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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移民的語言

——高品清

表達意思非常清楚,而且自然我是寫作的,因此,我對語言當然有深厚的感情。我常費盡心思覓求各種寫作方式,盼能以語文引發一種感性、一個視覺形象、一個復雜意念,或僅是描述一件簡單的事實。語文是我這一行的工具。我從小到大所吸收運用的各式各樣英語,我都使上了。

一天,我正在向一大群人演講,談我的寫作、生活,以及我的小說《喜福會》。演講很順利,直到我記起這次有件事很不一樣,這下子整個演講就全不對勁了。那就是我母親也在場,也許還是她第一次聽我演講呢。

當時我正說若一些文壇人物愛說的話,諸如:“記憶與想像的交叉點”,“我的小說有個部分與某某—某某有關”。講辭中全是經過琢磨、文鄒鄒的詞句,配上我在學校里學來的標準英語繁復句構,也就是我在家里不會跟母親講的那種英語。

一天我和母親上街,說到新舊家具的售價。我聽到自己說的是“Not waste money that way”,而不是“Don't waste money that way”(不要那樣浪費錢了)。這是另外一種英語;陪著我成長的“家常”英語。

你要知道,從我母親所說的英語可看不出她的真正識見。她閱讀經濟雜志《帽柏斯》,收看《華爾街一周大勢》電視節目,每天和她的股票經紀人談話,吸收各種各樣我一竅不通的知識。

可是我有些朋友說只能聽懂我母親說話的一半。有的說可以聽懂八九成。還有的說根本聽不懂,倒像她說的純粹是中國話。但在我聽來,我母親說的英語清楚明白,再自然不過。

在我聽來,母親的語言生動活潑,直截了當,充滿真知灼見與想像力。正是這種語言幫助了我學習如何看待世事,如何表達,以及領悟人生。我曾說母親的英語是“破英語”或“拆骨英語”。現在我說這話卻自覺心虛。

我常感到無奈的是:除了“破”英語之外,我想不出其他說法來形容,但形容為“破”卻像是說她所用的語言有殘缺,不完整,不美,需要潤補,也讓人對說話者的理解有了局限。我知道這一點,因為在我成長過程中,我認為母親的英語程度正反映了她心中意念的素質。換句話說,由于她表達得不完整,我便以為她的思想不完整。

而且我有很多佐證:百貨公司、銀行或餐館里的人都沒認真看待她,沒給她合理的服務,往往假裝聽不懂,甚或裝作沒聽到她的話。

母親早就知道自己英語能力有限,很希望我們不要像她那樣。我成長的那些年里,《讀者文摘》是父母訂閱的惟一雜志,因為其中有“字匯專欄”。這專欄使《讀者文摘》從消遣性質提升為教育性質雜志。字匯專欄成了通行證,使我們家的人得以有較好機會,我們這些孩子得以受人賞識,出人頭地。

母親設計了很多巧招來幫助她自己待人處世。譬如,我十五歲的時候,她常讓我假裝她給人打電話。她逼我冒充她去向別人打聽消息,甚至對冒犯過她的人責難或叫罵。

有一次是打電話給她在紐約的股票經紀人。那時她已出售所持的少量股票,也剛巧我們下星期會到紐約去——那是我們第一次離加州遠游。我被迫在電話上用我的少女嗓音說:“我是譚太太。”

母親就站在我身旁,大聲在我耳邊說:“他為什么不給我寄支票來?已經晚了兩星期。他騙我,我生氣。賠了我的錢。”

我于是用正確的英語說:“是的,我很關心這件事。兩個星期前你答應寄支票給我,但是現在還未收到。”

接著,她聲音更大了:“他想怎樣?我去紐約,在他老板面前問‘你欺騙我?’”我極力安撫她,要她安靜下來,同時我告訴股票經紀人:“我不再接受任何托辭,要是不馬上收到支票,下星期我會到紐約,找你們經理面談。”果然,第二個星期我們到了這位經紀人面前,我紅著臉靜坐在一旁,我母親譚太太的正身——用她那純粹的破英語對經紀人的經理咆哮。

我想,母親的英語對我選擇職業也有影響。家庭中所用的語言——尤其在根性比較褊狹的外來移民家庭中——對小孩的語言能力有很大影響。我們家的孩子在學業上都力求進步,但我認為上述影響也反映在我的“學能測驗”、“智商測驗”、“學科性向測驗”等的成績上。

與數學比起來,我的英語能力雖不至于不及格,但也算不上是我的強項。念小學時,我的英語成績是中等,評分是乙或乙上。這樣的成績,難免讓人家認為數學及科學才是我的拿手科目。

這不難理解;數學是很明確的,只有一個正確答案。而英語測驗的試題,至少對我來說,是要憑判斷或見解、個人經驗來解答的。

最近,我思考過母親的英語、我以前的學能測驗等等問題,因為有人問我這個寫作的人,何以在美國文壇沒有更多的亞裔作家。這使我想起其他亞裔學生,他們在家庭中說英語也許同樣給說成是“破英語”或“表達能力有限”。也許教師曾勸導他們向數學及科學方面發展,不要走寫作的路。我自己就遇過這樣的事。

幸而我本性叛逆,又樂于接受挑戰,要推翻別人對我的錯誤判斷。我進大學的第一年就主修英語,后來我工作機構的老板說我的各項能力中以寫作最差,勸我在管帳方面發揮。他說這話之后才一個星期,我就開始以自由投稿人身分寫非小說性質的文章了。

我一直到一九八五年才開始寫小說。最初寫的是自認為精致雋永的句子,藉以證明我已精通英語。這兒是從我一篇小說——后來選進了《喜福會》書中——初稿挑出來的一個實例:“那是我的心靈在它的初期狀況中的困境。”這句子糟透了,我幾乎讀不出口,于是放棄。

我后來打定主意:下筆之前先擬設一位讀者;我選了我母親,因為那些故事是關于所有母親的。心中有了這位擬設的讀者之后,我開始用從小到大所習慣的那種英語寫小說——我對母親說話時所用的英語,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就稱之為“簡易英語”吧;母親所講的英語,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詞,就稱之為“破英語”吧。還有我翻譯她所說的華語,不妨形容為“摻水英語”;再加上假設她能說標準英語的話她會如何把她的華語譯成英語。我要捕捉用語言能力測驗永遠測不出來的成分:她的意向、感情、想像力、說話的節奏、思想的本質。

小說寫好之后,且不管書評家如何評論,如果母親看完了的評語是:“讀起來一點也不吃力嘛!”我就知道大致上是成功了。

這笑聲中又摻雜著多少為人父的一片苦心與掏心挖肺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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