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的養雞場里,二梆子就是個國王。盡管在山下,他是個癟三,笨嘴拙舌常被取笑。無論是賣雞蛋,還是收包谷,還是買賣活雞,他常被人占便宜,他把誰都不能怎樣。有人還會提起他的家,尤其是笑話他媽瘋時曾經做出的各種傻事。那時候,二梆子就想鉆進地縫里,他顧不上仔細跟人算賬,落荒而逃。可是回到山上自己的雞場,他想殺哪只就殺哪只,誰不聽話就收拾誰。他有彈弓,又有自制的弓箭,還有鋸子、榔頭、斧子。有的雞病了,他怕引起傳染,就早早把它們殺了自己吃。有次一連九個,被他提溜出棚外。它們沒精打采,不叫不跑。他突發奇想,試試不同的殺雞法,他為這個想法而興奮。
他把一只雞用一根粗釘子從眼睛釘穿過去,再把釘子狠狠釘進樹干上。這只雞撲扇著翅膀,爪子在空中狂抓,雞腿拼命交替著,像蹬一輛并不存在的自行車。他看著好笑極了。
有一只被他用鐵絲綁到棍子上,他點起柴火。
“哈哈,烤活雞!你們他媽的誰吃過烤活雞?”雞毛和雞肉被燒著的焦臭味起來時,那只奄奄一息的雞突然興奮地掙扎鳴叫,帶著棍子亂撲騰。
有一只被他摁進水盆里。他左手按著雞頭,還不怎么費勁;可是右手摁住的身子時卻費勁極,弄得他一頭汗。原來雞也怕淹怕嗆啊!陽光照進水盆里,雞的羽毛顫動著,粘著水珠反射出各種色彩,雞爪子劇烈地蹬踹著破搪瓷盆,發出刺耳的刺啦聲。
“聽人說,吃鴿子肉就要把鴿子活活憋死,鴿子血會在憋的過程中充進肉里,吃著更補。殺狗要把狗勒死,在狗被勒的時候,一定要用涼水朝它頭上嘴里澆,這樣狗肉更好吃。殺雞為什么要放雞血呢?今天咱也試試!”
對了,敲頭!他用雙腿夾住一只雞的身子,雙手握著一個鐵榔頭,在雞頭上先比劃瞄準,晃了兩下,猛然加力掄上去。“咚”的一聲悶響,榔頭不偏不倚砸在雞頭上。雞頭并沒有開花流血,雞安靜了沒有半秒,伸長脖子發出一聲怪叫。他雙腿松開雞身,那只雞往前踉蹌了幾步,倒在地上,雞腿和雞爪抽搐著,一轉身,它又站起來,打著趔趄像個醉漢,然后終于倒下了,像被人抻著頭爪似的,身子抻得直直地,慢慢又開始一點點縮,終于癱軟了。
“哈哈,好玩。從來沒見雞打醉拳。”
有一只比其他幾只雞稍微活躍和精神點的。怎么殺呢?對了,聽說速度快的話,沒頭的雞也會跑幾步,瞧瞧!
他找來一把斧子,把那只雞的翅膀交叉一擰,這樣砍它的時候它不會扇動翅膀影響視線。然后他左手摁著,把雞身子側貼在木墩子上。他高高地舉起斧頭。
“嚓——!”“鏗!”“咯—!”雞只叫了半聲,頭就掉下了木墩子。血點濺了二梆子一臉。他顧不上擦,趕緊把這只無頭雞放在地上。無頭雞根本就站不住,更別說跑了,倒下來只蹬了一下腿,脖子里就汩汩地冒血。
“沒意思。”
他想到活埋雞,但是還得往出挖,算球了。他還想到在兩棵樹之間,用繩子拴住雞的翅根部位,然后打彈弓,射箭,但是想著射歪了,一下兩下還死不了。最后他沒了玩的興致,索性扭斷了一只的脖子,又用斧子剁了幾只雞腦殼,砸碎了一只雞腦瓜。自己吃不了這么多,他在灶上燒了一大鐵鍋水給雞們脫了毛,又掏了內臟,拿了八只又裝上幾托雞蛋,便宜賣給了山下幾個農家樂和飯館。
那天早上兩個警察和一個瞎老頭上來的時候,他正在樹下躺椅上打盹。他那時夢到了教堂里那個老婆婆,他剛從老婆婆手里接過一個烤土豆,就被一個怪物追著跑,那個怪物像是廟門口的天王,把他嚇醒了。老婆婆去世好多年了,咽氣前他從工地上趕回來看望,老婆婆給了他幾千塊錢,讓他回白龍溝村把老房子收拾收拾,有了住處慢慢可以成個家,可以自立門戶了。他不想在外邊打工了了,但他也不想回村子,小時候這里給他留下的,全是嘲笑、冷漠和受欺負的經歷,他的遭遇就像被他虐殺的那幾只病雞一樣。他在山上轉,發現有幾戶人家廢棄的舊房子和院子,他決定租下來養雞,他喜歡過遠離人群和當雞王的生活。他不得不和山下人打交道,但總是盡量快去快回,他也不打算發財。晚上看著滿天的星星,白天望著山頭慵懶的白云,是他最舒服的時候。
他還有比較暢快的時刻,就是在雞場里忙活時大聲地放那些搖滾樂。剛開始養雞時,他有一次去鎮子上的土雜店買鐵絲網。旁邊有個電器修理部放著一首狂放的歌曲:
“咦耶咦耶,因為我的心就是沒有感覺,咦耶咦耶,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抓住了,在震顫中有一種血液上頭的感覺。他買了臺二手錄音機,“這是搖滾,你能欣賞?”在店主帶著嘲笑的眼光和口氣中,他買了幾盤類似風格的舊磁帶。他回到山上就迫不及待地把音量調到最大,他跟著帶子嘶吼:
“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裝作正派面帶笑容······”
“我要從南走到北,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卻不知道我是誰·····”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在寂靜的山林中,這片屬于他的國度,在東張西望的雞群中,他光著膀子跳躍叫喊著,一身汗珠子在他黝黑的能清晰的看到排骨的前胸后背上閃閃發光。
突然一首緩慢、抒情、憂傷的歌,像一把利劍穿透了他的胸膛,他呆呆的站著一動不動,仿佛死去一般:
“這個冬天雪還不下,
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我的心跳還很溫柔,
你該表揚我說今天很聽話。
我的衣服有些大,
你說我看起來挺嘎,
我知道我站在人群里挺傻,
我的爹他總在喝酒是個混球。
在死之前他不會再傷心不再動拳頭,
他坐在樓梯上面已經蒼老已不是對手。
感到要被欺騙之前,
自己總是作不偉大。
聽不到他們說什么,
只是想人要孤單容易尷尬。
面對我前面的人群,
我得穿過而且瀟灑。
我知道你在旁邊看著挺假,
姐姐我看見你眼里的淚水。
你想忘掉那污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誰,
他們告訴我女人很溫柔很愛流淚。
說這很美,
哦!姐姐,我想回家!
牽著我的手,
我有些困了!
哦,姐姐,帶我回家!
牽著我的手,
你不用害怕!
姐姐我看見你眼里的淚水。
你想忘掉那污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誰,
我的爹他總在喝酒是個混球。
在死之前他不會再傷心不再動拳頭,
他坐在樓梯上面已經蒼老已不是對手。
哦!姐姐,我想回家!
牽著我的手,
我有些困了!
哦,姐姐,帶我回家!
牽著我的手,
你不要害怕!
哦!姐姐,帶我回家!
牽著我的手,
你不用害怕!
哦!姐姐,我想回家!
牽著我的手,
我有些困了!”
這首歌唱出了他想說又不會說,想哭又不知道怎么哭的地方,尤其是他那莫名的情緒,只不過在心里嘶喊著的不是“姐姐”,而是“媽媽”!
哦!媽媽,帶我回家!牽著我的手,你不用害怕!
哦!媽媽,我想回家!牽著我的手,我有些困了!
“這個人你見過沒?麥子還沒黃的時候?”陳永剛盯著二梆子的眼睛。
“見過,他來問我交稅沒有,我不知道為啥交稅,他給我說了半天。”二梆子很平靜。
這小子,又嚇唬人。陳永剛心里感嘆。他想起屈所告誡他們,手里有點權力,千萬不要“身懷利器,殺機頓起”,可是有人偏偏圖的就是這個利器,動不動喜歡亮亮。
“后來呢?”
“他問我要兩只活雞和四盤雞蛋,說免我的稅錢。”
陳永剛、王曉勇對視了一眼,他們又看了一眼肖老頭。老頭坐在躺椅上,面無表情,捋著自己的山羊胡子。原來,那天他們為了采集味道,帶著肖老頭去了吳旭輝家,又去了稅務所。那輛車一直封著,陳永剛打開又仔細檢查了一番。
“車里有股雞屎味。”肖老頭在車里坐了一會兒,給陳永剛說。
陳永剛一直沒聞出來過什么雞屎味。肖老頭的發現讓他欣喜。他相信老頭,這就是條線索,他馬上想起山上有雞場,他還想起第一次碰見二梆子時,他身上的雞屎味。而且,雞場他還沒顧上來查問。所以他們今天就上來了。
“后來呢?”陳永剛追問著。
“后來他開車走了。”二梆子還是很平靜。
“讓我們在你這轉轉看看,行嗎?”
“隨便,別攆雞就行。”肖老頭從躺椅上起身,王曉勇去扶他,他們仨在院子里轉悠溜達。陳永剛他倆用眼睛,肖老頭用鼻子。二梆子誰也不理,自己忙自己的,他給飼料粉碎機里倒進一袋包谷,開始打飼料。
“我Cao,人家說螞蚱過后,寸草不生,我看這雞群過后也是寸草不生啊!”
陳永剛看著雞棚外的用鐵絲網隔出來的林地感嘆道,鐵絲網外邊綠草茵茵,鐵絲網里邊卻是光禿禿的,地面被雞們啄的都是一個個小坑,雞場的林地整個成了一個大麻子臉。
房里院中,棚內棚外,各種東西胡亂堆放著,飼料、雞蛋、工具、柴火、生熟食物、鍋碗瓢盆、雞糞堆。空氣里混合著各種味道,雞屎味,包谷味,山里花花草草的味,二梆子的臟衣服,臭被褥,廚房里的食物,這些陳永剛都能聞到。他在心里默默祈禱:肖老頭,加油,聞聞有沒有死人味。但是他心里也犯嘀咕:二梆子為什么要殺吳旭輝呢?再說,養豬場的大寶對付吳旭輝還湊合,二梆子這小身板,他哪里是對手呢?而且,二梆子看著懦弱的樣子,難道蔫驢踢死人嗎?還有,哪有人殺了人這么泰然自若的?可是,要是別人把吳旭輝干掉了了埋在附近呢?也可能啊。張大治取車的時候,沒說車里有雞蛋和雞,如果二梆子說的屬實,雞和雞蛋哪里去了?被人搶了扔了嗎?如果車里的雞屎味不是來自雞蛋和雞,而是來自二梆子身上呢?是二梆子開走了車嗎?那吳旭輝呢,已經死山上了?
陳永剛心里一萬個問號盤旋著,表面他也很平靜。轉完了雞場,他們仨湊一塊商量。
“肖老伯,你有什么發現沒?”陳永剛滿懷期待。
“小伙子,你這雞場就你一個人嗎?沒有個幫手?”肖老頭沒有回答陳永剛,而是對著二梆子干活的身影喊話。
“雇不起!咱也不會管人!”
“那你下山,你不怕人來偷雞偷雞蛋?”
“攢夠了一半車雞蛋,一塊兒拉下去一賣,再把要用的東西一買。十天半月就下一回。我這兒沒有什么現錢。誰能看上偷雞蛋?上山下山跑這么遠費這么大勁?雞飛蛋打,劃得來不?山下有商店有銀行,偷著多方便?”
“咱走吧,到別處轉轉。”肖老頭提議,陳永剛看出來他是想找方便的地方說話。
“別急,讓我再問他一句話。”陳永剛想起個問題來。
“二梆子,你把兩只雞和四盤雞蛋給他放車哪里了?”
“后備箱。”
“好,你先忙,我們走了,你要想起啥情況,你給我打電話或者來鎮上找我們。”陳永剛遞給二梆子一張聯系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