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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搬運工

尼基弗勒奇是個胸前掛獎章的瘦高老頭兒,在這條街上干了很多年了,看上去還算聰明,笑起來倒也親切,但還是掩飾不住眼睛中的狡猾。

他對我們這個人員復雜的貧民窟相當重視,每天都會全副武裝地到此巡視幾回。巡視時,就像動物園里飼養員查看鐵籠里的野獸似的,看完一個窗口,再看一個窗口。

他的戰果相當可觀,今年冬天他抓了一只手的斯密爾諾夫軍官和穆拉托夫兵士,他們都曾得過喬治勛章,參加過中比列夫將軍指揮的俄哈爾杰克遠征軍。

他還逮捕了佐伯字、奧夫希金、葛利高里耶夫、克勒洛夫等人。聽說他們被逮的原因是想成立一個“地下”印刷廠,穆拉托夫和斯密爾諾夫就是因為星期天白天偷走了城里克留鍥尼夫印刷所的鉛字而被捕的。

沒過多久的一天晚上,貧民窟里又被抓走了一個終日眉頭緊鎖的被我稱作“活鐘樓”的人。第二天早上,普列特涅夫知道這事后,憤怒地抓著頭發對我說:“馬克西莫維奇老弟真他媽耽誤事。你快點去……”

他告訴我到哪兒去,又叮囑我:“一定要小心,那兒或許有密探……”這個秘密行動令我興奮不已,我像一只小燕子似的飛到了海軍村。我走進一家昏暗的銅匠鋪,見一個卷發藍眼的年輕人正鍍一口帶耳平底鍋,看上去不像工人。屋角的老虎鉗邊有一個小老頭,他白頭發用一根小皮帶束著,正忙著打磨一個活塞。

我問他:“你們這兒有活兒嗎?”

小老頭怒氣沖天地答道:“我們自己人有活兒干,可是沒你的活兒。”

那個年輕人看了我一眼,又低頭鍍他的鍋。我用腳碰了一下他腳,他又驚又怒地盯著我,手中握著平底鍋,好像要沖我砸過來似的,見我一個勁兒對他使眼色,才平靜地說:“走吧!”我又向他遞了一個眼色,才走出店鋪,站在大街上。卷發青年也跟了出來,不聲不響地看著我,點了一支紙煙。我問他:“你是吉虹嗎?”

“是的。”

“彼得被捕了。”

他被激怒了,用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我。

“你說的是哪個彼得?”

“高個子,像教堂里的助祭……”

“嗯?”

“沒了。”

“什么彼得,助祭,和我有什么相干?”他越這樣說,我就越認定他的確不是銅匠鋪里的工人。當我跑回貧民窟的時候高興極了,我的第一次“地下”活動圓滿完成了。

古利·普列特涅夫和一些進步人士接觸很多,我曾請他把我介紹到他們中去,可他總是說:“老弟呀!你還應該好好念書學習……”

有一回,葉甫諾夫引見我與一個做秘密工作的人會面。這次會面安排得十分周密,氣氛異常沉重、緊張。他帶我到城外的阿爾斯科波爾平原,一路上提醒我要謹慎小心,并要求我為這次會面保守秘密。然后,他指著從很遠的地方慢悠悠走來的一個灰蒙蒙的小人影,扭頭低聲對我說:“就是他!跟著他走,等他停下來,你就走上前跟他說:‘我是新來的……'”

秘密的行動意味著新鮮、刺激,應該是十分有趣的。可是這次卻很可笑:頭頂是火辣辣的太陽,一個人在草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真像是一棵小草,就這些,沒別的。

我一直跟他到了墳場才追上他。鬧了半天他也是年輕人,臉兒瘦削,兩只小眼十分警覺。他穿一件學生的灰大衣,原來的銀灰鈕扣已經丟了,又重釘了幾枚黑紐扣,破學生帽上還可以看到帽徽。整體上看,他還是個孩子,可他偏要裝成大人樣。雖然他打扮得像一個大人,但是還是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年齡。

我們找了一塊有樹蔭兒的地方坐下來。他講話枯燥、乏味而冷漠,那神態我一點不喜歡。他十分嚴肅地問我讀過哪些書,還希望我參加他創建的小組,我答應了,就這樣我們的會面結束了。他緊張地先往前走了幾步,腦袋左看右看,對空曠無人的野地進行了一番嚴密觀察。

這個小組還有三、四個成員,我是其中最小的一個。小組會在一個師范學院的大學生羅夫斯基家進行,主要學習約翰·穆勒的著作和車爾尼雪夫斯基做的注釋,這對我是一個陌生的領域。這個大學生后來用葉洛恩斯基為筆名發表了一些短篇小說,寫夠五本后,就自殺了——這種事已不足為奇了,我常見。

他很內向,沉默寡言,思想沉悶,講話十分注意分寸,住的是一間房子下面的地下室。他為了“腦體結合”,每天都做點木工活兒。和他在一起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穆勒的書也沒興趣,因為沒過多久我就發現他的經濟學理論我都知道,而且是印象極為深刻,這沒什么難的,單憑我個人的生活經歷就可以領會了。

我認為這些理論,凡是那些曾為別人的幸福和快樂出過力的人都十分清楚了,根本沒必要花費很大心思用艱深的詞語編成一本大厚書。我在這兒充滿鰾膠味兒的地下室里,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眼睛看著小蟲子在污濁的墻上爬來爬去,沒有別的東西可供我消遣,真是太難為我了。

有一次,老師遲到了,我們還以為他不來了呢,就跑出去買酒。這時看見一個褲腿從地下室的窗口處一閃,嚇得我們趕忙把酒瓶藏了起來,這時,老師走了進來講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偉大論斷。我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唯恐誰一伸腿把酒瓶碰倒了。

唉!偏偏讓老師踢個正著,我們嚇壞了,個個滿面通紅,以為老師會大發脾氣,結果是風平浪靜。他那種沉默不語和一條縫的眼神,看上去真讓人難受,還不如狠狠地斥責我們一頓呢!我很難過,雖然買酒不是我提出的,但是對老師我總有種負罪感。

一直認為他講課真沒勁兒,我人在這兒心早跑到韃靼區去了。那批人過著“清真”生活,他們善良又勤勞,講一口不太純正的俄羅斯話。天一黑,清真寺的塔尖上就有執事僧用奇特的聲音招換大家去做晚禱。我琢磨著韃靼人的生活一定很奇怪,肯定不會像我以前過的那些不愉快的生活。

一直以來我都十分向往伏爾加河上那種集體勞動的熱鬧場面,直到現在那種狂熱依然讓我癡迷。我還清晰地記得我第一次感受到勞動激情的那一天。

我們的任務是向碼頭搬運貨物。那是一艘滿載貨物的大拖船,它在喀山附近觸礁,船底破了。當時正是9月,狂風吹著在甲板上的草席或帆布,同小火輪船向前走;小火輪喘著粗氣,不時噴出一團團的火星。

夜深了。喀山河上烏云密布,搬運工們又叫又喊,罵完天又罵地,罵自己的生活處境,他們在甲板上懶懶散散地躲來躲去,企圖避避風雨。看著他們暈暈乎乎的樣子根本不像干活的,我看不太可能去打撈出快要沉下去的一船貨物。

半夜,終于到了那艘船觸礁的地方,大家把空拖船和出事的船甲板對甲板系在一起。這時搬運組長出現了,他是個面帶兇相的老頭兒,一臉麻子,皮膚粗糙,生性狡猾,愛說下流話,長一雙鷹眼和一只鷹鼻。他摘下濕透的帽子,用女人一樣的聲音喊道:“伙計們,干吧!”

工人們在甲板上聚成一個黑團,像一群狗熊,他們狂叫起來。組長率先喊:“伙計們,看你們的了。小伙子們出點力!上帝保佑我們,開始干吧!”

于是剛才還一籌莫展、殘兵敗將、渾身濕透的人們一個子變得生龍活虎一般。他們像是上戰場一樣,縱身躍到船上,一邊吶喊,一邊狂叫,說著笑話干起活兒來。

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有一袋袋大米、一包包葡萄干、一捆捆皮革在飄動,矮小的人影在穿梭。剛才還是怨聲載道的人們,這會兒居然興高采烈歡歡喜喜地投入戰斗了。

雨越下越大,天更冷了,風更猛了,人們的襯衫吹卷起來,肚皮都露出來了。濕漉漉的夜色中,六盞昏暗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50多個人影跳來跳去,踏得船板嗵嗵嗵直響。

他們干活兒的樣子就像幾百年沒干過活兒似的,拖著四普特重的米袋和扛貨包賽跑的好事,他們早就想享受享受了。用個恰當的比喻:他們干活就像孩子熱愛游戲一樣,他們那個幸福勁兒,看來除了和女人擁抱,再沒什么事兒可以和它媲美了。

一個滿臉胡須的大個子,身穿哥薩克式緊身外衣,渾身濕透了,看上去他是貨船的主人或代理人,他鼓動大家說:“好小伙子們,我獎你們一桶!我的小土匪們,兩桶也行。加油干吧!”

夜色中,從四面八方傳來沙啞的叫聲:“來三桶吧!”

“三桶就三桶!好好干吧!”

勞動場面更加熱烈了。

我跑去抱米袋,搬、拋、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我覺得我們不是在勞動,而是在狂歡,好像這些人可以永生永世這樣不知疲倦、快快樂樂地干下去。那勁頭兒真像隨時都可以抓起城里的鐘樓或尖塔,整個喀山城也能握在他們手里,想搬哪兒就搬哪兒。我也沉浸在這樣的氣氛當中。

這一天晚上,我過得前所未有的愉快,真想就這樣一輩子瘋瘋癲癲、痛痛快快地勞動。甲板上大雨點兒嘩嘩落著,狂風還在呼嘯,黎明的薄霧中,落湯雞般赤裸的搬運工們,不停地跑動著,一邊笑著、叫著,顯示自己的力氣和勞動成果。

這時陣風吹開了沉重的烏云一角,藍天上露出了太陽粉紅色的臉,這群快樂的瘋子抖動著濕乎乎的胡須,一齊向著太陽大叫。我真想跑上去擁抱這群兩條腿的動物,親吻他們,他們干活時那么機智靈活,真讓我心馳神往。

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他們由衷快樂地迸發出來的力量。這種神奇的力量可以創造奇跡,它可以實現神話故事里只要一夜之間就能建起美麗的宮殿和城市的幻想。

陽光極其吝嗇地照了一兩分鐘勞動的人群,就被厚重的烏云遮住了,就像一個小孩掉進了大海,完完全全被烏云吞沒了。雨瓢潑一般下著。

“歇工吧!”不知誰喊了一聲,立即招來了許多發怒的聲音:“誰敢歇。”

這場戰斗一直持續到14時。要搬運貨物的時候,這群半赤裸的人們頂著狂風暴雨,不知疲倦玩命地勞動著。

我被他們身上爆發出來的強大力量震懾了!等大家返回到小火輪上時,一個個東倒西歪像醉鬼似的睡著了。小火輪一到碼頭,他們仿佛又有了精神,就像一道灰色泥流擠上了岸,飛奔小酒館喝那三桶伏特加去了。

在小酒館我見到了貝什金。他向我走來問道:“他們叫您干嗎去了?”

我禁不住喜悅地告訴他這次勞動的情況,誰知他聽完露出一臉的不屑說:“傻瓜!傻瓜都沒你傻,你簡直是——白癡!”

他吹著口哨,像一條在水中游泳的魚似的搖擺著身體,從一排排的酒桌間走掉了。這會兒,搬運工們剛坐在酒桌旁熱火朝天地大吃大喝起來。角落里一個人用男高音唱起了下流小曲。

噯唷,半夜三更時分,

老爺的太太呀!

上后花園,

尋歡作樂。噯唷!

這時有十幾個人的聲音加入其中,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同時用手在桌沿上打著節拍。

打更人巡視到此,

看見呀!太太仰在地上……

一時間小酒館里人聲嘈雜,有放聲大笑的,有吹口哨的,還有在一起胡說些無恥的下流話的。

我經人介紹認識了雜貨鋪老板安德烈·捷里柯夫。他的小鋪在一條荒涼小街的盡頭,垃圾占領的道路附近。

他是一個患麻風病的獨臂人,相貌溫和,銀灰色的胡須,眼睛里透出精明。他有全城最好的圖書室,收藏了許多禁書和珍貴版本書,喀山許多學校的大學生包括那些抱有進步思想的人們,都到他這兒來借書。他也十分樂意把書借給他們看,因此大家非常喜歡他。我也常常來他這里看書,常常幻想著,如果自己也有那么多書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

捷里柯夫的小雜鋪是一幢低矮的平房,緊挨著一個放高利貸的清教徒的住所。從鋪子里進去,有一扇門通向一個大房間,這間房子采光不好,只靠一扇朝天井開的窗子射入微弱的光線。

和大房間相連的是廚房。從廚房過去,在通向清教徒住所的昏暗走廊的拐彎處,“躲”著一間倉庫。對了!這就是那間秘密圖書室。其中一些書籍是手抄的,比如巴甫洛夫的《歷史信件》,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彼得列夫的文論集《饑餓王》、《陰謀的把戲》,——這些全是用鋼筆抄寫的,現在這些手抄本都變得非常舊,很多書頁也都翻破了,頁角也卷了。

我頭一次來小雜貨鋪的時候,捷里柯夫正在待客,他指著通向大房間的門向我示意。我進去一看:屋子十分狹小,而且很舊,沒有什么家具,在黯淡的房間角落里,跪著一個像是薩洛夫修道院圣徒塞勒菲姆畫像似的小老頭,非常不起眼。他虔誠地祈禱著。看著他,我覺得不太舒服,也不協調。

我聽人們說捷里柯夫是民粹派,在我的印象里民粹派應該是革命家,既是革命家就不應該信上帝了,所以我認為這個禱告的小房間是多余的。

他禱告完,很認真很仔細地用手梳一梳白頭發和胡子,極為重視地看著我說:“我是安德烈的父親。你是誰呀?噢!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化了裝的大學生呢!”

“大學生干嗎非得化裝呀?”我問他。

“是啊!”小老頭小聲說,“他們裝扮得再好,上帝也會認出他們的。”

他到廚房去了。我坐在窗子旁想事,猛然聽到喊聲:“噢!他長這樣兒啊!”

廚房邊上靠著一個白衣女孩兒,短短的金黃色頭發,臉色蒼白有點兒浮腫,兩只漂亮的藍眼睛在微笑,她像是街上廉價石印畫上的小天使。

“您用得著那么驚訝嗎?我的樣子真的很可怕嗎?”她說話的聲音細微顫抖。

她十分小心地緩緩地向我靠近,走路時手緊緊扶著墻壁,好像腳下不是牢固的地板,而是搖擺不定的繩子似的。她全身顫抖著,仿佛有萬千支針扎進了她的腳掌,又像是墻壁上有火燙傷了她嬰兒般胖乎乎的手,看她不大協調的四肢走路的樣子更不像凡人了。她的手指直直的很僵硬。

我一言不發站在她面前,感到從未有過的狼狽和凄涼。這間黯淡房子里一切都是怪異的。

女孩兒坐到椅子上,還在抖動,就像椅子會突然從她屁股底下飛走似的。她十分坦率地告訴我,她近四五天才開始活動,她手腳麻痹躺在床上三個多月了。

“這病是神經麻痹。”她微笑著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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