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與梅花兩白頭
- 如夢不真實
- 古早冬瓜糖
- 4642字
- 2021-05-18 21:08:00
在明月閣養(yǎng)病的日子過得很快,紫宜起初對顧邵十分恐懼,久了便覺得以前聽的全是謠言,還覺得他是最溫和好脾氣的皇帝,每日一下朝就來盯著岑念景練習走路。
初次走出殿門,岑念景才看到庭中栽著枇杷樹,樹下有一雙孔雀,活脫脫一副《枇杷山鳥圖》。
明月閣是未央宮的偏殿,而未央宮也是北后居所,緊臨北帝的長樂宮。
因此顧邵過來看她,十分方便。
沒過兩個月,岑念景已經(jīng)可以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這一日她正坐在梳妝臺前,用梔子花頭油梳了梳頭,又側(cè)著身撩起了一把頭發(fā),看了一眼便趕緊放下。
聽到門外幾聲叩門的聲音,她懶懶地說了聲,“進來。”
在鏡中才見是顧邵來了,又看他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她坐著就好。
自從她住在這北國皇宮里,倒從未向人行過禮。
“你怎么愁眉苦臉的?”顧邵還沒走近,只是看著鏡中人的倒影便看出她的神情。
“哎呀,頭上好大一塊疤!”岑念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顧邵低頭只見她滿頭烏發(fā),便道,“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這是好美一...頭發(fā)。”
他本想說“好美一人”,又擔心唐突,便臨口改了,這可把岑念景逗笑了。
“行行行,陛下金口玉言,要封我的頭發(fā)做美人,我的頭發(fā)豈敢不從?”岑念景取笑道。
兩人又聽屏風后“哐啷”一聲,顧邵回頭道,“什么人?”
紫宜露出個腦袋,輕聲道,“小人唐突了。”說完趕緊退下。
“唐突什么呀。”岑念景伸了個懶腰,卻不知云袖之下的手臂露在了外面,真是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的美景。
顧邵站在她的身后,意識到自己看的目不轉(zhuǎn)睛,忙轉(zhuǎn)了身,走到屏風后,自己倒茶。
“云鳶呢,怎么也沒人給陛下沏茶呀,這些懶丫頭。”岑念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見顧邵又直直地盯著自己,便道,“沒看過瘸子走路啊。”
顧邵見她并不為此困擾,便放心道,“別有風韻。”說完果然得了一個白眼。
“岑伯父在城郊的藥材鋪,生意不錯,還送了許多補品來,我都給廚房了,讓他們燉了來給你吃。”顧邵看著她靜靜烹茶,看得自己也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岑念景點點頭,給顧邵煮了一盞龍井,才道,“謝謝。”
“禮尚往來。”顧邵拿起了茶盞,抿了一口。
“那要常來常往啊。”岑念景開朗一笑。
這時外面?zhèn)鱽砹嗽气S的聲音,不知在和哪個宮人說笑,又過了一會見她挎著一大籃紅通通的李子跑了進殿。
“皇上萬福。”云鳶快快地行了禮,就走過來把那籃子李子放到了桌上,“看!我在朝云殿的花園后面見到一棵長滿了果子的李子樹!”
“你爬上去摘的?”岑念景拿了一顆來吃,覺得酸甜可口,便拿起一個遞給了顧邵。
云鳶點點了頭道,“是啊,聽宮人們說朝云殿是原來先帝喜愛的舞姬所住的,先帝去了以后,就沒人住了,我今日去摘李子,見到里面有一個好大的臺子,最適合小姐你跳劍舞了。”
“哦。”岑念景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她如今連走路都難看得要命,哪能想著跳舞呢?
顧邵吃了那顆李子,看出她不高興,安慰道,“再過幾個月,你就全好了,到時候我就把朝云殿修繕一番,讓你去一舞動長安。”
云鳶滿嘴都是李子,也跟著點頭,好不容易吃掉了,才附和道,“我可好多年沒看過小姐跳舞了,說不定小姐早忘了怎么跳了。”
“哼!”岑念景傲氣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顧邵暗嘆,還是云鳶了解這位小姐的脾氣。
夜里,岑念景喚了云鳶和紫宜一起在院中賞月。她們把兩個茶榻搬到了外面,三個人都平躺著望月,好不愜意。
云鳶突然道,“小姐,我怎么覺得北國皇宮和從前咱們府邸似的。”
岑念景穿了一身白衣,覺得微風吹來,甚是清涼。聽了小丫頭的話,她也眉眼彎彎。
如果說上天給了她重生的機會,那肯定不是從自己在岑府醒來那日開始,而是從自己見到顧邵開始。
在此以前,岑念景的命運似乎早已被安排好了。
駐守廣陵,七年征戰(zhàn),再入皇宮,每一件事都不能由她作主,每一件事都使她身不由己。
無論她如何努力,無論她如何秉承初心,那些向岑氏伸來的手,顧盼,許瑕觀,王演,顧厲,還有無數(shù)朝臣,也許都有他們的道理,他們的私心,可他們也將岑念景困在其中,進退兩難,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岑念景也沒想到,自己竟是個癡人,明明知道結(jié)果,也要自欺欺人,再把真心交付給王演一回,然后看他把自己的心揉碎。
顧邵則是這里面唯一的變數(shù),仿佛是上天可憐她,給了她一條后路。
如果沒有他,自己會和上一世一樣,郁郁而終,帶著恨意病逝某處吧。
就如云鳶所說的一樣,在明月閣的日子不用心機,無憂無慮,沒有人勾心斗角,沒有人欲蓋彌彰。
明月當空,岑念景再看向云鳶時,見她已經(jīng)趴著呼呼大睡,不知正做什么美夢,便把身上的斗篷捏了一些過去給她蓋著。
“娘子待云鳶小姐真好。”紫宜見了,輕聲說道。
“吃醋啦?”岑念景笑了笑,又道,“你對我好,我也知道!”
紫宜靦腆一笑。
次日,顧邵來看岑念景時就見她正襟危坐,心里有些不安。她一襲宮裝,穿得比平日都隆重,還戴上了一只金光閃閃的步搖。
“陛下安。”岑念景一見他進門,就站起來行禮。
“怎么了?”顧邵快步走來,扶起她。
“陛下,我有一事相求。”
見她神色嚴肅,顧邵愈發(fā)緊張,忙點頭,只聽岑念景道,
“我想回家。”
顧邵坐到一邊,靜默間,岑念景從袖中取出一塊鑲金玉牌,奉到他面前。
“這不是我的令牌嗎?”顧邵看到上面刻著“晉王邵令”四字,想起是多年前自己離開徐州之際,送給岑念景的。當時是讓她萬一遇到困難,可以憑此令來北國。
想當年她駐邊守城,什么困難沒遇過,也沒見她帶令牌來找他。他還以為令牌早就丟了。沒想到她一直留著,還在今天拿了出來。
“是啊,陛下,你說過,我有困難就可以拿著令牌來找你。”岑念景點點頭。
“你有什么困難需要回家?”顧邵詢問道。
岑念景放下令牌,拉了椅子過來坐下道“我想念父親母親,想念長姐姐夫,想念碧云玉枝,想念家里的孔雀。”
屏風后的云鳶忙輕聲道“孔雀沒跟著來啊!”
岑念景才想起,孔雀在荊州,并未帶來北國。
顧邵已道,“好,你既然想家,就去看看他們吧。”
聞言,女子眉開眼笑,轉(zhuǎn)頭就像屏風那邊喊道“云鳶,包袱。”
見小丫頭背著兩個包袱走出來,顧邵才知道這兩人早就做了準備。
“你腿還沒全好,早點回來,回,宮醫(yī)治。”顧邵讓一隊御前侍衛(wèi)相送,見她們走了,才又進殿,拿起桌上“晉王邵令”的玉牌,有些不解,讓宮人去傳紫宜。
紫宜來了,顧邵便問她為何岑念景突然要出宮?
“娘子說她現(xiàn)下可以走路,想去長安城玩,”紫宜改口道“看看,她還說長安在陛下的治理下一定繁華盛麗。”
“這么說,她不是回岑府了?”顧邵沉了沉聲音。
紫宜忙道,“是小人記錯了,娘子說她想家了。”
一大早她就聽岑念景和云鳶在議論要如何和顧邵商量此事,先是說要褒揚顧邵一番,講講對長安的向往,后來好像又講到了岑念白做的蟹生,說著想家,紫宜忙著給院里的花澆水,也沒聽真切。
“好,你去吧。”顧邵搖了搖頭,他對岑念景看得很緊,因她多次中毒,常有不適,在宮中都可及時診治;又見她行走不便,也不讓她去花園一些小路,更不用說出宮這種聽起來就很危險的事。難怪她要以此為托辭,還把令牌都拿出來用了。想到這,顧邵不禁笑了。
岑念景這一回家,就是第一天讓人送了信回宮,接連著三日都是一點消息都沒有。
秦太后每日午后都會見顧邵和顧維,三人一起用茶,她眼見著顧邵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
“陛下,自從景兒出宮,你就不怎么開心了,若是想她,就請她回來罷。”秦太后吃了一口糕點,又看了看一口糕點也未用的顧邵。
顧維聽了此話,才看向兄長,他從未聽說顧邵有“開心”和“不開心”的事,這樣的詞好像與顧邵完全沾不上邊。
在他的記憶里,顧邵就一直是不茍言笑的樣子。
經(jīng)太后這么一說,顧維好像覺得前段日子,顧邵的臉色確實沒這么難看。
“太后說笑了。我沒有不開心。”顧邵悶著頭喝茶,沒過多久就先回了長樂宮,留下顧維和秦太后作伴。
“我還擔心這輩子沒人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顧維不解,答道,“母后多慮了。天下盡是皇兄的,何愁沒有佳人陪伴?”
秦太后搖頭道,“帝王本無真情。邵兒半生,被逼著殺人奪命,哪像你,大樹底下好乘涼。”
顧維不語,他自然知道顧邵和太后為了護得自己周全,耗費多少心血。尤其是顧邵,年紀輕輕就跟著舅父秦楷上了戰(zhàn)場,身上多少刀疤內(nèi)傷,才穩(wěn)固了太子之位。
“恕兒子愚鈍,兒也見過岑氏。”顧維回想起前去長樂宮沒找到顧邵,宮人告訴他陛下去了未央宮,他曾在那里見了岑念景,“只覺得她樣貌普通,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為何母后和皇兄都對她青眼有加?”
秦太后笑了笑,“在你眼中普通,可陛下視若珍寶。岑念景固然沒有傾城之貌,可她既然打動了邵兒,你也該知道,她自有厲害之處。”
顧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對她好,自然是為了邵兒。帝王身邊若沒有真心,那要多孤獨啊。”
又過了三日,岑府依然沒有傳來任何消息。顧邵只好派人去問,一問才知道裴允這幾日告了假,竟帶了岑念景和岑念白等人去大鮮卑山避暑了。
“快傳秦穆!”
宮人小心翼翼地回道,“秦將軍早前也一起告假了。”
“還有誰?”
“還有騎兵營的秦昭將軍和孫澄將軍。”
顧邵眼底的殺意,讓那傳話的宮人腿一軟跪倒在地。
“是誰批的假?”
“陛……下,秦將軍,秦穆將軍的假是您準的。”
宮人顫顫巍巍地回話。
顧邵才想起五日前,秦穆確實來找過他,說自己想出去透透氣,告了一個月的假。當時他怎會知道,秦穆竟與這些人一起去游玩了?
“那其他人呢?”
宮人能聽出顧邵隱忍的怒火,忙答道“裴允將軍的假是秦穆將軍批的,秦昭……”
“好了!”顧邵當然知道,秦昭和孫澄都是裴允的手下,假自然是裴允來批。可這些人竟然一聲不吭,就結(jié)伴出游,真是氣煞人。
又過了三日,終于有人想起了顧邵,從大鮮卑山開始陸續(xù)地送來一些物什,先是送來一大筐籃色漿果,顧邵打開信,見是云鳶寫的:
“鮮卑山藍莓果”
云鳶的字跡和岑念景的十分相近,但有細微的不同,那便是云鳶的工整,岑念景的筆畫隨意。
接著又來了鹿皮,貂皮,山兔毛,顧邵收了卻沒有一絲喜悅之情。
直到岑念景手書一封信,在十日后到了,宮人們終于松了一口氣,陛下終于放下那張臭臉了。
“那封信寫了什么啊?”
“聽說是講山上的雪景!”
“大鮮卑山竟然會七月飛雪?”
“這你就不懂了,大鮮卑山頂上的雪終年不化。”
“那陛下有什么好高興的?還不如那些貂皮兔毛呢,都是將軍們親手獵的,那水色。”
宮人們閑時在墻角邊說嘴。
次日,陛下身邊的內(nèi)官便來教眾人一首詩,
“忽有故人心上過,回首山河仍是夏。
何時杖爾看南雪,我與梅花兩白頭。”
內(nèi)官感情充沛道,
“這首詩的意思是,岑娘子站在大鮮卑山上突然想起一位故人,雖然眼前都是雪景,卻想到咱們北國還是夏天。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和故人一起看南邊的雪,那就算是此生共白頭了。”
一個小宮女問道,“為什么要稱陛下為故人呢?”
內(nèi)官答道,“故人就是老朋友。”
“那為什么不寫成,忽有朋友心上過呢?”小宮女又問道。
內(nèi)官不耐煩道,“這我怎么知道,快把這首詩全都背下來!內(nèi)官升職考的必考題!”
一眾宮人趕緊放聲朗讀了起來。
此時大鮮卑山一行人也跟著松了口氣,顧邵終于來信,信中只有一字,“好”。
“我就說景兒給他寫封信就好了,你們還不信,送了那么多果子皮貨。”夜里,裴允正裹著狐毛大氅,一面練字。
“就是,送了那些東西不正告訴他,咱們在這玩得多開心嘛!”秦昭點點頭,然后繼續(xù)練字。
只有岑念白,云鳶和秦穆坐在火爐邊烤瓜子,其他人都坐成了一排練字。從第一天給顧邵送風物起,岑念白就震驚于眾人寫的信箋,一一看了以后,只有云鳶和秦穆的能用,便讓其他人每日在自己眼皮底下練。
“應(yīng)該告訴他,我們都在這兒練字呢。”岑念景癟著嘴,好多年沒練字了,她寫得背痛。
果然,過了兩日,顧邵收了秦穆一封信,去秦太后處喝茶時,太后便問,“景兒回來了?”
顧邵回道,“沒有,在大鮮卑山練字。”
這行人在外面走走玩玩,回來的路上還去了洛陽一趟,往宮里送了一尊水晶琉璃塔。
顧邵又發(fā)了一封信來道,仲夏已過,可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