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給教師的建議
- 葉圣陶
- 8153字
- 2021-05-17 18:49:34
今日中國的小學教育
我是個小學教師,小學教育界的情形,當然比他人曉得得詳細些。就我所曉得的情形而論,竟可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好現象縱不是沒有,至多只有二三分罷了,因此感喟頻興,思潮起落,覺得非改弦更張不可。這篇文字,一半算是我自己和一部分小學教師的懺悔,一半算是改弦更張的一個“楔子”。但愿讀者不以人廢言,將篇中所說審察一番,便是作者無上光榮了。
一朵花,一棵草,它那發榮滋長的可能性,在一粒種子的時候早已具備了。但是有些種子竟不能發芽,便發了芽,竟有苗而不秀、華而不實的。這是什么緣故呢?先天的遺傳有什么不完全的地方,遭逢的環境有什么不適宜的地方,是一種原因;那從事栽培的種植家不知植物的可能性,橫加摧殘,是又一種原因。稱職的種植家栽培植物,雖不能增加植物的可能性,卻能漸漸改良那不良的遺傳性和環境。不稱職的種植家非但不能改良遺傳性和環境,反而阻遏可能性,那么植物就糟了。如今把植物比作小學生,小學教師便是個種植家。栽培小學生有效沒有效,只有他負責任。
如今小學教師的缺點,就在欠修養功夫。無論什么事業,我們去做它,必須先把這項事業的價值理解明白。既經理解,我們確信這項事業是高尚的,神圣的,便一舉一動都和它有精神的侔合,這便是成功的基礎,便是修養。小學教育的價值是什么呢?這個問題已經過幾許學問家的討論,答案很不一致。若叫我下個完全的答案,我如今也沒有這樣的能耐。但是我常常自問:小學教育是為著小學生的,小學教師是栽培小學生的,我們究竟希望小學生達到怎樣的地步呢?我便想,若是單叫他們模仿古人的行徑,記憶古人的思想,那么有記載前言往行的“陳編”在那里,識些字懂些講解便完事了,要什么小學教育?若是單叫他們學得一技一藝,得以養家活口,那么各項商業工業有招收學徒的辦法,否則也只消辦些藝徒學校、商業學校就可以了,要什么小學教育?原來人之所以可貴,并不在他既已為人,乃在他將進而為更高尚的人。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如果能參加整個人類的進化歷程,便算是個有價值的人。那么真實明確的人生觀,當然是每個人必須具有的了。這真實明確的人生觀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認識到的;但是又不能東尋西找,耗費了許多光陰,直到下半世才認識到。必須在幼年的時候就能認定方向,縱然沒有什么“人生觀”的名詞在腦際,卻走一步進一步,自然而然不走到岔路上去,才能越進越真切,不白做了一世的人。這幼年的時候,不就是做小學生的時候嗎?替小學生定個方向,使他們對準了方向,充分發揮他們的可能性,不就是小學教育的力量嗎?所以我們可以說:小學教育的價值,就在于打定小學生一輩子有真實明確的人生觀的根基。
我在上文說過,小學教師是栽培小學生的,如今要使小學生有一種真實明確的人生觀,要用種種方法去陶冶他們,自己就不可不先有一種真實明確的人生觀。如今的小學教師對于人生的問題,我并不武斷,竟可說十之七八還沒有討論過。原來處世立身,定個見解,無論是好是壞,均得稱為人生觀。然而“道其所道,非我所謂道”,要求切合于人生的真實明確的“道”,他們就茫然無所聞了。其實中國各界的男女大抵如此。自己的方向還沒有定,卻要引導他人;自己從事的事業的價值還沒有理解,卻要做這項事業,陶冶他人:這是可能的嗎?若是不可能,卻虛有其表,掛個“為人先導”的招牌,豈不是戴著假面具鬧著玩嗎?這就是小學教育沒有好成績的根本原因——教師沒有真實明確的人生觀,沒有修養功夫。
如今一般的小學教師抱的是怎樣的人生觀呢?原來我們中國人凡是稱為讀書明理的,從傳統上環境上總帶著幾分學究氣息,他們的人生觀就是什么“繼承道統”“宣揚圣道”,等等。這些話如果真實明確的,切合人生的,自當稱贊他們窺見了真際,不必可憐他們辱沒了自己的個性。但是他們所說的“道統”“圣道”,都玄之又玄,找不出真際來。在他們看來,“繼承道統”“宣揚圣道”是人間一種特別神圣的事業,超出人生的普通行為之上,不是普通人都能做的事業,就因所謂的“道統”“圣道”只可以“神會”的緣故。他們還在慶幸自己的人生觀“玄之又玄”,不可捉摸,超出于普通的行為之上;究其實際,他們這些話只配在他們“搖頭”“搖筆”的時候運用,若說切合普通行為的人生觀,他們一些也沒有,簡直同無知無識的人沒有差別。如今做小學教師的雖然不能說都是這一輩學究,大概也不免沾些氣味,帶些色彩。他們抱定了他們的籠統玄妙的不切合人生的人生觀去陶冶小學生,于是說:“欲為圣賢便為圣賢,欲為豪杰便為豪杰,唯在立志而已。”圣賢豪杰是怎樣構成名詞的?這個“志”又怎樣立法?他們就不去研究了。他們又把道德上的“玄名”作為訓育的材料,什么“誠”“敬”“恭”“儉”,許多名詞說了一連串,便算“我盡我心”了。他們不知道這些名詞不過是從各種行為概括出來的一種“玄名”。他們也不想用怎樣的方法,才能使學生的種種行為配得上這些“玄名”。他們“循名遺實”“倒果為因”,結果教育自教育,學生自學生,教育和學生不發生什么關系,自然難以得到好結果了。
學究氣味的小學教師,總的病根在于他們的籠統玄妙、不切合人生的人生觀,若要洗刷一新,非去掉舊的,找到正路,用真實明確的人生觀來替代那舊的人生觀不可。可是要找到這替代品可不像從前那么容易,只需搖搖頭搖搖筆就可以完事。人生活在世間占個怎樣的地位?人的知能是怎樣的性質?種種社會是怎樣的情狀?個人處于社會中應當怎樣?這等問題,都要切切實實做個答案。要做這等答案,又先要把關于這等問題的各門科學,如生物學、人類學、心理學、社會學、倫理學、論理學、哲學等等,下一番切實的研究功夫,從各門科學中得到切合現代人生的概念;把這些概念并合起來,找出個“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才能立定真實明確的人生觀的根基。試問現在的小學教師,對于這種種科學抱的是什么態度?莫名其妙、從未接觸過的是一類;略一涉獵便嗤為無用的是一類;至于明白科學的重要,處在“教人”的地位,還肯在那里孜孜不倦研究的,實在是寥若晨星了。我曾想過,那些學究氣味的小學教師習染已深,根性難改,也不必加以責備了;那些受過完全師范教育的教師,都研究過上面所說的各種科學,他們的人生觀與那些學究氣味的總有所不同吧?然而考查他們的實際,竟和我的想法大不相同。他們在師范學校里,就把倫理、心理等等學科看作最無味的東西,一上這些課頭便脹了,不過為了分數不得不勉強敷衍一下;等畢了業,做了教師,這等無味的東西快快攆出腦海還來不及,誰還肯費心思去研究。另一方面,那學究氣味的人生觀不消用分析的方法去精確研究,就可以籠籠統統,供“搖頭”“搖筆”時應用;他們歡喜的正是容易和普通,于是舍彼就此,自然而然加入了學究的行列。他們把學術看作無用之物,不是表示真理不是必需的嗎?真理既然不是必需的,教育事業還有什么價值可言!
小學教師欠缺修養功夫,教育事業的根本就得了病,一切設施大概是錯的;即使不錯,也只會枝枝節節做去,決不能做到根本上。我這句話,隨便找些事實都可以證明。小學教師沒有切合人生的人生觀,對于教育就沒有確定的主義;但是身為教師,又不可不有一種主義做幌子,于是人家主張的主義,只要它是通行的,有勢力的,便亦步亦趨地拿來主張。人家說“軍國民教育”是強國的根本,他們便叫學生唱《從軍樂》,練習野戰;人家說職業教育是富國的基礎,他們便叫學生織草鞋、編竹席。這些主義是正當的還是不正當的?是全面的還是偏乖的?究竟哪一種是應當主張的?他們卻不從學術上和自己的理性上下一個斷語——大概他們沒有這能力。最妙的是熔各種主義于一爐,凡是世人主張的,他們應有盡有,不管是水乳交融的,還是相互矛盾的,其實牽強附會,舍己從人,簡直沒有自己的主義。人家主張的主義,有許多是迎合社會、遷就現狀的;他們對于社會現狀但求相容,本來沒有矯正社會改進現狀的趨向。教育和社會本當互相適應,脫離了社會,教育便失去根據。所謂“適應”,貴在順進化之理,以備應付將來;若以現狀為已足,只求受教育者和現狀相應,那么教育便成了一部印書機,還有什么價值!那盲從“印書機”的教育主義的人,不是走入了迷途嗎?再說,人家抱定一種主義,用種種手段去貫徹它,才定下許多設施;設施的精神并不在設施的本身,而在他那主義。若是不明白這種主義的精神,單把許多設施搬來,這樣“邯鄲學步”,枝枝節節,支離破碎,勉強廝混,可以斷定是勞而無功的。
凡是自己沒有真實明確的人生觀的人,對于他人的情性和希望,也模模糊糊,弄不明白。小學教師沒有確定的主義,大半由于他們不明白學生現在的情性和將來的希望。學生有怎樣的可能性?學生要求于學校的是什么?學生將來最好要做怎樣的人?這等題目,他們都答不上來。他們只從自己的模糊的偏見來定一切設施,只揀那最容易的不用費心的做去。對于訓導和管理,他們所取的唯一的方法叫作“嚴格”,六七歲的孩子便須規行矩步,不許他們有活動的自由。孩子的情性是最活動不過的,勉強他們受拘束,就不免有耐不住的時候,依舊活動起來。這時候教師如臨大敵,仿佛官吏對待亂民一樣,定要設法壓服了他們,自己才神恬心安。除了這“如臨大敵”的時候,除了上課的時候,教師和學生就沒有接觸的機會。從這個現象就可看出,他們主張教師是訓斥學生的,因為學生好搗亂,具有劣根性的緣故。這個主張其實也談不到訓導管理,不過是摧殘學生的可能性,使他們的可能性日漸消滅罷了。這個主張的反面,還有個最容易最不用費心的方法,就是“放任”。這種放任主義,若出于“順著孩子的天性,引導他們接近那切合人生的人生觀”的見解,那是再好沒有了。可惜的是他們只做那上半句,并沒有做完全。小學生的許多行為,確也有染了惡習的,那決不能說是他們的天性;然而抱放任主義的教師一律放任,不想個方法,謀個補救。大家說改良社會首在教育,尤其是最普及的小學教育。如今小學生染了社會的惡習,教師沒有能力幫他們洗刷,卻要以教育去改造社會,豈不是個夢想!我想,做教師的果真要使訓導收到效果,應當以生物學、心理學等等做起點,把兒童的情性詳細研究一番,然后本著自己認識人生觀的方法,順了他們的天性,指導他們也走上正當的軌道。這期間,教師怎樣指導怎樣糾正,都是滿足學生對于學校的要求。種種現象在我跟前呈現,各不相同,我只需抱定了根本大法,就是使小學生打定具有真實明確的人生觀的基礎,隨機應付;切不可執定一種方法,以牢固的成見去應付千變萬化的現象。況且學生并非處于“被治者”的地位,所以連“寬猛相濟”的“治道”也不適用,還說什么“嚴格”,說什么“放任”!
書籍的作用,簡單說來只是古人的思想行為的符號。古人的思想行為已經到了什么地步,我們認為是不錯的,就拿來作根據再向前進步,省得重走那古人已經走過的路;若認為是錯的,就改個方向,省得跟古人同入迷津。要知道古人的思想行為是怎樣的,不得不去尋找古人思想行為的符號,這就是讀書。學校教育要叫學生讀書,便是這個意思。但是要注意,讀書是要學生知道“以往”,為“未來”做準備。那些沒有切合人生的人生觀的教師不很領會讀書的作用,只知道自己是讀過書的,別人也是讀過書的,以為讀書是人生一件特別的事情,于是也叫學生讀書;至于怎樣才能使讀書跟人生發生關系,要怎樣讀法才能引導學生為未來做準備,他們就不去問詢了。他們最勤懇的功夫便是參考古典,羅列考據,做教科書的注釋家。至于教科書里的材料是不是切合人生的?是不是為未來做準備所必要的?離開了教科書,是不是別無教授的材料?這等問題,他們是決不敢想的。我想學生受這樣的教授,若是不很用心,倒是他們的造化;如果全部容受,無不記憶,那么吃虧就不淺了。為什么這樣講呢?讀書只求記憶,沒有研究的方法,沒有實驗的機會,那就不會切合人生,絲毫沒有用處。然而聽講、記憶、背誦,一件件做去,卻費了許多精神,占了許多時間。一個人在幼年的精神和時間是何等可貴,無端被教師引導用在“死讀書”上了,就同拋在汪洋大海里一樣。這是吃虧的第一層。幼年吃了虧,走錯了路,將來改換方向,彌補缺憾,即使容易,許多精神和時間已經耗費了,如果不耗費而用在正當的方面,將來的成功定能增加許多。何況習慣既成,便根性難移;幼年所做的功夫,用“盲從”兩個字便可概括,那“喜明辨”“愛真理”的可能性已漸漸澌滅無余,將來處理人生事務就脫不了隨波逐流,沒有自己的主張,到那時受旁人批評,說什么“不知道人之所以為人”“做了他人的奴隸”,不都是現成話嗎?這是吃虧的第二層。然而究竟是誰的罪過呢?
上面說的,是那些完全領受教師的教訓的學生,其余的學生對于這樣的教授又怎樣呢?他們會想:“我睜開眼來,看見天然界的現象是最好玩不過的。我走到各處,看見種種人為的事業是最奇妙有趣的。但是教師要我們讀書,這有什么趣味!拘束了我的身體,耽擱了我東尋西找的工夫;什么課什么課上個不完,不知為的什么。難道不讀書就不能做人!”我想他們這樣想實在也難怪,兒童的天性本是注重事實的,歡喜自己去做的,凡是合乎他們天性的,他們就愿意知道它,學會它;與他們的天性不相侔合的,他們就不想知道,不高興學。學校教育定出各種科目叫學生學習,只為幫助他們確定切合人生的人生觀,那么應當就他們耳聞目見的種種事物,把研究的方法、推理的途徑,一一給以指導。為教授的便利起見,把種種事物分析開來,便有了關于身體、關于修養、關于知識的種種科目,許多科目統貫起來只是一條線索,就是幫助他們確定切合人生的人生觀。學生在學習的時候,覺得樣樣是事實,樣樣有趣,樣樣做得到,他們便分外勤奮。這時候他們覺得很有用得著書籍的地方,他們便去讀書。因此可見,教師教各種科目,教各種教科書,并不是教過就完事了,還要以教育的價值為出發點,適應著學生的天性,揀那學生需要的給他們指導。教師日常教的雖是某科某書,然而心思力量必須集注在這個出發點上,那么所有的設施才有根基,沒有茫無目的的弊端。又因為要使學生為“未來”做準備,當然不能只教給他們以往的成法和科學的結果,須知“成法”和“結果”是有限的,“未來”卻是只顧進步沒有窮盡的,所以最要緊的是引導他們練成能處置未來,進而使自己成為更高尚的人的動力。但是如今的小學教師,只顧教書的竟占了大多數,卻不管學生是否需要,能否容受。其中也有很熱心的,他們把以往的成法,科學的結果,凡是自己懂的,一一明明白白教給學生,很有手段,而且確無謬誤;學生自己不必費什么心力,只需記住教師的教授就算受到“衣缽”了。其實這兩種教法都算不得學校教育,卻把學校變成了“學科雜貨店”;學生到學校里來,充其量不過得到些學科的皮毛,還說不到貨真價實。由于教法的不得其當,學科各個獨立,沒有認定教育的價值是共同的出發點,教歷史的只顧教他的歷史,教算術的只顧教他的算術;各種學科互相沒有關聯,也沒有適應人生事務的應用方法。我曾聽見一個商人批評學校教育說:“學校里頭科目太多,徒費學生的精神,有什么用處!”他這樣說固然沒有明白教育的價值,然而用來批評當前大多數學校的教育現狀,也不能說他不對。
小學教師對教育沒有主義,對教授沒有根本的出發點,那么教育事業就非常簡單了,教師只需逢場作戲,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今天不登場,不做和尚,和教育便沒有絲毫關系;換一句話說,他們做教育事業是適逢其會,偶一為之,至于精神的侔合,是根本就沒有的。他們抱著這等態度,對事業的成功和失敗便不負責任,所以對于學校里的一切設施只求省事,只求“無為而治”;什么校園、運動場、工作場、會堂、圖書館、博物室等等設備,什么集會、工作、運動、旅行、考察種種活動,他們一概看得無足輕重,可省即省。目前許多學校的設施不能周妥,經費的缺乏固然是一個大原因;但是這種種設施可以使學生接觸實際事物,促進他們求知求能,發展他們的可能性,使他們認識到真實明確的人生觀,因而決不能拋棄,應該從省儉方面去尋找替代。也有許多學校雖然有這等設施,然而設施是死的,怎樣利用它們使學生得到知識和能力,還需要活的手段。教師的手段全仗他的修養,教師若沒有修養,便同沒有技術的工匠一樣,對著機械只好瞪著眼看,不知道如何使用。然而他們并不感到自己的缺憾,原來他們置備這等設施之初意,不過看人學樣,用來做學校的裝飾品,他們甚至把學生也當作學校的裝飾品。所以現在一般的學校不是枯寂無味,像座古廟,便是五花八門,像個雜亂的古董鋪,沒有意義,沒有生氣,沒有趣味。他們把學校弄得非常簡單,仿佛是天地間的一個特別的境界;而家庭和社會,都沒有這樣簡單。家庭是學生產生的地方,學校卻和家庭不同;社會是學生將來發展的地方,學校又和社會不同,然而學生偏偏要進這樣的學校,在這特別的境界里消磨上許多歲月。學生等到畢了業,出了學校,卻依然故我,沒有得到處理家庭事務和社會事務的較好的方法。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因為學生一進這樣的學校就覺得沒趣,就把學校里所教授的拋在一旁,心思和氣力都用到學校以外的事物上去了,那么社會上的種種弱點不免乘虛而入。這不是一個弊端嗎?學生到學校里來,本想為“未來”做準備,如今學校和家庭社會都格格不入,學生即使努力也是枉費心力;那些惰性較深的索性看穿了,不去枉費心力了。然而為著未來的人生,決不能沒有準備;如今把做準備的時間胡亂葬送了,學生將來的一生也就可想而知了。這不是又一個弊端嗎?
小學教師不明白教育的真價值,又容易流于偏重形式的弊端。他們不知道學生的情性怎樣,便把學生當作一件機械。他們又不知道學生要求于學校的是什么,便叫學生遷就學校,給學校裝場面,以滿足他們的虛榮心。就因為把學生當作機械,不承認學生有活動的個性,所以行動作息都要求一律,整日叫學生坐在教室里或站在操場上,各占二三尺見方的地位,此外便沒有活動的所在,便是這班教師的絕妙的管理法!教授學科,他們預先編定教案,自己怎樣問,學生應當怎樣答,逐句話逐個動作,一一配定了各占若干時間;到了上課的時候,只把自己問的和學生答的照所列的表表演完畢,沒有不合預先設計的,連時間也沒有差錯,這便是這班教師的無上教授法!他們還以為這等機械的動作練習得多了,學生一定得益不少,所以增加授課鐘點,到太陽落了山才放學,便是他們的熱心教授!他們又定出種種規則,什么事得怎樣,什么事不得怎樣,都詳載無遺,仿佛一部《違警律》;只求學生不犯規,不必叫他們來訓斥,便自以為“訓育有方”了。為查察學生的成績,他們便注重考試;為嚴格學習的年限,他們便扣算學生的缺課;這等事一時也寫不盡。我并不是說學生不應當進課堂、上操場、習答問、守規則、應考試、不缺課,但是教師對教育沒有確定的主義,單單把這些事項作為題目來做,那么能不說是“徒具形式”嗎?他們認為學生是為學校而來的,所以叫學生開運動會、學藝會等等,叫學生作了書畫文字向各處投稿,好給學校裝場面。他們還細行密字編成各種表冊,管理上的訓導上的教授上的都有,但是不從這些表冊求個統計,找出什么改進教育的方法,只求他人看了贊一聲“表冊完備”便算得到了全部的功用。我并不是說學生不應當鍛煉身體,不應當學藝,也不是說學校里不應當編造表冊,作為“證往知來”的依據,但是對設施的著眼點不正確,這等設施就完全失卻了教育的精神和價值,那么能不說是“專務形式”嗎?
我把現今小學教育的大部分情形,差不多都說到了。照我所說的情形看來,不能不想到非改弦更張不可。現在有許多人和我一樣,也有同樣的感觸,覺得小學教育若再因循下去,必然對孩子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于是有許多報紙雜志在那里鼓吹“教育者須修養”“立教育基礎于人生觀”“人格教育”等等主張,這不是很可喜的現象嗎?可惜做這些文字的不是教師,更不是小學教師,我想旁觀者的言論縱然清切詳明,決無強人必從的力量;或者竟有人愿意聽從,但是能不能覺悟到自己的不是,把不是根本拋棄,然后努力研求,自己尋到個是的趨向,還說不定。教育事業原是教師做的,教師不能只等旁人來“覺我”,要靠自己覺悟。“自覺”和“外鑠”,在旁人看來似乎沒有區別,在實際上精神上卻大異其趣。凡是人生的一切,從“外鑠”得來的,雖言表名理,行合正誼,也不過是被動的;若是從“自覺”得來的,便靈心徹悟,即知即行。我是個小學教師,所以我要“自覺”!我希望小學教育收到真實的功效,所以要請許多小學教師一同“自覺”。
1919年2月27日作,
刊《新潮》1卷3號,署名葉紹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