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抉擇
- 呈請立案報告書
- 亦了
- 4537字
- 2021-06-27 08:58:48
任煙生徹夜未眠。辦公室的小夜燈還亮著,閉上眼睛后,大腦仿佛一臺被按下了啟動鍵的影碟機,二十多年前的許多片段在腦海中一次次循環播放,既停不下來,也無法快進。
任煙生是看著港片《古惑仔》長大的孩子,由于初期的家境十分貧寒,生在小巷里的他最怕的事情就是被別人看不起。為了成為“人上人”,他從14歲開始參與群架,重義氣、下手狠、反應快,在16歲的那一年,手下小弟的數量已有兩位數,對于當年的他來說,這是榮耀,在小弟們的崇拜目光中一日日瀟灑的茍且著。
父母為了生計,整日在城市中奔走,對他疏于管教,以至于到了后來心有余而力不足。因為任煙生的不思進取,所有的任課教師都對他徹底放棄了,只對他提出一個要求:不要打呼嚕影響教室里的其他學生聽講。
陳德萊從24歲開始備戰公務員考試,直到30歲才得償所愿,成為派出所的一名基層民警。相比所里的其他同事,他的年紀稍長,但是資歷為零,所以,雖然正義凜然,卻在許多時候無的放矢,所長只將一些無人愿意做的雜活分派給他。倒是他,勤勤懇懇,樂得自在,以孔繁森為榜樣,只愿以一己之力守護轄區的太平安穩。
1997年是任煙生的江湖鼎盛時期,并不夸張的說,在當時,只要被欺負的人對施暴者說一句“任煙生是我朋友”,對方就會立即停手,再不糾纏。
任煙生在混子圈里通過打架贏得了極高的威望,順其自然的成為了派出所的常客,辦案民警聽到他的名字后,總會皺著眉頭說一句“如果這是我的孩子,一定揪回家狠狠揍一頓。”當然,他不是他們的孩子,所以,辦案民警只是循例對他說教一回便罷,在他離開派出所后,恨鐵不成鋼的罵他幾句。
陳德萊是第一個沒有放棄任煙生的人。
在一個初冬的傍晚,他騎著那輛老舊的鳳凰牌自行車追上他,將他攔住,語重心長:“孩子,我是過來人,聽我一句勸,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能這么稀里糊涂的過,趁著年輕,你該為將來做一番規劃了。”
任煙生懶得理他,繞過他,大步朝前走。在當時的他的眼中,陳德萊只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八婆,嘮嘮叨叨,盡是廢話,甚至還有點娘娘腔,連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
“男人要靠拳頭打天下”。這是任煙生對兄弟們最常說的一句話。
九十年代末,海潭市的初中生的課業壓力還不算重,放學時間比較早,作業量小,路邊的音像店、租書室、游戲廳營業到很晚,唱歌房和舞廳也允許未成年人進入,一些自制力較差的學生無心繼續讀書,對這花花世界甚為向往,偷偷穿上父親的肥大西裝和黑皮鞋,在校外混子的慫恿下終于鼓起勇氣開始了夢寐以求的古惑仔生活。
唐朝末年有十三太保,那時也有,不過是復刻版,久而久之,跟著任煙生混社會的孩子越來越多,在當年,最重義氣的他常常意氣用事。
在這之后沒多久,任煙生再一次因為幫手下的小弟打架而被民警帶到派出所,和先前的那幾十次一樣,在民警的勸說下,雙方同意和解。
不過,就在任煙生獨自回家準備吃午飯的時候,一群手里握著棍棒的年輕男子將他圍住,他在全然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被人踹倒在地,為首的人舉起拖布桿猛朝他的后背砸去。
陳德萊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這一次,平日里溫文爾雅的他直接用自行車朝為首的男子撞過去,兩、三拳就將他打倒在地。男子囂張地罵著,陳德萊不慌不忙,待他沖過來的時候,只用一記擒拿就將他徹底制服。
混子們退散,陳德萊將任煙生帶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為他細致地包扎了傷口。順勢勸說道:“你雖然有勇有謀,但也做不了常勝將軍,連彭德懷打仗都會受傷,何況是你?這一次只是皮外傷,是你的幸運,撿著了,下一次呢?傷筋動骨一百天,到時候,你躺在床上養傷,動一動就渾身疼,小弟們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長此以往,他們的眼里就沒有你這位大哥了。孩子,你不可能一輩子幫人打仗,等到父母也不在了的那一天,你覺得手下的小弟會愿意把你當成家人一樣照顧嗎?”
這一次,第一次,任煙生沉默了。
陳德萊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繼續說下去,走進廚房為他煮了一碗加蛋的面條,待他吃完后,用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將他送回了學校。
任煙生與陳德萊的故事在這里暫停,兩人的再一次見面已經是二十多年以后。陳德萊沒有對任煙生的蛻變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不過,他的那一次仗義出手,令任煙生牢記半生……
放在辦公桌上的電話響起鈴聲,任煙生思緒終止,將電話接起。
王利:“從你送來的那兩枚煙頭上都提取到了DNA,不過DNA不是同一個人的,而且這兩人的DNA都與從我們在中心現場上提取到的比對不一致。”
雖然比對結果不一致,卻與任煙生的推測一致。
他頓時心涼半截,“我知道了,辛苦你通宵做鑒定,等你不忙的時候請你吃飯。”攥緊的拳頭從電話接起的那一剎開始,到現在,始終沒有松開。
王利打了一個呵欠,“是你辛苦,在不到12小時的時間里弄來了兩個人的DNA,效率超高。吃飯的事情改天再說吧,熬了一晚上了,我要先找個地方補個覺。”
通話結束后,任煙生頭痛欲裂。
陳德萊在煙頭上做了手腳,已經提前想到了任煙生會調查到他,有備而來。
昨日小聚時,為了不將物證檢材留下,他沒有吃烤串,也沒有喝水,只在餐后吃下兩顆小金桔。答案已經顯而易見,在孔麗梅死亡之前,最后一個進入現場的人是陳德萊,他為那本記事本而來,筆記本里很有可能記下了與凌瀚濤母親的車禍案有關的內容。
善惡一念間,陳德萊或許不是孔麗梅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卻親手將她最后一點活著的希望生生切斷。
任煙生來到陳德萊所住的小區,向物業經理出示了警察證件后,對其說明了來由,物業經理從電腦中調取了陳德萊買下的兩處車位的相關信息。
經查,陳德萊和太太各有一臺車,兩處車位在八年前一并買下,位置相鄰。陳德萊的是一臺老款捷達,他太太的是一輛奧迪A6,兩處車位均沒有外租的記錄。
民用監控保存的最長時間是10-12個月。在任煙生的要求下,保安隊長為他調取了2月23日晚上10點以后小區西門的監控錄像。
陳德萊太太的奧迪A6在當晚11點46分駛入小區,車內只有一人,是陳德萊的兒子陳岑,進入小區時,他的心情看起來非常不錯。
根據時間推測,那日,故意開車撞向凌瀚濤母親的人正是他。
至于陳德萊,之所以急于找到那本記事本,就是為了保護兒子。任煙生認為孔麗梅很有可能已經知道了凌瀚濤的母親在被醉駕的司機撞死之前還被人故意撞傷過,并以此要挾過陳德萊或陳德萊的兒子。陳德萊身為父親,只為了孩子能夠在不被打擾的環境下順順利利的參加高考,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做出了這個決定。
只有死人才能永遠閉嘴。
任煙生本可以在此時向支隊長羅德申請《搜查證》,對陳德萊的辦公室以及住宅進行一次合理合規的搜查,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始終不想走這一步。
隨后,任煙生將電話分別打給桃園派出所的民警姜宇和古涵超。
姜宇:“3月2號的凌晨2點?我想想……對,陳哥確實帶我和小超去了現場,但是他沒讓我倆進去,他說事兒不大,一個人就能處理。”
古涵超:“陳哥當時在現場待了一會兒,大概有十幾分鐘吧,讓我和姜哥在門外等著。”
陳德萊特意支開了和他一起去現場的姜宇和古涵超。
早上6點剛過,任煙生開車前往桃園派出所,給正在食堂吃早飯的陳德萊打了電話,與他約在車里見面。
陳德萊沒有猜到他的來意。在副駕駛的位置坐下,藹言道:“工作固然重要,但你也不能把身體熬壞了,是不是又沒有吃早飯?待會跟我去食堂吃點,今天有鮮肉餛飩。”
任煙生將身子轉向他,目光在這一刻變得極為鋒銳,“陳哥,這里只有你和我,你和我說實話,在3月2號的凌晨2點到3點這段時間,你有沒有進過案發現場?”
陳德萊驀然一凜,旋即,恢復了鎮定,“是,我去過,但在這之前我不知道那是孔麗梅的家。凌晨有人報警稱6棟1單元101室有異常,所以我才趕過去看一看。”
任煙生凝視著他的眼睛,只覺得面前的這位正義凜然的前輩在這一刻忽然變得陌生了,“陳哥,你并不是不知道,相反的,正是因為你知道那是孔麗梅的家,所以才走進去。”
陳德萊:“孔麗梅是小區的刺頭,愛惹麻煩,三天兩頭的和別人吵架,我以為她又和別人打仗了,所以打算帶姜宇和古涵超過去看看。”
任煙生:“姜宇和古涵超并沒有和你一起進現場。”
陳德萊聞言一凜,“是,他們沒進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任煙生:“冰柜里凍著一個人,這事兒還小嗎?陳哥,你那晚獨自進現場有兩個目的,一個是脫下警服,戴上眼鏡在房間里翻找孔麗梅專門記‘小賬’的本子,另一個是用膠帶將正在冰柜中求救的孔麗梅牢牢封死,讓她再也沒有求生的機會。”
這一次,陳德萊沉默了。
任煙生:“凌晨2點以后,你離開現場,回到派出所。早上8點左右,你接到了住在孔麗梅對面的李大娘打給派出所的電話,在我們到達現場之前,又一次走進孔麗梅的家,這一次的目的是檢查自己在6小時前是否留下了重要的物證檢材。只可惜,沾在黑色膠帶上的銅銹,你自始至終也沒有留意到。”
陳德萊語氣稍滯,良久,只簡言問道:“你是怎么查到我這里的?”
任煙生:“在我們準備進入現場進行勘察的時候,我第一次懷疑你。冰柜的異樣雖然在早上8點30分才被鄰居發現,但是在前夜的11點至當日凌晨2點的這段時間,房間已有異常,燈光忽亮忽滅,窗邊放有花圈,一定會有人留意到這些反常的現象,你身為轄區派出所所長一定會接到報警電話,繼而趕往現場。不過,因為我的先入為主,堅信你和多年前一樣心懷正義,所以沒有繼續懷疑你。昨天晚上是我第二次懷疑你,在我的車的副駕駛縫隙處出現了極少量的煙灰,沒有人會把煙灰撣在那里。我對你當時的動作進行了還原,那時,你在與我聊天的同時,也在試著從褲袋里取出那枚上面沒有留下你的DNA的煙頭,趁機將你口中的煙頭換走,只是你沒有想到在這之后我又約了你一次。昨晚,你在中途去了一趟衛生間,目的也是換煙頭,遺憾的是,上一次抽你的煙的那個人已經消失在人海中,無法再一次將他的DNA留在煙頭上。陳哥,其實你早就猜到了我會查到你。”
鎩羽而歸,不過如此。陳德萊的心情從平靜,到慌亂、緊張,再歸于平靜,他將視線從任煙生的身上移開,“如你所說,以你的脾氣,我早就料到你會調查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快就查到我這里。幾天前,為了不讓你懷疑我,我買了一盒與你一模一樣的煙,第一枚煙頭是派出所的小劉貢獻的,第二枚煙頭是住在我隔壁的老李貢獻的。你是一個有勇有謀的人,心思縝密,和二十年前一樣,我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任煙生:“那本記‘小賬’的本子現在在哪里?”
陳德萊:“被我燒了。”
任煙生:“孔麗梅是如何發現凌瀚濤的母親被兩個人撞過的?”
陳德萊:“她表姨住在蓮花縣姚家村,那天晚上,她表姨串完門朝家走,正好目睹了我撞人的全過程。孔麗梅找到了我,開價一百萬,少一分都不行,如果不給就會每天來派出所鬧,并將當時的撞人視頻發布到網上。我無力支付這筆錢,也不想讓她繼續胡攪蠻纏,所以借著機會進入她家,讓她永遠都沒有機會將這件事說出去。”
任煙生:“陳哥,來見你之前,我已經查過你們小區的監控錄像,在2月23號的晚上,你7點回到家,沒再離開過,撞人的人不是你,是陳岑。”
陳德萊:“就是我,我兒子那晚在家學習。”
任煙生:“你我都在公安隊伍里摸爬滾打,應該知道提供假口供的后果。”
陳德萊:“只有我,我和老太太之間有矛盾,故意這樣做。陳岑是個善良的孩子,那晚發生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任隊長,我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你會去查凌瀚濤母親的車禍案,到此為止吧,我求你不要繼續查下去了,讓孩子安心備考。等我把派出所的工作安排完就去局里自首,謝謝你愿意給我這個機會,陳哥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說完這番話,陳德萊毅然從車里走下,將背影留給任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