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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總會里的五個人

——穆時英

一、五個從生活里跌下來的人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金業交易所里邊擠滿了紅著眼珠子的人。

標金的跌風,用一小時一百基羅米突的速度吹著,把那些人吹成野獸,吹去了理性,吹去了神經。

胡均益滿不在乎地笑,他說:

“怕什么呢?再過五分鐘就轉漲風了!”

過了五分鐘,——

“六百兩進關啦!”

交易所里又起了謠言:“東洋大地震!”

“八十七兩!”

“三十二兩!”

“七錢三!”

(一個穿毛葛袍子,嘴犄角兒咬著象牙煙嘴的中年人猛的暈倒了。)

標金的跌風加速地吹著。

再過五分鐘,胡均益把上排的牙齒,咬著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時候,八十萬家產也叫標金的跌風吹破了。

嘴唇碎了的時候,一顆堅強的近代商人的心也碎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鄭萍坐在校園里的池旁,一對對的戀人從他前面走過去。他睜著眼看;他在等,等著林妮娜。

昨天晚上他送了只歌譜去,在底下注著:

如果你還允許我活下去的話,請你明天下午到校園里的池旁來。為了你,我是連頭發也愁白了!

林妮娜并沒把歌譜退回來——一晚上,鄭萍的頭發又變黑啦。

今天他吃了飯就在這兒等,一面等,一面想:

“把一個鐘頭分為六十分鐘,一分鐘分為六十秒,那種分法是不正確的。要不然,為什么我只等了一點半鐘,就覺得胡髭又在長起來了呢?”

林妮娜來了,和那個長腿汪一同地。

“Hey,阿萍,等誰呀?”長腿汪裝鬼臉。

林妮娜歪著腦袋不看他。

他哼著歌譜里的句子:

陌生人啊!

從前我叫你我的戀人,

現在你說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從前你說我是你的奴隸

現在你說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林妮娜拉了長腿汪往外走,長腿汪回過腦袋來再向他裝鬼臉。他把上面的牙齒,咬著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時候,鄭萍的頭發又白了。

嘴唇碎了的時候,鄭萍的胡髭又從皮肉里邊鉆出來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霞飛路,從歐洲移植過來的街道。

在浸透了金黃色的太陽光和鋪滿了闊樹葉影子的街道上走著。在前面走著的一個年輕人忽然回過腦袋來看了她一眼,便和旁邊的還有一個年輕人說起話來。

她連忙豎起耳朵來聽:

年輕人甲——“五年前頂抖的黃黛茜嗎!”

年輕人乙——“好眼福!生得真……阿門!”

年輕人甲——“可惜我們出世太晚了!阿門!女人是過不得五年的!”

猛的覺得有條蛇咬住了她的心,便橫沖到對面的街道上去。一抬腦袋瞧見了櫥窗里自家兒的影子——青春是從自家兒身上飛到別人身上去了。

“女人是過不得五年的!”

便把上面的牙齒咬緊了下嘴唇:——

嘴唇碎了的時候,心給那蛇吞了。

嘴唇碎了的時候,她又跑進買裝飾品的法國鋪子里去了。

1932年4月6日星期六下午:

季潔的書房里。

書架上放滿了各種版本的莎士比亞的HAMLET,日譯本,德譯本,法譯本,俄譯本,西班牙譯本……甚至于土耳其文的譯本。

季潔坐在那兒抽煙,瞧著那煙往上騰,飄著,飄著,忽然他覺得全宇宙都化了煙往上騰——各種版本的HAM-LET張著嘴跟他說起話來啦: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季潔把上面的牙齒咬著下嘴唇。

“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什么是你?什么是我?”

嘴唇碎了的時候,各種版本的HAMLET笑了。

嘴唇碎了的時候,他自家兒也變了煙往上騰了。

一九×年——星期六下午:

市政府。

一等書記繆宗旦忽然接到了市長的手書。

在這兒干了五年,市長換了不少,他卻生了根似地,只會往上長,沒降過一次級,可是也從沒接到過市長的手書。

在這兒干了五年,每天用正楷寫小字,坐沙發,喝清茶,看本埠增刊,從不遲到,從不早走,把一肚皮的野心,夢想,和羅曼史全扔了。

在這兒干了五年,從沒接到過市長的手書,今兒忽然接到了市長的手書!便懷著抄寫公文的那種謹慎心情拆了開來。誰知道呢?是封撤職書。

一回兒,地球的末日到啦!

他不相信:

“我做錯了什么事呢?”

再看了兩遍,撤職書還是撤職書。

他把上面的牙齒咬著下嘴唇:——

嘴唇破了的時候,墨盒里的墨他不用再磨了。

嘴唇破了的時候、會計科主任把他的薪水送來了。

二、星期六晚上

厚玻璃的旋轉門:停著的時候,象荷蘭的風車;動著的時候,象水晶柱子。

五點到六點,全上海幾十萬輛的汽車從東部往西部沖鋒。

可是辦公處的旋轉門象了風車,飯店的旋轉門便象了水晶柱子。人在街頭站住了,交通燈的紅光潮在身上泛濫著,汽車從鼻子前擦過去。水晶柱子似的旋轉門一停,人馬上就魚似地游進去。

星期六晚上的節目單:

1,一頓豐盛的晚宴,里邊要有冰水和冰淇淋。

2,找戀人;

3,進夜總會;

4,一頓滋補的點心,冰水,冰淇淋和水果絕對禁止。

(附注:醒回來是禮拜一了——因為禮拜日是安息日。)

吃完了Chicken a la king是水果,是黑咖啡。戀人是Chicken a la king那么嬌嫩的,水果那么新鮮的。可是她的靈魂是咖啡那么黑色的……伊甸園里逃出來的蛇啊!

星期六晚上的世界是在爵士的軸子上回旋著的“卡通”的地球,那么輕巧,那么瘋狂地;沒有了地心吸力,一切都建筑在空中。

星期六的晚上,是沒有理性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法官也想犯罪的日子。

星期六的晚上,是上帝進地獄的日子。

帶著女人的人全忘了民法上的誘奸律,每一個讓男子帶著的女子全說自己還不滿十八歲,在暗地里伸一伸舌尖兒。開著車的人全忘了在前面走著的,因為他的眼珠子正在玩賞著戀人身上的風景線,他的手卻變了觸角。

星期六的晚上,不做賊的人也偷了東西,頂爽直的人也滿肚皮是陰謀,基督教徒說了謊話,老年人拼著命吃返老還童藥片,老練的女子全預備了Kissproof的點唇膏……

街——

普益地產公司每年純利達資本三分之一

東三省淪亡了嗎

沒有東三省的義軍還在雪地和日寇作殊死戰

同胞們快來加入月捐會

大陸報銷路已達五萬份

一九三三年寶塔克

自由吃排

“《大晚夜報》!”賣報的孩子張著藍嘴,嘴里有藍的牙齒和藍的舌尖兒,他對面的那只藍霓虹燈的高跟兒鞋鞋尖正沖著他的嘴。

“《大晚夜報》!”忽然他又有了紅嘴,從嘴里伸出舌尖兒來,對面的那只大酒瓶里倒出葡萄酒來了。

紅的街,綠的街,藍的街,紫的街……強烈的色調化裝著都市啊!霓虹燈跳躍著——五色的光潮,變化著的光潮,沒有色的光潮——泛濫著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燈,有了高跟兒鞋,也有了鐘……

請喝白馬牌威士忌酒……吉士煙不傷吸者咽喉……

亞歷山大鞋店,約翰生酒鋪,拉薩羅煙商,德茜音樂鋪,朱古力糖果鋪,國泰大戲院,漢密而登旅社……

回旋著,永遠回旋著的霓虹燈——

忽然霓虹燈固定了:

“皇后夜總會”

玻璃門開的時候,露著張印度人的臉;印度人不見了,玻璃門也開啦。門前站著個穿藍褂子的人,手里拿著許多白哈吧狗兒,吱吱地叫著。

一只大青蛙,佛著兩只大圓眼爬過來啦,肚子貼著地,在玻璃門前吱的停了下來。低著腦袋,從車門里出來了那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后邊兒跟著出來了一位穿晚禮服的紳士,馬上把小姐的胳膊拉上了。

“咱們買個哈吧狗兒。”

紳士馬上掏出一塊錢來,拿了支哈吧狗給小姐。

“怎么謝我?”

小姐一縮脖子,把舌尖沖著他一吐,皺著鼻子做了個鬼臉。

“Charming,dear!”

便按著哈吧狗兒的肚子,讓它吱吱地叫著,跑了進去。

三、五個快樂的人

白的臺布,白的臺布,白的臺布,白的臺布……白的——

白的臺布上面放著:黑的啤酒,黑的咖啡,……黑的,黑的……

白的臺布旁邊坐著的穿晚禮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頭發,白臉,黑眼珠子,白領子,黑領結,白的漿褶襯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褲子……黑的和白的……

白的臺布后邊站著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褲子上一條黑鑲邊……

白人的快樂,黑人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典禮的音樂,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聲,一只大號角嗚呀嗚的,中間那片地板上,一排沒落的斯拉夫公主們跳著黑人的蹕跶舞,一條條白的腿在黑緞裹著的身子下面彈著:——

得得得——得達!

又是黑和白的一堆!為什么在她們的胸前給鑲上兩塊白的緞子,小腹那兒鑲上一塊白的緞子呢?跳著,斯拉夫的公主們;跳著,白的腿,白的胸脯兒和白的小腹;跳著,白的和黑的一堆……白的和黑的一堆,全場的人全害了瘧疾,瘧疾的音樂啊,非洲的林莽里是有毒蚊子的。

哈吧狗從扶梯那兒叫上來,玻璃門開啦,小姐在前面,紳士在后面。

“你瞧,彭洛夫班的獵舞!”

“真不錯!”紳士說。

舞客的對話:

“瞧,胡均益!胡均益來了。”

“站在門口的那個中年人嗎?”

“正是。”

“旁邊那個女的是誰呢?”

“黃黛茜嗎!噯,你這人怎么的!黃黛茜也不認識。”

“黃黛茜那會不認識,這不是黃黛茜!”

“怎么不是?誰說不是?我跟你賭!”

“黃黛茜沒這么年青!這不是黃黛茜!”

“怎么沒這么年青,她還不過三十歲左右嗎!”

“那邊兒那個女的有三十歲嗎?二十歲還不到——”

“我不跟你爭,我說是黃黛茜,你說不是,我跟你賭一瓶葡萄汁,你再仔細瞧瞧。”

黃黛茜的臉正在笑著,在瑙瑪希拉式的短發下面,眼只有了一只,眼角邊有了好多皺紋,卻巧妙地在黑眼皮和長眉尖中間隱沒啦。她有一只高鼻子,把嘴旁的皺紋用陰影來遮了,可是那只眼里的憔悴味是即使笑也遮不住了的。

號角急促地吹著,半截白半截黑的斯拉夫公主們一個個的,從中間那片地板上,溜到白臺布里邊,一個個在穿晚禮服的男子中間溶化啦。一聲小銅鈸象玻璃盤子掉在地上似地,那最后一個斯拉夫公主便矮了半截,接著就不見了。

一陣拍手,屋頂會給炸破了似的。

黃黛茜把哈吧狗兒往胡均益身上一扔,拍起手來,胡均益連忙把拍著的手接住了那支狗,哈哈地笑著。

顧客的對話:

“行,我跟你賭!我說那女的不是黃黛茜——噯,慢著,我說黃黛茜沒那么年輕,我說她已經快三十歲了。你說她是黃黛茜,你去問她,她要是沒到二十五歲的話,那就不是黃黛茜,你輸我一瓶葡萄汁。”

“她要是過了二十五歲的話呢?”

“我輸你一瓶。”

“行!說了不準翻悔,啊?”

“還用說嗎?快去!”

黃黛茜和胡均益坐在白臺布旁邊,一個侍者正在她旁邊用白手巾包著酒瓶把橙黃色的酒倒在高腳杯里,胡均益看著酒說:

“酒那么紅的嘴唇啊!你嘴里的酒是比酒還醉人的。”

“頑皮!”

“是一只歌譜里的句子呢。”

哈,哈,哈!

“對不起,請問你現在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

黃黛茜回過腦袋來,卻見顧客甲立在她后邊兒,她不明白他是在跟誰講話,只望著他。

“我說,請問你今年是二十歲還是三十歲?因為我和我的朋方在——”

“什么話,你說?”

“我問你今年是不是二十歲?還是——”

黃黛茜覺得白天的那條蛇又咬住她的心了,猛的跳起來,拍,給了一個耳刮子,馬上把手縮回來,咬著嘴唇,把腦袋伏在桌上哭啦。

胡均益站起來道:“你是什么意思?”

顧客甲把左手掩著左面的腮幫兒:“對不起,請原諒我,我認錯人了。”鞠了一個躬便走了。

“別放在心里,黛茜。這瘋子看錯人咧。”

“均益,我真的看著老了嗎?”

“那里?那里!在我的眼里你是永遠年青的!”

黃黛茜猛的笑了起來:“在‘你’的眼里我是永遠年青的!哈哈,我是永遠年青的!”把杯子提了起來。“慶祝我的青春啊!”喝完了酒便靠胡均益肩上笑開啦。

“黛茜,怎么啦?你怎么啦?黛茜!瞧,你瘋了!你瘋了!”一面按著哈吧狗的肚子,吱吱地叫著。

“我才不瘋呢!”猛的靜了下來。過了回兒猛的盡笑了起來,“我是永遠年青的——咱們樂一晚上吧。”便拉著胡均益跑到場里去了。

留下了一只空臺子。

旁邊臺子上的人悄悄地說著:

“這女的瘋了不成!”

“不是黃黛茜嗎?”

“正是她!究竟老了!”

“和她在一塊兒的那男的很象胡均益,我有一次朋友請客,在酒席上碰到過他的。”

“可不正是他,金子大王胡均益。”

“這幾天外面不是謠得很厲害,說他做金子蝕光了嗎?”

“我也聽見人家這么說,可是,今兒我還瞧見了他坐了那輛‘林肯’,陪了黃黛茜在公司里買了許多東西的——我想不見得一下子就蝕得光,他又不是第一天做金子。”

玻璃門又開了,和笑聲一同進來的是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男子,還有一個差不多年紀的人權著他的胳膊,一位很年輕的小姐擺著張焦急的臉,走在旁邊兒,稍微在后邊兒一點。那先進來的一個,瞧見了舞場經理的禿腦袋,一抬手用大手指在光頭皮上劃了一下:

“光得可以!”

便哈哈地捧著肚子笑得往后倒。

大伙兒全回過腦袋來瞧他:

禮服胸前的襯衫上有了一堆酒漬,一絲頭發拖在腦門上,眼珠子象發寒熱似的有點兒潤濕,紅了兩片腮幫兒,胸襟那兒的小口袋里胡亂地塞著條麻紗手帕。

“這小子喝多了酒咧!”

“喝得那個模樣兒!”

禿腦袋上給劃了一下的舞場經理跑過去幫著扶住他,一邊問還有一個男子:

“鄭先生在哪兒喝了酒的?”

“在飯店里嗎!喝得那個模樣還硬要上這兒來。”忽然湊著他的耳朵道:“你瞧見林小姐到這兒來沒有,那個林妮娜?”

“在這里!”

“跟誰一同來的?”

這當兒,那邊兒桌子上的一個女的跟桌上的男子說:“我們走吧?那醉鬼來了!”

“你怕鄭萍嗎?”

“不是怕他,喝醉了酒,給他侮辱了,劃不來的。”

“要出去,不是得打他前邊兒過嗎?”

那女的便軟著聲音,說夢話似的道:“我們去吧!”

男的把腦袋低著些:往前湊著些:“行,親愛的妮娜!”

妮娜笑了一下,便站起來往外走,男的跟在后邊兒。

舞場經理拿嘴沖著他們一呶:“那邊兒不是嗎?”

和那個喝醉了的男子一同進來的那女子插進來道:

“真給他猜對了,那個不是長腳汪嗎?”

“糟糕!冤家見面了!”

長腳汪和林妮娜走過來了,林妮娜看見了鄭萍,低著腦袋,輕輕兒的喊:“明新!”

“妮娜,我在這兒,別怕!”

鄭萍正在那兒笑,笑著,笑著,不知怎么的笑出眼淚來啦,猛的從淚珠兒后邊兒看出去,妮娜正沖著自家兒走來,樂得剛叫:

“妮——”

一擦淚,擦了眼淚卻清清楚楚地瞧見妮娜掛在長腳汪的胳膊上,便:

“妮——你!哼,什么東西!”胳膊一掙。

他的朋友連忙又扠住了他的胳膊:“你瞧錯人咧,”扠著他往前走。同來的那位小姐跟妮娜點了點頭,妮娜淺淺兒的笑了笑,便低下腦袋和沖鄭萍瞪眼的長腳汪走出去了,走到門口,開玻璃門出去。剛有一對男女從外面開玻璃門進來,門上的霓虹燈反映在玻璃上的光一閃——

—個思想在長腳汪的腦袋里一閃:“那女的不正是從前扔過我的芝君嗎?怎么和繆宗旦在一塊兒?”

一個思想在芝君的腦袋里一閃:“長腳汪又交了新朋友了!”

長腳汪推左面的那扇門,芝君推右面的一扇門,玻璃門一動,反映在玻璃上的霓虹燈光一閃,長腳汪馬上扠著妮娜的胳膊肘,親親熱熱地叫一聲:“Dear!……”

芝君馬上掛到繆宗旦的胳膊上,腦袋稍微抬了點兒:“宗旦……”宗旦的腦袋里是:“此致繆旦君,市長的手書,市長的手書,此致繆宗旦君……”

玻璃門一關上,門上的綠絲絨把長腳汪的一對和繆宗旦的一對隔開了。走到走廊里正碰見打鼓的音樂師約翰生急急忙忙地跑出來,繆宗旦一揚手:

“Hollo,Johny!”

約翰生眼珠子歪了一下,便又往前走道:“等回兒跟你談。”

繆宗旦走到里邊剛讓芝君坐下,只看見對面桌子上一個頭發散亂的人猛的一掙胳膊,碰在旁邊桌上的酒杯上,橙黃色的酒跳了出來,跳到胡均益的腿上,胡均益正在那兒跟黃黛茜說話,黃黛茜卻早已嚇得跳了起來。

胡均益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怎么會翻了的?”

黃黛茜瞧著鄭萍,鄭萍歪著眼道:“哼,什么東西!”

他的朋友一面把他按住在椅子上,一面跟胡均益賠不是:“對不起的很,他喝醉了。”

“不相干!”掏出手帕來問黃黛茜弄臟了衣服沒有,忽然覺得自家的腿濕了,不由的笑了起來。

好幾個白衣侍者圍了上來,把他們遮著了。

這當兒約翰生走了來,在芝君的旁邊坐了下來:

“怎么樣,Baby? ”

“多謝你,很好。”

“Johny,you look very sad!”約翰生聳了聳肩膀,笑了笑。

“什么事?”

“我的妻子正在家生孩子,剛才打電話來叫我回去——你不是剛才瞧見我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嗎?——我跟經理說,經理不讓我回去。”說到這兒,一個侍者跑來道:“密司特約翰生,電話。”他又急急忙忙地跑去了。

電燈亮了的時候,胡均益的桌子上又放上了橙黃色的酒,胡均益的臉又湊到黃黛茜的臉前面,鄭萍擺著張愁白了頭發的臉,默默地坐著,他的朋友拿手帕在擦汗。芝君覺得后邊兒有人在瞧她,回過腦袋去,卻是季潔,那兩只眼珠子象黑夜似的,不知道那瞳子有多深,里邊有些什么。

“坐過來吧?”

“不,我還是獨自個兒坐。”

“怎么坐在角上呢?”

“我喜歡靜。”

“獨自個兒來的嗎?”

“我愛孤獨。”

他把眼光移了開去,慢慢地,象僵尸的眼光似地,注視著她的黑鞋跟,她不知怎么的哆嗦了一下,把腦袋回過來。

“誰?”繆宗旦問。

“我們校里的畢業生,我進一年級的時候,他是畢業班。”

繆宗旦在拗著火柴梗,一條條拗斷了,放在煙灰缸里。

“宗旦,你今兒怎么的?”

“沒怎么!”他伸了伸腰,抬起眼光來瞧著她。

“你可以結婚了,宗旦。”

“我沒有錢。”

“市政府的薪水還不夠用嗎?你又能干。”

“能干——”把話咽住了,恰巧約翰生接了電話進來,走到他那兒:“怎么啦?”

約翰生站到他前面,慢慢兒地道:“生出來一個男孩子,可是死了,我的妻子暈了過去,他們叫我回去,我卻不能回去。”

“暈了過去,怎么呢?”

“我不知道。”便默著,過了回兒才說道:“我要哭的時候人家叫我笑!”

“I’m sorry for you,Johny!”

“let’s cheer up!”一口喝干了一杯酒,站了起來,拍著自家兒的腿,跳著跳著道:“我生了翅膀,我會飛!啊,我會飛,我會飛!”便那么地跳著跳著的飛去啦。

芝君笑彎了腰,黛茜拿手帕掩著嘴,繆宗旦哈哈地大聲兒的笑開啦,鄭萍忽然也捧著肚子笑起來。胡均益趕忙把一口酒咽了下去跟著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黛茜把手帕不知扔到那兒去啦,脊梁蓋兒靠著椅背,臉望著上面的紅霓虹燈。大伙兒也跟著笑——張著的嘴,張著的嘴,張著的嘴……越看越不象嘴啦。每個人的臉全變了模樣兒,鄭萍有了個尖下巴,胡均益有了個圓下巴,繆宗蛋的下巴和嘴分開了,象從喉結那兒生出來的,黛茜下巴下面全是皺紋。

只有季潔一個人不笑,靜靜地用解剖刀似的眼光望著他們,豎起了耳朵,象深林中的獵狗似的,想抓住每一個笑聲。

繆宗旦瞧見了那解剖刀似的眼光,那豎著的耳朵,忽然他聽見了自家兒的笑聲,也聽見了別人的笑聲,心里想著——“多怪的笑聲啊!”

胡均益也瞧見了——“這是我在笑嗎?”

黃黛茜朦朧地記起了小時候有一次從夢里醒來,看到那暗屋子,曾經大聲地嚷過的——“怕!”

鄭萍模模糊糊地——“這是人的聲音嗎?那些人怎么在笑的!”

一回兒這四個人全不笑了,四面還有些咽住了的,低低的笑聲,沒多久也沒啦。深夜在森林里,沒一點火,沒一個人,想找些東西來倚靠,那么的又害怕又寂寞的心情侵襲著他們,小銅鈸嗆的一聲兒,約翰生站在音樂臺上:

“Cheer up,ladies and gentlemen!”

便咚咚地敲起大鼓來,那么急地,一陣有節律的旋風似的。一對對男女全給卷到場里去啦,就跟著那旋風轉了起來。黃黛茜拖了胡均益就跑,繆宗旦把市長的手書也扔了,鄭萍剛想站起來時,扠他進來的那位朋友已經把胳膊擱在那位小姐的腰上咧。

“全逃啦!全逃啦!”他猛的把手掩著臉,低下了腦袋,懷著逃不了的心境坐著。忽然他覺得自家兒心里清楚了起來,覺得自家兒一點也沒有喝醉似的。抬起腦袋來,只見給自己打翻了酒杯的桌上的那位小姐正跟著那位中年紳士滿場的跑,那樣快的步伐,瘋狂似的。一對舞侶飛似的轉到他前面,一轉又不見啦。又是一對,又不見啦。“逃不了的!逃不了的!”一回腦袋想找地方兒躲似的,卻瞧見季潔正在凝視著他,便走了過去道:“朋友,我講笑話你聽。”馬上話匣子似的講著話。季潔也不作聲,只瞧著他,心里說:——

“什么是你!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是什么!”

鄭萍只見自家兒前面是化石的眼珠子,一動也不動的,他不管,一邊講,一邊笑。

芝君和繆宗旦跳完了回來,坐在桌子上。芝君微微地喘著氣,聽鄭萍的笑話,聽了便低低的笑,還沒笑完,又給繆宗旦拉了去啦。季潔的耳朵聽著鄭萍,手指卻在那兒拗火柴梗,火柴梗完了,便拆火柴盒,火柴盒拆完了,便叫侍者再去拿。

侍者拿了盒新火柴來道:“先生,你的桌子全是拗斷了的火柴梗了!”

“四秒鐘可以把一根火柴拗成八根,一個鐘頭一盒半,現在是——現在是幾點鐘?”

“兩點還差一點,先生。”

“那么,我拗斷了六盒火柴,就可以走啦。”一面還是拗著火柴。

侍者白了他一眼便走了。

顧客的對話:

顧客丙——“那家伙倒有味兒,到這兒來拗火柴。買一塊錢不是能在家里拗一天了嗎?”

顧客丁——“吃了飯沒事做,上這兒拗火柴來,倒是快樂人哪。”

顧客丙——“那喝醉了的傻瓜不樂嗎?一進來就把人家的酒打翻了。還罵人家什么東西,現在可拼命和人家講起笑話來咧。”

顧客丁——“這溜兒那幾個全是快樂人!你瞧,黃黛茜和胡均益,還有他們對面的那兩個,跳得多有勁!”

顧客丙——“可不是,不怕跳斷腿似的。多晚了,現在?”

顧客丁——“兩點多咧。”

顧客丙——“咱們走吧?人家多走了。”

玻璃門開了,一對男女,男的歪了領帶,女的蓬了頭發,跑出去啦。

玻璃門又開了,又是一對男女,男的歪了領帶,女的蓬了頭發,跑出去啦。

舞場慢慢兒的空了,顯著很冷靜的,只見經理來回的踱,露著發光的禿腦袋,一回兒紅,一回兒綠,一回兒藍,一回兒白。

胡均益坐了下來,拿手帕抹脖子里的汗道:“我們停一支曲子,別跳吧?”

黃黛茜說:“也好一不,為什么不跳呢?今兒我是二十八歲,明兒就是二十八歲零一天了!我得老一天了!我是一天比一天老的。女人是差不得一天的!為什么不跳呢,趁我還年輕?為什么不跳呢!”

“黛茜——”手帕還拿在手里,又給拉到場里去啦。

繆宗旦剛在跳著,看見上面橫掛著的一串串氣球的繩子在往下松,馬上跳上去搶到了一個,在芝君的臉上拍了一下道:“拿好了,這是世界!”芝君把氣球擱在他們的臉中間,笑著道:

“你在西半球,我在東半球!”

不知道是誰在他們的氣球上彈了一下,氣球碰的爆破啦。繆宗旦正在微笑著的臉猛的一怔:“這是世界!你瞧,那破了的氣球——破了的氣球啊!”猛的把胸脯兒推住了芝君的,滑冰似地往前溜,從人堆里,拐彎抹角地溜過去。

“算了吧,宗旦,我得跌死了!”芝君笑著喘氣。

“不相干,現在三點多啦,四點關門,沒多久了!跳吧!跳!”一下子碰在人家身上。“對不起!”又滑了過去。

季潔拗了一地的火柴——

一盒,兩盒,三盒,四盒,五盒……

鄭萍還在那兒講笑話,他自家兒也不知道在講什么,盡笑著,盡講著。

一個侍者站在旁邊打了個呵欠。

鄭萍猛的停住不講了。

“嘴干了嗎?”季潔不知怎么的會笑了。

鄭萍不作聲,哼著:

陌生人啊!

從前我叫你我的戀人,

現在你說我是陌生人!

陌生人啊!

季潔看了看表,便搓了搓手,放下了火柴:“還有二十分鐘咧。”

時間的足音在鄭萍的心上悉悉地響著,每一秒鐘象一只螞蟻似的打他的心臟上面爬過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卻又那么多,沒結沒完的——“妮娜抬著腦袋等長腳汪的嘴唇的姿態啊!過一秒鐘,這姿態就會變的,再過一秒鐘,又會變的,變到現在,不知從等吻的姿態換到那一種姿態啦。”覺得心臟慢慢兒地縮小了下來,“講笑話吧!”可是連笑話也沒有咧。

時間的足音在黃黛茜的心上窸窸地響著,每一秒鐘象一只螞蟻似的打她心臟上面爬過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卻又那么多,沒結沒完的——“一秒鐘比一秒鐘老了!‘女人是過不得五年的。’也許明天就成了個老太婆兒啦!”覺得心臟慢慢兒的縮小了下來,“跳哇!”可是累得跳也跳不成了。

時間的足音在胡均益的心上窸窸地響著,每一秒鐘象一只螞蟻似的打他心臟上面爬過去,一只一只的,那么快的,卻又是那么多,沒結沒完的……“天一亮,金子大王胡均益就是個破產的人了!法庭,拍賣行,牢獄……”覺得心臟慢漫兒的縮小了下來。他想起了床旁小幾上的那瓶安眠藥,餐間里那把割豬排的餐刀,外面汽車里在打瞌睡斯拉夫王子腰里的六寸手槍,那么黑的槍眼……“這小東西里邊能有什么呢?”忽然渴望著睡覺,渴慕著那黑的槍眼。

時間的足音在繆宗旦的心上窸窸地響著,每一秒鐘象一只螞蟻似的打他心臟上面爬過去,一只一只地,那么快的,卻又是那么多,沒結沒完的……“下禮拜起我是個自由人咧,我不用再寫小楷,我不用再一清早趕到楓林橋去,不用再獨自個坐在二十二路公共汽車里喝風;可不是嗎?我是自由人啦!”覺得心臟慢慢兒地縮小了下來。“樂吧!喝個醉吧!明天起沒有領薪水的日子了!”在市政府做事的誰能相信繆宗旦會有那墮落放浪的思想呢,那么個謹慎小心的人?不可能的事,可是不可能事也終有一天可能了!

白臺布旁坐著的小姐們一個個站了起來,把手提袋拿到手里,打開來,把那面小鏡子照著自家兒的鼻子擦粉,一面想:“象我那么可愛的人——”因為她們只看到自家兒的鼻子,或是一只眼珠子,或是一張嘴,或是一縷頭發;沒有看到自家兒整個的臉。紳士們全拿出煙來,擦火柴點他們的最后的一枝。

音樂臺放送著:

“晚安了,親愛的!”俏皮的,短促的調子。

“最后一支曲子咧!”大伙兒全站起來舞著,場里只見一排排凌亂的白臺布,拿著掃帚在暗角里等著的侍者們打著呵欠的嘴,經理的禿腦袋這兒那兒的發著光,玻璃門開直了,一串串男女從夢里走到明亮的走廊里去。

咚的一聲兒大鼓,場里的白燈全亮啦,音樂臺上的音樂師們低著身子收拾他們的樂器。拿著掃帚的侍者們全跑了出來,經理站在門口跟每個人道晚安,一回兒舞場就空了下來。剩下來的是一間空屋子,凌亂的,寂寞的,一片空的地板,白燈光把夢全趕走了。

繆宗旦站在自家兒的桌子旁邊——“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黃黛茜望了他一眼——“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胡均益嘆息了一下——“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鄭萍按著自家兒酒后漲熱的腦袋——“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季潔注視著掛在中間的那只大燈座——“象一只爆了的氣球似的。”

什么是氣球?什么是爆了的氣球?

約翰生皺著眉尖兒從外面慢慢兒地走進來。

“Good-night,Johny!”繆宗旦說。

“我的妻子也死了!”

“I'm awfully sorry for you,Johnv!”繆宗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你們預備走了嗎?”

“走也是那么,不走也是那么!”

黃黛茜——“我隨便跑那去,青春總不會回來的。”

鄭萍——“我隨便跑那去,妮娜總不會回來的。”

胡均益——“我隨便跑那去,八十萬家產總不會回來的。”

“等回兒!我再奏一支曲子,讓你們跳,行不行?”

“行吧。”

約翰生走到音樂臺那兒拿了只小提琴來,到舞場中間站住了,下巴扣著提琴,慢慢兒地,慢慢兒地拉了起來,從棕色的眼珠子里掉下來兩顆淚珠到弦線上面。沒了靈魂似的,三對疲倦的人,季潔和鄭萍一同地,胡均益和黃黛茜一同地,繆宗旦和芝君一同地在他四面舞著。

猛的,嘣!弦線斷了一條。約翰生低著腦袋,垂下了手:

“I can't help!”

舞著的人也停了下來,望著他怔。

鄭萍聳了聳肩膀道:“No one can help!”

季潔忽然看看那條斷了的弦線道:“Cest totne sa vie。”

一個聲音悄悄地在這五個人的耳旁吹噓著:“No one can help!”

一聲兒不言語的,象五個幽靈似的,帶著疲倦的身子和疲倦的心一步步地走了出去。

在外面,在胡均益的汽車旁邊,猛的碰的一聲兒。

車胎?槍聲?

金子大王胡均益躺在地上,太陽那兒一個槍洞,在血的下面,他的臉痛苦地皺著,黃黛茜嚇呆在車廂里。許多人跑過來看,大聲地問著,忙亂著,談論著,嘆息著,又跑開去了。

天慢慢兒亮了起來,在皇后夜總會的門前,躺著胡均益的尸身,旁邊站著五個人,約翰生,季潔,繆宗旦,黃黛茜,鄭萍,默默地看著他。

四、四個送濱的人

1932年4月10日,四個人從萬國公墓出來,他們是去送胡均益入土的。這四個人是愁白了頭發的鄭萍,失了業的繆宗蛋,二十八歲零四天的黃黛茜,睜著解剖刀似的眼珠子的季潔。

黃黛茜——“我真做人做疲倦了!”

繆宗旦——“他倒做完了人咧!能象他那么憩一下多好啊!”

鄭萍——“我也有了顆老人的心了!”

季潔——“你們的話我全不懂。”

大家便默著。

一長串火車駛了過去,駛過去,駛過去,在悠長的鐵軌上,嘟的嘆了口氣。

遼遠的城市,遼遠的旅程啊!

大家嘆息了一下,慢慢兒地走著——走著,走著。前面是一條悠長的,寥落的路……

遼遠的城市,遼遠的旅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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