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六記
- (清)沈復著 彭劍斌譯注
- 16188字
- 2021-05-18 16:00:20
總序
我們一起來讀這些書
——李冬君
歷史學博士,獨立歷史學者,人稱文化江山一女史
疫情期間,悶在家里寫作讀書。
有任務,要為一套“生活美學”叢書寫總序。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計,索性放松,補看原來不曾細細品讀的“閑書”,其實是在補習我們常說的“文明斷層”中丟失的那些生活智慧與生活細節。
這是一套“生活美學”叢書,它呈現的是古人的生活姿態,是唐人、宋人、明人以及清初士人的審美趣味,與我們當下的生活懸隔幾百年,甚或千年,那又怎么樣?
距離產生美!拉開距離,方有所悟。古人對美的細膩體貼,比比皆是安頓生活的智慧。耗費了幾個輪回的光陰,我們才敢肯定自己的真正需求,重啟對生活的審美勇氣。
“美”,這頂人類最高的榮譽桂冠,它屬于過去,也屬于我們,更屬于未來。唯美永恒。
美是一種約束力,它提示我們生活的邊界在于勿過度。而當下高科技正以摧枯拉朽的激情,不斷刷新我們的分寸感。不得不承認,它在提升我們生活品質的同時,也將我們的心智羈絆于它飛速運轉的傳送帶上,節奏如離弦之矢。
科技能解決人類的一切問題嗎?顯然不能。對于人類心靈的需求,科技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而令人焦慮的終極問題,常常就是一杯茶的生活狀態。因為這種“飛矢不動”的懸停狀態,對人的生命以及心靈有一種美的慰藉。
好在科技的深淵還沒有徹底吞噬人性對趣味的渴望,我們還有能力遲疑,有能力稍停一下花團錦簇的腳步,慢下來,坐下來,在溪邊,在太陽下,一起讀一讀這十七本書,給“懸?!币粋€落地的方案。
也許這十七本書并不完滿。但,它提供了一種美的參照,給我們一些美的啟示,支持我們給時代浪潮加一筆“不進步”“不趨時”的保守主義風景。
中國歷史上,任何時代都有唯美的生活樣式,由那些有趣味的文人在生活中慢慢提煉。他們為衣食住行制定雅儀,用琴棋書畫詩酒茶配給生命的趣味,以供我們參考打樣自己的生活,復蘇我們沉寂的熱情,在審美的觀照下,來一場生活上的“文藝復興”。
與他們相遇是我們的福緣。
一——生命的清供
“清供”,各見其主人的品位,擺在居室、書房,清雅一隅。香花蔬果氤氳奇石墨硯,點染方寸之間,供的是日常的心境。踱步止步,如翻看冊頁,錦色琳瑯,侍弄的是一份生活的趣味。
茶酒皆醉心
素心向隅是一扇窗,它推開我們的生命之幽,給出一點審美的縫隙,插花品茶、飯蔬飲酒、園冶修葺等,就會在文人筆下漲潮,浩瀚為生命里的“清供”,諸如從《茶經》到《隨園食單》等等,不過是一波潮汐,但閱讀它們,會紓解心靈之淤。
唐人陸羽為茶抒寫了一首情詩,就像唐人寫格律詩那樣,推敲一生。其深情與專一,治愈了全世界的焦渴。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經》開篇就這樣悅人耳目。有形有聲,將你帶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佳境,靜聽鄂君子晳收到的愛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開門見樹,讀者心甘情愿,為“嘉木”添枝加葉。
可陸羽又說,嘉木兮生亂石,讓人心疼。嫩綠綠的雀芽,卻蓬勃于亂石寒壤之間,不挑不揀,不執不念。也許就是這一副簡淡的品性,感悟了一位孤苦的僧人,卷起千年的舌尖,銜著萬古的思念,為它擇水選炭、立規制儀,不厭繁文,遣詞細剪,只為一枚清嫩的靈魂,提取一絲亙古的甜,與飲者靈犀一點。
宋代有“喊山”習俗。春來了,草木還在憨睡,萬物復蘇之際,只待春雷驚蟄,第一醒來的是茶芽。茶農們會提前擺齊鑼鼓,潤好喉嚨,模仿春雷,準備與自然一齊造化。鑼鼓接雷,喧天動地,喊聲蕩山,此起彼伏,“我家茶,快發芽!我的茶,快發芽……”一聲聲,一槌槌,震碎了霧花,清涼涼地灑落在被吵醒的芽頭上。這種擂鼓催春的場景,恐怕是最感人的天人合一了。
生命呼喚生命,生命喚醒生命,人與自然扺掌共生,那茶便是生命的“清供”了,是陸羽追求的茶境。
茶傳到日本,有千利休寂茶之“清供”,傳到英國,有英式下午茶之“清供”。在歐洲大陸與美洲大陸之間,只是一杯茶的距離,美國人贏得了獨立戰爭。不管以戰火的方式,還是取經的方式,總之,喝茶喝通了世界。
熙寧、元豐年間的黨爭,沒有贏家。竇蘋深感窒息,便開始寫中國第一本《酒譜》。也許他讀過《茶經》,《酒譜》的目次很像《茶經》。隨后,朱肱歸隱西湖去了,在湖邊著述《酒經》。
大隱隱于酒,魏晉人最擅長。酒在魏晉,是美的藥引,發酵人生和人性。人生在微醉中盡興,人性在盡興時圓潤豐滿??次簳x人的姿態,線條微醉,人有一種酒格之美。
士林酒格,要看竹林七賢。竹林七賢要看嵇康與阮籍。
阮籍醉眼看江山,越看越難受。司馬家陰謀橫流,他突然一吼:“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然后倒頭醉睡,竟然睡了六十天,這樣的功夫,在今天,也算世界紀錄。睡時長短,要看醉之深淺,而醉之深淺,則基于城府之深淺。醉眼風云看透,醒來如同死而復生,隔世一般,世事紛紜,都被他醉了,以示他與司馬家的不合作。嵇康則偏要像酒神那樣酣暢,絕不委屈自己的酒格,劈面強權。正如山濤說:“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說他醉了也巍峨,有關酒格絕不妥協,寧愿死在美的形式中,是中國式酒神的風采。
還有一種田園風酒格,非陶翁莫屬。晚明畫家陳洪綬,作《歸去來圖》,寫陶淵明高逸生活中的十一個情節,規勸老友周亮工大可不必折腰清朝,不如學陶翁掛印歸去。歸到哪里去?當然是將自己安放在田園里。陶翁要“貰酒”喝,陳老蓮便為他題款:“有錢不守,吾媚吾口”。寫詩寫到拈花微笑的詩句,喝酒喝到這個份兒上,皆高妙無以復加矣。為了“吾媚吾口”,陶翁還親自“漉酒”,以衣襟為濾布。運筆至此,老蓮又拈出一句,“衣冠我累,曲蘗我醉”,如此淡定平常,皆酒中真人。與叔夜之“玉碎”之酒格,各美其美。一則高高山頂立,一則深深海底行。酒過江山之后,田園輕風掠過,據亂世的出處,悲喜皆因酒的風格不同。而太平之世,混跡于市井,多半屈于淺斟低唱。那不是酒格,權稱一味酒款吧。
聞琴聽留白
中國人生活中有七大風雅之事,琴為第一。
為什么琴第一?因為曲高和寡,因為天籟并非觸手可得。琴,是君子人格的標配?!扒摺迸c“天籟”,并非對天才琴技的贊美,而是對琴者內在修為的綜合考量。尼采說:“在眼淚與音樂之間我無法加以區分?!边@句話深邃直滲心幽,應該奉為對“曲高”和“天籟”的最好解惑。音樂是寫在靈魂上的密碼,應人的崇高之約而來,調理人性的不適。
我們常在古畫上看,古君子身背瑤琴,游歷名山大川,修煉的正是在俗世即將墜毀的崇高感。高山流水間,他們十指撫琴,彈的是心弦。煙巒夕陽下,遺世獨立的偉大孤獨,難以名狀。倘若于月夜水榭,香焚琴挑,則琴聲或幽幽咽咽,或嘈嘈切切,即便穿林打葉,也還是一種有限的形式美。可古人深知,聽琴非止于聽音,更要聽“無”。于是,琴聲每每戛然懸空,無聲無音,屏息之間,最吊人情緒。當內心開始充盈一個至廣大的朦朧狀態時,再起的琴聲,無論多么驚艷,似乎都是為那一瞬間的“無”憑吊緬懷。這種琴弦之“無”,如書法之飛白,潑墨之留白,姑且稱之琴弦之“留白”吧。
聽琴聽“無”,這一渺然細節在音樂中的專業趣旨非我能論,但聞琴聽留白歷來為我所鐘?!傲舭住钡乃查g凈化,休止塵世的雜念,卻是額外賜予精神的有氧運動?!盁o”是“有”的虛擬,用以解釋琴之“留白”,對此我們并不陌生,它源自莊禪的審美格調。陶淵明彈無弦琴,應該是一個大大的留白,是他獻給前輩莊子和他自己人生的一個“清供”。
琴史上,似乎魏晉人最擅長彈琴復長嘯。嵇康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一曲《廣陵散》為之絕唱。他選擇了死,是為了讓正義之美活下去。如今不管《廣陵散》是不是當年嵇康的“安魂曲”,它已然流傳為悅耳的紀念碑,永恒為他的生命清供。
在士君子,瑤琴是很個人主義的音樂。即便交友,那也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一個人在樹下彈琴,一個人在巨石上聽,飛瀑流過巨石,經過樹下,這種高冷之美,太過華麗。
孔子弦詩三百篇,將華麗稀釋,普羅為溫柔敦厚的大眾教化,矯正勤勞的怨聲。《詩經》配樂吟誦,音樂紓解了詩的憂傷。人民“哀而無怨”“宜其家室”,在琴瑟和鳴中,終于把日子過成了教科書。其實,北宋朱長文著《琴史》的初衷,就是想用琴音教化人的心靈。只不過,藝術的真諦一旦在人的內心蘇醒,那顆不羈的靈魂便無論如何都會找到自己的節拍。
書法是精神上的芭蕾舞
唐代不僅盛產詩歌,還盛產書法家。除了我們耳熟能詳的初唐四杰、中唐“顏柳”之外,還有一位讓米芾都驚艷的孫過庭。米芾嘆其書法直追“二王”。孫過庭還著《書譜》一書,品評先賢書法。
米芾擅長書法,偏寫出個《畫史》來,品評畫家。他的畫評,機鋒燒腦,是畫史上繞不開的藝評重鎮。
書法是線的藝術,唐以前書畫皆在線條上追逐光昌流麗,以吳道子所創“吳家樣”為集大成者。到宋代,士人那顆自由的藝術之心,無法忍受千家一條的格式化線條,便開始越過唐代,直奔東晉“二王”了。從那位后主李煜開始,在線條上遲滯,在筆鋒上苦澀。人生的藝術,因自由意志受阻而偏向于不流暢的悲劇表達,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與自我對話的行動藝術,它不反映社會現實,而是在精神上自我訓練,培養審美能力。
米芾與李煜一樣,書法直追晉風,卻不想在“二王”腳下盤泥,他不想對著“二王”學“鵝”步,所以總念叨“老厭奴書不換鵝”。有人批評孫過庭習“二王”“千字一律,如風偃草”,卻不知孫過庭偏執著于以假亂真的功夫。他可以在任何不同的場合,寫出一模一樣的同一個王羲之寫過的“字”,不要說人的情緒以及運筆時的氣息會不同,除非忘我,想必孫過庭練的就是這種忘我的功夫。
米芾可不能“忘我”,“我”是藝術的主體。他曾給友人寫詩一卷,發表“獨立宣言”:“芾自會道言語,不襲古人?!彼八⒆帧蔽迨嗄辏潘闪丝跉?,見有人說他書畫,不知師法何處,才終于釋然。
北宋理學發達,似乎對米芾影響不大,未見他與同時代的理學家有什么往來,天理難以羈縻他沉浸于活潑潑的生命力的喜悅中,他秉持的獨立品格暗含著否定基因,他就是一個否定者,而且是一個否定的狂者。以否定式的幽默,游戲水墨。他不是為了肯定而來的,而是為了否定,為了否定之否定。
據說米芾“偉岸不羈,口無俗語”,任性獨嘯,渾然一個“人欲”,高蹈于世。一個人看到了自我,他該多么快活!
難怪項穆在《書法雅言》中對蘇、米疾言厲色,項穆是理學之徒,宋明理學的核心思想是“無我”。雖然歷史已經是萬歷朝了,而且本朝亦不乏與米芾息息相通的性靈文人,在米芾和項穆之間,還有倡導“唐宋詩”的歸有光、因贊美“人欲”而驚世駭俗的李贄,以及獨抒性靈的“公安三袁”等,項穆不會不知。人的精神進化,是多么參差不齊,連時間都會臉紅,不要說五百年前米芾那顆自由的性靈,就是同朝為人,分野亦明。
毫無疑問,項穆認為書法應該是一門“載道”的藝術,正如理學主張“文以載道”,“道”是“正人心”,是《書法雅言》的初衷,是項穆的學術抱負,他將書法藝術提升到理學意識形態的高度。書法被天理糾纏,還有審美的可能嗎?如果天理否定人性和人欲,那就無法審美,因為那條優美的中國線的藝術,屬于流暢的人性,不屬于概念,它不為任何概念做廣告貼士。
項穆是明代收藏大家項元汴之子,過手過眼的藝術珍品想必不少,如此出身非一般人能比。不過,米芾也不是一般人,書法、藝評、繪畫、詩歌等,不僅是項穆的老老前輩。僅就收藏,“寶晉齋”藏有王羲之《王略帖》、謝安《八月五日帖》、王獻之《十二月帖》三帖,便足以傲視古今藏界之群雄,不知深淺的項穆!
看項穆對蘇、米指手畫腳,才說了這么多米芾。蘇軾是米芾的良師益友,也是今人熟悉并敬重的生活美學宗師。從此進入《書法雅言》,亦不失為一種逆向的審美路徑。它會提示我們,無論何時何地,書法關于線的藝術都是我們生命的韻律。
案頭上的書寫風雅
蘇易簡是北宋初年的大才子,他考狀元的學霸試卷,讓宋太宗擊掌再三,欽點為甲科第一。才子多半是性情中人,蘇易簡也不例外,除了為官正直外,他還有兩大癡好。第一,癡酒如命,第二,文章卓世。但他不寫理學家們的高頭講章,也不好擺大學問家的架勢。《文房四譜》是他興之所至,情之所起,一本書法工具入門書便寫成了?!俺幾V”“墨譜”“筆譜”“紙譜”,在他的審美觀照和修辭整飭后,成為書房長物,并為學者所不可須臾之缺的案頭風雅。
其中,“紙譜”卷,每每會誘發人對紙的惜物之心與對風雅的贊嘆:“荊州白箋紙,歲月積久,首尾零落,或間缺爛,前人糊榻,不能悉相連補。”看來宋以前,作為四大發明的造紙工藝還是比較粗糙的。
紙貴如晉時,陶淵明的曾祖陶侃獻給晉帝箋紙三千張;王羲之任會稽內史時,有一次謝安向他乞箋紙,王羲之將庫中九萬張箋紙都送給了謝安。西晉的陶家,東晉的王、謝兩家,恐怕將東西兩晉的上好箋紙一網打盡了。即便到了宋代,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普及,私刻印書是一道時尚風景,米芾拳拳紙情,亦非紙不畫,可見箋紙之金貴依然時尚。
有評價說《文房四譜》文辭藻麗,沒辦法,那不過是才子必備的小技。這種知識入門的文字,唯文采,才能盡顯“文房四寶”的雅致。作為書房里的清供,給《書法雅言》“陪讀”,真是項穆的好運。
家有長物的啟示
形而上地看,一部《長物志》談的都是“物”,饑不可食,寒不可衣,皆身外多余之物。但還有“長”,“長物”之長,是指附著于物體上的精神質量,是對物體的審美限定。所謂“家有長物”,并非所有的凡物皆可登堂入室,而是要嚴格篩選。文震亨給出了十二項,將“入品”的“長物”,設置于廳堂、書房、起居室、臥房,甚至室外的曲廊水榭間,每一項都是中國文人的心靈抱枕,皆可安頓一顆居家之心,可作心靈清供。在潤物細無聲的生活經驗中,生成惜物敬重的習慣?!伴L物”還有另一層可愛,那就是它可以普及為美育之津梁、風化社會的道場。
就像無法收藏生命一樣,我們也無法收藏時間。幸虧我們有了“長物”意識,忠誠于時間之善,將生命的創造收藏起來。
文震亨是文徵明的曾孫,寫《長物志》,信手拈來,得益于他家藏豐厚,有近水樓臺的優越。寒士李漁在《閑情偶寄》里,對諸般“長物”也如數家珍,就連“性靈派”的創始人之一袁宏道,都要放放手里的“宏道”大學問,去寫一部《瓶史》,談談他對插花藝術的主張。一句“斗清不斗奢”,就知他是插花行里的雅人。插花是小樂之樂,卻是順手之樂,方便怡情之樂。人不可能每日都傾力高山流水之大樂,所以,袁宏道給自己的書齋題名為“瓶花齋”,而不是“性靈齋”,抑或“華嚴齋”之類,在瓶花齋里小樂即可。陳眉公稱他為“瓶隱”,可見“性靈派”對“長物”的執著。
一年皆是好景致
寫《瓶花譜》的張謙德,說起他的另一個名字“張丑”,想必繪畫鑒賞界皆知其雷聲隆隆,所著《清河書畫舫》,在繪畫藝術史上是一座界碑。除了書畫,他還喜歡生活中的各種“長物”,在《瓶花譜》里裝點配飾。他還很認真地寫了一部《茶經》,以彌補他認為的茶界遺憾;袁宏道也很認真地寫了一部《觴政》,意圖補償酒文化的缺憾。
高濂是一位生活美學的雜家,或者說是藝術界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在北京鴻臚寺工作了一陣子,因外交禮賓司的應酬索然無味,便辭職回杭州隱居去了。就在西湖,他每日烹茶煮字,寫了不少好文。也許有人不知高濂,但只要請出他的拿手好戲《玉簪記》,你還來不及拍腦門,就再一次乖乖進入劇情。盡管這出愛情喜劇已經唱了七八百年,獲獎無數,我們依然對它有種歷久彌新的陌生驚詫感,就像今日追劇《牡丹亭》。
明代萬歷年間文藝氣象風調雨順,孕育了一大批文藝復興式的文藝巨人。僅戲劇舞臺上,就有魏良輔、湯顯祖、高濂、沈璟、徐渭、張岱、李漁等錦繡人物,他們比肩噴薄,啟蒙了那個時代,萬象生焉。他們與莎翁生逢同代,風月同天。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紀啊?為什么山川異域卻都流行戲劇?因為那是一個人類精神發展同步的時代,性靈是那個時代的主題象征,人們為之狂歡的人性指標或人文數據,已經給出了文藝復興的節奏。只可惜漢文化在它達到了最高峰之際,突然被北來的馬蹄硬給帶出一個拐點。
與今天追劇娛樂至死不同,那個世紀的戲劇擔待了一代人斷崖式的精神跳水,這里清溪歡暢,就在這里嬉戲,先知先覺的大師們為時代洗澡。他們在戲劇里大膽抒發“人欲”對自由審美的追求,將被“天理”桎梏于深淵的男女愛情打撈出來,直接曬于太陽之下。陳妙常與潘必正的自由戀愛,刷亮多少雙愛情的眉眼,拋出愛情的拋物線,打散了“理學”因過度對稱而僵化的幾何線條。人情的世界,性靈是不對稱的,或傾而不倒,或危而不慌,孤獨的、個性的、歡暢的、寂寞的、敢愛敢恨的、無拘無束的。
跌宕起伏之后,《瓶花三說》,有種偷著樂的閑逸之美,它們是生活中的小景小情,但不能沒有,想象一下,在萬物凍僵之時,瓶花直如雪夜燭光,有種復蘇的力量。
在小情小景上,明人比宋人簡約。他們只享受短暫的美好,欣賞鮮花的可愛,在于不留戀、不永恒。他們只寫花瓶里的花,在書房與花之性靈一期一會。
春生、夏長、秋獲、冬藏,四季在每一個華麗轉身之際,都會給人一個陽光燦爛的啟示:一年都是好景致。但,春夏揖別,秋去冬來,四季在時間的秩序里卻無緣聚首,花落花開,瞬息無常,怎么辦?被美寵上了天的宋人有想象力,他們創造了“一年景”。陸游在《老學庵筆記》里有一段描述,他說,京師婦女喜愛四季花樣同框,從首飾、衣裳到鞋襪“皆備四時”。從頭到腳穿戴四季花樣,把每一天都過成了四季,誰說壽世無長物呢?他們用審美延長了生命的質量。
人間有味是清歡
如果說宋人養生很文藝,到了明人養生,便開始“知行合一”了。當人性的內在被發掘出人欲之靈時,承載性靈的肉體得到了尊重和重視,尊體養生的生活意識便帶來了生活方式的美學提升。高濂還總結了一套美學養生法,并為此著書立說,書名《遵生八箋》。其中“四時調攝箋”,恐怕是養生哲學中最接地氣的一段。春天去蘇堤看雨,看桃花零落;端午日喝菖蒲酒,將生長在小溪里的菖蒲打成粉,或切成段,泡酒喝,端起酒杯,詩意便會津津舌尖上,“菖華泛酒堯樽綠”,一杯美妙入喉,如樹下飲長夏,比用“天理”調理“人欲”更令人安慰。五臟六腑遵循四季的安排,順時調攝,信仰月令,在二十四節氣的芬芳舒緩中,為養生立憲。擺脫禁欲的道學權威,一切自然的欲望都被允許,才是最愉快的養生療法。養生尊體,養成君子玉樹臨風,才是天理。
回歸自然,是中國文化的宿命,中國人幾乎一邊倒地寵愛自然。首先以自然為師,在向自然學習的過程中獲得生活的經驗。其次,以自然為主要審美對象,借自然之物言志抒情,從自然中獲得無限的審美快樂。
公元十世紀,荊浩從體制內出走,走進太行山。從他走出體制的那一刻起,他便不再僅僅是“意義動物”的人,而是面對完全沒有意義壓力的大自然、自己給自己定義的獨立個體,就像梭羅在《瓦爾登湖》里給自己的定義一樣,我是我自己的國王。
過去的意義不復存在,那就創造出新的意義。于是,他開始創作水墨山水畫,以一個孤獨的個體獨自面對自我與自然,他獲得了一切都要原創的創世體驗。
計成,生活于明朝萬歷年間。他先是一位山水畫家,師法荊浩,在《園冶》自序里,他反復念叨,想脫離體制,獲得一個自由自在之身,然后為自己和父母設計一座園林終老。
從繪畫到園林,計成從平面山水走向立體山水。當然,他設計了不少有名的山水園林化的藝術空間。
浮世名利是韁索,為人情所常厭;煙霞仙圣,則為人情所常愿卻又不能常見。怎么辦?于是有了山水畫,人們便可“不下堂筵,坐窮泉壑”了。這句話出自北宋皇家畫院院長郭熙的《林泉高致》。
這是宋人的時尚,到了明代,大凡有林泉之志的君子們,不僅要居“堂筵”可望可賞山水,還要可游可居。要與真山水同在,還要徜徉其間。明中葉以后,文人們開始流行造園,他們把大山飛瀑請回家,不用遠足,移步庭院,便可坐窮泉壑了。在自家園子里,直接面對大自然的微縮詢以個體存在的意義,在園林里重構個體生存的方式。
一幅好的山水畫,應該使人在審美中分享“可居可賞可臥可游”的同時,還要有一種在山水里安身立命的歸宿感,還要有一種救贖的力量。計成把荊浩這種山水精神移植到園林中,用寫性靈小品的筆法,精雕細磨江南宅院,在世俗中營造一座自然美的生活空間體系。
“全景山水”,是指畫中有山有水有草木鮮花,也有山居人家,是在宣紙上虛擬的一個理想的精神家園。計成想做的,就是把“全景山水”從廳堂的墻壁上落地在花園中,把精神家園從虛擬變為現實。他在園林中向世人宣喻,除了王朝的江山,士人還有文化的江山可去,王朝的江山靠不住,還可打造一小片純凈的文化的江山。
經世致用,是中國學問的正根,用在帝王家。可袁枚偏不,在對王朝舉行了淡淡的默哀之后,他便辭官歸隱,住進江寧織造府,這里后來被認為曾是《紅樓夢》大觀園的故址。那年他三十三歲,冥冥之中幸運降臨,這塊精華之地不知給了他多少靈感。
那時,他或許還不知有《紅樓夢》,可遠近皆知他是堅定的“性靈說”詩歌流派的掌舵人。他在任江寧知縣時,購買了小倉山廢園,修整后改名“隨園”。也許真有隨緣的頓悟,他把自己從體制內自我放逐了,皈依美味,過一種舌尖上的真實生活,做夢也要做一場性靈的故園清夢,或許還能夢見賈府盛宴。
文豪寫吃,歷來有趣。文心不雕龍,只雕琢味蕾上的性靈。袁枚捍衛美味的姿態,表現出超常的使命感和整合能力。《隨園食單》不載道,不禁欲,若舌尖上的思念,能得之于美味的靈啟,那將是人生最圓滿的樂事。就像他說的“筆性要靈”一樣,“食單”里的每一道美味,都與他的筆底靈魂押韻。
中國的飯桌對自然界是全方位開放的,大凡自然賜予的物質,都可以在飯桌上爭艷。在食不厭精和膾不厭細的祖訓下,吃食除了果腹外,還有養生的關照,以及必須滿足的兩個生理層面的訴求:味覺的豐滿和視覺的盛宴,在審美中喂飽精神,這是袁枚美食的“清供”,也是中國士人飲食文化的精髓。
中國人的餐桌,是民本主義的開端。要看民的臉,除表情之外,還要看民是面黃肌瘦,還是豐懿紅潤?!懊褚允碁樘臁保钦蔚哪繕恕蛩磿r期,吃已開始具有了禾熟香味的民生觀照,以一種農耕習俗為主調?!吧郊仪骞┱?,鄉居粗茶淡飯之謂也。”據林洪自稱,他是那位梅妻鶴子林和靖的七世孫。也許得益于林和靖清素淡雅的遺傳基因,他的食物“清供”,基本以家蔬、野菜、花果等素食為主,是上天賜給田園的原配食料,風物清素,餐桌淡雅,加上林洪給菜蔬配上詩意之名,諸如“碧溪羹”“披霞供”等,真是南宋人有南宋人的食性風雅。
二——儒歌到晚明的走板
從《菜根譚》《圍爐夜話》到《幽夢影》《小窗幽記》,一本本翻過來,不禁啞然。在這幾位儒生的精神世界里,“荒腔走板”就是檢驗時代的真理標準。
儒學走了兩千多年,它是怎么熬過來的?又如何幸存下來?問號就像穿幫鏡頭,透過他們的珠璣妙語,我們看到儒學的僵化似乎瀕臨內在的坍塌。因為他們彈奏起人性的和弦,那不甘于被儒學異化涂炭的性靈,經人性之美吻過之后,開出了新思想的花朵,“艾特”給正統的出身,表明新生代的風姿,在四本書里唱起了各自的儒歌,抒發一下竊喜的荒誕不經。無論傳承還是叛逆,或多或少,都已經不合教條化的“名教”板眼。走板的調,走調的腔,被舊時代視為荒腔走板的調性,卻啟蒙了對靈魂的審美,以及對人性的肯定,這種不確定的荒腔,反而因理性之美而不衰。儒學就這樣在一代人又一代人的“走板”中創新,也許這就是它熬到今天的理由吧?想想它余下的世紀也許不多了,未來機器人的大腦想什么?誰知道呢?
審度荒腔的美感,是一種怎樣的閱讀體驗?不妨試試。
說起載道之學,比起《琴史》的高冷,《菜根譚》則款式素樸。但讀起來并不輕松,作者可一點都不客氣,將他腌制的“菜根”格言,和盤托出。滿盤琳瑯清貧或清苦,應對于萬歷年間的人心浮夸以及物欲膨脹。如果信賴《菜根譚》就會身心健康的話,你能皈依清貧嗎?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更有甚者,他拈起道德的繡花針,句句如芒,直指人心。諸如面對“苦中樂得來”,爾能持否?
《圍爐夜話》與《菜根譚》并譽,“并譽”也是兩百年以后的事兒了。作者王永彬是清朝道光年間的鄉賢,教書之余,編寫一些教材。《圍爐夜話》是一部不足萬字的修身教材,猶如儒家勵志的櫥窗,展示修身敬己的老生常談,在科技迅猛不及回眸的歷史瞬間,于個人偶有拾遺,即便一枚人性的靈光一閃,亦不失為一次溫暖的補遺。
《小窗幽記》斷不能與《菜根譚》及《圍爐夜話》合稱為“處世三大奇書”,因為它們的旨趣迥異!陳眉公何許人也?陸紹珩又何許人也?
明末清初,太湖流域,應該是中國士大夫最后的精神據點了。文華絕代的松江府是文人的天堂,陳眉公就隱居在天堂里。
徽商黃汴曾編纂了一本《天下水陸路程》,松江府為樞紐,那里水路通達,商賈逐利而來,畫舫日夜流連。這樣的商業文明,比“宮斗”那種惡劣的政治環境更具魅力,給晚明的名士們一個逃避的去處,他們在此扎堆隱居。
據明末士人王沄編《云間第宅志》記,松江府當時有別業名園二百多家,徐階之水西園,董其昌之醉白池,陳眉公居東佘,陳子龍的別墅也相距不遠。在陳眉公的生日宴上,當柳如是第二次見到陳子龍時,便以為可以“如是”此生了。
眉公名繼儒,二十九歲時,果斷焚燒儒衣冠,絕意仕途,來一次告別“繼儒”的行為藝術。以徹底的荒腔走板,破了理學障礙,在隱居中還原一個人的真實生活,三吳名士爭相效仿并與之結交。
有人說他假隱士,什么是真隱?
像他這種上下與天地同流的人,怎么會在乎往來人的身份?管他是布衣白丁,還是封疆大吏,他在意的只是人。隱居不一定非要躲進山林,或與往日朋友像病菌一樣隔離。今天看來,脫離某種體制,做一位獨立的自由人,就是真隱。既然體制讓人受苦,那就轉個身離開它。歸隱,是中國文化所能給予中國士人奔向自我的唯一途徑了,唯有對審美不妥協的人,才會選擇這一具有終極美的生活方式。當然,眉公到曲阜,還是要拜先哲的。
他書法宗蘇、米,宗的是蘇東坡與米芾的人格美。他為西晉吳郡大名士陸機、陸云建祭拜廟宇,以栽植四方名花祭之,取名“乞花場”,并言“我貧,以此娛二先生”,癡的是高士風流。他的“荒腔”啟蒙了一代年輕人,如張岱、陸紹珩等。
當年,陸紹珩從吳江松陵鎮來拜訪陳眉公,由水路乘船也是很方便的。他輯錄了一本名人名言集,其中有蘇東坡、米芾、唐寅以及陳眉公等人的言論,他們的精神一脈相承,請《狂夫之言》的作者陳眉公作序,可謂錦上添花。
如果說《圍爐夜話》是一部純正的儒歌的話,那么《菜根譚》就是一本走板的儒歌,而《小窗幽記》則是在荒腔走板上長嘯。讀本書陸紹珩的自序,看得出他與眉公心有靈犀。他說:“若能與二三知己抱膝長嘯,欣然忘歸,則是人生一大樂事。”僅看本書十二卷的題目,就知陸紹珩安身立命的趣味,與眉公一樣別有懷抱。
《幽夢影》為張潮一人之論,文辭錦繡,以一當十,與《小窗幽記》中的群賢比讀,亦無愧之。張潮是語言大師,并以一往情深翹楚。
天給了他才氣,他用天眼看世事,事無大小皆文章;神給了他一支筆,所過花草樹木、歷史遺蹤甚至日常瑣碎,便都有了醒人精神的仙氣;父母給了他仁慈之心,他總能以優雅的反諷、濃縮的詩意、溫和的點撥,給予讀者精悍的修辭格調,點亮我們惰于慣常的昏蒙。
有人說,《幽夢影》“那樣的舊,又是那樣的新”,是說常識如故舊,而張潮則能從我們習以為常的故舊中看到新。比如,他看柳,看花,看書,對著四季輪回的舊事物自言自語,卻總能提亮人心被蒙塵遮蔽的幽暗處。
他亦癡,直癡如女媧補天遺下的那塊石頭。他直言不諱:“若無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無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既然他對人生抱有如此的樂觀,我們就不要辜負他的治愈力。
讀他的書也許會因“文過于質”而審美疲勞,可讀書總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兒。而讀“兩幽”則更有一種“璀璨的陰影”之華美。
三——晚明以來士人心靈藝文志
明中葉以后,文壇上流行一種清麗的小品文體,短小精悍,格言款式,說著性靈的話語,句子很甜,像只花叢中的蝴蝶,在生活的花園里吮吸;句子很人性,像個憤世嫉俗的青年,靈魂對肉身的驚異發現,開始放縱一種自我審美的張力;句子很愁苦,像位飽經苦難經驗的老人,回憶當年不知苦滋味的魯莽。而對于這些應接不暇的巨人藝語,再也沒有比小品文更為應景的款式了。
張岱有個陶庵夢
漢文化從周公制禮作樂到明末甲申國變,積攢了兩千六百多年的風華至明朝末年而絕代。張岱的審美生涯,就是在這樣錦如漢賦的終極篇章里徜徉走過的。對漢文化繁復的精致與極致的精美,他那份單純的沉醉,卻表現如饕餮,以他那顆沖破偽道學之后便一發不可收拾的性靈之心,樂此不疲在物欲繽紛的世界里,展示他的名士風流,騷動上流社會追逐名士以及名士手上的長物風流。
可耗盡他傾情大半生的華美,對于大明王朝來說,卻不過是回眸的一抹驚艷。1644年清人入關,大明江山如多米諾骨牌,從北向南最后一塊倒在這枚“性靈紈绔”的腳前,他以歷史之眼觀摩了這場王朝易代的演出。好友蘇松總督祁彪佳在杭州沉池殉明,而另一位好友大明的太子少保、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王鐸,與大明的禮部尚書錢謙益,則在清人兵臨南京城下時,攜手打開城門,親自迎清軍入城。
此情此景,張公子怎么辦?張岱沒有功名,可以不殉國,也不必殉國,那國不過是一家一姓的朱家王朝,而他的江山在文化,文化的江山里的精華就在他的腦子里、身體里,與他的生命共一體,他要將文化的江山保存下來,傳承下去,他還不能死。他在《陶庵夢憶》“自序”中說:“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饑餓之余,惟弄筆墨。”
去冬還輕裘珍饈,今冬卻無錢舉火,這種從巔峰跌入深淵的體驗,如夢中驚醒,提示他作為興亡遺續的使命。祁彪佳殉明前,叮囑張岱不能死,漢人的歷史唯張岱這般錦繡人物才能完成。
跌入深淵反而踏實了,就在深淵里寫作。記得林風眠先生說的:“我像斯芬克斯,坐在沙漠里,每一個時代皆自譽為偉大的時代。可偉大的時代一個接一個過去,我依然沉默?!?/p>
歷史呼嘯而過,王朝是歷史之鞭下的陀螺。
張岱不再恣意放縱,不再叛逆,而是沉浸在深淵里靜默觀看,回憶思索如夢一般的絕代風華。
對癡人不能說破夢,于是,他癡于夢而將醒沉于夢底。王國維與張岱一樣癡,卻又絕望于夢醒,于是,將醒沉于湖底。而張岱在夢底,每憶一美,每一懺悔,每一記之,每一泣之。
這期間,他完成了《石匱書》這部重要的史學著作,以告慰他的老友祁彪佳。當年他想與祁彪佳同殉大明,老友不允,囑他漢人的歷史要漢人來寫,要他活下去,完成《石匱書》。他有這個能力,可以說他甚至比談遷、萬斯同、査繼佐更有資格列為“浙東四大史家”之一。
《陶庵夢憶》留住了文化的根,無論陽春白雪,還是市井玩好等諸般,都在他傷心的俏皮絕句里紛紜呈現,是一部兩千年漢文化的百科全書。
這是一卷張岱手里的“清明上河圖”,從十二世紀到十七世紀,從北宋末宣和年到大明末崇禎年,從開封汴梁走到會稽山陰,襟帶揚淮、金陵、蘇、杭,漢文化走了五百多年的錦繡之路,以其豐贍培養了一批百科全書式的士人精英。
《陶庵夢憶》在前,《紅樓夢》在后,張公子的癡狂啟示了賈寶玉的叛逆,又無可奈何輪回為世俗觀念中的癡癲,最終被逼向出世;而曹雪芹的痛惜與悲憫,則在緬懷張岱那一時代的華彩中萃取并挽留了中國古典風范。一部偉大的作品,必有詩性和人性打底子,表現苦澀的時代之狂。
明代狂人多,“狂”的代表有兩位,一位是思想家李贄,另一位是藝術家徐渭,此二人皆以“狂”名世,亦因“狂”而被世人鏟除。李贄是狂人的先驅,徐渭是張岱的前輩;李贄要我理我窮,我物我格,其狂若高高山頂行;徐渭則要潑墨大寫意,其狂光芒夜半如鬼語。
徐渭去世的第四年,山陰同郡張岱出生。張岱少年時就癡嗜徐渭之狂格,遍訪搜集徐渭詩稿,二十六歲時刊印《徐文長逸稿》。狂人陳眉公是張岱的父輩,也是他的忘年交;狂人陳洪綬是張岱形影不離的至交同伴。
清人入關,國變傳來,陳洪綬正寓居徐渭的青藤書屋,悲痛欲絕,縱酒大哭。張岱在《陶庵夢憶》里說他這位兄弟,國亡不死,不忠不孝,其實那是在痛責自己。去年還同王鐸泛舟杭州水上,談書論畫,轉年就看他開南京城門投降清人,以張岱的癡狂,內心將起怎樣的波瀾?
葬完義士祁彪佳,陳洪綬作陪,張岱在自家府邸,接駕魯王朱以海,并請魯王觀賞自家戲班演出的《賣油郎》,以此絕唱辭別魯王,歸隱山林,表明自己的決絕心跡。幾年后,他的次子欲博取功名,去參加大清順治十一年的省試,寄身于異族籬下為臣。想來他也別有心情,一種煙波各自愁吧。幸虧還有一座文化的江山,“愁”還有個去處,在《陶庵夢憶》里慢慢紓解。
晚明士人心苦,在資本主義萌芽的商品經濟中,他們以放縱尋求自由獨立的人格樣式,以“癡狂”的天真與稚嫩,從太湖流域嘯傲到西湖岸邊,以為找到了新時代的自我定位。
“癡”如一盞燈,可以風雨夜行,做一番獨特的游歷;“狂”如一把火,如一道閃電,如一個霹靂,就如同聞一多詩里說的“爆一聲咱們的中國”。但一切還未及成型,便被野蠻打得七零八落,凋零一片了。
文明倒掛了,落后戰勝了先進。明亡后,在這巨大的歷史時差中,顧炎武似乎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亡明可以,不能亡天下。而天下就是中國文化,讀書人要守住文化的根,做最后的抗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陶庵夢憶》以審美的眼光,一邊掃描文化中國,一邊留下了珍貴的中國文化之遺產。今天,我們讀狂人書,似乎可以觸摸到文明的哀傷。
《陶庵夢憶》是晚明繁華世相的一個立此存照,張岱是悲涼的,他披發歸隱,不與新朝合作,將生命終止于前朝舊夢中,供后人憑吊。
李漁把生存過成詩
明清之際,歷史轟然飆過,塵埃落定之后,新秩序下,人們還得照舊生活。生活與生存不同,生存可以將就,而生活就要講究;生存遵循自然規律,而生活得遵循價值規律。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榮辱得失是價值規律。李漁在《閑情偶寄》里告訴我們“閑情”是生活,生活是生存的偶得,必須料理好生存,生活的感應頻率才會顯現,在生存之閑時必須錦上添花,才是人的生活。
不必忌諱錦上添花,“添花”應該是人生的坐標。
李漁的一生,是一介寒士的奮斗史。
他總是涉險于貧困的邊緣,起伏如沖浪,但無論浪尖還是谷底,無論前浪還是后浪,他始終會坐在浪尖上,抓住瞬間的峰巔,鐘情于生活的審美,沉浸在生活的所有細節與趣味里,頑強地活出品位來。他對生活的摯愛,使他給予《閑情偶寄》的精神基調,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的執著。他寫作,帶戲班子演戲,攜一大家人游歷,品吃、養生、造園子,把一個“芥子園”營造成生存與生活的“兩重天”。事實上,有關生活的品位,他都不妥協。
李漁比張岱小十幾歲,和張岱為同代人,兩人生活時間重疊,但他早于張岱而逝。他們,一個生活在過去的回憶里,一個生活在當下。隱居后,張岱開始寫《陶庵夢憶》,直到一百三十年后,1775年,乾隆四十年,這本書才面世。而李漁五十六歲時,便開始總結他的戲劇理論和生活美學,著手著《閑情偶寄》,1671年刻印全稿,與張岱的《西湖夢尋》同年付梓。看來,李漁沒有讀過《陶庵夢憶》,甚至在寫作《閑情偶寄》時,亦未睹《西湖夢尋》。而張岱則有可能知道或看過《閑情偶寄》?不知兩人是否有過交集,以張岱對戲曲的癡,不會不知道李漁,他在《陶庵夢憶》里說:“余嘗見一出好戲,恨不得法錦包裹,傳之不朽。嘗比之天上一夜好月,與得火候一杯好茶,可供一刻受用?!边@說明他們“性相近”吶,也許他們因生活于不同圈子而“習相遠”。一個是富家紈绔,一個是鄉里村娃,習慣必然霄壤。
李漁萍寄杭州發展時,張岱在紹興快園隱居,還時常泛游西湖。不過,那時張岱已經隱逸,寫作、挑水、蒔田;而李漁正一邊游走于達官貴人的府邸討生活,一邊在市場里尋求安身的方寸,以他有骨有節有性靈的審美原則,才不致沉淪于“唯物”的生存。
李漁身上有市井氣,這是張岱不具備的。李漁是金華蘭溪伊山頭村人,游埠溪從村里流過,舟行數里,就到了游埠鎮碼頭。碼頭,唐初就建了,唐代詩人戴叔倫曾放棹蘭溪,有詩句“蘭溪三日桃花雨”,此后有幾位大詩人都來過。小時候,李漁常從游埠鎮碼頭乘船到衢州看各種戲班子演戲。那時,鎮上百業興旺,碼頭有“三缸”(醬、酒、染)、“五坊”(糖、油、炒、磨、豆腐)、“六行”(米、豬、藥、繭、竹木、運)、“十匠”(鐵、錫、銅、銀……)等,四方賈商云集。
中國士人一般都會自帶詩文氣,而對市井氣則避之唯恐不及。一介寒士在體制外生存,必須有市井氣。李漁就是這樣,可以建園造景,可以自帶戲班子,亦可寫暢銷書。不愉快就遷徙輾轉,把一個大家庭背在肩上,或建在書齋園林中,一家人過著自由平等真愛的生活,艱難的生活硬給他過成了一首有結構的詩。
《陶庵夢憶》也寫市井玩好,但那是“隔岸觀火”式的觀察與審美,而李漁則生活其中,被人以“俳優”鄙之。張公子是真“閑情”,他有富庶的家底和才情供他盡情揮霍,而李漁則是忙里偷“閑”,對他來講,忙是生存,“閑”是生活,生活是精神和心靈上的閑暇,他只要有才情一項技能僅供差遣就夠了。他沒有像張岱那樣披發歸隱,而是選擇了剃發,他把頭發上交了大清王朝,算作“人頭稅”,同時,他把大腦以及情感與思想,作為“投名狀”入伙了文化的江山,他要在文化的江山里藝術地活著??傊顫O和張岱各持各的人格操守,各有各的命運吧。
漢文化到晚明的精致樣式,定格在《陶庵夢憶》里,又在《閑情偶寄》里鮮活。林語堂說《閑情偶寄》可以看作是新一代中國人藝術生活的指南。
李漁還有一股豪杰氣,一生結交很多朋友。在南京與曹雪芹的曾祖江南織造曹璽有走動,與曹雪芹祖父曹寅是忘年交,看來在《紅樓夢》之前,那些經歷易代的士人,不約而同對即將終結的晚明文化進行了一次重啟式的彩排。如果說“重啟”是一次文藝復興的話,那么《紅樓夢》則是這一次彩排的偉大成果。
沈三白浮生滄浪
北宋慶歷年間,一位詩人在體制內很郁悶,便從開封府往“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的錦繡江南去,在江楓漁火處,購得一園,開始經營起自家的精神據點。
詩人臨水筑亭,心似滄浪,故名之曰“滄浪亭”,自號“滄浪翁”,此乃蘇子美也。
此后,光陰似箭,穿越了兩三個王朝,又來了一介布衣書生,姓沈,名三白,身旁還有一位女子,亭亭玉立,眼色纖纖地落在潮濕的苔蘚、古樹皮的褶皺中,如驚鴻一瞥,那便是蕓娘了。
俊男美女,輕羅小扇,借住于滄浪亭,伏于窗前月下,清風徐來,暑氣頓解,品花賞月,其樂何之!
十八世紀的滄浪亭,還是可以登疊石遠眺的。中秋日,三白攜蕓娘登亭賞月,晚暮炊煙四起之際,二人還可以極目四望,見西山,水連天,一片疏闊。
三白時時慨呼:“幸居滄浪亭,乃天之厚我!”蕓娘也常嘆:“自別滄浪亭,夢魂常繞?!蹦菚r三白困窘,倒也閑暇清淡,賣畫為生,布衣蔬食,有蕓娘相伴,可謂知己,然而,人有病,天知否?
沈三白,略晚于曹雪芹,兩人身世、性情相似,都能詩會畫,一個寫了《浮生六記》,一個作了《紅樓夢》,都有凄美的愛情故事,滋生在情感的原始濕地里,過著遠離清廷體制的性靈生活?!陡∩洝分械摹伴|房記樂”,帶給讀者對愛情的審美寄托,不輸于《紅樓夢》的“寶黛”悲劇。沈三白與妻子蕓娘,在滄浪亭里浮生,烹茶煮字,品花賞月,日子雖時有捉襟見肘,但他們物欲不高,日子過得如詩如畫。三白喜談《戰國策》和《莊子》,前者是入世的,后者是出世的。蕓娘也有自己的審美,她說學“杜詩之森嚴,不如學李詩之活潑”,根性里與夫君心有靈犀。
“人棄我取”是三白的生活美學觀,他和蕓娘的居所,名之為“我取軒”??上?,怎奈紅顏薄命,蕓娘獨自西去。三白筆下,不依不饒的悼亡,將蕓娘蘭心蕙質、典雅樸素的氣度美,定格為中國文化對女性審美的標桿。
十九世紀末,王韜的妻兄在蘇州的一個冷攤上,發現了沈三白的這本自傳殘稿,經王韜之手,《浮生六記》才得以流傳后世。不知這位三白公子是怎樣傾慕李白,反正,他以自己的一生,詮釋了“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的詩眼人生。
三白只是記錄自己的生活方式,而我們看到的卻是一介布衣可供審美的自選集。人在“滄浪”中浮生,不僅可以像蘇子美那樣高蹈隱居,還可以像沈三白這樣平淡地過日子。
林語堂讀罷《浮生六記》嘆曰:蕓娘之美不可及。曹聚仁云游至滄浪亭,忽有所悟,嘆息道:在那樣精致的曲榭中,住著沈三白這樣的畫家,配著陳蕓這樣的美人,是一幅很好的仕女圖,只有在工筆畫里才能看到。
讀《浮生六記》如品古畫。
上大學時讀丹納的《藝術哲學》,厚厚的一大本。只記得被一句話如電火行空般擊中,大意是每個人內心都會為藝術留有一小塊方寸之地,只是看你有沒有發現它。那一刻我發現了它,那蒙塵已久的對美的沖動就這樣被擦亮了。是丹納打開了我的審美天窗,使我堅信美與生俱來,是人性的元色、真善的底色。
讀書,知性的參悟與知識性的了解是不同的,也許就是一個緣吧。我想,這十七本書以及它們的作者,都擁有一句話的審美啟迪之力,閱讀它們,得之一體一言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