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飛快,一天跟著一天,每逢星期六,大家伙就在巴威爾家里聚會。聚會又加入了一些新的朋友,符拉索夫的小屋漸漸地顯得狹窄而且憋悶起來。娜塔莎也常來,雖然又冷又累,但她總是樂不可支。母親替她織了襪子,并親自替她穿在那雙小小的腳上。
娜塔莎開始一直笑著,但過了一會兒,忽然沉靜下來,她思索了片刻,低聲說道:“我有個保姆,也是特別善良的好人!多么奇怪,符拉索娃·尼洛夫娜媽媽,工人們雖然過著這樣困苦和受壓迫的日子,可他們卻比那些有錢人更有人情味!”
她把手一揮,指著很遠很遠的地方。
“哦,你的命也夠苦的!”符拉索娃說,“沒有了爹媽,就沒了一切。”她望著娜塔莎的臉,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沒了爹娘?”娜塔莎重復了一遍,“這是一點都不要緊的。我爹是個粗野的人,哥哥也一樣。姐姐最不幸了……她嫁給了一個比她年紀大得多的人……那是個無聊而貪心的家伙。我娘和您一樣是個老實人,像小老鼠一般的瘦小,而且跑得也是那么快,見了什么人都害怕。有時,我也很想見見我娘呢……”
“唉,你真夠可憐的!”母親傷感地搖頭說。
姑娘抬起頭來,似乎要驅除什么似的伸出手來說:“哦,不!我覺得這樣很幸福!”
她的臉色蒼白,藍色的眼睛明亮地閃動著光輝。她把兩手放在母親的肩上,用低沉而生動的聲調說:“要是你知道……要是你了解,我們在做著多么偉大的事情,那該多好啊!”
一種親切羨慕的感情,觸動了符拉索娃的心。她從地板上站起身來,悲切地說:“在這方面,我太老了,又大字不識半個……”
娜塔莎不來的時候,往往由尼古拉·伊凡諾維奇代替她從城里來參加集會。
在母親眼里,他好像來自遙遠的別的什么國度,我們在他的國度里,一切都是正直和閑適的。但是他到我們這個地方,一切都和他較勁兒,他不習慣這種生活,不認為這種生活是必不可少的,也就不喜歡它。它在他心里激起一種希望根據自己的意志改造一切的沉著執拗的愿望。
此外,從城里前來參加集會的還有一些人,來得最勤的,是莎馨卡,她的言行舉止都很像男人,她通常總是生氣地聳著一對濃黑的眉毛,每當說話的時候,鼻孔總是不停地鼓動著。
莎馨卡最先高昂地說:“咱們是社會主義……”
當母親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立時盯住這個姑娘,并懷著無名的恐懼。她曾聽說社會主義者刺死了沙皇,那還是在她年輕時發生的事件。當時大家都說,因為沙皇解放了農奴,地主們要向沙皇復仇。因此人們稱這些要復仇的人為社會主義者。但是此時此刻她真弄不明白為什么她兒子和兒子的朋友們也都成了社會主義者了。
散會之后,母親問巴威爾:“巴威爾,你當真是社會主義者嗎?”
“是的!”他站在她面前,照例用明快而果斷的口氣說,“為什么問這個?”
母親嘆了口氣,垂下眼瞼問道:“當真?巴威爾?他們不是反抗沙皇,還殺死了一個沙皇嗎?”
巴威爾在屋子里轉了一圈,用手摸著腮幫,微笑著說:“我們不需要這樣做。”他用柔和而又嚴肅的聲調,給她講了許久。
她望著他的臉龐,心里琢磨:“這孩子是不會做壞事的!他是不會的!”
但是到了后來,這個可怕的名詞用得更多了,最終這個詞和數十個別的她不懂的名詞一樣,她聽得熟悉了。然而她對于莎馨卡還是有點不大喜歡,每當她來了之后,母親總覺得有點不安,不自在……
有時,突然有一種使他們所有的人一起歡呼雀躍的感情,這叫母親吃驚不已。這種情形大多發生在他們念讀外國工人新聞的晚上,每當這時,大家的眼睛里都閃爍著喜悅的光輝,大家都變得很古怪,像孩童一般幸福,發出歡快爽朗的笑聲,互相親熱地拍打著肩膀。
“德國的朋友們真是好樣的!”不知是誰仿佛被歡樂陶醉了一般地嚷了起來。“意大利工人階級萬歲!”又有一次,大家異口同聲地叫出聲來。
他們這呼喊聲希望能傳播到遙遠的地方,傳播給他們所不認識的、連語言也不相同的同志們,可是他們又好像深切地相信,那些未知的友人一定能夠聽見他們和理解他們的歡樂。
霍霍爾兩眼放光,說道:“我們應該寫封信給他們!讓他們知道在俄國也有和他們信奉同一種宗教、抱著同一目的、正在為他們的勝利而歡喜的朋友們!”
于是,大家夢幻似的面帶微笑,長久地談論法國人、英國人、瑞典人的事情。
“你們真行!”有一次母親對霍霍爾說,“什么人都是你們的同志,你們為所有的人歡喜,為所有的人悲痛!”
“為所有的人!媽媽!所有的人!”霍霍爾叫著,“在我們看來,沒有所謂的國家,也沒有所謂的種族,只有朋友和敵人!一切工人都是我們的朋友,一切的財主、一切政府都是我們的敵人。媽媽,不論是法國人、德國人,當他們這樣看人生的時候,他們也會有同感,意大利人也是同樣歡喜。我們大家都是一個母親的孩子,都是‘世界各國的工人友愛團結’這種不可戰勝的思想的孩子。這種思想使我們感到溫暖,它是天上正義的太陽,而天空,就是工人們的心,只要是一個社會主義者——我們就是精神上的兄弟,將來永遠都是這樣。”
這種孩子般的卻很堅定的信念,愈來愈頻繁地出現在他們中間,這種信念的力量漸漸提高、漸漸成長起來。
他們常常唱歌,高聲快樂地唱著那些簡單的眾所周知的歌。但有時,他們也唱些調子不尋常而且節奏奇妙的令人不快的新歌。唱這種歌的時候他們總是低沉、嚴肅,好像唱贊美詩似的。
有一次,一首新歌撼動了她的心靈。在這首歌里,聽不見那種遭到凌辱后獨自悲哀地在黑暗的小路上徘徊和沉痛的聲音,也沒有漠然渴望自由的悲嘆,更沒有不分善惡那種激憤的呼聲!在這首歌里,一點都聽不出古老的奴隸世界的遺物。
唱這首歌的時候,聲音總比唱別的歌要低,但是它的力量,卻比任何歌曲都要強烈,它好像3月里的空氣——春天的第一個月的空氣,擁抱著一切的人們。
“現在應當是我們到街上唱歌的時候了!”維索夫希訶夫陰郁地說。
當他的父親又因為偷東西被抓進監牢去時,尼古拉就向他的朋友們平靜地說:“現在可以到我的家里去開會了……”
幾乎每天下了工后,都有朋友到巴威爾家里來。他們忙得顧不上洗臉,就坐在那看書,或者從書里抄錄些什么。母親覺得他們的話變得更加難懂了。
“我們應該有一份報紙。”巴威爾時常這么念叨。
生活變得匆匆忙忙,變得狂熱起來。人們更加迅速地從這本書移到那本書——好像蜜蜂從這朵花飛到那朵花一般。
“人們在議論我們呢!”有一次維索夫希訶夫說,“我們不久就會遭殃了!”
“鵪鶉不是被網捕住的!”霍霍爾說。
一次,母親對兒子說:“干脆叫霍霍爾搬到咱們家里來住吧,也省得你找我,我找你的。”
“這不是給自己添麻煩嗎?”巴威爾聳著肩膀說。
“哎呀,都麻煩了一輩子了,不在乎什么了,況且是為好人麻煩,也應該!”
“那就依你吧!”兒子回答著,“他要是真的搬來了,我當然高興……”
因而,霍霍爾就搬了過來。
盡管這座小房子已經接近工人區的邊緣地帶了,但還是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四周已經有許多疑神疑鬼的人向這里張望了。各式各樣的謠言如同翅膀,不安分地在房子的上空拍打著,每天晚上,總有不三不四的人朝窗子里窺探,有時竟還敲一敲窗子,然后匆忙而驚慌地逃走。
這天,小酒館的主人別貢佐夫在半路上叫住了符拉索娃。他一股腦兒地,根本不等母親搭話就用討厭而干燥的聲音說:“符拉索娃,身體好嗎?令郎呢?還沒有替他娶親嗎?要是我,早就給他娶媳婦了。如今這年頭,無論對誰的生活,都得嚴厲地監督,人人都自我主張那哪行。說起思想,真是五花八門,可做起事來,卻該挨罵。年紀輕輕的,禮拜也不去做,從來不去公共場所,鬼鬼祟祟地聚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為什么見不得人呢?那些在角落里搞的秘密,都是因為沖昏了頭腦……”
符拉索娃的鄰居,鐵匠的妻子,現在在工廠門口擺食品攤的瑪麗婭·考爾松諾娃,在市場里碰到母親的時候,也是同樣地說:“符拉索娃!看住你兒子!”
“怎么啦?”母親問。
“外面有閑話呢。”考爾松諾娃神秘兮兮地說,“不好啊!人家都說你兒子組織了一個鞭身教一樣的團體!據說這叫做結黨,要像鞭身教徒那樣相互鞭打……”
母親把這些話全告訴了兒子,他一聲不響地聳了聳肩膀,霍霍爾卻發出了洪亮而柔和的大笑。
“姑娘們也在生你們的氣呢!”她說,“無論在哪個好姑娘看來,你們都是好對象,酒也不喝,又會干活,但是你們卻理都不理她們!她們在說,你們這里有些城里來的品行不良的姑娘……”
巴威爾厭惡地皺起額頭,感嘆了一聲。霍霍爾也嘆息了一回。
母親獨自陷入沉思,巴威爾那種僧侶一般的冷峻,使她覺得不安。她看見年紀大一點的朋友——譬如霍霍爾——都聽從他的勸告,但是她覺得,大家雖然都怕他,但都不喜歡他的那種刻板。
有一次,她已經躺下睡覺的時候,她聽見兒子和霍霍爾在低聲談話。
“我喜歡娜塔莎,你知道嗎?”霍霍爾突如其來地低聲慨嘆。
“我知道。”過了一會兒,巴威爾回答他。
可以聽見,霍霍爾慢慢地站起身來,開始在房屋里踱步,他的光腳板把地板踩出聲響。過了一會兒,再次聽見他那低沉的話音:“她知道嗎?”
巴威爾沉默不語。
“你認為怎么樣?”霍霍爾壓低了聲音問。
“她是知道的,”巴威爾回答,“所以她才不樂意到我們這里來講課了……”
霍霍爾重重地在地板上踱著,屋子里重新回蕩著他的口哨聲。過了片刻,他問:“假如我告訴她……”
“霍霍爾,你得把你所期待的事情好好想一想。”巴威爾慢悠悠地說,“就算她也在愛你——這我不敢肯定——就假設是這樣吧!那么你們兩個可以結婚。這種結合確實有趣——知識姑娘和一個工人!于是生了孩子。到那時候,你只得一個人做工……而且,要干許多的活。你們的日子,就會變成只為一塊面包、只為了孩子、只為了住宅而過活,在事業上——再沒有你們的份了,兩個人一塊都完了!”
于是變得寂靜無聲。過了片刻,又聽見巴威爾似乎比先前柔和的聲音了,“這些念頭,你最好全部放棄,安德烈。別使她覺得為難……”
安謐的夜,掛鐘的鐘擺清楚地擺出每秒的聲音。
母親覺得霍霍爾怪可憐的,她想為他哭一場,但是她更可憐自己的孩子。母親將臉伏在枕頭上,無聲地哭泣起來。
第二天早上,母親覺得安德烈更加矮小、更加可愛了。但是自己的兒子卻是那樣瘦,身子挺得筆直,一聲也不響。從此以后,母親就改口叫霍霍爾為安德留沙了,其中包含著憐憫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