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歪唇男人
-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第三卷)
- (英)柯南·道爾
- 16535字
- 2021-05-27 16:02:20
冒險史(下)
圣喬治大學神學院已去世的院長伊阿亞斯·惠特內有個弟弟叫艾瑟·惠特內,他迷上了鴉片,整天陶醉在煙霧中。他在讀大學時,看過德·昆茜對夢幻和激情的描述,他就想從鴉片酊里浸泡過的煙草那兒找到預想中的夢幻和激情。時間長了,他這個癡迷的念頭讓他患了吸鴉片的壞毛病。后來他覺得自己上癮快,但戒掉卻很難,和大多數人一樣,許多年來他吸毒成癖難以擺脫,他的親朋好友對他既討厭又同情。他時常保持這樣一副神情:青黃的臉色,眼皮往下垂,兩眼沒精神,身體縮成一團,蜷曲在一把椅子上,看上去真像一個失魂落魄的窮鬼,對這我至今還記得。
那是1889年6月,有天晚上,大多數人都準備休息了,門鈴驟然響起。聽門鈴響了,我立刻從椅子里坐起身來,我的妻子正在做針線活,她放下手里的活,臉上現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一定是來看病的,”她說,“你又要出診了。”
我忙了一天,剛又累又乏地從外面回家,聽到這聲響不禁嘆了口氣。
我聽到開門聲和著急的說話聲,接著快步走過地毯的聲響傳來。很快,我們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屋里。她的頭部蒙著黑紗,身上穿著深色呢絨衣裳。
“真對不起,我這么晚來打擾您!”她開始說,隨后她禁不住快步緊走,摟住了我老婆的脖子,趴在她的肩上哭了起來。“唉,我真是糟糕透了!”她哭著說,“我真想得到一點幫助呀!”
“哦!”我的老婆說著,掀開她的面紗,“原來是凱特·惠特內啊。你可把我嚇暈了,凱特!剛才你進來時,我一點都沒料到是你!”
“這么晚跑來找你,請別見怪,我實在不知怎么辦才好。”這種事挺多,人們一旦碰到難事,就像暗夜里的飛鳥撲向燈塔一樣撲向我的老婆,盼著從她那兒得到一些安慰。
“你的到來,我們很高興,你先喝一點兌水的酒,把心情放平靜了,再和我們談談發生了什么事,若不然,我先讓詹姆斯去睡覺,你看如何?”
“噢!別這樣。我需要大夫的關心和指點呢。我說的是艾薩的事,他兩天沒有回家了,我為他擔心透了。”
對我來說作為一個大夫,對妻子來說是她的老朋友和老同學,我們已有好幾次聽她訴說她丈夫給她帶來的擔憂了。平常我們怎么會知道她丈夫上哪去了?我們又能為她把他找回來嗎?我們只好找一些話來安慰她。
看來事情挺簡單。她得知近來他的煙癮一發作,就跑到老城區最東邊的一個鴉片館去滿足,這消息很準確。他要到晚上才顫抖著身體很疲倦地回家,他在外面游蕩的時間從不超過一天。但這次不一樣了,他鬼使神差地在外面呆了48個小時。現在準是和那些在碼頭上的二流子一起躺在什么地方吞云吐霧呢。可能為了從鴉片的興奮中積攢精神而沉睡不醒。去了那個鴉片館就一定能夠找到他,她相信會找到的。那個鴉片館位于天鵝閘巷的黃金酒店。她知道那個地方又怎樣呢?作為一個年輕的少婦,她怎么會闖進那種地方,把她的丈夫從一群煙鬼里找出來呢?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讓人把他找回來,開始我想和她一塊去那個地方,轉念一想,何必讓她跑一趟呢。我自己就會把她的丈夫找回來。再者,我是艾瑟·惠特內的醫藥顧問這層關系,我相信他會聽我的話。何況,假如我一個人去,也許事情就會好辦一些。我向她保證只要她的丈夫在她所說的那個位置,我就會在兩個小時內雇輛出租馬車把他送回家。10分鐘后,我乘了一輛雙輪小馬車,朝著東面疾駛而去。我有點不情愿地離開扶手椅和那溫馨的家。這趟出行,我當時就有點預感,但壓根不會想到會遇上那么離奇的事。
這件事剛開始時,我并沒感到有什么困難。天鵝閘巷藏在倫敦橋東沿河北岸的高大碼頭建筑物后面,小巷污濁不堪。我要找的那家旅館,擠在一家出售廉價成衣的商店和一家杜松子酒店之間,門面是一個黑乎乎的洞穴狀的豁口。這豁口緊挨著一條陡峭的階梯。我順著那條階梯走了下去,讓馬車在外面等著。來往男人的雙腳已把這石階的中部踩磨得凹陷下來了。門上懸掛著油燈,借著那閃爍不定的燈光,我摸著門閂,走入一個又深又矮的房間,屋里飄散著濃重的呈棕褐色的鴉片煙的煙霧,仿佛眼前是移民船前甲板下的水手艙一樣,屋內靠墻處放著一排排的木床。
透過暗紅的燈光,可以勉強瞅見那些人東倒西歪地躺在木床上,他們有的垂著頭,有的彎著腿,有的仰著頭,有的下巴朝天,他們無精打采地從每一個角落里望著剛來的客人,在金屬的煙斗鍋里燃燒著的鴉片被人吮吸時發出的紅色小光環,在一個個黑影里閃爍點點亮光。這兒的人有的自言自語,有的用一種奇怪的喑啞、簡單的語調交談著,小聲地嘀咕著——這樣的談話大多喋喋不休,含含糊糊,說的幾乎全部是自己的事情,而別人對他說的事絲毫沒有反應。大多數人都靜悄悄地躺在床上。遠處一頭放著一個炭火燃得挺旺的小灰盆。灰盆旁邊有一只三條腿的木板凳,上面坐著一個老頭,這人身材瘦高,雙拳托腮,兩只胳膊肘撐在膝蓋上,兩眼專注地盯著炭火。
我剛進屋里就有一個臉上毫無血色的馬來人很有興致地走來,遞給我一桿煙槍和一份煙劑,熱情地邀請我到里面的一張空床上去。
“謝謝,但我不想在這長呆下去。”我說,“艾瑟·惠特內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這兒吧。”
我聽見我右邊有人動了一下并發出喊聲。我借著暗紅的燈光看見面色蒼白的惠特內正極為憔悴,睜大雙眼盯著我。
“老天!是你呀,華生!”他說著,那樣子顯得既讓人同情又鄙夷,他的每一根神經好像都處于緊張之中。“哎,華生,現在什么時候了?”
“快11點鐘了。”
“禮拜幾的11點鐘?”
“禮拜五,今天都6月15號了。”
“我的老天!我一直認為今天剛剛禮拜三。今天是禮拜三,你為什么要詐我?”他垂著頭,把臉深深埋進兩條胳臂之間,開始扯著嗓子哭起來。
“真的是禮拜五,我跟你說,你的老婆已在家里一直等了你兩整天,你不為此感到愧疚嗎?”
“是的,我應該為此感到內疚,可是你弄錯了,華生,因為我在這里才呆了幾個小時,吸了三鍋,四鍋……我記不清吸了多少鍋了。我會很快和你回去。小凱特已很可憐了,我不該再讓他擔驚受怕,請扶我一把,你雇了馬車了嗎?”
“是的,我雇的那輛馬車在外面等著我們呢。”
“好,我這就坐車回去吧。可是,你替我去瞧瞧我到底欠了多少錢,我沒有一點精神了,我都不能照料自己了。”
我四處尋找店主,在兩排躺著人的木床間窄窄的過道穿行,為了避免聞到那鴉片令人作嘔和難受的臭氣只得屏住呼息。當我從炭火房那個高個子老頭旁走過時,我感到有一只手突然用力拉了我的上衣下擺一下,有人低聲對我說:“走過去再回頭看我!”這句話聽得很清晰。我低頭查尋話音來自何處,只有那老頭靠我最近,我認為這話音肯定是他說的。可是,這時他和剛才一樣,專心致志地坐在那里。他瘦骨嶙峋,臉上滿是皺紋,蒼老得佝僂著背,一支煙槍無精打采地放在他的雙腿間。我往前走出幾步,回過頭看他時,猛吃了一驚,若不是我盡量克制自己一定會失聲喊出來。當他轉過身來時,除我之外誰也不能看見他。他佝僂的身體已經伸直,一臉的皺紋突然不見了,剛才恍惚的雙眼放出光芒。他怎么會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時他正坐在炭火旁望著一臉驚訝的我咧嘴發笑呢。我照著他的意思走近他身邊時,他立刻背轉身,側面朝著那些人,這陣,他又顯出開始那個抖抖嗦嗦,胡言亂語的老態樣子。
“福爾摩斯!”我小聲地說:“你到這個煙館來干什么?”
“聲音再放小點,”他回答著,“我耳朵靈著呢。你肯幫我一把的話,就先把你那個煙鬼朋友打發走,我很愿意同你說上幾句。”
“我雇了一輛小馬車在外面正等著呢。”
“就讓他坐車先回去吧!他不會再有精神去搗亂了,對此你放心好了。我想讓你給你老婆寫個便條,告訴她,說你和我又要合作辦一件案子。然后你到外面等著我,5分鐘后我出去找你。”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請求很明確,他總是以一種巧妙的、和氣的態度提出來,讓人怎么也不能拒絕。這樣,我認為只要把惠特內安全地送上馬車,我這回出門的任務就可以完成了。至于以后的事,我很愿意和我的老朋友一塊去進行一次超乎尋常的探奇涉險的。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很平常。幾分鐘后,我寫完便條告知我的去向,隨后代惠特內付清欠帳,帶他出去,望著他乘車在黑暗中消失。過了一會兒,一個年歲很大的人從那鴉片煙館里出來,于是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走在街上。他駝著背,搖搖晃晃,步履艱難,大約走過兩條街,他才向四處快速地掃了一遍,而后站直了身子,接著他禁不住歡暢地大笑起來。
“華生,我估計,”他說,“我除了有注射可卡因和你們醫學觀點并不反對的一些小毛病外,你是不是以為我又添了一個好化妝的癖呢?”
“你在那種地方,我自然會感到很吃驚的。”
“我在那里能見到你,比你看到我更驚奇呢。”
“我是去找一個朋友的。”
“可我正在尋找一個敵人。”
“敵人?”
“正是,我的一個天敵,可能在不久以后,我會稱它為我的一個獵物。華生,照直說,我正在進行一場與以往不同的偵查。我準備從那些癮君子的胡說八道中找到痕跡,我以往沒干過這類事情。那煙館里一旦有人認出我來,我有可能會掉了性命。那開煙館的無賴印度阿三曾一度發誓要干掉我,因為我曾為了我自己的事到那兒偵察過。在保羅碼頭旁邊拐角的地方那所房子后面有一個活板門,它能說出一些在月黑風高之夜從那兒經過的東西怪異的故事呢。”
“什么!你說的不是一些尸體嗎?”
“是的,華生。在那個煙館里每個被致死的倒霉蛋身上都能得到一千鎊,如是我們拿到這筆錢,我們就變成有錢人啦。沿河一帶最兇狠的圖財害命的地方就是這兒啦。納維爾·圣克萊爾好讓我擔心進得去出不來呀。不過,我們就應當把圈套設在那兒。”他把兩個食指放在上下唇中間,吹出一聲尖銳的哨聲,同樣信號的哨聲在遠處回響著,不多時一陣轆轆的車輪聲和馬蹄的得得聲從遠及近而來。
“現在,華生,”福爾摩斯說,“你能同我一塊去一趟嗎?”
此時一輛高大的單馬車從黑夜中駛出,兩旁吊燈射出兩燈黃色的燈光。
“可以,我愿幫你做些事情的。”我回答道。
“哦,值得信賴的朋友總會幫忙的,善于做事的人更好了。現在我有兩張床鋪在杉園的房里,咱們去那兒吧。”
“杉園?”
“是的,我偵察此案時就住在那里,那房子是圣克萊爾先生的。”
“那么,它在啥地方呢?”
“在凱特郡,離李鎮很近。我們得趕二十多里地的路程。”
“我對這不怎么了解呀!”
“是嗎,不過,你不久就會知道所有的事,跳上來吧,不打擾你了,約翰,這是半克朗。明天十一點左右再見面,松開馬韁繩,再見。”
他輕輕甩了那馬一鞭子,馬車便快速地穿過一條條寂靜無人的街道,接著路面變得寬闊,最后飛駛過一座大橋,橋兩側鑲著欄桿,渾黑的河水從橋下緩緩地流過。往前看,是一片空蕩的荒地,堆滿磚瓦和灰泥。有時巡警那沉重而有規律的腳步聲打破這兒的沉靜,有時有些樂不思歸的狂歡者在返回的路上大喊大叫。一堆散開的云朵飄過天空,一兩顆星星在云縫里這兒那兒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馬車在一片寧靜中奔駛著。福爾摩斯一直不說話,頭垂在胸前,像是沉浸在思索中。我坐在他的旁邊不想打斷他的思路,盡管我很想了解這個新案到底是怎樣一回事,為什么耗費他這么大的精力。馬車已經跑出好幾里地了,兩邊是郊外別墅區的圍墻,這時他才從沉思中醒過來,搖晃了幾下,抖抖肩膀,點燃了煙斗,顯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華生,你天生就善于保持沉默,”他說,“這是我之所以和你交朋友的原因之一。同別人交往,對我來說十分重要,因為我個人的思路不是很正確的,能令人完全信服的,對于這一點,我向你保證就是這樣。我想不出當那位可愛的婦女在門口迎接我時,我該怎樣對她說清楚。”
“別忘了,我對這件事什么也不知道。”
“在我們到達李鎮之前,我有足夠時間來對你說清這件事的前前后后。盡管看上去沒有什么,但我卻有些糊涂,為此鬧不清。不用懷疑,沒有多少線索,可我卻理不清一個頭緒。現在,我把大概的案情對你簡單地說說,華生,也許你會讓我在黑夜里看到一線光亮。”
“那么,你說說唄。”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確切地說,是在1884年5月里——有位叫納維爾·圣克萊爾的有錢人來到李鎮。他買了一座大別墅,他把院落修整得很漂亮,生活極為鋪張,這人顯然是個闊佬。他陸續地同周圍的許多人交上朋友。1887年,他娶了一位釀酒商的女兒,而后有了兩個孩子。他在幾家公司都有投資,他卻沒有工作。他有個習慣,每天清晨進城,下午5點14分坐火車從坎農街回來。圣克萊爾先生37歲了,沒有什么不良的愛好,是個很稱職的好丈夫、好父親,和別人也沒有什么恩怨。另外,他目前的全部債務,我已調查明白,共有88鎊10先令,他的存款在首都市郡的銀行里就有220鎊。因此,他不是為財務上的煩惱而出事的,這也是不可能的。
“上周一,由于圣克萊爾先生有兩件要緊的事情要辦,另外,他還要給小兒子買一盒積木,于是他比平時進城要早得多。說起來挺碰巧的,就在那天,他離家后不久,他的太太接到一封電報,上面說有一個貴重的小包裹已經寄到亞柏廠運輸公司辦事處,讓她去取。這是她一直盼著的包裹。可以了,若是你對倫敦的街道很熟悉,你就會知道那家公司的辦事處在弗洛斯諾街。那條街有一個岔道和天鵝閘巷相接,天鵝閘巷也就是今天你看到的那個地方。吃過午飯后,圣克萊爾太太便進城了,在商店買了些東西之后,她到運輸公司辦事處去領包裹。回到車站時,經過天鵝閘巷時正好是下午4點35分,你聽清楚了嗎?”
“聽明白了。”
“可能你還記得,那是一個天氣很熱的星期一,圣克萊爾太太一邊慢慢走一邊往四周看,但她厭惡周圍的那些街道,她特希望盡快租到一輛小馬車。她正要走過天鵝閘巷時,猛地一聲喊叫,或者說是哭號傳來,尋聲望去,她看到她的丈夫正從三層樓的窗口向下望著她,并且向她做出招手的樣子,當時她驚嚇得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腳發涼。據她說,他丈夫激動的神情非常嚇人,由于窗戶是敞開的,她看到丈夫的臉色十分清晰,當時他拼命地向她揮手,轉眼間他消失在那窗口里,真像是一種不可抵擋的力量在他背后猛地拽了一把。但是,由于她那女人所具有的極為敏銳的眼睛在那一刻間已看到一個超乎尋常的地方;他穿的居然是進城時的那件黑色上衣,但是,在他的脖子上并沒見到硬領,胸前也沒有領帶。
“她想到丈夫肯定是出了什么事,當她穿過屋子,沖向二樓樓梯時,我講過的那個印度人把她堵在了樓梯口,并且推著她不讓進。接著過來一個丹麥助手,他們一起往街上推她。懷著從未有過的困惑和震驚,她趕緊沿著小巷沖了出去,真不錯,她很幸運在佛萊斯諾的街頭,迎頭碰到一位正要去上班的警官和幾名警察。很快,他們聽完她的訴說后,那警官同兩名警察同她返回煙館。盡管那煙館老板百般阻攔,他們仍然進入了那間剛才發現圣克萊爾先生的房間。可是,在那房間里并沒發現任何他呆過的跡象。事實上,在那層樓上根本沒有見到別的人,除了一個瘸著腿,面目令人厭惡的人之外,那人可能在那兒住,這個家伙同那個印度人都異口同聲地發誓說:‘那天下午,沒有任何人到過那層樓的前屋。由于他們一口否認,警官被搞得有點糊涂,有些認為圣克萊爾太太可能看錯人了;就在這時,她突然大叫了一聲,猛地撲向放在桌子上的一個小松木盒前,她把盒子掀開,從里面嘩地倒出一大堆的兒童玩具和積木,這正是她丈夫曾答應送給孩子的玩具。
“她的這一發現,使那瘸子立刻變得很慌張,事態的嚴重性已非常明顯了。這使得警官更加懷疑,對那兒所有的房間進行了認真的搜查。結果證實,發現的一切都與一件可惡的罪行有關。作為起居室的前屋擺設極為簡樸,這房間通向另一間背對著碼頭的小臥室,從小臥室里,可以看到碼頭上的情景。碼頭和空房之間是一塊狹長的地段,在退潮時,這里沒有水,漲潮時,這里就被至少四尺深的河水淹沒。臥室里有一扇從下邊開的很寬敞的窗戶。在檢查的過程中,在窗框上發現了斑斑血跡,在地板上也發現了一樣的幾滴血。從前屋的一條帷幕后發現了圣克萊爾先生的全套衣服,他的靴子、襪子、帽子和手表都放在那里,惟獨找不到那件上衣。這些衣服上沒有留下任何暴行的痕跡,圣克萊爾先生不知到哪兒去了。由于找不到別的出路,很顯然他只能從窗口逃出去。從窗框上那些來歷不明的斑斑血跡上看,他是想游泳逃生,但這時是不可能的,因為當這幕慘劇發生時,正趕上漲潮,潮水正漲到了頂點。
“再回過頭來看看那些與本案有牽扯的歹徒吧。那個印度阿三是遠近聞名的壞蛋,但是,圣克萊爾太太曾說,她的丈夫在窗口出現一剎那后,那印度人已經在樓梯口等她了。從這看出,他在案中只不過充當一個幫兇的角色。但他不承認,說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對樓上租房的休·卜恩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并且,他對那位下落不明的先生的衣服怎么會出現在那屋子里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些就是那個印度阿三老板的情況。至于那個住在三層樓的陰險的瘸子,他一定是最后親眼見到圣克萊爾先生的人。那人名叫休·卜恩,常到倫敦城區的人都熟悉那張丑陋的臉。他以乞討為生。為了避免警察管制,他有時裝作賣蠟燭的小商販。沿著針線街走不遠,你就會注意到,靠左邊有一個小墻角,這個乞丐每天盤著腿坐在墻角,把那少得不能再少的幾盒火柴放在膝蓋上。在他身邊的過道上,他放著一頂油跡斑斑的皮草帽子,憑著他那副讓人可憐同情的相貌,人們接濟給他的小錢就如雨點般地投進他的破帽子里。他引起過我的注意,我曾試圖了解他的乞討生活,在這想法之前,我多次暗察過這家伙,但是,我對他的乞討生活大致了解之后,我感到很驚訝,因為他在短時間內收獲不小。你清楚,他那副奇特的相貌讓每一個從他身旁經過的人都不得不瞧他一眼。一頭蓬松的棕紅色的頭發;那張沒有一點血色的面孔讓一塊嚇人的傷疤搞得更加不好看,這塊傷疤每當收縮時,便把上嘴唇的外部邊緣反卷著拉上去,一副像是叭兒狗樣的下巴,一雙黑眼睛目光銳利,他的兩只眼睛同頭發的顏色對比鮮明。他的樣子和別的乞丐迥然不同。另外,他的智商也是超過一般人的,無論過路人扔給他什么破爛東西,說什么話,他都能接受并從容回答。現在,我們已搞明白他是那個在煙館里居住的人,并且也是最后惟一看到那個下落不明的有錢人的人。”
“他是一個有殘疾的人,”我說,“他獨自一個人怎么能對付得了一個力氣大的年輕人呢?”
“是這樣,看他走路一瘸一拐,像是個殘廢人;不過,別的地方,他顯然占優勢,而且營養充分。當然,你的醫學經驗也足以證明,華生,你知道一個人有一肢不靈活的弱點,往往其他肢體會格外結實,以此來彌補自身的缺陷。”
“您繼續說下去。”
“圣克萊爾太太一見到窗框上的血跡后便昏了過去,一位警察用車把她送回家里,因為她留下來對偵察不利。負責本案的警官相當認真地檢查了所有的房間,可是沒能發現任何有利于偵破此案的東西。當時,他們忽略了一件事,未能將休·卜恩立刻逮捕,這讓他有了幾分鐘的準備,在這短短的幾分鐘里,他很可能和他的印度同伙相互串供。好在這一失誤立即就得以糾正,休·卜恩馬上被抓捕并受到搜查,沒能發現任何能判他犯罪的證據。的確,他的汗衫右袖上的一些血足以引起人的懷疑,但他的左手第四指靠近指甲處被刀割破了一塊,他指著那傷口說血是從那里流的;還說,他去過窗戶那邊,真的,據他所說可斷定,那里的血跡是他留下的。他堅決不承認見過圣克萊爾先生,并且發誓肯定地說他對那些在他房間里發現的東西,他和他們一樣感到十分不解。他認為圣克萊爾太太說她的丈夫肯定在窗前出現,是由于她神經不正常,或是在夢游。他最終被關押起來,盡管他一直大聲地說自己是冤枉的。另一方面,警察仍舊在那所房子里守著,希望潮水退了能從中找到一些新的東西。
“讓人興奮的是,竟然找到了一線希望,雖然,他們在那泥灘上并沒找到他們不愿發現的東西——納維爾·圣克萊爾的尸體,但是,他們找到了他的上衣。這件上衣在退潮后的泥灘上全部暴露著,在他的上衣口袋里發現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你能猜到嗎?”
“我一時想不出來。”
“是的,真是讓人難以猜到。他的每個口袋里塞滿了一便士和半便士,一共420個便士和270個半便士。也難怪那上衣沒被潮水卷走。這對于人的軀體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在那房子和碼頭之間的退潮,每次都潮水洶涌,這樣來看,也許他的身體卷進了河里,卻在泥灘上留下了這件沉甸甸的衣服。”
“不過,從我所掌握的情況看,他們發現這位先生別的衣服都放在屋里,難道他的身上只穿著一件上衣嗎?”
“不,華生。這件事可以這樣分析。假設卜恩在別人沒有看到的情況下,將納維爾·圣克萊爾推出窗外,那么,他緊跟著最想干的是什么呢?自然是把那些容易泄露真相的衣服,必須消滅干凈。當時的情形,他完全會抓起衣服,扔到窗外。他正要往外扔衣服時,他會想到那衣服很輕會沉下去隨水飄浮。這時,他立即做出反應,他已經聽到那位太太要搶上樓來和印度人在爭吵著,也許,他已經從他的同伴那里知道,有一幫警察正從大街上朝這個方向跑過來,留給他的時間很少了。他就會想到那些從乞討中拿來的錢,于是便沖到那個密藏的地方,隨手抓起一把把的硬幣,往衣袋里塞去,這樣才能使那件上衣不會被水托起漂浮在水面上。扔出這件衣服后,他原想以同樣的方法把其他的衣服也這樣處理,但樓下已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警察的快速趕到,迫使他放棄了自己的計劃,只好先把窗戶慌忙關上。”
“聽起來,這樣的解釋倒也說得過去,但可能有點勉強。”
“哪里,咱們找不到一個更合乎邏輯的假設罷了,就先把這個假設定為最有價值的吧。我剛才說過了,休·卜恩已經抓進了警察局,但是警官卻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證據來證實他以前犯過什么罪,甚至連這方面的嫌疑也找不到。多年以來,他是沒人不知道的依靠乞討為生的人。他的生活看上去很平靜,對別人毫無傷害。事實就擺在面前,那些值得解決的疑問像過去一樣遠遠沒有得到解決。這些問題是:納維爾·圣克萊爾到那家煙館去干什么?他在那兒碰到了什么事?現在,他在哪兒?休·卜恩在這樁案件中到底扮演了一個什么角色?我承認,在我的經驗中,沒有哪一個案件,乍一看似乎很簡單,可是卻出現了這么多的困難。”
當歇洛克·福爾摩斯細說這一連串怪事情的時候,我們的馬車飛快地將我們帶出這座大城市的郊區,直到最后把那些零零散散的房子甩在后面。接著馬車順著兩旁有籬笆的鄉間道路轔轔地前行。當他剛講完時,我們正從那個疏疏落落的村莊穿過,有幾家窗戶里閃爍著微弱的燈光。
“現在快到李鎮了,”我的同伴說,“我們這算不上長途旅行,一路上竟穿過了英格蘭的三個郡縣,從米特爾塞克斯出發,經過薩里郡的一隅,最后到達凱特郡。你看見那樹叢中的燈光了嗎?那就是杉園。那兒坐著一位憂心忡忡的婦女,在靜聽外面的風吹草動,她聽到得得的馬蹄聲了吧。”
“可是你為什么不在貝克街辦這案子呢?”
“因為有許多事情要在這里進行偵察。圣克萊爾太太已經盛情地安排了兩間房子供我們居住。你完全可以放心,她肯定對我的朋友光臨感到高興。華生,說實在的,在沒有落實他丈夫的情況之前,我真怕見到她。看,咱們到她家了。”我們的馬車停在一座大別墅前,這座別墅坐落在庭園之中。這時一個馬僮跑了過來,拉住馬頭。我跳下車來跟著福爾摩斯一起走上了一條通往樓前的,小小彎曲的碎石道。我們走近樓前時,樓門洞開,穿著一身淺色沙布衣服的白膚金發的小婦人站在門口,她的衣服很合體,在衣服的領口和腕口處鑲著少許蓬松透明的絲織薄紗邊。她在燈光輝映下,亭亭玉立,一手扶門,一手半舉,對我們很熱情,顯然已等待很久了。她微微彎著腰,探首向前,渴望的目光凝視著我們,兩唇微張欲語,好像是在提出詢問的樣子。
“啊?”她喊道,“怎么樣?”隨后,她看出是我們兩個人,起初還滿懷希望的叫喊,當看到福爾摩斯搖頭聳肩的樣子,便禁不住痛苦的哭泣了。
“沒有好消息嗎?”
“沒有。”
“那么,是壞消息啦?”
“也不是。”
“謝天謝地!快進來吧,你們一定很辛苦了,跑了這么遠的路。”
“這是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在過去的幾個案件中,他對我的幫助很大,我很幸運能把他請來和我一塊進行偵查。”
“我很高興見到您,”她說著和我熱情地握手,“請原諒我照顧不周的地方,我們近來所受的打擊那么突然,望您多多諒解。”
“親愛的太太,”我說,“我是經歷過多次戰爭的戰士了,請您不必對我這么客氣。如果我能夠有所幫助的話,我將會感到很高興。”
我們走進一間燈光明亮的餐室,這時桌上早已擺好了冷餐,圣克萊爾太太說:“我很想問你們兩個直截了當的問題,望你們能坦率地告訴我,行嗎?”
“怎么不行呢?太太。”
“您別擔心我的情緒,我會控制住自己的,也不會說暈倒就暈倒。我僅僅想聽聽您的實實在在的意思。”
“哪一方面的?”
“您別蒙我,您覺得納維爾還在人間嗎?”
歇洛克·福爾摩斯一時找不到詞來回答了。
“說實話吧!”她站在地毯上著急地重復著,目光向下緊盯著福爾摩斯,這時他仰著身坐在一張柳條椅里。
“親愛的太太,說真話,我并沒有那么去想。”
“你覺得他已經死了。”
“是這樣。”
“被暗害了?”
“我不覺得這樣。不過,也不排除這種可能。”
“他在哪一天被謀殺的?”
“禮拜一。”
“福爾摩斯先生,我今天收到他的來信,也許您對此事感興趣,這怎么解釋呢?”福爾摩斯聽到這話,驚訝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是嗎?”他大聲喊道。
“是的,就在今天。”她微笑地站在那兒,手里擎著一張小紙條。
“我可以看看嗎?”
“怎么不可以呢?”
福爾摩斯快速地抓住那紙條,把燈移到跟前,在桌子上鋪開那紙條,專心致志地看著。我離開椅子,從他的身后盯著那張紙。信封的紙很粗糙,蓋有格萊夫森特地方的郵戳,發信日期就是當天,或者說是前一天,因為現在是已過了午夜。
“字跡潦草,”福爾摩斯喃喃自語后提高了聲音,“這不會是您先生的筆跡,您先生的字會這么潦草嗎?”
“可是,信卻是他寫的。”
“我這樣想,不管寫信的人是誰,他都得先搞清地址。”
“您怎么能這樣認為?”
“您想,這人名是用黑墨水寫的,寫出后自行陰干。別的字寫后用吸墨紙吸過的,所以看上去呈灰黑色。如果一氣呵成,再用吸墨水吸干,那么,它的顏色就不會是深黑色的了。這個人是先寫人名,過了一會兒,才寫地址。這就只能說明他不熟悉收信人的地址,這自然是小事,但往往小事卻值得重視。現在,讓咱們來看看他的信,不錯!隨信還附件東西呢!”
“是,那東西是他的圖章戒指。”
“您能認定這是您丈夫的筆跡么?”
“這是他的一種筆跡。”
“一種?”
“這是他在急匆匆時使用的一種筆跡,和他平時寫的不一樣,可是我完全認得出來。”
親愛的:
不要害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已經鑄成了一個大錯誤,就需要花費一段時間來加以糾正。
請耐心地等待。
內維爾
“這信是用鉛筆寫在一張八開本書的扉頁上的,紙上沒有水紋。嗯!它是一個大拇指很臟的人。從格萊夫森特把信寄出來的。哈,信封口是用膠水粘的,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這人在封信口時,一直在嚼著煙草。太太,你敢肯定這筆跡是您丈夫的嗎?”
“我敢肯定。這一定是納維爾的字。”
“信物還是今天從格萊夫森特寄出的。哦,太太,烏云已散去了,但我還不敢下結論說危險已過去了。”
“可是他一定活在世上,福爾摩斯先生。”
“除非這筆跡是一種巧妙的偽造,來引誘我們轉移視線。那枚戒指,到底說明什么了呢,它可以從您丈夫手上取下來的嘛!”
“不,不,這一定是他的親筆寫的啊!”
“不錯。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它也許是在禮拜一寫的,到今天才發出來。”
“這有可能。”
“若是這樣的話,這段時間,可能會發生一些事情。”
“哎,您別總是給我潑冷水,福爾摩斯先生。我知道他準沒事。我們兩口子之間,有一種敏銳的同感力。假如他遇到不幸,我一定會感覺出。就在我最后見到他的那一天,他在臥室里不小心將手割破了,我當時在餐廳里,心里就知道準是出了什么事,于是我就立即跑上樓。您想,這么一件小事都能引起我的反應,對于他的生命大事,我不會連一點感應都沒有吧?”
“我經歷的事情多了,據我所知一位婦女的感應似乎有時比一位分析推理家的論斷更準確。從這封信來看,你確實得到一個有力的證據來證實您的看法。不過,如果您丈夫還在世,并且還可以自由寫信,那為什么不回家,何必在外邊呢?”
“我想不出這是為什么。”
“禮拜一那天,他在離家之前對你說了什么嗎?”
“沒有。”
“您在天鵝閘巷瞧見他時,是不是挺驚奇。”
“可吃驚了。”
“那窗戶是敞開的嗎?”
“是的。”
“他是在呼喚您嗎?”
“是這樣。”
“據我了解,他僅是發出不清楚的呼叫聲。”
“我不這樣認為,他揮動了雙手。”
“但是,那也可能是一聲吃驚的叫喊。他是由于驚奇地看到您而發生的,以至于他舉起了雙手,你不覺得是這樣?”
“也有可能。”
“您覺得他是被別人從窗口硬拽回去的嗎?”
“他一眨眼就不見了,真是太快。”
“他可能是一下子就跳了回去,您沒有看見房間還有別人嗎?”
“沒有,但是那個可怕的人承認他曾在那里,還有那印度阿三。”
“正是這樣。當時您所見到的,您丈夫穿的是平時那件衣服嗎?”
“是的,不過沒有了硬領和領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光著脖子。
“你查覺他抽過鴉片嗎?”
“從來沒有。”
“圣克萊爾太太,謝謝您。這些正是我要弄清楚的。讓我們先來吃點東西,然后去就寢,明天我們還要忙碌一天呢。”
圣克萊爾太太為我們準備的房間很舒適,里面放著兩張床鋪供我們使用。我很快就鉆進被窩,準備睡覺。因為這一夜的奔波之后太疲倦了。可是歇洛克·福爾摩斯卻精力十足,他是這樣一個人,當有一個問題解決不了,困擾他心頭時,他就會廢寢忘食一連幾天,甚至反復思考一星期。他在頭腦里重新梳理自己已經掌握的各種信息,并從不同的角度探索,直到水落石出,才肯罷休。我對我的朋友這種務實的性格已十分熟悉了。我想,今晚他又要熬一個通宵了。他把上衣和背心脫下來,換上一件寬大的藍色睡衣,接著他找遍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將那些床上的枕頭和沙發上的靠墊全都收攏起來。然后,他用這些東西做了一個簡單的東方式的沙發。他在沙發上盤著腿,在面前放著一盎斯強味的板煙絲和一盒火柴。在幽暗的燈光下,只見他端坐著,兩眼茫然地凝視著天花板的一角,藍色的煙霧從他的嘴邊盤旋繚繞,冉冉上升。他沉靜無聲,紋絲不動。燈火閃耀著,正照著他那山鷹般的堅定面容。我早已進入了夢鄉,我的朋友卻一直那樣坐著。陶醉在他的世界里。有時,我大叫一聲從惡夢中驚醒,他還是保持原來的姿態,靜靜地坐著。最后,我睜開眼睛,夏日的煦陽正照進房內。那煙斗依然在他的嘴里叼著。輕煙仍然繚繞盤旋,冉冉上升。濃重的煙霧彌漫滿屋,前夜所看到的一堆煙絲,已找不到了。
“華生,你睡醒了嗎?”他問道。
“醒了。”
“你愿意早上出去趕車玩玩嗎?”
“怎么不愿意。”
“那好,快些準備。現在還沒起床。不過,我知道小馬僮睡覺的地方,我去把他叫醒。”他的神色同昨晚那個緊鎖著眉頭思考的樣子大不相同,他邊說邊開心地笑著,兩眼炯炯有神。
我穿衣時看了一下表,現在剛好四點二十五分。我穿好衣服時,福爾摩斯走進來告訴我,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我要驗證一下我的小小的推論,”他說著穿上他的靴子,“華生,我認為你現在正站在一個全歐洲最大的笨蛋面前!應當找個人把我踹到查里兗洛斯去!不過,我已找到了開啟這個案子的鎖的鑰匙了。”
“在哪里?”我笑著問道。
“在洗手間,”他回答說,“哦,我不是在開玩笑。”他看見我有點不相信的樣子,繼續說,“我剛去過那里,已經把鑰匙拿出來了,放進克拉特斯通制造的軟提包里。走吧,朋友,讓我們試一下能否打開那把鎖。”
我們一塊下了樓梯,怕驚醒了別人,就小心翼翼地放輕腳步,一出房門,渾身便灑滿明媚的晨曦。他衣服還未穿好,馬僮已把馬套好了。站在馬頭的一邊靜靜地等著他。我們兩人一躍上車,就順著倫敦大道飛奔而去。路上有幾輛農村大車在走動,它們是運載蔬菜進城的。道路兩側一排排的別墅仍然寂靜無聲,死氣沉沉,猶如夢中的城市。
“這樁案子看上去顯得復雜,”福爾摩斯說著,朝馬抽了一鞭,催促它向前疾馳,“我承認我曾經傻得像鼴鼠。不過,即使聰明得晚了些,但總比在迷圈里亂轉好得多。”
當我們驅車經過薩里一帶的街道時,這座城里起床最早的人正睡眼惺忪地望著窗外的晨光。馬車駛過滑鐵盧大橋,急速地穿過威靈頓大街,然后向右急轉彎,來到布街。門旁站著的兩個巡捕都認識福爾摩斯。他們一個把馬牽了過去,另一個便引我們進去。
“誰值班?”福爾摩斯問道。
“布萊斯特·里特警官,先生。”
“啊,布萊斯特·里特,你好!”福爾摩斯和一個警察打著招呼,“我們想和你單獨談點事。”一位身材高大魁偉的警官從石板鋪的通道上走下來,他的頭上戴著一頂鴨舌便帽,身上穿著一件夾克衫,那衣服上帶有盤花的紐扣。
“不錯,福爾摩斯先生。上我的房間來坐一坐,談談情況。”
我們走進一間小小的類似辦公室的房間,桌上放著一本厚厚的分類登記簿,對面墻上安裝著一部電話。警官在桌邊坐下了。
“我能幫你什么嗎,福爾摩斯先生?”他問。
“我是為休·卜恩案子來的,就是那個乞丐。這個人被指控與李鎮納維爾·圣克萊爾先生的失蹤案有關。”
“是的,他是被押到這里來候審的。”
“這我已知道了。他現在在這里嗎?”
“在單人牢房里。”
“他守規矩嗎?”
“哦,一點也不搗亂。不過這壞蛋太臟了。”
“臟得很?”
“對,我們做到的只能讓他洗洗手。他的臉黑得像個補鍋匠一樣。哼,等他的案件審判了以后,他得按照監獄的規定洗個澡。我想,您看見了他,您會同意我所說的他需要洗澡的看法。”
“我很想見見他。”
“想見見他嗎?那很容易。我領您去,不過這提包得放在這里。”
“不,我想,還是放在我身邊吧。”
“好吧!請跟我來吧!”他領著我們走下一條甬道,打開一道上閂的門,從一條盤旋式的樓梯走下去,我們來到一處刷著白色的走廊,兩側各有一排牢房。
“他的牢房就在右手第三個門。”警官說著往里看了看。“他正睡覺呢,”他說,“你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們倆從隔柵往里瞧,那囚犯臉朝著我們,呼吸緩慢而又深沉,睡得正香。他的身材適中,穿著一件粗料子衣服,他破爛的上衣裂縫處露出了件染了色的襯衫,這身打扮和他的行當很相稱。他真的像警官所說的那樣,骯臟得到了沒法形容的地步,那令人厭惡的面容遠不能讓臉上的污垢遮蓋,從眼邊到下巴有一道寬寬的舊傷疤,這傷疤收縮后把上唇的一邊往上吊起,三顆牙齒露在外面,像是一直在嗥叫,一頭蓬松光亮的紅發擋住了他的兩眼和前額。
“是個漂亮人吧。”警官調笑著說。
“他真的該洗一洗,”福爾摩斯說,“為了讓他干凈一點,我有了個主意,并自作主張把這些東西拿來了。”他邊說邊打開隨身帶來的軟皮包,從里面掏出一塊很大的洗澡海綿。
“嘻,嘻!您在開什么玩笑!”警官笑著說。
“喏,請你悄悄打開牢門,我會很快讓他現出一副更體面的樣子,那您就做了件大好事了。”
“我愿意給你幫助,”警官說,“他這模樣不會給看守所增添什么光彩。”他把鑰匙插進門鎖里面,我們輕輕地走進牢房,那家伙正側著身子酣睡。福爾摩斯用海綿蘸著水罐里的水,往囚犯的臉頰上上下下擦了幾下。
“讓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他喊道,“這位就是凱特郡李鎮的納維爾·圣克萊爾先生。”
我一生中從沒見過這種場景。這人的臉就像剝樹皮一樣被海綿剝了一層皮。那粗糙的棕色不見了!他臉上橫著的那道嚇人的傷疤沒有了!那顯出一副令人生厭的歪唇也不見了!那一堆亂蓬蓬的紅色頭發也全掉了。這時在床上坐起來的是另一個人,他面色蒼白、眉頭緊鎖、容貌俊秀、頭發油黑、皮膚光滑。他揉搓著雙眼,凝神看著周圍,不知怎么回事。等他忽然明白事已敗露時,他不禁尖叫一聲撲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里。
“天啊!”警官叫,“那個失蹤的人怎么在這兒,我從相片上能認出來。”
那囚犯轉過身,擺出一副聽天由命、不在乎的樣子。“我這樣怎么了,”他說,“請問,你們能控告我犯了什么罪?”
“控告你犯了殺人罪,殺了納維爾·圣……哦,除非他們把這案件定為自殺未遂案,你不會因為這犯罪的。”
警官咧嘴笑著說:“哼,我當警察足足二十七年了,還從沒得到一個立功機會,這一次,可真該受到獎勵了。”
“若我是納維爾·圣克萊爾,那么你們拘禁我是非法的,因為我什么罪也沒犯。”
“你確實沒有犯罪,但你卻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福爾摩斯說,“假如你對你的妻子信得過的話,你會干得更出色。”
“倒不是因為我的妻子,而是我的子女,”那囚犯發出呻吟的聲音,“上帝保佑,我不愿看到他們為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而感到恥辱。天哪!講出去多么丟人哪!我怎么辦呀?”
福爾摩斯坐在他的身邊,和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假如你愿意讓法庭來查清這件事,”他說,“那難免會傳揚出去。可是,只要你能使警方相信,這件事情就不足以向你提出控告,更沒有必要把案子的實情公諸于報紙。我相信布萊斯特警官會把你對我們所說的記錄下來交給有關當局的,這樣,這案子根本不會提到法庭上去了。”
“上帝保佑您!”那囚犯情緒高漲地叫起來,“我寧愿受拘禁,唉,就是槍決我也不愿讓這令人痛苦和羞恥的秘密成為家庭的污點,留給孩子們。
“你們是惟一聽到我身世的人。我的父親是切斯德弗爾特的小學校長,在那所小學我受到很好的教育。我年輕的時候,特別熱愛旅行,很喜歡演戲,后來我在倫敦的一家晚報當了一名記者。有一天,總編輯想組幾篇反映大都市里乞討生活的報道,我自告奮勇來寫這方面的稿件。我沒料到這會改變我的一生,我的歷險就從這開始了。我只有裝扮成乞丐才能收集到寫文章所需的一些基本材料。我以前當演員時,學過一些關于化妝的技巧,并且我的化妝水平聞名于劇場后臺。我的這種本領在這時派上了用場。我往臉上涂了層油彩,為了能讓人同情,我用一小條肉色的橡皮膏,做出一個能惟妙惟肖的傷疤,把嘴唇一邊向上扭卷起來,戴上一頭紅頭發,配上適當的衣服,就在市商業區的一個地方,表面上是賣火柴的小販,實際上是個乞丐。這樣干了7個小時,晚上回到家中一清點,我為收獲26個先令4個便士而感到吃驚。
“我寫完這幾篇報道,也忘記了這回事。可后來又出現了別的事,有一天,我給一位朋友做擔保在票據上簽了字,誰知后來法庭要求我賠償25鎊,我因拿不出這么多錢,急得沒辦法。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件事。我請求債主寬限半個月讓我去湊錢,又去央求雇主請幾天假。而后,我重又把自己裝扮起來,到城里當乞丐。我乞討了10天就把錢湊齊了,還清了這筆債。
“哦,這么一來,你們可以想到,當我知道:只要我在自己的臉上抹上些油彩,把帽子放在地上,靜靜地坐著,一天之內,就能掙兩英鎊,而我辛辛苦苦工作一周也只能掙這么多,我一旦這樣想,再讓我回去,是多么不容易。是要自尊心還是要錢,我思想斗爭了很久。最后是金錢占了上風,我辭去了記者的工作,日復一日地坐在我第一次選定的那條街的拐角,我憑著一副嚇人的面容引起人們的同情心,銅板兒塞滿了我的口袋。只有一個人知道我的秘密,那就是天鵝閘巷那家下等煙館的老板,因為我在那兒睡覺。我每天白天便是一個骯臟的乞丐,到了晚上,我變成了一個衣冠楚楚的浪蕩公子。這個印度阿三會替我嚴守機密,他收了我高價房租。
“不久,我攢了大筆的錢財。我不是說大話,任何在倫敦街道上的乞丐,一年之內都能掙到700英鎊(這還夠不上我的平均收入),但由于我善于化妝和巧于應答,我成了城里為人所賞識的人物,整天都有各種各樣的銀幣流水般地進入我的囊中,我運氣不好時也能乞討兩英鎊。
“我的野心隨著財富越多越來越大,我在郊區買了所房子,后來結婚成家。沒有一個人懷疑我的真正的職業。我的老婆只知道我在城里做生意,她卻一點不清楚我在城市里到底干些什么事。”
“上周一,就是出事那天,我剛結束一天的營生,正在煙館樓上的房間里換衣服,我不經意地往窗外一瞧,沒有料到,我的老婆正站在街心,并且,她瞧見了我,這讓我心里很害怕她知道真相,我大叫一聲,趕忙用手臂擋住自己的臉,跳離了窗口,去找我的老朋友——那個煙館老板印度阿三,求他把上樓的人堵在門口。我聽到我老婆同印度阿三的吵鬧聲,我清楚她不能很快地沖上樓。我極快地脫下剛換上的衣服,以最快的速度穿上那身乞丐服,又涂上油彩,戴上假發,我變成了休·卜恩。我相信,我老婆也認不出我高妙的化妝。但是,我很快想到這屋子或許會搜查。那樣,我的秘密就會讓那些衣服揭破。我趕緊打開窗戶,由于用力過猛,我早上在家里割破的創口又被碰破了。我從一個皮袋里掏出大把的銅錢往上衣口袋里塞(平時我要來的錢都放在那個皮袋里)。我抓起那件沉甸甸的塞滿銅板的上衣,把它扔出窗外。泰晤士河的河水很快把它淹沒了。我正要把其他衣服扔下去,這時一些警察轉眼間沖了上來。
“不多一會,我感覺出,沒有人認出我是納維爾·圣克萊爾先生,這讓我感到有些許安慰。接著他們把我當成謀害納維爾·圣克萊爾的嫌疑犯拘捕起來。
“我還有什么別的地方向你們說明嗎?我當時就決定長期保持這副化妝的樣子。正因為這,我心甘情愿地臟下去,我知道我老婆肯定很焦急,我就趁警察不在意的時候,摘下戒指,交給那個印度阿三,急匆匆寫了幾行字,勸我老婆不用為我擔心,一切都會和過去一樣。”
“你的信她昨天才收到。”福爾摩斯說。
“我的天!我真不知道這一周她怎么過的!”
“那個印度阿三,警察一直在監視他,布萊斯特·里特警官說,“我知道,他很難把那封信寄出去。可能他把那封信托付給一個當海員的顧客,那家伙差點把這事給忘了。”
“事情就是這樣的,”福爾摩斯說,點點頭表示同意,“我認為就是這么一回事。可是你從來沒有因為行乞而被控告過嗎?”
“有過多次了,但是,一點罰款又算得了什么。”
“不過以后你不要再當乞丐了,”布萊斯特警官說,“若是要警察局對這事不傳出去,那么,首先得讓休·卜恩從此消失了。”
“我為此會做最鄭重的發誓。”
“若是這樣,我想對于這件事就不要追究下去了。可是,你若是再去乞討,我們就會把這件事全盤說出。福爾摩斯先生,我非常感謝你幫助我們澄清了這個案件。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得出是這么回事呢?”
“這樣的,”福爾摩斯說,“我是靠坐在五個枕頭上,抽完一盎斯板煙才想出來的。哎呀,華生,我們得乘車趕回貝克街,我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