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他們就這樣掙扎在水深火熱之中,幾乎無法喘息。天還沒亮,整個市郊的工人區都被吵醒了,可憐的人們無可奈何地睜開眼,無精打采地開始這一天的勞作,只見他們行色匆匆地鉆出貧民窟,沿著那條坑坑洼洼的土路朝工廠趕去。
傍晚時分,太陽血紅的余光照在窗戶玻璃上面,疲倦而憂傷地閃耀著。工廠從它石頭般的肚腹里,將這些人扔出來,好像清理礦渣一樣。
每逢節假日,他們睡到上午10時,然后,那些老成持重、有家有小的人們,就換上了比較整齊的衣服去做彌撒。
成年累月的勞作,使他們喪失了正常的食欲,為了能吃下飯去,他們便拼命地喝酒,讓伏特加強烈的灼熱來刺激他們的胃口。
他們碰到一處的時候,總是說工廠,談機器,罵工頭……他們的所思所想以及所有的談論,都是和工作有關的事情。在這枯燥又千篇一律的日子里,愚笨而無力的想法有時也會發出智慧的閃光。
在他們日常的交往中,最多的則是一觸即發的怨恨,這種感情和那不能得以恢復的筋骨上的疲勞同樣的年深月久。這些人一生下來就從父親那兒承襲了這種靈魂的疾病,它像黑影似的一直伴隨他們從小到大,最后直到走進墳墓。
每當到了休息的日子,年輕人總是直至深夜才肯回家。他們之中,有的撕破了衣服,渾身上下沾滿泥巴和灰土,臉上帶著傷痕;有的則滿心屈辱充滿憤恨;有的是掛著委屈地眼淚;有的灌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副可憐相;有的垂頭喪氣,看上去叫人討厭。
有時,也有些小伙子被他們的父母生拉硬拽地拖回家去——他們在路旁圍墻根下,或者什么酒館里找到醉成爛泥的兒子,立刻破口大罵,掄起拳頭照著那被伏特加灌軟了的兒子就狠命地揍。之后,他們把兒子帶回去,好歹把他們弄到床上去睡覺,因為第二天早晨,當汽笛怒號不止的時刻,還得叫醒他們去上工。
有時候,也有些外地人來到這城郊的工人區。起初,這些陌生人頗受大家注意,更引起了人們一點兒興趣。過了一些時候,那些新奇的東西便從陌生人身上消失了,于是大家就對他們習以為常了,他們就再也不引人注意了。
然而有時候,陌生人會說一些人們從未聽過的工人區的新聞。那些話,在一些人心里惹起了盲目的憤怒,在另一些人心里引起了模糊不清的焦躁,在第三種人心里,有一種對于朦朧事情的淡淡的期望,使他們感到不安。
他們為了要驅散那種不必要的卻足以妨礙他們的焦躁和不安,便索性喝下比平常更多的伏特加。
當看出那些陌生人身上的奇特東西時,工人區的人們就忘不了了。他們對這些“異己”懷著一種本能的警戒。他們生怕這些“異己”在他們生活中投擲某種東西,這種東西足以破壞他們雖然苦難卻還平安的生活。就這樣,人們默默地躲開了那些講述新奇事情的人。
看來,如果這些人不能和工人區的人群融合的話,那么他們只好再流浪到別的地方去,或孤單地躲在工廠里……
在這眾多的工人中,有個鉗工叫米哈依爾·符拉索夫。他是技術能手,而且是工人區最有力氣的大力士。他從不在老板面前卑躬屈膝,所以得到的工錢很少。每逢休息的日子,他總要打人。大家都不喜歡他,也怕他。
當他的兒子巴威爾14歲時,符拉索夫有些麻煩了。有一回他想抓住兒子的頭發把他拽回去,但是他的兒子卻拿起一把很重的鐵錘,硬邦邦地說:“住手!”
“什么?”父親一邊說,一邊逼近瘦高個兒的兒子,就像陰影漸漸移向白樺樹一樣。
“我受夠了!”巴威爾說,“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舉起了鐵錘。
“好吧……”父親重重地吐了口氣,又補充說,“唉,你這個混蛋!”
這事發生后不久,符拉索夫就和妻子符拉索娃·尼洛夫娜說:“以后甭再朝我要錢了!巴威爾能養活你了……”
“那你就把錢都喝光?”她大膽地質問。
“用不著你管,混蛋!我去逛窯子!”
他并沒有去逛什么窯子,然而從此以后直到他死,幾乎兩年光景,他再也沒有去管教過兒子,甚至也沒跟他說過話。
每到休息日,符拉索夫就到酒館里去。他一聲不響地走著,好像是在那里找人似的,用眼光掃尋著別人的臉。他養的那條狗拖著長毛大尾巴,一天到晚地跟在他身后。
符拉索夫喝醉了之后就回家,他坐下來吃晚飯,然后就用自己的飯碗喂狗,但從來也不撫弄它。
晚飯后,一旦老婆收拾碗碟不及時,他就會把盤盞摔在地上,再把酒瓶擺在自己面前,背靠著墻,張大嘴巴,閉上眼睛,用那令人憂心忡忡的聲音哼唱。
他是得疝氣病死的。在臨死的前幾天,他全身發黑,雙眼緊閉,咬住牙齒,在床上亂滾,時而對老婆說:“給我點耗子藥,毒死我算了……”
醫生告訴他要用針劑治療,而且說病人必須接受手術,當日就得把他送進醫院。
“滾!我自己會死……混蛋!”米哈依爾聲音沙啞地罵著。
第二天早上,他的老婆、兒子、狗,以及被工廠開除了的做賊的老酒鬼達尼拉·維索夫希訶夫,和幾個工人區的乞丐,參加了他的葬禮。他的老婆低聲地哭了不大一會兒,巴威爾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下葬之后,人們就都走開了。但是,那條狗卻還留在那兒,它坐在新墳之上,默默地嗅了許久。又過了幾天,那條狗也死了,是讓人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