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藍寶石案
-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三卷)
- (英)柯南·道爾
- 11323字
- 2021-05-27 16:02:20
圣誕節后的第二天,我去拜訪老朋友福爾摩斯并祝他節日快樂。我到的時候,他穿著件紫色睡衣懶洋洋地半躺在沙發上,右邊放著煙斗,前面一大堆剛讀完的各種晨報,沙發旁邊的木椅椅背的拐角上掛著頂又臟又破根本沒法戴了的硬氈帽,椅子上的那把放大鏡和一把鑷子表明是為了方便檢查才把帽子這么掛著。
“你正忙呀?”我說,“沒打擾你吧?”
“沒有。我很高興有位朋友來和我聊聊檢查的結果。盡管事情很小,”他指了指那頂舊氈帽,“但與它相關的一些問題并不枯燥無味,甚至還能給我們一些教益呢。”
當時已經下霜了,窗子上結著一層厚厚的霜花,挺冷的。我靠壁爐坐下,把手伸到燒得很旺的爐火跟前取暖。“我猜呀,”我說道,“盡管這頂帽子看起來沒什么,可它肯定關聯到什么生死攸關的事——它是能幫你解開某個謎團、幫你逮住罪犯的線索。”
“不,不關系到犯罪,”福爾摩斯笑著說,“只不過是件怪怪的小事而已。四百多萬人擠在就那么幾萬平方英里的地方,互相撞一下是很平常的事,在那些爾虞我詐、你爭我搶的人們中,不管發生什么事都很正常,而其中很多小事情看起來稀奇古怪,但不一定就是犯罪。我們有過類似的經歷了。”
“是的,”我說,“我新近記錄的六個案件中就有三個算不上犯罪。”
“確實如此。你讓我想起了安娜·阿德勒相片事件,瑪麗·薩瑟蘭小姐的離奇經歷以及那個歪唇男人的冒險故事。我肯定,現在這件小事也算不上法律范疇內的犯罪。彼得森你認識吧?在警察局門口值班的那個?”
“認識。”
“這帽子是他拿來的。”
“帽子是他的嗎?”
“不,這帽子不知是誰的,他是撿來的。你別只把它當破帽子看,把它當作一道智力題吧。我先給你說說它的來歷。事情是這樣的:圣誕節凌晨四點,彼得森從一個小宴會出來,正沿拖騰漢姆法院路回家。你是知道彼得森的,他為人很老實。借著煤氣街燈的燈光,他看見有個背著一只白鵝的高個子男人一踉一蹌地走著。走到古基街拐彎的地方,高個子突然和幾個流氓打起來了。一個流氓把他的帽子打落在地。為了自衛,他操起棍子四下揮舞著。結果棍子碰到了身后商店的櫥窗,把玻璃打碎了。彼得森沖上去想幫這個高個子一把,結果那人因為打破了玻璃驚慌不已,一看見有個穿警服的人沖過來了,扔下東西拔腿就跑,很快就跑到法院路后面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巷里頭不見了。那些小流氓看見彼得森后也溜了。這樣一來,現場只剩下他和兩樣東西,一頂破氈帽和一只上等的圣誕大肥鵝。”
“他肯定物歸原主了吧?”
“老兄,問題就出在這。這只鵝的一只腳上拴著張小卡片,上頭寫著“至貝克夫人’;帽子里頭也有姓名的縮寫‘H·B·’。可在這座城里面,姓貝克的成千上萬,叫亨利的也成千上萬,要把東西還給失主可真難哪!”
“那彼得森怎么辦?”
“他知道我即使是芝麻大的事情也是有興趣的,所以他當天一大早就把鵝和帽拿到我這兒來了。我們把鵝留到了今天,盡管天冷,但為了別讓它壞掉還是吃了的好。所以彼得森拿走了鵝,而我把那位丟了圣誕美味、尚不知來歷的先生的帽子給留下了。”
“他沒登遺失啟事?”
“沒有。”
“那你現在有線索了嗎?”
“只能憑帽子推測了。”
“就憑這頂帽子?”
“對。”
“你開玩笑吧!憑這頂破帽子你能推測出什么?”
“給你放大鏡,你是知道我的方法的,看你能從這頂帽子推測出它主人的個性不?”
我拿起帽子仔細打量,但一無所獲。這是一頂普通的黑色圓氈帽,又硬又臟,變了色的紅色絲質襯里上沒印廠商的牌號,卻草草地寫著人名的縮寫字母H·B·,帽沿上雖然有用來系松緊帶的洞洞,但松緊帶卻沒看見。最滑稽的是,幾個補丁上面涂了墨水作掩飾。總之,這是頂很破的帽子,積了一層厚灰的帽子。
“我看不出什么東西。”我把帽子遞給福爾摩斯。
“不,華生,你全看見了。只是你推測不出什么,你應該大膽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還是請你來告訴我,你推論出了什么吧。”
他拿起帽子,用他獨特的眼光盯著。“這帽子能給予的啟示可能是少了點。”他說,“但有幾點是很明顯的,另外幾點也很有可能。我一眼就能看出帽子的主人很有學問。盡管他現在景況不好,但三年前他的生活還是很富裕的。這人以前很有眼光,如今不行了。他家道中落,精神也振作不起了,似乎是因為某種不良的影響,或者養成了酗酒的惡習。這說明他妻子不再愛他了。”
“行了,親愛的福爾摩斯!”
“可不管怎樣,他還是有點自尊心。”他裝作沒聽見我的抗議,“他是個深居簡出的中年人,過著隱居生活,很少運動,灰白的頭發洗過不久并且打了點檸檬油。這些都能從帽子上很明顯地看出來,再補充一點,他家里肯定沒裝煤氣燈。”
“你開玩笑吧,福爾摩斯。”
“決不是開玩笑。我都告訴你推斷結果了,難道推斷過程你還不清楚嗎?”
“我知道我很遲鈍,老實說,我實在跟不上你的思路。比如吧,你是怎么推斷這個人很有學問的?”
福爾摩斯把帽子扣到自己腦袋上,帽子正好把他的前額給罩住:“這是個腦容量的問題。這么大的腦袋里面準裝了不少東西。”
“那他的家道中落又怎么解釋呢?”
“這帽子是三年前買的,這種帽檐平、帽邊卷的帽子當時很流行,而且它質地一流。瞧瞧這絲帶和華貴的襯里!這人三年前能買得起這么貴的帽子,此后竟然沒買過別的帽子了,當然是家道中落了。”
“好啦,這點我知道了。你說的這人‘有遠見’,‘精神振作不起’又是怎么看出來的?”
“看這里,這表明他有遠見。”福爾摩斯笑著指著釘松緊帶用的小圓盤上,“這帽子本來沒有這東西,是他怕帽子被風吹走,自己加上去的,這說明他有一定的遠見,可松緊帶掉了之后,他換都沒換,這說明他今不如昔,心灰意冷。而他把墨水涂到補丁上,說明他還有一點自尊心。”
“說得倒也有理。”
“至于別的——中年人,頭發灰白,剛洗不久,打了檸檬油之類的,全是由仔細檢查帽子的襯里后發現的。用放大鏡可以看到許多剛剪下的發屑,它們有點檸檬油的味道。還可以看到,帽子上的灰塵不是街上夾有沙粒的塵土,而是房里那種絨毛似的灰塵,這表明帽子大部分時間是在墻上掛著的。帽子襯里上的濕印子表明他曾大量出汗,說明他以前很少運動。”
“那他妻子——你說她不愛他了,怎么解釋?”
“這帽子不知有多久沒刷了。假如哪天我看見你時,親愛的華生,你帽子上積了好多灰塵,而你太太竟讓你這么戴著出來,恐怕你是不幸失去了她的愛了。”
“說不定他是個單身漢呢。”
“不可能。因為那天晚上他正準備把那只鵝帶回家給妻子,以表示愛意。你難道忘了系在鵝腳的那張卡片?”
“所有的問題你都解決了,但你到底憑什么說他家沒安煤氣燈呢?”
“一兩滴蠟燭油可能是偶爾沾上的,但我至少發現了五滴,顯然他是經常接觸蠟燭的。也許他經常一手拿蠟燭一手拿帽子上樓什么的,總之他的帽子在有煤氣燈的情況下不會沾這么多蠟燭油。滿意了吧?”
“嗯,思維夠巧妙的。”我笑了起來,“可你說這算不上犯罪,只不過是丟了一只鵝而已,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武斷?”
福爾摩斯剛要回答,門猛然被推開了,那個站崗的彼得森滿臉通紅、驚慌失措地沖了進來。
“那只鵝,福爾摩斯先生!”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鵝?怎么了?是不是它復活了,從窗口飛走了?”福爾摩斯轉過身看著那張很激動的臉說。
“先生,你看我太太在鵝肚子里發現了什么?”他把手掌攤開,掌心上一顆比黃豆稍小、閃閃發光的藍寶石光芒四射,電光一樣在他黝黑的掌心閃爍。
福爾摩斯打了個呼哨站了起來。“天哪!彼得森!”他說,“這可是件珍品啊,我想你一定知道這是什么吧?”
“是鉆石吧,先生?那種切玻璃就象切泥的寶石。”
“不單是寶石,而且是——”
“是莫夫伯爵夫人的那顆藍寶石!”我驚叫著。
“就是它。最近的《泰晤士報》每天都有這顆寶石的一些故事,看得我連它的形狀和重量都了如指掌了。這是顆舉世無雙的寶石,它的價值不好估量,但作為懸賞的一個英鎊肯定還不及它實際價值的二十分之一多。”
“一千英鎊!老天!”彼得森跌坐在椅子上,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不過是賞錢而已。我想,只要能找回這顆寶石,伯爵夫人把一半家產送給找到寶石的人都愿意。”
“如果我沒記錯,”我說,“這寶石是在世界賓館丟失的。”
“是的,而且是在12日22日,也就是五天前。一個叫約翰·霍納的管道工被起訴,說他從伯爵夫人的珠寶箱里偷走了這顆寶石。因為有人作證,這個案子很快就到法庭審理了。我想,我應該有關于這事的報道。”他在那堆報紙中翻找著,最后終于找到一張,把它壓平,對折起來,他拿起念道:
“‘世界賓館’寶石盜竊案。約翰·霍納,現年26歲,管道工,因本月22日盜竊莫夫伯爵夫人一貴重藍寶石而被起訴。賓館領班詹姆斯·賴德證明說,案發當天,他曾帶約翰·霍納到樓上莫夫伯爵夫人的化妝室去焊接有些松動的壁爐柵欄。他再次進入化妝室時,他發現霍納已經離開,而梳妝臺已被撬開,臺上有一個空空的摩洛哥首飾盒。他后來才知道伯爵夫人的寶石一直是放在里頭的。賴德立刻報了案,霍納當晚被捕,但未發現其身上和家中藏有寶石。伯爵夫人的女仆凱瑟琳證明她曾聽到賴德發現梳妝臺被撬時發出的驚叫,并說她跑進房間,看見的現場和證人說的一樣。警察局二隊巡官布拉茲特里特證明說,霍納歸案前拒捕過,并竭力申辯自己是無辜的。但有人指證他有偷竊前科,因而情況對該犯極為不利。地方法官為謹慎行事,已將此案交巡回審判庭處理。霍納在審理過程中緊張異常,宣布判決時昏了過去,最后被抬出法庭。
“哼,警察局和法院就提供了這點情況,”福爾摩斯把報紙甩到一旁,若有所思地說,“那頭是首飾盒失竊,這頭是托騰漢姆法院路撿到的肥鵝肚里發現了寶石。我們得把連在這兩頭中間的事情經過給弄清楚。華生,你知道了嗎,我們原先的推理突然涉及到了一個非常重大而且非常復雜的問題了。這就是那顆被盜的寶石,它是從鵝肚子里找到的,鵝是亨利·貝克先生的,也就是這頂破帽的主人的。不知他在這個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我們得把這位先生找到,找他的最簡單的辦法莫過于在所有晚報上登一則啟事了。要是這招不靈,就只好再另想辦法了。
“啟事上寫些什么呢?”
“把筆給我,還有紙。就這么寫:‘本人于古基街拐角處給拾到白鵝一只,黑氈一頂。請亨利·貝克先生于今晚六時到貝克街認領。’夠簡明扼要的吧。”
“是的,可他能看到嗎?”
“當然。他肯定會留意報紙的,對一個窮人來說,這損失太慘重了。雖然他砸了玻璃,闖了禍,讓彼得森給嚇得不顧一切地跑了,但事后他肯定會為丟了那只鵝而非常懊惱。還有,報紙把他的名字登了出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會提醒他去看報的,所以他一定能看到。彼得森,給你,你趕緊把這個啟事送到報社去,一定得登在今天的晚報上。”
“哪家報社,先生?”
“嗯,《環球》、《明星報》、《蓓爾美爾報》、《圣詹姆斯報》、《新聞晚報》隨便哪家都行。”
“好的。先生。那寶石呢?”
“哦,寶石先放我這兒。謝謝你了,彼得森,另外,你回來的時候買只鵝帶到我這兒來,我得弄只鵝給那位先生以頂替你家正吃著的那只。”
彼得森走后,福爾摩斯拿起寶石,對著光仔細地看著,“真是舉世無雙啊!”他說,“它多晶瑩剔透!當然,它也是罪惡的根源。每顆珍貴的寶石都是魔鬼的誘餌。多棱體的每一面都可能沾著罪惡的血腥。這顆寶石是二十年前在中國的廈門發現的,它非常的奇妙,它雖然有紅寶石的一切特性,但它卻不是紅色,而是藍色的。雖然問世不久,但已經沾染了不少罪惡,為了得到這顆四十克拉重的寶石,已經發生了兩起謀殺案,一起毀容案,一起自殺案,另外還有幾起搶劫案。誰會想到,這么一個小玩意兒竟然成了絞刑架和監獄的供應商呢!我得把它鎖到保險柜里,然后給伯爵夫人寫封信,告訴她寶石已經找到了。”
“你認為霍納是清白的嗎?”
“我現在還不能肯定。”
“那你是否認為別的人,比如說亨利·貝克和寶石有牽連呢?”
“我認為亨利·貝克也有可能是清白的。他沒想到手里的鵝會價值連城,即使是純金的鵝也比不上。只要我的啟事有了作用,我做一個小小的測驗就可以證實這一點了。”
“在那之前就什么也不做嗎?”
“什么也不做。”
“既然這樣,那我就忙我的活去了。不過我今晚六點會回來的,我很想看看這樁毫無頭緒的事情最后是怎么了結的。”
“我很高興你來。我晚上七點開飯,餐桌上會有只山鷸。對了,因為今天的事情,我得叫哈德森太太好好檢查一下山鷸的嗉子,看里面有沒有寶石一類的東西。”
我被一個病人耽誤了些時間,等我回到貝克街時已經六點半了。我走上樓,看見一個高個子男人正站在門外,從扇形窗戶透出來的光正好照在他頭上。他身穿帶有蘇格蘭小帽的上衣,紐扣扣得緊緊的。我到門口時,門開了,我和他一起走進了福爾摩斯的房間。
“我想您就是亨利·貝克先生吧,”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一副對客人表示歡迎的平易、和藹的樣子,“請坐靠壁爐的那張椅子吧,貝克先生。今晚真冷啊,我想你的血液循環在夏天會好一些。這是您的帽子吧,貝克先生?”
“是的,先生,是我的帽子。”
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頭大,臉寬,灰白的山羊胡,鼻子和臉頰微微泛紅,手伸出時微微顫抖,完全和福爾摩斯的推斷相符合。他扣得嚴嚴的大衣的領子豎立著,袖口露出一雙細細的手腕。他談吐謹慎,一副落魄文人的樣子。
“東西我們留好幾天了,”福爾摩斯說,“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你會登遺失啟事呢!你為什么不登啟事呢?”
“我的腰包不像幾年前那么滿了,”我們的客人尷尬地笑了笑后說,“我以為我的鵝和帽子被那伙流氓拿走了呢,我根本沒想過還能找回,所以也懶得花錢登啟事。”
“原來這樣。哦,對了,鵝已經被我們吃了。”
“吃了?”客人激動地坐直了身子。
“是啊,要不吃,放到這個時候,準會壞的。不過,我想餐柜上的這只也能滿足您的需要吧,重量和您那只差不多,挺新鮮的。”
“能,當然能。”貝克先生長舒了一口氣。
“當然,您那只鵝的羽毛、爪子和內臟等東西我們還留著,你是否要——”
那人大笑起來。“除了當我那次歷險的見證,”他說,“我看它們沒什么別的用處了。所以,如果您同意,先生。我只想帶上餐柜上的那只肥鵝。”
福爾摩斯飛快地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微微聳了聳肩。
“那好吧,這是您的帽子,那是您的鵝。”他說,“順便問一下,您的鵝是從哪兒買的?我對家禽的飼養很有興趣,而這么肥的鵝很少吧。”
貝克先生把鵝夾在腋下,說:“我和幾個人經常光顧阿爾法餐館——博物館附近那家。要知道,我們的白天是在博物館度過的。今年,我們好心的店主,他叫溫迪蓋特,辦了個俱樂部,會員每周交幾個便士,到圣誕節,每人都能拿到一只鵝。我每次都按時付了錢,后來的事您都知道了。先生,我真得謝謝您。”他給我們一本正經地鞠了躬,神情滑稽自負,然后大步流星地走了。
“亨利·貝克沒事了。”福爾摩斯把門關上后說,“他與這事無關。你餓了吧,華生?”
“不是很餓。”
“那我們把正規的晚飯改成吃便餐吧,然后趁熱打鐵,沿這條線索追蹤下來。”
“行。”
那天晚上,寒風侵骨。我們穿上長大衣,圍好圍巾,出發了。晴朗的夜空有幾顆星星冷冷地閃爍著;路上行人呼出的氣凝成白霧,就好像開槍后飄散的煙霧一樣。我們大踏步穿過醫生住區,威姆波爾街、哈雷街、格莫街、牛津大街。十五分鐘后,我們趕到了博物館附近的阿爾法餐館。這是在霍爾波恩街拐角的一家小酒館。福爾摩斯推開門走了進去,向紅光滿面,圍著白圍裙的店老板要了兩杯啤酒。
“您的啤酒肯定和您的鵝一樣好。”他說。
“我的鵝?”店老板有些驚訝。
“是啊,半小時前亨利·貝克先生跟我說的,他是你的肥鵝俱樂部會員。”
“哦,我明白了!但是,先生,它們可不是我們的鵝。”
“是嗎?那是誰的?”
“我是在科溫特花園市場的一個推銷員手上買來的。”
“推銷員?我認識幾個,請問他是誰?”
“布瑞金利基。”
“布瑞金利基?我不認識。好啦,祝您身體健康,生意興隆。再見。”
“現在立即找布瑞金利基,”襲人的寒風中,他邊扣扣子邊說,“要記住,雖然我們這頭僅僅是一只鵝這樣的小事,但另一頭卻關系著一個人是否蹲五年牢的大事。只有我們證實他清白無辜了,他才有可能得到自由。當然,我們的調查也可能最終證實他確實有罪。但不管怎樣,既然我們碰巧得到一條警方錯過了的好線索,就得把它一查到底。朝南走,快!”我們穿過霍爾波恩街,沿因得爾街直往前走,穿過七彎八拐的貧民區后進入了科溫特花園市場。市場內一個最大的攤檔上方寫著布瑞金利基的名字。我們進去時,看見瘦長臉、絡腮胡的店老板正和伙計們收拾攤子。
“晚上好!今晚真冷啊!”
店老板點了點頭,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們。
“看來鵝全賣完了。”福爾摩斯看了看大理石柜臺后說。
“明早就可以給你五百只。”
“那太晚了。”
“哦,那家亮煤氣燈的攤檔上還有幾只。”
“可別人是介紹我到你這兒買。”
“誰介紹的?”
“阿爾法餐館的老板。”
“哦,他呀,我給他送過兩打。”
“很肥的兩打。告訴我,你是從哪兒進的貨?”
這句話一下子惹惱了店主。
“得了吧,先生,”他脖子一歪,雙手叉腰,“直說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已經直說了,我不過想問一下,你賣給阿爾法餐館的那些鵝是從哪兒進的貨?”
“就問這個嗎?我就不告訴你,怎樣?”
“不怎樣,可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為這種小事發這么大的火?”
“發火?你要像我一樣被人糾纏著,你也會發火的。我買鵝是我自己的事,憑什么別人老來問?!一會兒是‘那些鵝在哪兒?’啦,一會兒又‘你賣給誰了?’啦,一會兒又是‘要以怎樣的代價才能換回這些鵝?’這么嘮嘮叨叨地問個不停,好像世界上沒別的鵝了。”
“對不起,我和問這些話的人毫不相干,”福爾摩斯一點都不生氣,“既然你不肯說,那我也不問了。不過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我賭五英鎊,賭我吃的那只鵝是在農村養的。”
“嘿嘿,你輸定了。那是城里養大的鵝。”店老板說。
“不可能的。”
“我說是就是。”
“我不信。”
“別以為你對家禽比我在行。我還是伙計的時候就和家禽打交道了。老實告訴你,賣給阿爾法的那些鵝,全是在城里養大的。”
“我還是不信。”
“你真要打賭?”
“我想從你這弄點錢,我相信我是對的。我情愿賭一個金鎊,好好教訓你一下,以后別那么固執。”
店老板笑了,“比爾,給我把帳本拿來。”他喊道。
小伙計把一個薄薄的小帳本和一個大大的、封皮全是油跡的大帳本拿來了,翻開后擺在油燈下面。
“好啦,固執的先生,”店老板說,“我贏定你了。看見小帳本了嗎?”
“怎么了?”
“這是我的進貨清單。看見了嗎?喏,這一頁記的全是鄉下人,名字后面的數字是它們記在總帳上的序號。再看看另外這頁,看見紅墨水寫的字嗎?這是我在城里的供應商名單。你給我念念第三個名字。”
“歐可夏特太太,普里克斯敦路117號-249。”福爾摩斯念道。
“好啦,現在到總帳后查相應的那一頁吧。”
“福爾摩斯翻到了相應的那一頁,“在這兒,歐可夏特太太,普里克斯敦路117號,家禽供應商。”
“再看最后一項記的是什么?”
“十二月二十二日,二十四只鵝,每只七先令六便士。”
“好了,那下面一行呢?”
“轉賣給阿爾法的溫迪蓋特,每只十二先令。”
“你現在信了嗎?”
福爾摩斯很氣惱地掏出一個金鎊往柜臺上一扔后,轉身就走。沒走多遠,他在路燈燈柱下停了下來,以他獨有的方式無聲地笑著。
“你以后要是遇到不肯把事情真相告訴你的人,就和他打個賭,他準會把你想知道的東西泄露出來的。”他說,“我敢說,剛才我給他一百鎊,他也不一定會把這么完整的信息給我。華生,我想我們的調查接近尾聲了。我們是連夜趕到歐可夏特太太那里去呢,還是明天再去?從店老板剛才所說的話來看,顯然,除了我們,還有人對這件事很著急,我該——”
從我們剛離開的那個攤子傳來的一陣吵鬧聲把福爾摩斯的話打斷了。我們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賊眉鼠眼的男人在昏黃色的吊燈燈光里站著;而那個店老板在柜臺口堵著,氣勢洶洶地向那個縮頭縮腦的男人舉起拳頭。
“你和你的鵝讓我煩透了!”他大聲吼道,“你見鬼去吧!要再胡說八道,我就把狗放出來!你把歐可夏特太太找來吧,我跟她說!我的鵝是她賣給我的,跟你有什么關系!”
“但是,其中有一只是我的。”那小矮個男人快要哭了。
“那你找歐可夏特太太要去!”
“可她讓我來找你。”
“那好,干脆找國王要去吧,我才不管呢!我受夠了。你滾!”他猛地沖了出來,矮個男人拔腿就跑。
“哈!我們不用去普里克斯敦了。”他壓低聲音對我說,“來吧,看我們能不能從這家伙身上得到什么。”我們穿過那些看熱鬧的人,福爾摩斯追上那個人了,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那人立刻轉過身來,我借著煤氣燈看見他的臉一下子白了。
“你是誰?你想干嘛?”他聲音一顫一顫地問。
“對不起,”福爾摩斯溫和地說,“我聽到你和那個老板的話了。我想我能幫你。”
“你?你是誰?你怎么能知道是什么事?”
“我叫歇洛克·福爾摩斯。我的職業是了解別人所了解不到的事。”
“可你不會知道這件事吧?”
“請原諒,我什么都知道。你在找布瑞金利基從普里斯敦路的歐可夏特太太那買的鵝;他把它們轉賣給了阿爾法餐館的溫迪蓋特老板,溫迪蓋特又把鵝給了俱樂部,最后會員亨利·貝克先生得到了其中一只。”
“哎呀,先生,您就是我要找的人。”矮個男人伸出顫抖著的雙手喊道,“我簡直無法跟你們解釋這事對我的重要性。”
福爾摩斯攔了一輛正好路過的四輪馬車。“既然如此,與其在這么冷的街上談話,不如找個舒適的地方去談。”福爾摩斯說,“但在動身前,我想問一下先生您尊姓大名?”
那個人瞥了我們一眼后,有些猶豫地說:“我叫約翰·羅賓遜。”
“不,不是,我想知道你的真實姓名。”福爾摩斯平和地說,“辦事可不能用化名。”
矮個男人的臉騰地紅了:“我,我叫詹姆斯·賴德。”
“這就對了。世界賓館的領班,上車吧,很快你就可以知道事情的一切了。”
矮個男人輪番打量著我們,眼神中半是害怕,半是希望。最后,他還是和我們上了馬車,雖然我們一路沉默,但從矮個男人粗重的呼吸、時而緊握又時而松開的手可以看出,他緊張極了。半小時不到,我們就到了貝克街的公寓。
“到了!”福爾摩斯打開門高興地說,“這爐火真好。賴德先生,你好像很冷。來,坐到這張圍椅上來,我換上拖鞋就來處理你的事。現在,好啦,你是想知道那些鵝的下落吧?”
“是的,先生。”
“或許我該說你那只鵝。我想你只是對其中一只感興趣,尾巴上有一條黑斑的那只吧?”
“哦,先生,您能把它的下落告訴我嗎?”賴德激動地喊了起來。
“它到我這兒來了。”
“這兒?”
“是的,它真是一只了不起的鵝。你對它那么關心,我毫不奇怪。它死后還下了個蛋——天底下最漂亮、最貴重的藍色小蛋。我把它藏起來了。”
福爾摩斯打開保險柜,把藍寶石拿了出來,寶石寒光四射,晶瑩若星。賴德右手扶著壁爐角戰戰兢兢地站起來,驚愕的臉拉得老長,他不知道該放棄還是該聲明寶石屬于他。
“這場戲該收場了,賴德。”福爾摩斯說,“站穩點,別掉到火爐里去。華生,你扶他坐下吧,然后給他一點白蘭地,看來他還不是猖狂之徒。行了,現在看起來有點活人樣了。老天,他真瘦小啊!”
賴德喝了點白蘭地后,臉上有了些血色。他坐了下來,惶恐不安地盯著福爾摩斯。
“現在我幾乎了解了這個案子的全過程,也掌握了可能用得著的一切證據,所以我們其實不需要你說什么。不過,為了使這個案子更完整,我還得問你一兩個問題。賴德,你以前就聽說過伯爵夫人的這顆藍寶石吧?”
“凱瑟琳·庫薩克告訴我的。”他大聲說。
“哦,是夫人的女仆。就像它以前引誘過好多比你還要好的人那樣,它對你也很有誘惑力,可你怎么不用高明點的方法呢?賴德,我想你天生就是個狡猾的壞蛋。你知道那個叫霍納的管道工以前犯過類似案件,所以人們很容易懷疑是他。你和你的同謀在伯爵夫人的房間做了點手腳,然后想法把霍納叫到房間來;等他一走,你就撬開首飾盒,然后賊喊捉賊,使那個倒霉的家伙被捕了。而你——”
賴德撲通跪到地上,一把抱住福爾摩斯的雙腳。“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饒過我吧!”他尖聲喊道,“我還有老父老母,他們會很傷心的。我以前從沒干過壞事,今后也決不會再犯了!我發誓,我以圣經的名義發誓。千萬別起訴我,看在基督的份上,千萬別這樣!”
“坐回去!”福爾摩斯喝斥道,“現在你知道求饒了,你有沒有想過那個倒霉的霍納?他很冤枉地被送上了被告席!”
“我會逃走的,福爾摩斯先生。只要我離開這個國家,先生,對霍納的起訴自然就撤銷了。”
“哼!這個問題我們等下再談。現在你先向我們交代你的罪行。寶石怎么進了鵝肚?鵝又怎么弄到市場上了?從實招來或許還有活命的希望。”
賴德使勁舔著干裂的嘴唇。“我一定老實交代,先生,”他說,“霍納被捕以后,我想得馬上帶上寶石逃跑,因為警察隨時可能搜查我的房間。賓館里沒什么可藏東西的地方,所以我假裝出去辦事,去了趟我姐姐家。她家在普里克斯敦路,她丈夫叫歐可夏特,以飼養家禽為生。一路上,我覺得警察或偵探無處不在。盡管那天晚上很冷,可我趕到普里克斯敦路時,已經滿頭大汗了。姐姐問我為什么臉色這么蒼白,是不是出事了,我說賓館里發生了盜竊案,弄得我心神不寧。然后我抽著煙斗走到后院,盤算著怎么辦才好。
“我以前有個叫莫茲力的朋友,在基爾本,他后來變壞了,最近從本頓維爾監獄放出來。有一天他碰到我,和我談起了如何偷盜和銷贓。他干了一兩件壞事,被我抓住了把柄,所以我相信他不會出賣我。于是我決定找到他,讓他做我的同謀。他肯定會幫我把寶石變成現金的。可是怎樣才能平安抵達他那里呢?我想起到姐姐家來的路上是如何的害怕,我隨時都會被警察攔住,搜查,而藍寶石就放在我的馬甲口袋里。我靠著院墻這樣想的時候,那些鵝在我腳邊走來走去,突然,我有辦法了,我想只有這樣才能逃避最精明的警察或者偵探。
“早在幾周前,我姐就跟我說過,圣誕節我可以從她養的鵝里任選一只作禮物。我知道她說話算數,于是決定立即挑一只出來,好把這寶石藏在它肚子里帶到基爾本去。院里有個小棚,我把其中一只鵝趕到棚里,抓住了,撬開嘴后,用手把寶石盡可能深地塞進它的喉嚨。那只鵝使勁一吞,把寶石吞了下去。我摸了摸,感到寶石順著它的食道滑到了嗉子里。那只鵝翅膀撲楞撲楞地掙扎起來,我姐姐聽到后趕緊跑了出來。就在我轉過身和我姐說話的剎那,那畜生竟掙脫了我的手,跑回鵝群中間去了。
“‘你抓鵝干什么,杰姆?’她問。
“‘你不是說要送一只給我作圣誕禮物嗎?’我說,‘我在摸哪只最肥的呢。’
“‘哦,’她說,‘我們已替你選好另外關起來了——我們叫它杰姆的鵝——是只大白鵝。我總共喂了二十六只,一只給你,一只自己吃,剩下二十四只拿去賣。’
“‘謝謝你,麥琪。’我說,‘假如你不介意,我就要我剛才抓的那只。’
“‘我們給你留的比你剛抓的那只重三磅多呢!’她說,‘是專門養肥了送你的。’
“‘沒關系,我還是拿我自己挑的那只好些。’
“‘隨你,’她有點不高興了,‘你挑中哪只了?’
“‘那只尾巴上有條黑紋的,就是正中間那只。’
“‘行,殺了再拿吧。’
“嗯,我按她的吩咐把鵝宰了,然后把它帶到基爾本。我把所有事情跟莫茲力說了,談這事找他可真是找對了。他聽了就大笑起來,直到嗆住了才打住。我們拿刀把鵝剖開后,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寶石根本就不在里面,連影子都沒有!我這才意識到出了多大的差錯。我急忙跑回我姐家的后院,可那里連一只鵝都沒有了!
“‘那些鵝呢,麥琪?’我問她。
“‘賣給經銷商了,杰姆。’
“‘哪家經銷商?’
“‘布瑞金利基,科溫特花園市場的那家。’
“‘那里頭有沒有一只尾巴上有條黑斑的鵝?’我問,‘和我挑的那只一樣的?’
“‘有。那兩只帶黑斑的鵝,我從來就分不清楚。’
“我一聽馬上明白了,連忙跑到那個布瑞金利基那里。可他把那些鵝也給賣了,而且死活不告訴我到底賣到哪里去了。您今晚都聽到了,他一直這么對我。我姐以為我瘋了,我有時候自己也這么認為。現在,現在,我因為這只不過碰了碰的財富就把人格賣了,烙上了竊賊的印記。上帝幫幫我吧!幫幫我!”他雙手捂臉,哭得涕淚直流。
好長一段時間里,我只聽到賴德的抽泣聲和福爾摩斯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桌子的聲音。后來,福爾摩斯猛地站起來,把房門一把推開。
“你給我滾!”他說。
“滾?先生!哦,上帝保佑您!”
“少啰嗦,快滾!”
賴德不敢再說什么,一陣急促的“通通通”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過后,大門接著“嘭”地響了一下,然后馬路上傳來清楚的奔跑聲。
“華生,”福爾摩斯拿起了他的陶瓷煙斗,“畢竟警方沒請我幫忙了解案情。當然,如果霍納有危險,就另當別論了。可這個家伙不會出庭作證了,到時,案子就會不了了之。我想,我隱瞞事實可能也是犯罪,但我也可能拯救了一個靈魂。這家伙不會再干壞事了,這次把他嚇壞了。把他送進監獄的話,那他下半輩子就得以罪犯的面目出現,更何況現在正是寬恕的時節。機遇把這么一個離奇的事件交給我們,解決了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