的經濟增速也往往低于工業化高峰期的經濟增速。如圖2所示,我們比較了主要高收入經濟體經濟結構轉型拐點前后10年的平均經濟增速,之前可以看作工業化的高峰期,之后看作進入從制造到服務的轉型期,11個樣本經濟體當中,法國、中國臺灣、加拿大轉型前后經濟平均增速基本持平,日本、德國、澳大利亞、西班牙、意大利、韓國、中國香港等其他7個經濟體轉型后10年的經濟平均增速都有顯著下滑,只有英國轉型后10年經濟增速高于轉型前10年。

圖2 轉型前后的經濟增速差異
資料來源:Maddison(2010),作者計算。
從機制上理解結構轉型與經濟增長之間的關系富有挑戰。早期的單部門新古典增長模型中不能容納結構變化,不關注經濟結構變化對經濟增長的影響,結構變化不過是經濟增長過程中一個無足輕重的副產品。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也有以羅斯托、庫茨涅茨、鮑莫爾等為代表的早期研究強調經濟結構變化帶來了經濟速度的變化。結構轉型與經濟增長之間關系更嚴格的討論是在新古典增長模型框架內融入不同部門的技術進步差異(制造業部門生產率進步速度高于服務業)以及消費者非同質偏好(消費者更偏愛服務),利用模型演繹出這些因素對結構轉型和經濟增長速度帶來的變化。經濟結構轉型只是個結果,并不是結構轉型帶來經濟增長速度變化,而是那些帶來結構轉型的因素同時也帶來了經濟增速變化。
結構轉型可能伴隨加總生產率增速的下降。眾多研究發現,無論是國家內部還是國家之間,農業、工業和服務業等部門生產率之間存在顯著差異。有學者(Duarte and Restuccia,2010)認為,一個國家經濟資源從農業向制造業轉移的過程,是經濟資源從低生產率部門向高生產率部門轉移的過程,這會帶來加總生產率提高,這是個趕超過程;而經濟資源從制造業向服務業轉移的過程,是經濟資源從相對高生產率部門向低生產率部門轉移的過程,加總生產率下降,這是經濟增速下滑、停滯甚至下降的過程。還有學者
(Bah and Brada,2009)發現,采取計劃經濟模式的國家過度強調農業和工業,輕視服務業,時至今日,歐盟國家中的前計劃經濟國家的服務業就業份額仍遠低于其他歐盟國家。他們還發現這些國家中服務業的全要素生產率(TFP)遠低于制造業,因此從制造業向服務業的結構轉型會帶來人均GDP增速的顯著下滑。
加總生產率變化可能導致儲蓄率和資本積累的變化。埃切瓦里亞(Echevarria,1997)將不同部門的技術進步差異和偏好變化融入新古典增長模型,通過數值模擬方法不僅看到結構轉型和加總生產率變化,還看到儲蓄率增速的先增(農業向工業)后降(工業向服務業)。埃切瓦里亞的數值模擬結論與經驗事實吻合較好,但是對于儲蓄率變化原因沒有做出進一步解釋。一個可能的解釋機制是經濟轉型帶來的加總生產率下降會帶來資本邊際回報下降,降低儲蓄和投資動機。
結構轉型角度也為理解勞動力市場變化提供了有益的視角。羅杰森(Rogerson,2008)發現,1956年歐洲大陸工作年齡人口的人均勞動時間高于美國5%,但是到了2003年后者高于前者30%。勞動時間短了也是解釋經濟增速下降的原因之一。為什么會這樣?歐洲大陸單位勞動時間下降主要來自工業部門,服務業部門的勞動時間相對平穩。乍看上去,問題的關鍵在于為什么工業部門勞動時間下降。如果考慮到這個時期內歐洲工業部門勞動時間下降來自經濟結構轉型,理解歐洲單位勞動時間下降問題的關鍵就發生了變化。羅杰森認為歐洲大陸相對于美國單位勞動時間下降的真正原因在于歐洲的服務業部門增長落后于美國的服務業部門。
結構轉型進程中經濟增速下降可能存在以下幾個影響渠道:(1)生產率加總效應,即生產率較低的服務業部門份額在需求上升和相對價格上升雙重力量驅使下擴張,而生產率較高的工業部門份額收縮,加總生產率增速下降。(2)資本積累,部門間資源轉移影響到資本邊際回報率,進而影響資本積累。(3)勞動時間,勞動在部門間的轉移和部門間的平均勞動時間差異,帶來加總勞動時間變化。除此以外,還有一個間接但可能很重要的派生機制值得關注。(4)結構轉型過程中工業部門面臨著需求的持續性下降,企業面臨的產能過剩甚至被徹底淘汰的壓力增加,政府出于救助困難企業的目的采取了持續干預/補貼措施,并由此帶來了資源錯配持續加劇,資源錯配帶來了全要素生產率的下降。
經濟結構轉型絕不是幾個產業增加值占比數字的拐點變化那么抽象,而是無處不在地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從制造到服務的消費升級,會迫使產業結構隨之調整并同時帶來大量新生機會和大量企業破產,會改變經濟增長速度,會驅動新的人口流動軌跡,會改變城市的命運,會改變收入和財富分配格局,會要求政府職能轉型,會帶來更多的焦慮和挑戰,但最終會提升大部分人的生活品質。這些問題我們在后續章節中會逐個涉及。
總結一下,成為高收入經濟體不僅都要經歷經濟結構轉型,而且發生轉型的拐點也高度一致。當人均收入達到8000~9000國際元,制造業就業份額和增加值份額持續上升到30%~40%的某個峰值后開始出現持續下降,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增加值和就業份額都會上升。進入轉型以后,經濟增長速度通常會下一個臺階,這可能來自加總生產率增長放慢、資本積累放慢以及勞動投入的下降,也可能是持續的需求不足。
中國經濟結構轉型的拐點
經濟結構轉型文獻從一組可以相互印證的指標體系而不是某個單一指標判斷經濟結構轉型的拐點,拐點指的是制造業份額在駝峰形變化由升轉降過程中的臨界點。我們這里參考文獻的做法,從人均收入水平、消費支出份額、主要工業品需求收入彈性、工業與服務業增加值份額、就業份額等幾個維度,綜合考查中國經濟是否已經進入從制造業到服務業的結構轉型期。購買力平價的人均收入、真實增加值份額、消費份額等指向的拐點均在2010—2012年。工業名義增加值份額和農民工就業份額指向的拐點分別是2007年和2008年。第三產業的就業份額也是在2008年以后加快上升。結合這些證據,中國經濟最遲在2012年之后全面進入從制造業向服務業的結構轉型期。
人均收入
為了便于國際比較,我們使用與上述文獻中一致的人均GDP度量口徑,即購買力平價下的1990年不變價格國際元。以1990年國際元為計價單位的人均GDP來自麥迪森項目數據庫,這個數據庫更新至2008年,中國在2008年的人均GDP達到6725美元,2008年以后的數據根據國家統計局的不變價格人均GDP增速推算,2010年人均GDP達到8063美元,2012年9404美元。從國際經驗來看,從制造到服務轉型拐點集中發生在人均GDP達到8000~9000美元的年份。
消費支出份額
中國家庭部門制造業產品消費支出占比在2011年達到高點,2012年以后持續下降。2005—2012年,中國家庭消費支出里面增長最快的是家庭設備用品及服務、交通和通信、衣著開支,食品支出增速接近全部消費支出的平均增速,教育文化娛樂服務、居住和醫療保健等支出落后于全部消費支出的平均增速。結構轉型期之后的2013—2018年,醫療保健支出增速從前一個階段的最后一名上升到第一名,交通和通信開支增速依然穩居第二名,教育文化娛樂服務開支增速從倒數第三名上升到第三名,接下來的是居住開支,然后是家庭設備用品及服務開支,對食品和衣著的消費支出增速墊底。見圖3。

圖3 從制造到服務的城鎮家庭消費支出結構變化
資料來源:Wind,作者計算。
需求收入彈性

圖4 主要工業品需求收入彈性(HP濾波值)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作者計算。
收入增長對結構轉型的作用機制是隨著收入增長對標準化制造業產品的消費逐漸飽和,而對服務業消費支出增長更快。產品需求收入彈性是該項產品的支出增速除以收入增速,度量這種產品的支出增長相對于收入增長更快還是更慢,可以作為解釋和支持經濟轉型的間接證據。這里計算了主要標準化制造業消費品、主要工業原料產品的需求收入彈性。為了便于判斷趨勢,我們使用HP濾波的方法對計算結果做了平滑處理。如圖4所示,電視、冰箱、洗衣機、汽車等產品的需求收入彈性依次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前10年達到高點,之后持續下降。截至2014年,除了汽車的需求收入彈性還大于1,其他產品的需求收入彈性都在0.2~0.5,即便是汽車的需求收入彈性也在下降趨勢通道當中。鋼、電、水泥、煤和原油消費的需求收入彈性在2000—2006年達到高點,之后持續下降。截至2014年,鋼、電、水泥的需求收入彈性在0.5~0.6,煤和原油的需求收入彈性在0.1附近。沒有完整的服務業消費數量數據,這里用服務業真實增加值作為代理變量,以服務業真實增加值增速除以可支配收入增速,以此作為服務業需求收入彈性的替代。計算得到的服務業需求收入彈性自2008年以來持續上升。
工業與服務業增加值份額
工業增加值占全部增加值的份額在2006年達到過去30年的高點41.8%,此后開始持續下降。制造業增加值份額的時間序列數據較短,只能看到2004年以來的數據,2007年制造業增加值份額達到高點32.9%,此后開始持續下降。服務業增加值份額在過去30年呈持續上升走勢。以工業和制造業增加值份額確定的轉型時間分別是2007年和2008年。增加值份額同時受到數量和價格變化的影響。我們進一步觀察剔除了價格影響的真實工業增加值和服務業增加值增速。2011年以前,真實工業增加值增速多數年份都高于真實服務業增加值增速,1985—2011年前者真實增速12.2%,后者10.8%。2012—2014年,真實工業增加值增速落后于真實服務業增加值增速,前者7.5%,后者8.1%,此后二者差距進一步增大。以真實工業增加值份額確定的轉型時間是2012年。
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增加值增長更突出(見圖5)。2012—2016年,服務業增加值平均增速最快的依次是科學研究、技術服務和地質勘查業,衛生、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業,租賃和商業服務業,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金融業,信息傳輸、計算機服務和軟件業,教育,以上行業平均增速超過15%;接下來是房地產業,文化、體育和娛樂業,批發和零售業,居民服務和其他服務業,這些行業平均增速均超過10.4%的GDP名義增速;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公共管理和社會組織,住宿和餐飲業的平均增速均低于10.4%的GDP名義增速。行業間的差異表現說明,工業化高峰期以后的人力資本/技術密集型行業較GDP增速有更高的增長,勞動密集型行業則稍高或者低于GDP增速,這與高收入國家類似發展階段的經驗類似。

圖5 人力資本越密集的行業增長越快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Wind,作者計算。
就業份額
中國缺少較長時間序列的制造業就業份額數據。目前能夠獲得的相關就業數據包括:過去30年的第二產業就業份額,2006年以來的城鎮制造業就業份額,2008年以來的農民工制造業就業份額,以及過去30年的第三產業就業份額。第二產業就業份額的高點是2012年的30.3%,此后開始下降;城鎮制造業就業份額相對穩定,自發布統計數據以來一直在28%~29%;農民工制造業就業份額自2008年發布以來呈持續下降趨勢,從2008年的37.2%下降至2014年的31.3%;第三產業就業份額在過去30年中持續上升,2008年以來上升勢頭加快,1985—2007年第三產業就業份額平均每年增加0.7%個百分點,2008—2014年平均每年增加1.2%個百分點。以就業份額確定的轉型時間是在2008—2012年。
人力資本密集型服務業就業增長更突出。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城鎮細分行業就業數據,2012—2018年農業部門就業大幅下降,制造業就業小幅下降,服務業部門就業顯著增長(見圖6)。我們把服務業區分為兩類,服務業1是勞動相對密集的服務業,包括交通運輸、倉儲和郵政業,批發和零售業,住宿和餐飲業,居民服務和其他服務業,2012—2018年就業積累增長2.2%;服務業2是人力資本相對密集的服務業,包括信息傳輸、計算機服務和軟件業,金融業,房地產業,租賃和商務服務業,科學研究、技術服務和地質勘查業,水利、環境和公共設施管理業,教育,衛生、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業,文化、體育和娛樂業,公共管理和社會組織,2012—2018年就業積累增長3.2%。

圖6 人力資本越密集的行業就業增長越快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作者計算。
總結一下,從人均收入、增加值份額、就業份額、消費構成變化等眾多指標綜合判斷,中國在2012年以后全面進入了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期。中國從制造到服務經濟結構轉型期的經歷與高收入經濟體的經歷高度一致。
中國是否過早去工業化
工業化是經濟騰飛的引擎。拉美國家過早去工業化導致了經濟發展停滯,有一些學者擔心中國會不會過早開始去工業化,也有學者倡議中國應該避免制造業增加值份額的持續下降,要把制造業增加值份額保持在一定高度。如何看待這些看法呢?對比一下中國、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結構轉型進程,或者是對比一下中國和其他經濟體的商場,都能幫我們思考這個問題。
從國際經驗對比看,中國經濟結構轉型拐點所對應的收入水平在8000~9000美元,制造業增加值和工業增加值份額在GDP中占比的峰值分別超過30%和40%。這些經歷與高收入經濟體轉型拐點所對應的收入水平和峰值高度一致。拉美國家不然,在同樣的計算標準下,巴西和智利在人均收入不足5000美元水平上制造業增加值份額就開始持續下降。
中國不僅是制造到服務經濟結構轉型對應的收入水平和制造業份額峰值與高收入經濟體類似發展階段接近,高峰期過后的制造業份額變化也與高收入經濟體很接近。如圖7所示,工業化高峰過后10年,日本、韓國、中國臺灣、美國、聯邦德國、法國的制造業增加值在GDP中的份額均值分別是30.3%、30.5%、34.8%、25.3%、33.7%、25.6%,中國大陸2012—2019年的份額均值是30.0%,說明中國相對其他高收入經濟體類似發展階段并沒有更大幅地退出制造業,中國的制造業份額的變化軌跡是標準動作。

圖7 工業化高峰期后10年的制造業增加值份額比較
資料來源:Maddison、國家統計局,作者計算。
結構轉型的關鍵邏輯在于購買力平價下的人均收入達到一定高度,制造業部門在經歷充分發展,制造業產品消費逐漸飽和以后才開始轉型。中國的情況基本如此,中國先是成為全球制造業大國,制造業產品在國際市場上有充分的競爭力之后才開始轉型,這是拉美國家沒有經歷的。從消費支出的結構變化、主要工業品的需求收入彈性變化來看,中國是經歷了對一般制造業產品消費的逐漸飽和以后,才開始過渡到向服務業的轉型。
中國的商場與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商場有什么不同?首先你會發現中國的商場更接近高收入國家的商場,不說北京和上海,即便是三四線城市的商場和超市,商品的豐富程度也不遜于發達國家小城市的商場。再有,中國商場里面賣的絕大部分商品是Made in China(中國制造),而其他大部分國家商場里面本國貨占比沒那么多,很多是Made in China。這些觀察是中國制造業成長和國際競爭力提升的最直觀證據。
制造業取得了發展和積累,跨過從制造到服務的轉型拐點,并不意味著制造業的規模擴張空間已經用完。比如汽車,中國的人均汽車保有量遠低于處于類似發展水平的高收入經濟體,2019年中國百人汽車保有量還不足15輛,日本和韓國處于類似發展階段的時候達到25輛。很多家用電器也是這樣,人均保有量水平低于高收入經濟體類似發展階段的水平。為什么會這樣呢?一個可能的解釋是中國存在大量在城市工作但是難以在城市安家的人口,這些人口對制造業產品的消費潛力得不到釋放。通過土地、戶籍、城市公共管理和服務、社會保障等方面的改革,城市化水平提高,制造業產品在規模上也有潛力可挖。即便制造業消費潛力得到釋放,仍然不會改變中國經濟從制造到服務轉型的大格局,制造業消費的潛力釋放會帶來更高的收入增長以及對服務業更高的支出。制造業產品的消費潛力釋放帶來的是經濟增速的提高,而不會是制造業增加值份額的上升。
跨過從制造到服務的轉型拐點,制造業產業升級的壓力會更大。市場沒有原來那么旺了,要想活下去要更多依靠產品質量提升,依靠國際市場。日本產品在國際市場上大行其道的時候并非日本工業化的高峰期,而是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后制造業份額開始持續下降的時期,更殘酷的競爭壓力逼出來了日本的國際制造業強國。中國制造業企業目前也面臨同樣的壓力,這也是我們下一章要關注的問題。
總結一下,從國際經驗對比和邏輯順序來看,中國從制造到服務的經濟結構轉型與高收入國家的經歷高度相似,與拉美國家的經歷不同。這并不意味著中國制造業的發展空間被充分釋放,中國的制造業升級之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