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羅(1713—1784)著名的啟蒙運動思想家、哲學家和文學家,也是百科全書派的首領。他的一生是和啟蒙運動、百科全書不可分的。狄德羅的作品也像百科全書一樣涉及人類知識的各個領域;政治、思想、哲學、美學、道德、宗教、生理、文學、藝術等等,運用的體裁也十分廣泛:政論、書信、小說、戲劇、劇評、畫評、雜感、談話錄、論文、翻譯等等。
舊袍嘆
——對趣味多于財產的人們的忠告
為何不將它保留下來?它本為我而制;我亦生來就注定要用它。它于我十分合身,毫無緊仄之感,將我體形輪廓的一皺一折都清楚地顯示無遺,令我那么別致秀美。而另一件,僵硬,死板,裹著我如傀儡一般呆笨。它無時無刻不在好意地滿足我的需要;因為貧困本身幾乎總是殷勤好客。書上積滿了灰塵嗎?它的襟擺就伸來一抹。稠粘的墨水不肯從筆尖流下,它就挺出腰側試擦一把。在它身上可看到一道道黑色的長條紋,那便是它提供頻繁服務的憑證。這長長的黑條紋顯示出一位文學家,一位作家,一個辛勤工作的人。而現在,我像個富有的懶漢,誰也不知我是誰。
在它的遮蔽之下,什么仆人的笨拙、自己的莽撞,什么火星的蹦飛、水珠的濺落,我都毫不擔心。我是舊睡袍的絕對主人。而在新睡袍前,我成了奴隸。
看守金羊毛的惡龍[28]都沒我這般惶恐不安,我陷入了憂慮之中。
沉緬聲色的多情老翁,手足捆縛,心血來潮,任憑一位年輕的瘋狂女子擺布,還從早到晚問道:我的婢女、我的老管家婆在哪兒?什么惡魔使我中邪,竟為了這個女人而趕走了她!隨后,他哭泣,他嘆息。
我不哭泣,我不嘆息;但每時每刻我都說:讓那發明出技藝將坯布染成腥紅色而抬高價錢的人見鬼去吧!讓我那受尊敬的華貴服裝見鬼去吧!我那陳舊、寒酸、舒適的襤褸之衫在哪兒?
我的朋友們,保留著你們的老友吧。我的朋友們,小心別沾上富貴的光。讓我的例子來教育你們。貧窮自有其自由;富足自有其難處。
噢,第歐根尼[29]假若看到你的弟子穿著亞里斯提卜[30]的奢華大氅,你將如何地發笑!噢,亞里斯提卜,這奢華的大氅使人付出的代價是何等卑鄙啊!你那萎靡不振、阿諛奉承、女人氣十足的生活與衣衫襤褸的犬儒主義者自由而堅定的生活恰成何等鮮明的對照!我離開了從中稱王稱霸的木桶,來到一位暴君手下服役。
我的朋友,這還沒完。請聽豪富的蹂躪和由一貫的豪富引起的后果吧。
與舊睡袍一起聚集在我身邊的有一大堆破爛。一把秸稈椅子,一張木桌,一幅貝加摩[31]掛毯,擱著幾本書的冷杉木擱板,還有幾幅被煙熏黑的、不帶邊框的、四角釘在掛毯上的版畫;版畫之間吊著三四個石膏像,這一切與我的舊睡袍一起構成了最和諧的貧困景象。
現在,一切失去了協調,再沒有了一致,再沒有了整體,再沒有了美。
一個不會生育的女管家接管了本堂神甫家的雜務,一個女人闖入了鰥夫之家,一個新貴代替了失寵的老臣,一個莫利那派[32]高級教士奪走了冉[33]森派教士的教區,所有這些也不會比那位猩紅色的擅入者在我心中引起更大的不安。
我能細細端詳一個村姑而無絲毫厭倦。那蒙在她腦袋上的粗布頭巾;那披散在她臉頰上的發綹;那半遮身體、千瘡百孔的破衣;那件蓋及腿肚的短襯裙;那赤裸的沾著泥漿的雙足決不會令我不適。這是我尊敬的社會等級的形象;這是我同情的不幸、苦難而又必不可少的社會身份的整體面目。但是,在那個妓女面前,我感到惡心。盡管她身旁繚繞著陣陣香氣,我還是扭頭躲開目光,調轉腳踵跑掉。她那英格蘭式的發型,她那撕破的袖口,她那骯臟的絲襪和磨壞的鞋子向我顯示出花天酒地的夜生活的可悲。
若是那專橫的猩紅衣袍將一切歸于其治下,我的寓所就該是這樣的:
我看到長久以來系掛在墻上的帶著錦緞邊飾的貝加摩掛毯讓出了地方。
兩幅不無可取的版畫:普桑[34]的《嗎哪[35]降臨在荒野》和《在亞哈隨魯[36]面前的以斯貼[37]》,有一幅已被魯本斯[38]畫的老翁不體面地驅走,這便是憂愁的以斯帖,而《嗎哪降臨》則被韋爾內[39]的《暴風雨》蕩滌得無蹤無影。
秸稈椅子被摩洛哥皮扶手椅流放到了前廳。
荷馬、維吉爾、賀拉斯、西塞羅一起從壓得彎陷的單薄的冷杉板上撤走,讓它得以輕松地喘息,自己卻關進了一個細木鑲嵌的柜櫥,這個庇護所對他們可比對我合適得多。
一面大玻璃鏡占據了我的壁爐臺。
這兩尊我從友人法爾康涅[40]處得來的、他曾親自修改過的漂亮石膏像,已被蹲著的維納斯所攆走。現代的粘土被古代的青銅砸碎了。
在一大堆亂七八糟的小冊子和紙張的保護下,木桌還在爭奪地盤,它們似乎一直負責著使它免遭凌辱。一天,它終于遭受了厄運,盡管我懶惰成性,小冊子和紙張仍被整整齊齊排到了典雅的寫字臺的溫房中。
禮儀的致命本性啊!微妙而昂貴的尺度標準,高雅的趣味,它改變,它轉移,它創立,它推翻;它掏空父親的錢箱,它耗盡女兒的嫁資、兒子的學費,它干出眾多漂亮的舉動,也惹來如此巨大的痛楚。你在我家用要命的典雅的寫字臺替代了小木桌,你失去了種性,或許有一天你會將我的財物帶到圣米歇爾橋上,人們將聽到拍賣人嘶啞的叫喊聲:二十路易賣了,一尊蹲著的維納斯!
寫字臺的擱板與其上方韋爾內的《暴風雨》之間的留隙曾顯得空蕩蕩的很不入眼。這片曠野后被一座掛鐘所充填,何等模樣的掛鐘嗬!一座若弗蘭[41]家那樣的掛鐘,一座金與銅對映相襯的掛鐘。
臨窗的一邊也曾留下個空角落。它要求一張帶文件格的辦公桌,后來就獲得了它。
位于辦公桌的擱板與魯本斯的漂亮頭像之間的另一處倒胃口的空壁,由兩幅拉格勒內[42]的畫填實了。
這里是同一位藝術家的《瑪德琳娜》,那里是維安[43]或馬希[44]的一幅草圖,因為我連草圖也是要的。就這樣,哲學家具有感化教益作用的陋室搖身一變成了包稅人骯臟的事務所,我就這樣侮辱了民族的苦難。
在我的平庸之物中,當時只留下了一塊帶織邊的地毯。就是這塊小氣的地毯,也實難與我的奢侈配套。但是,因為哲學家德尼[45]的腳永遠不會踐踏薩伏納里[46]的藝術精作,我發誓:我要保留著這條地毯,這就如同從茅舍搬遷到宮殿侍奉君主的農人保留著木鞋一般。每當清晨,我披著奢華的猩紅睡袍步入書齋,只要眼光稍微一低,我就瞥見那塊舊織邊地毯;它立即令我回想起當初,自傲之情便悄然停歇在我的心外。
不,我的朋友,不,我絲毫未被腐蝕。我的門總為于我有求者大開著;他們仍能得到我親切的接待。我聆聽他們,我勸慰他們,我幫助他們,我同情他們。我的心靈沒有絲毫變硬;我的心胸沒有高傲半分。我的脊背仍像以往那么駝。我仍是那么爽直;仍是那么敏感。我享受奢侈的日子屈指可數,毒液根本還未流入我的脈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誰又知曉將來會發生什么?對這樣一個人你能期待什么呢,他忘記了妻子兒女,他負債累累,他不盡為夫為父之責職,他不肯將一筆有用的錢款存入忠誠的錢箱之底?……
啊,圣明的先知!將你的雙手舉向天空,替一個瀕于險境的朋友祈禱吧,告訴上帝:你若在永恒的教諭中看到富貴腐蝕了德尼的心,那就請勿留戀他酷愛的杰作,把它們毀壞,把他帶回到最初的貧困中去。而我,我也將對上帝說:上帝喲!我聽從圣明先知的祈禱和你的意志!我為你拋棄一切,你把一切都拿走吧,對!一切,除了韋爾內。啊!請把韋爾內留給我!那不是藝術家,而是你造就了他。請尊重友誼的作品、你自己的作品。看這燈塔,看這在右邊聳起的另一座塔;看這被狂風撕裂的老樹。這一整片天空多么瑰麗!在這一大片陰暗之下,看這些身披青蔥翠綠的巖石。是你萬能的手將它們創造;是你慈善的手將它們鋪蓋。看這崎嶇不平的階地,從巨巖腳下伸延到海面。這是你允許天時對世上最堅硬物質所起的色彩漸變作用的圖景。你的太陽會換另一種方式照耀它嗎?上帝!你若毀滅了這件藝術品,人們就會說你是個嫉妒的上帝。可憐可憐這些在海岸四處逃散的不幸者吧。你向他們顯示了深淵之底還不夠嗎?你拯救他們只是為了斷送他們嗎?請聽這個向你致謝的人的祈禱。請幫助那一位收集他可憐的細軟。對這狂怒者的詛咒堵上耳朵吧:嗐!他允諾給予厚重的回報,他曾考慮到休息和退隱,他正在作最后一次旅行。在路上,他千百次扳著手指計算過他的財產,他都安排了用途。而現在,一切希望都破滅了,僅僅剩下聊以遮體的衣物。你對這一對恩愛夫妻發發慈悲吧。看你在這女子心中激起的恐懼,她對你并未給她帶來的痛苦都以德相報。但她那年幼的孩子還不知你已把他、把他的父親、母親投入到何等的危險之中,仍一心照料著他旅途中的忠實伙伴,他給小狗戴上項圈。寬容這無辜者吧。看這位剛和她丈夫從水中脫險的母親,她渾身濕透,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她的孩子。看她是怎樣把他緊緊抱在懷中,怎樣親吻他的。哦,上帝!認識一下你創造出來的海水吧。當你的氣息吹動它時,當你的手掌撫平它時,請你認清它的模樣。認清你聚起而又驅開的陰沉的云堆,它們已經分離,已經消散。太陽的光芒已經重新普灑在海面上。我從緋紅色的天際中預感到安寧。這在天際的地平線,多么遙遠,根本就不與大海鄰接,天空掉到地平線以下,似乎在圍繞地球轉動。請快照亮這天空,請快讓大海恢復平靜。讓這些水手把擱淺的船只重新推入波浪;助他們一臂之力;賦予他們力量。把我的畫留給我。把它留給我吧,就像你用來懲罰虛妄者的笞杖。人們來我家,早已不是為了訪問我,不是為了聽我說話,而是為了欣賞韋爾內。畫家羞辱了哲學家。
噢,我的朋友,我擁有的美麗的韋爾內!主題是一場并未致災的暴風雨之末。海浪尚在涌起。天空布滿烏云,水手在擱淺的船上忙碌,居民從附近的山崗上跑來。這位藝術家多么富有才智!他只需要幾個基本圖形就可使一切情景符合他要選擇的那一瞬間。整個場面多么真實!一切都畫得那么輕松、那么流暢、那么富有氣魄!我愿保留著他這一友誼的結晶。我愿我的女婿能將它傳給他的孩子們,他的孩子們傳給他們的孩子們,他們再傳給自己的孩子們。
你們是否也看到這幅完美的畫,一切是多么和諧,效果是多么連貫;一切顯得都是神來之筆,不露半點斧痕鑿跡,毫無矯揉造作之感。右邊的山崗多么煙霧彌漫,這些巖石疊放的構造多么美麗,這棵大樹多么秀麗,這座山嶺、這層階地照得多么亮堂,光線漸漸變得多么微弱,這些圖形安排得多么真實、活潑、自然、生動,它們多么引人感興趣,它們畫得多么有力,描得多么純真,在背景之中顯得多么突出;這空間多么廣闊,這水波多么真實,這烏云、這天空、這地平線!這里,背景被剝奪了光線,而前部卻十分明亮,完全同一般繪畫技術相反。你們來看我的韋爾內吧,只是不要將它奪走。
隨著時間的逝去,債務償清了,內疚平息了,我將享受純真的樂趣。請別擔心我會有積攢漂亮物的怪癖。我以前有的朋友,現在還有,數量自然不會增加。我有拉漪絲[47],但是拉漪絲沒有我。在她的懷抱中是幸福的,我已準備將她讓給我所愛的人,她會使他比我更幸福。我可以悄悄告訴你們我的一個秘密,這個拉漪絲,賣給別人是如此昂貴,卻沒讓我破費一個子兒。
(余中先 譯)
狄德羅文鈔
人們無窮無盡地痛斥情感:人們把人的一切痛苦都歸罪于情感,而忘記了情感也是他的一切快樂的源泉。因此,情感就其本身性質說,是一種既不能說得太好也不能說得太壞的因素。但使我感到不平的是人們總是從壞的方面來看情感。如果有人說了一句話對理性.的敵人有利,人們就以為傷害了理性了;可是只有情感,而且只有大的情感,才能使靈魂達到偉大的成就。如果沒有情感,則無論道德文章就都不足觀了,美術就回到幼稚狀態,道德也就式微了。
情感淡泊使人平庸。如果當問題在于保衛祖國的時候,我去抵抗敵人,我就只是一個通常的公民。如果一位朋友的死亡使我眼看著自己的死亡,我的友誼就只是一種瞻前顧后的友誼。生命對我如果比情婦更寶貴,我就只是一個和別人一樣的情人。
情感衰退使杰出的人失色。一勉強就消滅了自然的偉大和力量。你看這棵樹;多靠它的枝葉茂密,你才得到它的清涼寬廣的濃蔭:你可以一直享受到冬天來到,凋盡它的綠葉。當迷信完成了使氣質衰老的工作時,詩歌、繪畫、音樂中就再沒有出色之處了。
會有人對我說,那么有強烈的情感倒是一種幸福了。是的,如果一切情感都和諧一致,當然是這樣的。要在它們之間建立起一種允當的和諧,而又不要顧慮凌亂。如果希望為恐懼所制約,好體面為愛生命所制約,貪圖快樂為關心健康所制約,你就既看不到放蕩的人,也看不到冒失鬼,也看不到懦夫了。
有意摧殘情感,是絕頂的蠢事。一個像瘋子一樣折磨自己的虔信者,打算什么也不想望,什么也不愛,什么也不感受,如果真做到這樣的話,結果將變成一個真正的怪物完事,這才是好打算!
人家都知道一個小孩到什么年齡應該學寫字,學唱歌,學跳舞,學拉丁文,學幾何。獨獨在宗教這件事情上就絲毫不管他力所能及的程度了;他剛一有點懂事,人家就問他:什么是上帝?就在同一時刻,從同一張嘴里,他學到有小鬼,有精靈,有“狼妖巫”,還有一個上帝。人家以這樣一種方式再三叮囑他一條最重要的真理,這種方式就使他有一天可以在他理性的裁判所前面貶抑這條真理。實在,如果到了二十歲,他發現上帝的存在在他頭腦里是和一大堆可笑的偏見混在一起,因此就來否認它,并且也像我們的審判官處理一個偶然和一群惡棍攪在一起的好人一樣來處理它,這又有什么令人奇怪的呢?
人們對我們談上帝談得太早;另一缺點是人們又不夠堅持上帝的在場。人們已把上帝從他們之中驅逐出去了;他們把他禁閉在一個圣殿中;寺院的圍墻擋住了他的視線;在這外面他就不存在了。你們是多么傻啊!把這些拘束你們的觀念的藩籬摧毀;把上帝擴大;看到他到處都在,或者就說他根本不存在。如果有一個小孩要我來教育的話,我就要使上帝成為他一個如此實在的伴侶,使他覺得成為一個無神論者比起和上帝分開也許更不值得。我將不引一個他有時認為比他更壞的旁人做榜樣,而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上帝聽著你,而你說謊。年輕人是喜歡能感覺到的東西的。因此我將在他周圍加許多表示上帝在場的記號。例如,假若在我家里要有一個聚會,我就要為上帝指定一個座位,而我將使我的學生習慣于說:我們是四個,上帝,我的朋友,我的師傅和我。
懷疑論是不適合于一切人的。它得有一個前提,就是一種深刻的并且不計利害的考查:那種因為不知道可信的理由所以懷疑的人,只是一個無知的人。真正的懷疑論者是思考并且權衡過這些理由的。但權衡推理并不是一件小事。我們有誰確切地知道這種推理的價值呢?對于同一真理,拿出一百條證明來,任何一條都不會沒有贊同的人的。每一個心靈都有它的望遠鏡。在你眼里根本不存在的一個反駁,在我眼里卻如一個巨像屹立著:一個理由在你覺得輕如鴻毛,在我卻重如泰山。如果我們對于本身固有的價值看法是如此分歧,我們又將如何對相對的分量取得一致呢?請告訴我,究竟需要多少道德上的證明才能與一個形而上學的結論相平衡呢?究竟是我的這副眼鏡不準還是你的不準呢?那么,既然權衡理由是這樣困難,既然沒有一個問題不是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并且幾乎總是同等的分量,為什么我們要決斷得這樣快呢?我們這種如此斷然的口氣是從哪里來的呢?那種獨斷的自滿,總是事與愿違,這種情形我們不是碰到過千百次嗎?“試筆”的作者[48]曾說(第三卷,第十一章):“當人家對我把那些似乎是真的東西確定為必然無誤時,就使我對那些東西覺得討厭:我喜歡這些使我們的命題的冒險性減弱或緩和的字眼,如偶然、任何、某種、據說、我想以及諸如此類的字;而且如果我去教育兒童的話,我將讓他們口中常帶著這種探詢的而不是決斷的答話的口氣,如:這怎么說?我不懂,可能是,真的嗎?之類,使他們毋寧到六十歲也保持著學徒的樣子,而不是像他們現在那樣,才十歲就儼然像老博士了。”
無知和好奇是兩個很軟的枕頭;但要覺得它們確是這樣軟,必須有生得和蒙田一樣好的頭[49]。有沸騰的心靈和熱烈的想像的人們,是和懷疑論者的遲鈍不相容的。他們寧愿匆忙地作一選擇而不愿不作任何選擇;寧愿陷于錯誤也不愿過不確定的生活:或者因為不相信自己的胳膊,或者因為怕那水深,總之人家看到他們永遠掛在那樹枝上,他們完全感覺到那樹枝是很軟的,而他們寧愿掛在那里,不愿投身在激流中。他們肯定一切,雖然他們絲毫也沒有留心地考查過;他們對什么也不懷疑,因為他們既無這種耐心,也無這種勇氣。受著那決定他們的微光的支配,如果湊巧他們也碰到真理,這并不是由于摸索,而是突然的,并且好象是由于天啟。他們就是在獨斷主義者中間所謂信徒中的自稱得天啟的幻想者。我曾經見過這不安定的一類中的一些個人,他們就不能設想人如何能把心靈的平安和猶豫不決結合起來。“不知道自己是誰,自己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和為什么來了,竟是幸福的生活的方法!”懷疑論者冷冷地回答道,我自認不知道這一切,而并不更不幸些,如果當我問到我的境況時,我發現我的理性啞口無言,這絲毫不是我的過錯。整個一生我將不知道那我不可能知道的,而并沒有什么憂愁。對于那些我可能給自己的知識,并且我既然被剝奪了這種知識,它們對我大概也不是十分必要的,我為什么要因為沒有它們而覺得遺憾呢?我們這時代第一流的天才之一[50]曾說過:這樣我將也一樣喜歡為沒有四雙眼睛、四雙腳和兩雙翅膀而認真發愁了。
人家應該要求我追求真理,但不能要求我一定找到真理。一個詭辯就不能比一個可靠的證明更深地打動我嗎?我被迫同意把假的當作真的,而把真的當作假的來加以拋棄;但是,如果我是無辜地弄錯了,我又怕什么呢?人并沒有因為在這個世界中曾有智能而在另一世界中得到報償;那么就會因為在這個世界中缺乏智能而在另一世界中受到懲罰嗎?因為一個人不善推理就罰他,這是忘記了他是一個傻子而把他當作一個壞人一樣來處理了。
什么是懷疑論者?這就是一個哲學家,他曾懷疑過他所相信的一切東西,而相信他的理性和感覺的合法應用給他指明為真的東西。你還要什么更確切些的定義嗎?使庇羅派人認真起來,你就會看到懷疑論者了。
凡是從來沒有被當作問題的,都是絲毫沒有經過證明的。凡是未經毫無成見地考查過的,就是從來未經很好地考查過的。因此,懷疑論是走向真理的第一步。它應該是一般的,因為它是真理的試金石。如果哲學家為了確定上帝的存在,是從懷疑其存在開始,那么還有什么命題能逃脫這種證明呢?
不信有時是傻子的毛病,而輕信則是聰明人的缺點。聰明人對廣闊的可能看得很遠;傻子則幾乎只把實際存在的東西看作可能的。也許就是這一點使得一個很怯懦而另一個很冒失。
(陳修齊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