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臺閣體

在明代文學史上，從成祖永樂（1403—1424）到孝宗弘治（1488—1505）年間，是所謂臺閣體占統治地位的時代。臺閣體作家繼承了明初浙東派宋濂等人所倡導的文學主張，推尊詩、古文等正統文學體裁，而蔑棄宋元以來已獲得長足發展的小說、戲曲等通俗文學樣式。在詩文內容方面，他們以替統治者歌功頌德、粉飾太平、宣揚程朱理學、維護封建禮教為能事，忽視了文學反映社會現實，表達人們豐富復雜的思想感情的功能。在藝術上，則一味追求所謂雍容平易、典雅正大的風格，缺乏審美情趣和藝術個性，以致流于枯燥呆板，萎靡不振。從藝術評判的角度來看，臺閣體的理論和創作都不值得我們花過多的精力去梳理。但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現象，卻應引起研究者的深思。探討這種文學現象為什么會產生，對總結中國古典文學發展的歷史經驗，認識文學興衰的客觀規律，都將不無裨益；而對考察整個明代文學思潮的演變過程，更是必不可少。

然而迄今為止，學術界對臺閣體尚缺乏深入的研究。以往的評論者，一般把臺閣體的形成和流行，歸因于當時社會的安定與臺閣文人生活的優裕，這還是停留在表面觀照所得出的結論。實際上當時的社會政治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樣安定，當時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尤其不像后人想象的那樣平靜。臺閣體的形成和流行，主要并非社會安定、文人生活優裕的產物。恰恰相反，它主要是明初以來的高壓政治，特別是高壓知識分子政策和文化政策的結果。其次，臺閣體的形成與流行，除受總的社會歷史背景影響外，還有許多具體的條件和契機，如官僚制度的變更、地域文化的參與等。只有對這些因素進行全面考察，才能準確把握臺閣體這一歷史現象。

一、臺閣與臺閣體

“臺”本指三臺星，即上臺、中臺、下臺，共六星，兩兩相比，位于紫微宮帝座前。中國古代用天象比附人事，以紫微宮帝座喻皇帝，而以三臺星喻與皇帝相接近的三公宰輔大臣。這種說法起源很早，至遲在秦漢間已經流行。“閣”則專指明朝永樂初開始設置的作為皇帝辦事機構的內閣。入內閣辦事的大臣雖無宰輔之名，而職權與歷代宰輔相似，故當時及后來人以“臺閣”稱之。臺閣體，顧名思義，就是內閣大臣們所創立并倡導的一種文體或曰詩文模式。沒有內閣，也就沒有臺閣體。

明朝開國之初，承元制設中書省以總百政，置左右丞相、平章政事、左右丞、參知政事等官。其后省臣李善長、汪廣洋等多獲罪被譴。洪武十三年（1380）正月，丞相胡惟庸以謀反被誅，太祖遂罷中書省，并告誡子孫永遠不得復設丞相一職。析中書省之政歸六部，以尚書任天下事，而皇帝親自總攬大權。然而皇帝畢竟應付不了紛雜繁蕪的政務，于是于當年九月，仿《周禮》之義，置四輔官，以儒士王本等為之，不久即罷。十五年（1382）十一月戊午，又仿宋代殿閣大學士之制，以劉仲質為華蓋殿大學士，宋訥為文淵閣大學士，吳伯宗為武英殿大學士，吳沉為東閣大學士。是月辛酉，復命耆儒鮑恂、余詮、張長年為文華殿大學士，以輔導太子，秩皆正五品，皆辭不拜。不久又征全思誠為文華殿大學士，亦辭而放還。其時太祖自操威柄，而以翰林、春坊官員協助詳看諸司奏啟，兼司平駁。殿閣大學士僅侍左右、備顧問而已，亦不常設。建文中，改大學士為學士。建文四年（1402）八月，朱棣篡位成功，是為成祖。九月，特簡解縉、胡廣、楊士奇、楊榮、金幼孜、胡儼、黃淮七人入值文淵閣，參與機務。閣臣參與機務自此始，內閣之名亦自此始。及仁宗、宣宗即位，殿閣大學士楊士奇等因為曾經做過他們的老師，被累加至三孤，位望益尊。宣宗政務不分大小，悉下楊士奇等參決可否，于是內閣職權日重，超過六部。至明朝中后期，皇帝多居深宮，荒嬉不理政事，于是殿閣大學士夏言、嚴嵩、張居正等遂成為名副其實的宰相。總之，明代內閣具雛形于洪武年間，而正式誕生于永樂初。以后各代因之，唯仁宗即位時增設謹身殿大學士；世宗時以新建三殿成，改華蓋殿為中極殿，謹身殿為建極殿而已。(1)據此，我們也把洪武年間看成是臺閣體的萌芽階段，而將它正式產生的時期定在永樂初年。

明前期的內閣大臣何以能普遍從事文學創作，以至創立一種特定的文體？這與內閣的性質有關。明代內閣的設立，歸根到底，乃是中國君主專制社會后期皇權逐步加強的產物。這時的最高統治者，不能容忍有一個總攬朝政的宰相存在，害怕他分割奪取自己的權力，于是廢中書省而設內閣。內閣雖取代了中書省的主要功能，但名義上卻不再是總攬朝政的宰相府，而只是皇帝的私人秘書班子。內閣大臣雖被人目為宰輔，但他們——特別是明朝前期的內閣大臣——名義上卻只是皇帝的文學侍從之臣。他們不像歷代宰相那樣，具有獨立處理政務的權力和任務，主要職責乃是備顧問、參機務、開經筵講讀、替皇帝擬旨、草寫誥敕、陪從游燕、應制倡和、傳問事義、考訂聲音文字、修史、編撰其他書籍、輔導太子、主持考試、教養庶吉士等。內閣的這種性質，從它與“專以供奉文字為職”的翰林院的密切關系中可窺一斑。成祖初設內閣時，在簡解縉、楊士奇等入閣前，分別給他們授以翰林侍講、翰林侍讀、翰林編修、翰林檢討等職銜。入閣后，內閣中也不另設官屬。其意蓋謂內閣并不是一個獨立的衙門，諸人入閣辦事屬于臨時抽調性質，他們的本來身份仍是翰林院的官員。《明史》卷七十三《職官志》二載：

（成祖）特簡講、讀、編、檢等官參預機務，謂之內閣。然解縉、胡廣等既直文淵閣，猶相繼署院事。至洪熙以后，楊士奇等加至師保，禮絕百僚，始不復署。正統七年，翰林院落成，學士錢習禮不設楊士奇、楊溥公座，曰：此非三公府也。二楊以聞，乃命工部具椅案，禮部定位次，以內閣固翰林職也。嘉、隆以前，文移關白猶稱翰林院，以后則竟稱內閣矣。(2)

這就是說，仁宗洪熙以后，人們已普遍把內閣大臣看成宰輔三公，但他們仍然要求在翰林院保留自己的座位。因為在他們心目中，自己的本來身份仍是翰林院官員。明代內閣大臣們的這種觀念，一直保持到嘉靖、隆慶年間，才逐漸淡化以至消失。在這種意識的支配下，明前期的內閣大臣們一直把“供奉文字”作為自己的本職，經常應制倡和，詠諷著述不輟。于是明前朝的“宰輔”——內閣大臣們，乃能與歷代的宰輔不同，在參與政務之外，共同創作了不少詩文，以至形成一種特定的文體——臺閣體。

及至明中葉，部分內閣大臣尚能繼承楊士奇等人開創的傳統。如邱濬毅然以一代文宗自命，致力于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李東陽亦“以文章領袖縉紳”，(3)“天下翕然宗之”。(4)正、嘉以后，如前所述，內閣逐步演化為真正的宰相府，內閣大臣逐步變成名副其實的宰相。于是內閣大臣們專以政事為本職，以爭權奪利為能事，目詩文為雕蟲小技，無暇顧及。偶有內閣大臣留意于翰墨，反而會遭到時人的非難。如嘉靖初費宏為首輔，與世宗倡和，“帝嘗御平臺，特賜御制七言一章，命輯倡和詩集，署其銜曰：內閣掌參機務輔導首臣。其見尊禮，前此未有也。（張）璁、（桂）萼滋害宏寵。萼言：詩文小技，不足勞圣心，且使宏得憑寵靈凌壓朝士。帝置不省”(5)。總之，這時內閣的性質變了，內閣大臣及時人心目中的觀念也變了。臺閣體的衰落，原因很復雜，但顯然與此不無關系。

臺閣體雖由內閣大臣們所創立和倡導，并因之而得名，但它的作家隊伍卻并不限于內閣大臣，而至少還應包括翰林院和詹事府的官員。羅玘《圭峰集》卷一《館閣壽詩序》：“今言館，合翰林、詹事、二春坊、司經局皆館也，非必謂史館也。今言閣，東閣也。凡館之官晨必會于斯，故亦曰閣也，非必謂內閣也。然內閣之官亦必由館閣入，故人亦蒙冒概目之曰館閣云。”(6)翰林院的官員又分三種：一是掌院官，包括學士一人（正五品），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各二人（并從五品），侍讀、侍講各二人（并正六品）等。二是史官，包括修撰（從六品）、編修（正七品）、檢討（從七品）等。洪武十四年（1381）定修撰三人，編修、檢討各四人。其后由一甲進士除授及庶吉士留館授職者，往往溢額，遂無定員。三是庶吉士，即從新科進士中選拔入翰林院讀書進修者。這里需要給予特別注意的是庶吉士。

選拔庶吉士和設內閣一樣，也是明朝的一項創舉，為前朝所未有。洪武初，采《尚書·立政》“庶常吉士”之義，置庶吉士，六科及中書省皆有之。洪武十八年（1385），以新科進士分撥在翰林院、承敕監等衙門者皆稱庶吉士。新科進士為庶吉士自此始，庶吉士入翰林院亦自此始，然當時庶吉士尚不專屬翰林院。永樂二年（1404）廷試后，既授一甲曾棨、周述、周孟簡三人官，復命于二甲進士中擇文學優等楊相等五十人，及善書法者湯流等十人，俱為翰林院庶吉士，庶吉士遂專屬翰林院。又命學士解縉等就中選才資英敏者，就學文淵閣。縉等選曾棨、周述、周孟簡、楊相等共二十八人，以應二十八宿之數。庶吉士周忱自陳少年愿學，成祖喜而允之，增為二十九人。其后或間科一選，或連科屢選，或數科不選，或合三科同選。所選亦無定額，如永樂十三年（1415）選六十二人，宣德二年（1427）則只選一人。弘治以后方立為定制，基本上每科皆選，所選不過二十人。被選中者謂之館選。正統以前，庶吉士進修處或在文華殿，或在文淵閣，或在東閣。由殿閣大學士領之，皇帝嘗親至訓示。正統以后，庶吉士始定在翰林院公署教習，以翰林院詹事府官高資深者一人教之。三年卒業，優者留翰林院為編修、檢討，次者出為給事中、御史等，謂之散館。(7)

據《明史》卷七十《選舉志》二，永樂二年選拔庶吉士，即以“文學優等”為標準。又據《殿閣詞林記》卷十，正統以后，選拔之事付內閣，例取新科進士平日所為詩文，或翻閱試卷，兼采名實，禮部會同吏部試以古文暨詩，合試者改送吏部讀書。則文學才能的優劣一直是取舍的主要依據。弘治四年（1491），以大學士徐溥請，將選拔庶吉士之事立為定制，“令新進士錄平日所作論、策、詩、賦、序、記等文字，限十五篇以上，呈之禮部，送翰林考訂。少年有新作五篇，亦許投試翰林院，擇其詞藻文理可取者，按號行取，禮部以糊名試卷偕閣臣出題考試于東閣，試卷與所投之文相稱，即收預選”。即文學才能成為選拔庶吉士的唯一標準。早期庶吉士尚得入禁中，間承顧問，以涵養道德、熟悉政體為務。正統以后，庶吉士改在外公署教習，于是“舍大綱，先末藝，以詩文記誦為學，而道德政事則忽棄焉”；“在公署讀書者，大都從事詞章。內閣按月考試，則詩文各一篇，第其高下，具揭帖，開列名氏，發本院以為去留地”。(8)可見庶吉士被錄取入院以后，主要任務也就是從事詩文創作。據李東陽《懷麓堂詩話》：“曩時諸翰林齋居，閉戶作詩，有僮仆窺之，見面目皆作青色。彭敷五以‘青’字韻嘲之，幾致反目。予為解之，有曰：‘擬向麻池爭白戰，瘦來雞肋豈勝拳。’聞者皆笑。”(9)這條記載生動地反映了當時翰林院人士的生活狀況。

詹事府是負責輔導太子的機構。洪武初，太子輔導官多由勛舊大臣兼領。二十二年（1389）設詹事院，二十五年（1392）改為府，設詹事、少詹事、府丞等官。下轄左、右春坊，各有大學士、庶子、諭德、中允、贊善等官。又轄司經局，有洗馬、校書、正字等官。詹事府多由他官兼掌，成化以后，一般禮部尚書或侍郎由翰林出身者兼掌之。坊、局官亦多與翰林院職互相兼。其專任詹事府暨坊、局官者，視其品級，亦必帶翰林院銜。詹事、少詹事帶學士銜；春坊大學士不常設；諭德、中允、贊善、洗馬等則帶講、讀學士以下至編、檢銜。嘉靖以后，太子出閣講讀，每點別員。詹事府暨坊、局更僅成為翰林院官的遷轉之所。總之，詹事府與翰林院基本上是二而一的東西，故當時人每每以“翰、詹”連言。

還有一些在六部及其他大、小九卿衙門任職的官僚，如王英、王直、吳寬、程敏政等，也應算是臺閣體作家。他們雖然既未入閣，又非一直在翰林院、詹事府任職，卻大多由翰林院出身。而且在出任他職后，也仍然不忘自己的本來身份。據《明史·職官志》，“其在六部，自成化時周洪謨以后，禮部尚書、侍郎必由翰林，吏部兩侍郎必有一由于翰林。其由翰林者，尚書則兼學士，六部皆然。侍郎則兼侍讀、侍講學士”。(10)所以，這部分作家，實可看作翰林院作家群的別支。

另外，洪武三年（1370）四月，嘗置弘文館，以胡鉉為學士，又命劉基、危素、王本中、睢稼皆兼學士，未幾罷。宣德間，復置弘文閣，以翰林學士楊溥掌閣印，尋并入文淵閣。(11)弘文館存在的時間不長，其性質亦介乎內閣與翰林院之間，故可略而不論。值得指出的是，因弘文館與翰林院性質相近，故當時人有以弘文館代指翰林院，而稱“臺閣體”為“館閣體”者。表面上看，弘文館旋設即廢，稱“館閣體”似有不妥。但就實質而言，它倒比“臺閣體”一詞能更準確地揭示“臺閣體”并非僅由內閣大臣創作，而是由翰林院官員與內閣大臣共同創作的事實。

內閣本脫胎于翰林院，或者說仍屬翰林院的一個特殊組成部分，兩者關系十分密切。當時人合言之則“殿閣詞林”連舉，分言之則舉“翰林”即包括內閣在內。正統之前，庶吉士多在殿閣進修，內閣大臣往往直接參與教習。正統以后，庶吉士一般由翰林院、詹事府官高資深者教習，但內閣大臣還要負責按月對之加以考試。所以內閣大臣與翰林院庶吉士及由庶吉士選留升遷的翰林院史官和掌院官等往往有師生之誼。翰林院官員多秉承師法，追隨內閣大臣的文學主張，模仿他們的風格。如弘治中，劉健、謝遷、李東陽在內閣，王九思等人在翰林院為檢討，“宗習誦法”李東陽等人的文風，時人語曰：“上有三老，下有三討。”(12)又如弘治、正德間，李東陽的一批門生，其中主要是他在翰林院任職時教過的庶吉士，如邵寶、石珤、羅玘、顧清、魯鐸、何孟春等，師法李氏文體，被后來的錢謙益稱為李氏門下“六君子”。(13)

當然，翰林院官員師法內閣大臣的文體，除了師生關系這一因素外，還有更具體實在的原因。據《明史》卷七十《選舉志》二：

成祖初年，內閣七人，非翰林者居其半。翰林纂修，亦諸色參用。自天順二年，李賢奏定纂修專選進士，由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進之時，已群目為儲相。通計明一代宰輔一百七十余人，由翰林者十九。(14)

這就是說，自永樂初確立內閣與翰林院一系列制度后，特別是天順以后，入閣基本上成為翰林院官員的特權。由翰林院庶吉士到纂修官、掌院官再到內閣大臣，已成為一條特定的也是最優越的升遷途徑。而翰林院官員的去留進退，又取決于內閣大臣（宦官及皇帝本人的意愿也起相當大的作用）。只要受到內閣大臣的賞識推薦，就有希望循至卿相，飛黃騰達；而一旦得罪了閣臣，則會被淘汰外放，失去這種難得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絕大多數翰林院官員都極力討好內閣大臣，包括追隨他們的文風。康海指出當時的情形是：“翰林雖皆北面事君，而勤渠閣老門下者以為賢能。”(15)又據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十五：

李西涯（東陽）長于詩文，力以主張斯道為己任。后進有文者，如汪石潭、邵二泉、錢鶴灘、顧東江、儲柴墟、何燕泉輩，皆出其門。獨李空同、康滸西、何大復、徐昌榖自立門戶，不為其所牢籠，而諸人在仕路亦遂偃蹇不達。(16)

總之，由翰林院官員到內閣大臣，不僅形成了政治上的梯隊，也形成了一個文學上的梯隊。能夠入閣的人畢竟有限。沒有翰林院官員，特別是為前代所未有、無專門職掌、而唯以詩文為事的為數眾多的翰林院庶吉士的追隨和繼承，明代臺閣體就不可能形成那么大的聲勢，也不可能延續那么長的時間。可以說，臺閣體的創立和倡導者是內閣大臣，而主要作家隊伍則在翰林院。明代翰林院庶吉士制度的確立與臺閣體的興起基本同時，這不僅僅是一個巧合。明中葉以后，社會現實生活與思想潮流發生了種種變化，這些變化的影響也滲透進了翰林院這座“人間仙署”。翰林院內部的部分成員開始對臺閣體那種歌功頌德、粉飾現實、格調平庸的詩風文風產生不滿，紛紛違棄傳統，背離師教。如成化三年（1467），編修章懋、黃仲昭和檢討莊昶上書諫止元宵燈火，并拒絕按慣例作應制詠燈火詩；弘治末年，修撰康海力譏李東陽之文“萎弱”等等(17)，而臺閣體也就到了衰落瓦解的時候了。

內閣、翰林院與臺閣體的密切關系，不僅表現在前者的設立是后者產生的基礎，而且表現在前者制約規定了后者的基本風格特征。李東陽《倪文僖公集序》中說：

文一也，而所施異地，故體裁亦隨之。館閣之文，鋪典章，裨道化，其體蓋典則正大，明而不晦，達而不滯，而惟適于用。山林之文尚志節，遠聲利，其體則清聳奇峻，滌陳薙冗，以成一家之論。二者固皆天下所不可無，而要其極有不能合者。(18)

對于這種觀念，當時人心目中是極為明確的。內閣翰林之臣既身在館閣，他們便自覺地用“館閣之文”的標準來衡量自己的創作，把寫作那種“鋪典章，裨道化”而風格則雍容平易的詩文看作是自己的責任，尤其把應制賦詠頌美看成是自己的天職。永、宣之間，皇帝時常召內閣翰苑諸臣陪從宴游，飲酒賦詩。如《殿閣詞林記》卷十三載：“宣德中，每遇令節，各令詞臣應制賦詩。是時太平無事，上留意詞藝，翰林儒臣常常命賦京師八景以獻，曰瓊島春云，曰太液晴波，曰西山霽雪，曰玉泉垂虹，曰盧溝曉月，曰薊門煙樹，曰金臺夕照，曰居庸疊翠。英宗增其二曰：南苑秋風、東郊時雨，為十景焉。”又同書卷十三載：“宣德二年三月，騶虞復見，大學士楊榮獻頌，上褒賞之。三年九月，榮扈從北征凱還，進《平邊詩》凡十篇，各立題命意，上覽之喜，屢沐白金鈔幣之賜。自是每同游，榮與楊士奇等多以詩進。遇令節，被召宴游，亦多以詩謝恩。”于是在臺閣體作家的詩文集中，這類應制進獻之作便占了相當大的比例。它們的內容無非是阿諛君王，粉飾太平，感恩戴德。詞句則華贍典雅，千篇一律，自然沒有什么藝術價值可言。

由于內閣與翰林院的特殊關系，和它們在當時官僚體制中的特殊地位，內閣大臣與翰林院官員自然形成當時士大夫集團中的一個特定的小圈子，彼此之間也經常聚會酬唱。于是在臺閣體作家的詩文集中，除了應制之作外，這類應酬之作也占了不小的比例。據《翰林記》卷十九：“本院官凡奉使、給假侍親養疾、致事、遷官、賀壽暨之任南京，館閣中推一人相厚者為序，余皆賦詩贈之，謂之例贈。”(19)這樣一來，每個人的應酬之作數量便相當可觀了。又《殿閣詞林記》卷十一引李東陽語：

今之諸曹百執事，各有長屬，以法相視事，有稟白，唯唯而退。候事竣，輒俛首去，不敢漫及他，其勢分懸絕固殊也。惟館閣以道德文字為事，雖師保耆宿位尊望重，亦與后進相賓主，闇闇侃侃，各中其度，喜有慶，行有餞，倡和聯屬，亹亹不厭，此詞林盛事也。(20)

至于酬唱的內容，無非是館閣題吟、公署題吟、賞花倡和（如景泰中賞芍藥；成化末徐溥等人賞芍藥，本院官皆和之）、節會倡和［如永樂七年（1409）胡廣等于中秋與同院之士會于北京城南公寓之后，酒酣分韻賦詩成卷，學士王景作序；天順八年（1464）庶吉士同館者修撰羅璟等為同年宴會，一年中令節皆會，有詩成卷］等。(21)由于館閣之臣很少接觸具體的社會現實，這些作品又大多是應景之作，因此大多內容空洞，牽率湊合。至于他們日常所作的其他篇章，也往往以“觀畫”“書扇”“飲酒”“對雪”等文人情趣為主要題材，甚至有為“貓忽被踏以死”“饋瓜”“魚瓶遂壞”“墮馬傷足”等而作者。(22)總的來說缺乏現實意義，格調不高。

如前所述，明代非翰林不入內閣，而新科進士一旦被選入翰林，便有入閣之望，時人亦以儲相目之。這一點雖然終明之世并無明文規定，但實際上已成慣例。它對翰林院官員的心態行為以及詩文風格也產生了重要影響。錢謙益指出有明一代的情況是：“凡史官在禁近者，皆媛媛姝姝，俯躬低聲，涵養相體，謂之女兒官。”(23)翰林院官員只要四平八穩，就保證能官運亨通，穩步升遷。因此他們平時生怕露出鋒芒，招人非議。為人如此，為詩為文亦然。于是他們皆以所謂典則正大、舂容雅贍相尚，而流入散緩拖沓，萎弱不振。

明前期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也是內閣翰林院制度確立帶來的副產品，它對臺閣體創作的影響亦不可忽視。陸容《菽園雜記》卷十五：

古人詩集中有哀挽哭悼之作，大率施于交親之厚，或企慕之深，而其情不能已者，不待人之請也。今仕者有父母之喪，輒遍求挽詩為冊，士大夫亦勉強以副其意，舉世同然也。蓋卿大夫之喪，有當為神道碑者，有當為墓表者。如內閣大臣三人，一人請為神道，一人請為葬志，余一人恐其以為遺己也，則以挽詩序為請。皆有重幣入贄，且以為后會張本。既有詩序，則不能無詩，于是而遍求詩章以成之。亦有仕未通顯，持此歸示其鄉人，以為平昔見重于名人，而人之愛敬其親如此。以為不如是，則于其親之喪有缺然矣。于是人人務為此舉，而不知其非所當急。甚至江南銅臭之家，與朝紳素不相識，亦必夤緣所交，投贄求挽。受其贄者，不問其人賢否，漫而應之……有利其贄而饜其求者，為活套詩若干首以備應付。及其印行，則彼此一律，此其最可笑者也。(24)

前引羅玘《圭峰集》卷一《館閣壽詩序》亦言及當時人的習尚：

有大制作，曰：此館閣筆也。有欲記其亭臺、銘其器物者，必之館閣；有欲薦道其先功德者，必之館閣；有欲為其親壽者，必之館閣。由是之館閣之門者，始恐其弗納焉；幸既納矣，乃恐其弗得焉。故有積一二歲而弗得者，有積十余歲而弗得者，有終生而弗得者。噫，其豈故自珍哉，為之之不敢輕，而不勝其求之之眾也。(25)

按陸容卒于弘治九年（1496），《菽園雜記》最后一卷（十五卷）“京師東廠”條及“弘治”條記至弘治六年（1493）事。看來請內閣大臣及其他士大夫（主要是翰林院官員）為父母寫碑傳志銘及挽詩等是“老傳統”了。與此相類似的還有請這些人為家譜、族譜作序。館閣諸臣寫這類東西既可傳播名聲，又能得“重幣”，何樂而不為？難怪“三楊”、“二王”、李東陽等臺閣體代表作家的詩文集中，連篇累牘盡是這類“大作”。如據《翰林記》卷十九，“楊士奇平生所敘譜幾五十余家。自昔文人序譜，莫盛于此”。若就篇幅而論，這類碑傳志銘譜序比他們所作的應制和酬唱兩類作品的總和還要多；而將這三類作品加在一起，則約占他們作品總量的十之八九！這類作品不僅毫無藝術價值可言，而且就作為一種應用文字來看，也是浮辭為多，不足征信。甚至連臺閣體的重要作家之一胡廣也覺得當時的家譜序“多牽合不實”，因此不愿多作。

還必須指出的是，臺閣體的主要創作基地雖在內閣和翰林院，它的影響卻并不止于此。有的研究者認為，臺閣體只是在內閣和翰林院這個特定范圍內創作和流行的文體，將它看成一個時代的文體，是犯了概念性的錯誤。臺灣學者簡錦松即持這種看法。(26)我認為簡君的這種觀點對人們認清臺閣體之“源”不無裨益，但他對臺閣體的影響的估計和對當時整個文壇狀況的把握似尚不夠準確。經過元末明初的大動亂，社會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下層文化受到很大創傷。當時不僅普通百姓救死扶傷之不暇，富裕家庭也往往家產蕩然，因此讀書向學的人很少。洪武年間，尚有部分由元末而來的詩文作家在山邊水際哀吟低唱，不久他們便紛紛凋謝。永、宣之間，社會經濟已得到恢復和發展，但文化的復蘇相對緩慢。當時有力讀書者，一般以考試做官為唯一目的，很少留意詩文；而進入仕途的人，也一心以政事為重，不大染指文學創作。趙貞吉《劉文簡公文集后序》云：

聞長老言，先朝居侍從禁林之臣，皆尚質守法兢兢耳。僦屋以居，借馬以出，醵數十錢而飲，杜門簡交游，人人知自慎重。循至秉用日，尤避權勢，遠形跡。祖法國是，心心目目，畏毫發離去，即皇恐大罪不可赦。潔清負重，不事表暴。嗟乎，若此即文事可知已。是時諸司勤于案牘，止重吏事，至著作盡諉，曰：此翰林事，非吾業。雖諸翰林亦曰：文章吾職也，而不讓。質直厚溫，暢正而無枝葉。操觚指事，辭若不足，而氣常有余。(27)

趙貞吉這里所描寫的即是成、弘以前的情形。由此可知，從永樂到成、弘間，文壇確實基本上掌握在館閣文人手中。“山林文學”和“科道郎署文學”的興起，乃是成、弘以后的事。

從另一角度來看，臺閣體作家不僅以自己在政壇的地位和在文壇的聲望自然影響下層文人，而且還通過主持科舉考試等途徑，倡行其文學主張。明代士子一生命運全系于一第，讀書作文無不以此為中心。明前期人讀書更以考試做官為唯一目的，而且當時人們對舉業文字、應用文字與文學創作的界限也似乎還不像明中晚期人分得那樣清楚，因此其時文學風尚與舉業風習尤為密切相關。按明制，鄉試以南、北兩京最為重要，而這兩地主考必從翰林院官及出身翰林院的官僚中選派；會試考官以翰林院官為主體；殿試時讀卷等官以內閣大臣為主，而以翰林院官為輔。總之，明代科舉考試大權基本上掌握在內閣大臣、翰林院官及由翰林院出身的其他官僚手中。他們可以通過黜陟考生、刻程文、作試錄等手段來“正文體”“變士習”。如《殿閣詞林記》卷十四載，永樂十九年（1421）楊士奇任會試同考官，“務先典實之作，以洗浮腐之弊。喜曾鶴齡諸作，多梓行之”。(28)正統乙未（1439）會試，主考官是王直。第二名張穆《兵馬策》原卷起句是：“兵本以衛民，非兵無以安夫民之生；馬所以資兵，非馬無以足夫兵之用。”《會試錄》出，改為“兵以衛民，非兵無以安生；馬以資兵，非馬無以足兵用。”兩句減去八字，即出于王直手筆。“自是舉子以造語簡嚴典重為尚。”(29)同書又載：“天順間，晚宋文字盛行于時，如《論范》《論學繩尺》之類，士子翕然宗之，文遂一變。侍講學士邱濬每考試，凡怪詞險語皆痛斥之，眾不恤也。及為祭酒，尤諄諄為學者言之，文體乃復渾厚。成化乙未（十一年，1475）會試，《學》以‘至乎圣人之道論’。舉子桑悅卷有‘我去而夫子來也’等句，濬黜之。他日會試，悅《策》有曰‘腹中有長劍，一日幾回磨’，檢討吳汝賢復黜之。”(30)同書卷四還載，成化十四年（1478）廷試，“時執政欲矯時弊，捄文以質”，江西人曾彥“所對簡約，遂置之魁選”，邱濬還“作春聯以贈之，彥年已近六十余矣”。(31)臺閣諸臣揮舞科舉考試這根指揮棒，下層文人自然只好靡然向風。

總之，說臺閣體是那個時代文壇上占統治地位的文體，并不過分。

二、江西派與臺閣體

元代末年，文學中心南移，形成了吳中和浙東兩個中心，而吳中派的創作尤為繁榮，成為元末詩風文風的代表。明洪武初，吳中派因與張士誠集團的關系等原因，在經濟、政治和文化上都受到新王朝的沉重打擊；而早就擁戴朱元璋集團、為明王朝的建立做了重大貢獻的浙東派文人，遂憑借其政治上的優勢，壟斷了整個文壇。永樂以后，文壇的領導權再次發生轉移，又落到了江西派文人手中。

江西派的崛起，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自朱元璋集團鄱陽湖一戰打敗陳友諒集團后，江西就全部進入朱元璋的勢力范圍，江西士大夫較早就與朱明王朝建立了密切聯系。洪武初，江西人在朝廷中的地位僅次于淮西人和浙東人。當淮西武人和浙東文人在明王朝建立不久就開始的爭權斗爭及朱元璋對元老重臣的迫害打擊中兩敗俱傷，又在“靖難之變”中大量被殺后，江西人在政治舞臺和文壇上的地位變得更加重要。朱棣篡位后，對前朝舊臣，特別是與朱元璋、朱允炆關系最深的淮西、浙東勛貴存有戒心。他自己的親信中猛將不少，但文臣奇缺。唯一的重要謀士姚廣孝（釋道衍）又不愿還俗理事。于是他不得不重用在前朝任職不太高的非淮西、浙東系官僚，其中便有不少是江西人。

其次，江西地方土地瘠薄，物產貧乏，士子以科舉考試為唯一出路，肯下苦功，故有長于科舉的傳統。隋唐之世雖實行科舉考試，但取錄與否與名次排列多由推薦而定。宋代科舉考試始重彌封之禁，考生平等競爭，于是江西士子的長處便顯現出來。有宋一代，江西科第獨盛，涌現了歐陽修、曾鞏、王安石、黃庭堅、文天祥等大批名流。明朝恢復科舉考試之后，江西士子立即發揮這一傳統，在科舉考試中顯示出優勢。洪武四年（1371）開國第一科狀元吳伯宗就是江西金溪人。自此以后，江西人中甲科取高第者接踵而至。永樂以后，由元末而來主要通過薦舉征辟進入仕途的人才或死或老，本朝科舉考試選拔的人才逐漸成為官僚階層的主體。大量脫青換紫的江西士子，遂成為士大夫隊伍中的一支骨干力量。楊士奇《送徐僉憲致仕序》中稱當時：“四方出仕者之眾莫盛江西；江西為縣六十有九，莫盛吉水。”(32)嘉靖年間的羅洪先在《吉安進士錄序》中也說：“我朝開科一百七十九年，吉安一郡舉進士者七百有九十人，可謂盛矣。”(33)

吉水人解縉洪武二十年（1387）中江西鄉試第一名，次年與其兄解綸、妹婿黃金華同中進士，深受朱元璋寵愛，一時聲譽鵲起。建文四年（1402），浙東派的最后一位代表人物方孝孺因拒絕為朱棣草登極詔被誅，解縉儼然成為一代文宗，開啟了江西派主宰文壇的時代。他擔任過《永樂大典》和《太祖實錄》的總裁，這是當時文化界的最高職位。永樂八年（1410），解縉被捕下獄，十三年死于獄中，楊士奇（泰和人）接替了他的位置。楊士奇建文初以史才被薦入翰林院，成祖即位，擢編修，與解縉等同入直內閣，官至少傅、華蓋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楊氏領袖文壇長達三十多年，直到正統九年（1444）去世。這期間，除解縉、楊士奇兩人以外，江西文人集團的主要成員還有：

胡儼，南昌人，洪武末進士乙科。永樂初直內閣，升國子祭酒，兼侍講，掌翰林院。洪熙元年（1425）加太子賓客致仕，家居二十余年卒。

梁潛，泰和人，洪武二十九年（1396）舉人。永樂初官翰林修撰，兼左春坊右贊善，十六年（1418）坐罪誅。

金幼孜，新淦人，建文元年（1399）進士乙科。永樂初直內閣，升文淵閣大學士，居內閣近三十年，官至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宣德六年（1431）卒，贈少保，謚文靖。

胡廣，廬陵人，建文二年（1400）狀元。永樂初直內閣，歷侍講、侍讀、翰林學士，進文淵閣大學士。卒贈禮部尚書，謚文穆。

鄒緝，吉水人，建文二年進士。永樂初入為翰林檢討，官至左春坊左庶子。

吳溥，崇仁人，建文二年會試第一，永樂初官翰林修撰，遷國子司業。

曾棨，永豐人，永樂二年（1404）狀元。歷侍講、侍讀學士、右春坊大學士。宣德初進少詹事，直文淵閣，卒于官。

王英，金溪人，永樂二年進士，選庶吉士。久在館閣，自侍講學士累遷至南京禮部尚書。景泰元年（1450）卒。

王直，泰和人，永樂二年進士，選庶吉士。在翰林三十余年，與王英并稱“二王”，累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天順中卒，贈太保，謚文端。

周忱，廬陵人，永樂二年進士，選庶吉士。官至工部尚書，謚文襄。

李時勉，安福人，永樂二年進士，選庶吉士。官至國子祭酒，謚忠文。

周述，吉水人，永樂二年榜眼，授翰林編修，累官至左春坊左庶子。

周孟簡，吉水人，周述之弟，永樂二年探花，當時人至以“大、小蘇”擬之。授編修，進詹事府丞，改襄王府長史。

余學夔，泰和人，永樂二年進士，選庶吉士。官至侍講學士。

李昌祺，廬陵人，永樂二年進士，選庶吉士。官至河南左布政使。

張徹，新淦人，永樂二年進士，官至吏部郎中。

羅汝敬，吉水人，永樂二年進士，選庶吉士。歷翰林修撰。官至工部侍郎。

錢習禮，廬陵人，永樂九年（1411）進士，選庶吉士。除檢討，官至禮部右侍郎。

熊概，吉水人，永樂九年進士，官至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

陳循，泰和人，永樂十三年（1415）狀元，授翰林修撰。以翰林學士直內閣，官至少保、尚書，兼華蓋殿大學士。天順初謫戍鐵嶺，五年（1461）放還。

周敘，吉水人，永樂十六年（1418）進士，官至翰林侍講學士，居禁近二十余年。

曾鶴齡，泰和人，永樂十九年（1421）狀元，授翰林修撰，官至侍講學士。

劉球，安福人，永樂十九年進士，官至翰林侍講。正統中忤宦官王振，被處死。

蕭镃，泰和人，宣德二年（1427）進士，入翰林。景泰中，以祭酒、學士入直內閣，加太子少師戶部尚書。天順初削為民。成化初卒，復其官。

吳節，安福人，宣德四年（1429）會試第一，次年成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成化中官至太常卿兼侍講學士。

李紹，安福人，宣德八年（1433）進士，選庶吉士，授檢討。天順中官至侍講學士禮部侍郎。

劉定之，永新人，正統元年（1436）會試第一，殿試第三，授編修。成化中以太常少卿、侍讀學士直內閣，進侍郎。卒謚文安。

劉儼，吉水人，正統七年（1442）狀元，授修撰。景泰中官至太常卿兼侍講學士。

彭時，安福人，正統十三年（1448）狀元，授修撰。正統末入直文淵閣，官至少保、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成化中卒，贈太師。

由上述可見，江西人不僅多中甲科，而且不少人都職居禁近，專司文翰。建文四年（1402）八月初立內閣，入閣者七人，江西籍的就占了五人。永樂二年三月始選首甲進士及庶吉士入文淵閣讀書，二十九人中江西籍的就有十二人，而卒業后官翰林者七人。江西派的崛起與內閣、翰林院制度的確立及臺閣體的誕生大致同時，這也不僅僅是一個巧合。據《列朝詩集小傳》乙集“周敘”條：“國初館閣，莫盛于江右，故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之語。”《翰林記》卷十九也載：“邱濬曰：國朝文運盛于江西……宣德甲寅（九年）合丁未、庚戌、癸丑三科選之（按指選庶吉士），亦如甲申（永樂二年）之數，出江西者七人，留翰林者四人。奉敕教之者，前則吉水解公大紳（縉），后則西昌王公行儉（直），是又皆江西人也。蓋當時有‘翰林多吉安’之謠。首甲三人，或純出江西者凡數科，間亦有連出福建者，士論或以為楊士奇、（楊）榮互相植黨，豈其然耶？”(34)

從臺閣體的創作情況來看，當時在內閣與楊士奇齊名的還有楊榮（福建建安人）、楊溥（湖廣石首人），合稱“三楊”。但他們在文壇的影響都不及楊士奇，所以當時有“西楊（士奇）文學，東楊（榮）政事，南楊（溥）雅操”的說法。《殿閣詞林記》卷十二曰：“洪武、永樂、洪熙、宣德四朝，近侍官輪班入直，若本院官則日在館閣。吳沉、劉三吾、胡廣、楊士奇、胡儼、王英、王直輩嘗有內直倡和詩。”(35)臺閣體的不少作品就是這樣產生的，而這里提到的八人中就有六人屬江西。正統二年（1437）三月一日，館閣諸公會于楊榮家之杏園，飲酒賦詩，有《杏園雅集圖》，楊士奇、楊榮等人皆有序。(36)這是臺閣體作家的一次非常重要的聚會。六十年后，李東陽作《書杏園雅集圖卷后》，猶嘖嘖嘆羨不置。這次聚會正式參加者九人（三楊、二王、錢習禮、李時勉、周述、陳循），江西籍的就占了七人。又據蕭镃《抑庵文集序》，永樂二年三月入文淵閣讀書的二十九人，宣德初還少有通顯者，獨曾棨、王英、王直三人偕拜少詹事，“于時三公之文章內而京邑，外而遠方，不獨縉紳士，雖庸人小子往往傳誦之，而三詹事之名隱然擅天下。既而曾公先物故。正統中，先生（王直）與臨川王公（英）先后由館閣出任列卿，其位益尊，其文益重，于是當時稱二王者無間言焉。無何臨川王公又物故。景泰以來，獨步當世，先生一人而已”。(37)這樣看來，二十九人的佼佼者又都是江西人。而三楊去世［楊榮正統五年（1440）卒，楊士奇正統九年（1444）卒，楊溥正統十一年（1446）卒］后，王直又隱然成了文壇盟主。王直之后，江西人主宰文壇的統緒似方斷絕，而臺閣體最興盛的時代也已過去了。因此，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很大程度上，臺閣派就是江西派，臺閣體就是“江西體”。

那么，江西派有何特色？它的興起又對當時文壇特別是臺閣體的創作產生了什么影響呢？

首先，除了狀元進士出得多外，江西的另一特產便是理學。北宋著名理學家周敦頤是道州（今湖南道縣）人，晚年則在廬山蓮花峰下建濂溪書院講學，號濂溪先生。另兩位著名理學家程顥、程頤兄弟（洛陽人），即在這里從學于周敦頤。故解縉不無自豪地說：“廬陵螺江，二程之從周子實始于此，則廬陵固濂、洛之淵源也。”(38)南宋的兩位理學大師，陸九淵就是撫州金溪人；朱熹雖出生在福建，但原籍是江西婺源，一生中在江西活動的時間也不少。由呂祖謙組織，朱熹、陸九淵參加辯論的“鵝湖大會”，即在江西鉛山鵝湖寺舉行。元代江西有饒魯（馀干人），從學于朱熹門人黃榦，弟子和再傳弟子有程鉅夫、揭傒斯和號稱元代江右大儒的吳澄（撫州崇仁人）等。吳澄的弟子和再傳弟子有虞集、吳當、元明善、危素、解觀、蘇天爵、陳伯柔、熊本、黃冔等。(39)元代末年，江西理學之盛僅次于浙東。楊士奇《蠖誾集序》稱：

元之世，江右經師為四方所推服，五經皆有專門，精深明徹，講授外各有著書以惠來學。當時齊、魯、秦、蜀之士，道川陸奔走數千里以來受業者，前后相望。迨國朝龍興，江右老師宿儒往往多在，學者有所依歸，如南昌包魯伯、傅拱辰，臨江梁孟敬、胡行簡，廬陵陳心吾、劉云章、歐陽師尹、蕭自省、劉允恭、劉伯琛、陳村民，臨川吳大任、何伯善，皆巋巍浩博，而凡有志經學者所必之焉。(40)

這里說的是經學，但南宋以后，經學基本上就是理學。順便指出，終明之世，江西一直是科舉與理學并盛。明代最早獨立開創門派的理學家，是撫州崇仁人吳與弼及其門人胡居仁、婁諒。陳獻章出于吳與弼之門，王守仁則曾問學于婁諒。迨王守仁心學興起，江西又成為它的兩大基地之一（另一處是浙東），而且是王學中偏于保守的右翼。(41)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元末明初的浙東派文人大多都是理學門徒。他們通過為明王朝制定推行一系列思想文化政策、批判吳中派詩風文風等手段，實現了元末明初文學思潮的變遷。而江西派文人與浙東派文人的關系相當密切。江西的“雙峰（饒魯）學派”和浙東的“北山（何基）學派”同源于“勉齋（黃榦）學派”，有著嫡親血緣。江西與浙東境地相接，往來方便，故兩地學者交往切磋的機會很多。較早者如浙東的柳貫曾“受知于”吳澄、程鉅夫。(42)柳貫做江西儒學提舉時，還是諸生的危素又得到了他的“訓誘獎勵”。(43)元末明初之際，這種交往更加頻繁。僅以浙東作家王袆為例，他與廬陵胡行簡相知甚深，胡為王的《華川前集》作過序（見《四庫全書》本《王忠文公集》卷首）；王袆又曾納交危素、曾子白，并為吳澄的門人朱元會（俱金溪人）的文集作序（同上卷五《朱元會文集序》）；王袆還與吳澄和虞集的門人崇仁人陳伯柔、虞集和揭傒斯的友人安仁人鄭士夔，以及新淦人練高、豫章人鄭士亨、楊鑄、臨川人王伯達、廬陵人胡山立相交（同上卷五《贈陳伯柔序》、卷八《鄭氏水木居記》、卷五《練伯上詩序》《送鄭君序》《楊季子詩序》、卷六《送伯達王君序》、卷十七《書山立先生詩稿后》）。其后，解縉曾師事浙東人蘇伯衡；(44)楊士奇與方孝孺也曾有過“相益之樂”。(45)江西派與浙東派的這種密切關系，是它能夠成為浙東派的繼承者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鄉邦學術傳統和浙東派的影響下，江西派的文學思想與理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巧妙的是，臺閣體的另一位作家楊溥也是理學家，而且還是吳與弼的啟蒙師。(46)這就使整個臺閣體的文學主張和創作帶上了濃厚的理學色彩。

理學家的文論，首先總不外乎“明道”“征圣”“宗經”那一套，江西派也不例外。在人們的印象中，解縉是一個恣縱放逸、不拘禮法的才子，實際上這至多只是他的一個側面。他的父親解開，是黃溍、揭傒斯、歐陽玄的弟子，并且很注意對解縉等人的教育，因此解縉是一個有著正統的家學淵源和系統的理學家文學觀的人物。他在《送劉孝章歸廬陵序》一文中自敘道：

余少時，先君子……及教以為文，輒舉黃文獻公、歐陽文公之說，而泝其源于曾、王、歐、蘇、柳、韓、班、馬、董、賈，先秦以上，極于六經之奧，未嘗自為臆說也；及進而語諸道德，輒舉所聞于大父竹梧公，而泝其源于劉靜春、楊伯子，以達于關、閩、濂、洛，又未嘗為之臆說也。是以一得之遇，間有所見，實先君子師友之傳、講習之余之所及也。繼而登朝，以所為文求正于平仲蘇先生。先生與先君子受業于黃、歐為同門，于是傾竭所蘊為余言，余始益有所見焉。(47)

《廖自勤文集序》一文，比較集中地闡述了解縉在文學上的“所見”，即“明道”“征圣”“宗經”云云：

充充乎文哉！《詩》《書》六藝之文，禮樂法度之文，與凡立言垂訓之文，堪以載道者，皆可謂之經天緯地之文也。所以維持人心，扶植世教，事事物物，各有條理，非茍為是無用之具而已。故皆自圣人發之，后世學焉。譬諸由道以入國，所由入者正大深遠而不可測，則其出也無窮。

昔者仲尼……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以為學文者所歸往。舍是而他求者，非惟不足經天緯地，而且有害焉。莊周之學入于遁世，其出也荒唐而已；申、韓之學入于刑名，其出也慘刻而已；蘇、張之學入于利害，其出也縱橫而已。其為天下之害可勝言哉！莊周簧鼓老氏之說，因以起虛無之教；而賈誼亦學申、韓之文，觀其《鵩賦》已深有釋氏之微意，豈非人心世教之害至于今尤烈歟？若夫學圣人之文者，沛然而莫能御，粹然而入于正，鄒孟氏而已耳。其他所入者可量，則其出也有限，駁而無以議為也……

近世為文者尤甚患此，反從事《史》、《漢》、《戰國》、百家方外之書，剽竊奇漏，縱橫腐敗，神鬼荒忽，極其鐫巧形容，以為此古文也。論及性理則以時文鄙之，援及《詩》《書》則以經生目之，是將為天地人心世教之害，有不勝言者，此予之所甚憂也……

予厥后稍喜觀歐、曾之文，得其優游峻潔，其原固出于六經，于予心溉乎其有合也。(48)

連楊士奇也認為解縉文章的風格是“雄勁奇古，新意疊出，敘事高處逼司馬子長、韓退之”。(49)但此處卻將《史記》也排斥在取法的范圍之外。其思想之冬烘，其攻擊非儒家學術與非正統文學態度之激烈，只讀過他的《大庖西封事》（《萬言書》）、《太平十策》、《代王國用論韓國公冤事狀》等佳作的人，也許覺得簡直難以置信。

解縉的這些觀點，得到了江西派其他成員的擁護和繼承。如楊士奇在《蠖闇集序》中說：“為學不求諸經，為教不本諸經，皆茍焉而已。經者圣人之精也。不明諸經，則不達圣人之道。”(50)據《殿閣詞林記》卷一，贊善王璲（長洲人）曾與楊士奇討論詩法，楊開口即是“詩以言志。‘明良’、‘喜起’之歌，‘南薰’、‘解阜’之詩，唐、虞之君之志尚矣”云云。南宋理學家真德秀編的《文章正宗》，貫徹道學家的文學觀，以“明義理切世用”為唯一標準，“否則辭雖工亦不錄”。(51)幾百年間多遭抨擊，如《四庫全書總目》云：“四五百年以來，自講學家外，未有尊而用之者，豈非不近人情之事，終不能強行于天下歟？”然而楊士奇卻特別“尊而用之”。他有《書文章正宗》一文，記載一套《文章正宗》和《大學衍義》幾次幸免于火災的經歷，以為此中有“定數”，簡直把這兩本書看成了有神靈護佑的圣物。(52)他在另一篇《文章正宗三集跋》中又稱贊此書“非明理切用源流之正者不與，蓋前后集錄文章未有謹嚴若此者。學者用志于此，斯識趣正而言不倍矣”。(53)胡廣在《頤庵文選原序》中，敷陳周敦頤等道學家的“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文所以載道”等觀點，抨擊“若夫戰國先秦之文，務為險僻奇怪艱深詭異捭闔縱橫以趨時好，言非不美而支離畔道矣”，(54)唱的也是同一調子。

總之，當時在江西的大地上及在會聚于館閣的江西作家群中，都彌漫著濃厚的理學氣息。據《殿閣詞林記》卷三，天順初，理學家薛瑄主會試，以復性為問，得第一名的便是江西人劉定之。又據《菽園雜記》卷十三，都御史韓雍巡撫江西時，“嘗進廬陵國初以來諸名公于鄉賢祠”。李昌祺為官“素著耿介廉慎之稱”，就因為作過傳奇小說《剪燈余話》，乃為“清議”所黜。江西士大夫受理學思想浸染之深，從這兩件事中可窺見一斑。

其次，江西派在文學創作風格上也有自己的傳統。江西詩派的歷史可上溯至陶淵明（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55)陶氏的作品“文體省靜，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世嘆其質直”，(56)奠定了江西詩派傳統風格的基調。至宋代而有以黃庭堅（洪州分寧，今江西修水人）為代表的“江西詩派”。黃庭堅在《贈高子勉》中于古今詩人獨推“拾遺”“彭澤”；(57)釋惠洪《冷齋夜話》也載他將陶淵明、杜甫并提，(58)他對陶淵明及其詩歌風格的崇尚由此可見。黃庭堅重視藝術技巧，曾提出過“奪胎換骨”“點鐵成金”之說，但他并不主張詩文風格趨奇變怪，而是追求一種用工精深而又“無斧鑿痕”的“簡易”“平淡”之境。如他在《與王觀復三首之一》中說：“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但當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拔萃。”(59)南宋年間，“江西詩派”的后進諸人更以“參活句”之說為契機，擺脫用工精深之苦，講究“惟意所出，萬變不窮”，(60)一以平淡自然為宗。楊萬里（吉水人）的“誠齋體”、范成大的田園詩以及陸游的許多作品莫不皆然。

虞集、楊載、揭傒斯、范梈稱“元詩四大家”，江西就占了三人（楊為杭州人），其中影響較大的是虞集。他年輕時與胞弟虞槃同學，辟書舍為二室，左室書陶淵明詩，題曰“陶庵”，虞槃居住；右室書北宋理學家邵雍詩，題曰“邵庵”，虞集居住，則其詩學淵源和宗旨與風格可知。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六評云：“虞奎章在元中葉，一代斗山。所傳《道園集》，渾厚典重，足掃晚宋尖新之習。第其才力不能遠過諸人，故制作規模，邊幅窘迫，宏逸沉深之軌，殊自杳然。”及至元末，江西詩人最著名者為危素、劉崧。他們都是臺閣體中江西諸子的前輩，后者多親承其指授詩法。而危素在《武伯威詩集敘》中自述其詩歌理論主張則云：“詩之作，夫焉有格律之可言；發乎情，止乎禮義而已。”他對邵雍極力推崇：“余讀邵子自序其《擊壤集》，深有感于斯言也，蓋嘗欲效其體而為之。”他又稱贊武伯威的詩作能承邵子余緒，可以“興起人之善心，懲創人之逸志”，并批評后世為詩者“代變新聲，益趨于浮靡”；“雕琢章句，流連光景”。(61)重理、重道、學邵雍、輕視文采等等，危素倡導的仍是江西詩派的傳統風格。

研究明詩的著作一般都把劉崧視為明初江西詩派的代表。劉現存《槎翁詩集》八卷，其詩題不外《貧居二首》《園居雜興八首》《晨興》《養牛》《憫旱》《出門》《述懷》《過劉氏廢圃阮生攜酒共酌》《造田父》之類，一望而知為刻意學陶者。風格亦以平易自然為宗，時流于散緩拖沓。屬于明初江西詩派的還有陳謨、梁蘭、曾魯、練高、王沂、朱善、揭軌等人，風格都與劉崧大致相同。如《四庫全書總目》謂陳謨“文體簡潔，詩格舂容。則東里淵源，實出于是”。《明詩紀事》謂梁蘭為陳謨弟子，“才調不及其師，而音節和粹，乃復相似”。(62)《列朝詩集小傳》指出：“國初詩派，西江則劉泰和（崧），閩中則張古田（以寧）。泰和以雅正標宗，古田以雄麗樹幟。江西之派，中降而歸東里（楊士奇），步趨臺閣，其流也卑冗而不振；閩中之派，旁出而宗膳部（林鴻），規模唐音，其流也膚弱而無理。”(63)這里對明初江西詩派與臺閣體之間關系的描述是準確的。不過“卑冗而不振”的情形并不是到臺閣體才出現，而是明初江西詩派已然，或者說江西詩派歷來就有此弊。

臺閣體的詩歌創作，除繼承江西詩派的傳統風格外，還兼受到高棅所選《唐詩品匯》一書及閩中詩派的影響。高棅與林鴻、鄭定、王恭、王偁等號稱“閩中十才子”，論詩主張模仿盛唐興象，而不免流于膚廓。《唐詩品匯》也反映了閩中詩派的這種傾向。它成書于洪武年間，《明史·文苑傳》稱“終明之世，館閣以此書為宗”。《列朝詩集小傳》乙集“高棅”條亦謂“自閩詩一派盛行永、天之際，六十余載，柔音曼節，卑靡成風”。(64)則盛行于這一時期的臺閣體實深受其影響。閩中派諸子洪武、永樂間多在朝廷任職，江西人士與之頗多交往。如劉崧曾為林鴻詩集作序，甚為推崇；(65)解縉與王恭相知；與王偁更是互相推許，最為相得。王偁后竟坐解縉黨，同下獄死。(66)因此，臺閣體詩歌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并祧江西、閩中兩派，而集所謂“卑冗不振”與“膚弱無理”于一身。(67)

在散文方面，江西派的淵源可上溯至歐陽修（吉州永豐，今江西永豐人）、曾鞏（建昌南豐，今江西南豐人）、王安石（臨川，今江西撫州人）。唐宋八大家中，韓愈文以氣勢勝，蘇軾文以才情勝，氣不充才不足者頗難入門。歐、曾散文則以紆徐委備、條理明暢為特色，較有法度可尋。故后世古文作家多以之為師，江西作家尤喜仿效。虞集散文的特點是雍容平易；王懋竑跋危素文集，亦稱其文“演迤澄泓，視之若平易而實不可幾及”。(68)解縉也說自己“喜觀歐、曾之文”（見前引）。楊士奇同樣是歐、曾散文的崇拜者。《東里續集》卷十八備錄歷代各家文集，對韓愈文頗有微詞，對柳宗元、蘇軾文也無一贊語，獨對曾鞏文推崇備至，且曰：

先生之文，所為可貴，非獨文之工。言于濂、洛之學未著之先，而往往相合，亦由學之正也。古之君子為文皆本于學，學博矣又必貴乎正。故先生之文，與蘇氏雖皆傳于世，而學則不可以概論也。(69)

據《列朝詩集小傳》載：

仁宗在東宮久，圣學最為淵博。酷好宋歐陽修之文，乙夜翻閱，每至達旦。楊士奇，歐之鄉人，熟于歐文，帝以此深契之。(70)

楊士奇在《滁州重建醉翁亭記》中也說：

我仁宗皇帝在東宮，覽公奏議，愛重不已，有生不同時之嘆。嘗舉公所以事君者勉群臣，又曰：三代以下之文，唯歐陽文忠有雍容醇厚氣象。既盡取公文集，命儒臣校定刻之。(71)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于是模仿歐、曾成為一時的風氣。大約當時臺閣體創作所取法的范本不外兩類：在詩方面是《唐詩品匯》，在文方面就是歐、曾文集。

三　明前期的文化政策和知識分子政策與臺閣體

對臺閣體（江西派）作家的文學創作起決定性影響的，還不是官僚制度的變更或鄉邦文化傳統，而是當時的現實政治背景，特別是當時的文化政策和知識分子政策。

明王朝是一個地地道道由農民起義軍建立的王朝。中國歷史上的王朝更替，多由農民起義等原因引起，但最后建立新王朝的，卻往往是乘機奪權的、與舊王朝有密切關系的大貴族，如魏、晉、南朝宋、齊、梁、陳及隋、唐、宋等。這些新王朝的統治者一般具有較高的文化修養，并與在舊王朝供職的士大夫關系密切，往往要靠這些人的支持奪取政權。因此在建立新王朝后，往往對之采取優容政策。明王朝則不然，它完全是一個由軍人和農民建立的王朝，與在舊王朝供職的士大夫幾乎沒有什么聯系。這些軍人和農民本身的文化素質又很差。奪取政權、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強烈優越感、過去長期積壓在心底的對貴族士大夫的痛恨，以及文化修養上的深層次的自卑感交織在一起，必然導致對文化的毀壞，對知識分子的折辱。他們在這種近似變態的行為中獲得一種心理解脫和滿足。在這種心理動機的驅使下，明初統治者推行了一種嚴酷的知識分子政策和文化政策，知識分子陷入一種可怕的災難之中。當時統治者為了制定法度和政策，管理國家，不得不任用一部分知識分子，但他們的處境就好像被放上刀俎的魚肉。葉居升《上萬言書疏》云：

古之為士者，以登仕版為榮，以罷職不敘為辱。今之為士者，以混跡無聞為福，以受玷不辱為幸，以屯田工役為必獲之罪，以鞭笞棰楚為尋常之辱。其始也，朝廷取天下之士，網羅捃摭，務無遺逸。有司催迫上道，如捕重囚。比至京師，而除官名以貌選，故所學或非其所聞，而其所用或非其所學。洎乎居官，言動一跌于法，茍免誅戮，則必屯田工役之科，所謂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率是為常，少不顧惜。(72)

朱元璋集團以殺伐得天下，故開國之初武人地位大大優越于文士。武人往往居功自傲，飛揚跋扈，而文士則成為他們肆意侵犯凌辱的對象。“吳中四杰”之一的詩人徐賁，居官謹慎。奉命按察晉冀還，朱元璋派人搜查其行李，囊中唯紀行詩數首而已，朱亦嘆其廉潔。后任河南左布政使，大軍征岷、洮，往返中原，訴地方官犒勞不時，徐賁因此下獄死。(73)洪武五年（1372），原任侍讀學士、國子祭酒魏觀被任為蘇州知府。觀已近七十，年位俱尊，對蘇州衛的軍官不甚加禮，軍官們銜之次骨。當時的蘇州府治狹窄潮濕，原府治元末被張士誠改為王宮。魏觀乃將原府治重加修葺，以便遷回。而原府治正在蘇州衛署的左邊，蘇州衛軍官又不愿讓府治居于其上，于是誣告魏觀圖謀不軌，魏觀被捕至京處死，府治仍留舊處。著名詩人高啟亦因為改修府治撰《上梁文》被腰斬。(74)明初抑文右武的情形由此可見一斑。

那些以舊王朝貴族而做新王朝皇帝的統治者，往往比較自信，從而能較妥善地處理與臣下的關系。像朱元璋這樣出身低賤的君主，有一種深藏的自卑心理，總是疑心臣下會看不起他，會奪他或他的子孫的位。因此新王朝建立后，他便像同樣出身下層的漢高祖劉邦那樣，不斷興大獄，大肆屠戮功臣。洪武十三年（1380），胡惟庸謀反案發，死者甚眾。十五年（1382），空印案發，死者數萬人。十七年（1384），李文忠被毒死。十八年（1385），徐達被毒死。戶部侍郎郭桓盜官糧案發，死者數萬人。二十三年（1390），李善長黨胡惟庸案發，坐誅，牽連死者甚眾。二十六年（1393），藍玉被殺，功臣死者甚眾。二十七年（1394），傅友德坐誅。二十八年（1395），馮勝坐誅。至此，長期跟隨朱元璋南征北戰的功臣宿將已被誅戮殆盡。朱元璋尤其害怕功臣與文士相交結，擔心文士給武將出謀劃策，那樣威脅就更大。因此他每次殺戮功臣，都要株連一大批文士。如朱文正被鞭死的罪狀是“親近儒生，胸懷怨望”。李文忠被毒死的原因也是他左右多儒生，禮賢下士。據《皇明史概》：

王（李文忠）好文，門多賓客，常以客所言言上，請少誅戮。胡惟庸之死，謂通日本，上欲討之，文忠諫；又官宦者太盛，非天子不近刑人之義。上曰：此儒生家言，何從出爾口。使人盡殺其客。文忠出歸，見館客橫尸牖下，病悸不治。上幸其第撫之，十七年三月薨，年四十六。(75)

朱元璋還大興文字獄，直接屠殺文士。他早年做過和尚，參加紅巾軍也被人稱作賊，做皇帝后唯恐有人譏笑他，故忌諱特別多。當時地方官所上表箋，多由學官代擬，稍為不慎，就會觸忌獲罪。如有的學官以所擬表箋中有“作則垂憲”之句被誅；有的以有“睿性生知”之句被誅；有的以有“遙瞻帝扉”之句被誅；有的以有“天下有道”之句被誅。因為“則”與“賊”諧音，“生”與“僧”諧音，“帝扉”與“帝非”諧音，“有道”與“有盜”諧音。而更多的則是根本不知道什么緣故。當時有“廣文御囚，撰表墓志”之謠。經過朱元璋的一系列殘酷迫害，明初文壇的精英被斬芟殆盡。前面已經提到作為當時文化界兩支主要力量的吳中派和浙東派文人，即幾乎被摧戮無遺。又如當時粵中黃哲、李德、王佐、趙介、孫蕡結詩社，號“南園五先生”，其中就有三人被禍：孫蕡坐藍玉黨死；黃哲坐法死；趙介逮赴京途中卒。及至洪武末年，朝中文臣剩下的便只有劉三吾之類的老朽了。

建文帝有禮賢好士之稱，文人至是稍稍吐氣，但這段時光極其短暫。建文四年（1402）八月朱棣篡位后，對文化和知識分子問題采用了兩面政策。一是在所謂“右文”的招牌下，加強在思想文化方面的統治和對知識分子精神自由的禁錮。他即位不久，即命解縉等人匯集歷代典籍，編為《文獻大成》。以其不夠完備，命姚廣孝等重修，永樂五年（1407）完成，更名《永樂大典》。這是一項巨大的文化工程，吸收了大量知名學者和文人參加。永樂十二年（1414）十一月，朱棣又命胡廣、楊榮、金幼孜等纂輯歷代關于《五經》《四書》的傳注，十三年（1415）九月書成，命名為《五經大全》《四書大全》，頒行全國各地學校。以后明代士子作八股文以應科舉考試者，都以它為本。同時還命采集宋代理學家的著作，編為《性理大全》。于是歷代各家關于《四書》《五經》的不同解釋盡廢，而程朱理學則更廣泛地盛行起來。在進行正面倡導的同時，他們還對敢于倡言“異端邪說”者予以毫不留情的打擊。《殿閣詞林記》卷十四載：

永樂中，饒州士朱季支（一作友）獻所著書，斥濂、洛、關、閩之說。上覽之，怒曰：此儒之賊也。時禮部尚書李至剛、學士解縉、侍讀胡廣、侍講楊士奇侍側，上示以其書，縉曰：惑世誣民，莫甚于此。至剛曰：不罪之無以示儆，宜杖之，屏諸四裔。士奇曰：當盡毀所著書，庶幾不誤后人。廣曰：聞其人年已七十，毀書示儆足矣。上曰：謗先賢，毀正道，治之可拘常例耶？遺行人押季支還饒州，會布政司及府州縣官與其鄉士人，明諭其罪，而笞以示罰，悉索其所著書。(76)

另一方面是對士大夫繼續進行殘酷迫害。朱棣長期生活在軍旅中，重武輕文，果于誅戮，有乃父之風。靖難之變，建文帝主要靠一班文臣輔佐，而他則靠手下驍勇善戰的將士取得成功。因此他在為起兵發布的一系列檄令中，都以“誅左班文職奸臣”為口號。(77)建文帝大臣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練子寧、卓敬、鐵鉉、景清等皆遇害。其中鐵鉉妻女為奴，父母戍海南；齊、黃、練的族人無論男女老幼皆斬，姻戚戍邊；卓敬夷三族；方孝孺宗族親友門人牽連而死者數百人；景清既死，又籍其鄉，轉相攀染，謂之“瓜蔓抄”，村里為墟。當時為建文帝殉難，或被殺或自殺的朝臣很多，其中不少是著名文人，如王艮、周是修、程本立、茅大方、胡閏、王叔英、陳繼之、鄭居貞、黃觀、樓璉、張、唐之淳、胡子昭、林嘉猷、章樸、葉惠仲等。如胡閏之獄，受連累者也有幾百家。《明詩紀事》（乙簽）卷二“陳繼之”小傳引《蘭陔詩話》云：

長陵殺戮革除諸臣，備極慘毒。雪庵（陳繼之）之死，碎骨揚灰，嗚呼酷矣。(78)

沈季友《檇李詩系》卷十五“屠副使叔方”小傳亦云：

遜國諸臣疏屬，一丁一地，分戍劇邊。一遇絕丁，輒行勾補。飛符所到，冤結二百余年。(79)

朱棣篡位后，恐朝臣不服，乃以嚴法重典進行恐嚇。親信陳瑛被任為都御史，迎合旨意，唯以搏擊為能，傾陷不可勝計。永樂九年（1411）陳瑛得罪處死，朱棣又寵信錦衣衛指揮紀綱，專門伺察朝臣細過，輕則下獄，重則殺身。當時所謂“謗訕”之禁極嚴。因諫遷都北京不便，蕭儀被殺，李時勉下獄；因諫民窮財盡，不當大舉北征，戶部尚書夏原吉與刑部尚書吳中下獄，兵部尚書方賓自殺。

“靖難之變”的血雨腥風尚未停息，儲位之爭又使許多文人，特別是負責輔導太子的內閣、翰林院、詹事府官員卷進了災難的漩渦。永樂二年（1404），朱棣立子高熾為太子，封高煦為漢王，高燧為趙王。高熾為人懦弱，高煦則隨朱棣起兵作戰有功，頗受寵愛，因而有奪嫡的野心，并得到了眾武將的擁護。朱棣一直猶豫不決，在解縉等文臣的堅持下，才勉強放棄易儲的念頭。但高煦仍不死心，不斷進讒。于是解縉永樂五年被謫，八年（1410）以私謁太子故下獄。先后牽連被捕的還有王偁、王璲、徐善述、高得旸、李貫、朱纮、蕭引高、湯宗等。除湯宗外，其余皆死于獄中。永樂十二年（1414），又因高煦誣陷，負責輔導太子的東宮官員黃淮、楊士奇、楊溥、金問俱下獄。除楊士奇不久獲釋外，其余三人系獄長達十年，屢瀕于死。十六年（1418）七月，當時高煦已得罪徙封樂安州，高燧又打儲位的主意，并得到宦官們的支持，東宮官員梁潛、周冕因讒被殺。永樂二十年（1422）九月，楊士奇、蹇義等又以太子之故下獄。

朱高熾（仁宗）當上皇帝后，對為他受罪的大臣十分感激，立即將還在獄中的黃淮、楊溥、夏原吉、金問、吳中，以及同系獄十余年的李至剛、刑部右侍郎楊勉等釋放，并加官晉爵。仁宗在位不到一年即死，宣宗即位，臺閣諸臣繼續受到優禮。宣德十年（1435）正月宣宗死，英宗即位，時方九歲。宦官王振掌司禮監，開始用事。不過仁宗的張皇后（時為太皇太后）還在，尚能加以約制。不久張皇后患病，王振更加肆無忌憚，“三楊”對此也無可奈何。正統七年張皇后死，朝政大權遂盡落入王振之手。開礦、增稅不斷，國事日非，農民起義漸起，邊患日益嚴重，終于釀成了“土木堡之變”。

綜上所述，明前期社會政治安定、臺閣文人生活比較優裕的階段，即后代史學家所贊美的“洪、宣之治”，存在的時間前后不過十幾年。它的出現，無法沖淡整個明前期知識分子命運上籠罩著的濃烈悲慘氣氛。經過洪武年間朱元璋的殘酷殺戮，知識分子們已成驚弓之鳥。他們驚魂未定，又成了最高統治者爭權奪利斗爭的犧牲品。臺閣體作家們目睹了那一幕幕殘酷的景象，其中的許多成員先后命喪黃泉，幸存的人也多有過身陷囹圄的經歷，這一切自然對這一群體的心態產生了重要影響。在暴君的淫威之下，文人士大夫除了殺身、滅族以外，就只有向他屈服這一條路。而能夠在歷次事變中僥幸活下來并保住了官位的人，自然也難有什么氣節人格可言。朱棣的軍隊逼近南京時，解縉、胡廣與王艮會于吳溥家中。解陳說大義，胡也激憤慷慨，王獨流淚不言。吳溥之子與弼其時尚幼，贊嘆胡廣能死節，其父不以為然。不久即聽到胡廣叫家人把豬看好，吳溥說：一只豬尚且不舍，還能舍命嗎？后來果然只有王艮殉難。胡、解又曾與楊榮、楊士奇、金幼孜、周是修相約同死。朱棣入城，胡廣等爭先擁戴，只有周是修自殺。解縉為作墓志銘，只載周“預翰林纂修以死”，竟不提及殉難事。胡廣建文年間殿試時指斥藩王朱棣等，建文帝親拔第一。朱棣后來對凡是倡議過削藩的人都殺無赦，唯獨胡廣反而成了他的寵臣，時人比之漢代胡廣，其善于柔佞取容可知。廖道南在《殿閣詞林記》卷一中說：“予觀《沙羨稿》及《石臺稿》，見文貞蚤歲跅弛魁岸，視天下莫己若。及觀國史暨《三朝圣諭錄》，乃知管仲之才優于召忽，魏征之績多于王珪，視諸詭隨無良者不侔矣。”(80)這乃是對楊士奇人格前后發生變化發出的微妙感嘆。又據《菽園雜記》卷四，明前期姓名避諱之禁不嚴，如朱棣之“棣”，士大夫詩文中多犯之。楊士奇則注意到了，書“棠棣”作“棠枤”。其小心謹慎一至于此。(81)朱棣曾命將修于建文年間的《太祖實錄》一改再改，目的是為了辨明自己是馬皇后所生，朱元璋本來準備立他做太子，從而為篡位張本，同時貶斥建文帝及死難諸臣。楊士奇參與了二修三修，所載多不符合事實。尤以誣蔑方孝孺一事，為后人抨擊最烈。鄭曉《今言》卷一第六十五條載：

彭惠安公（韶）《哀江南詞》，敘述建文死義之臣，至方遜志乃云：“后來奸佞儒，巧言自粉飾。叩頭乞余生，無乃非直筆。”蓋指西楊輩修《實錄》，書方再三叩頭乞生者非實事也。

同書卷三第二百一十三條：

方遜志在翰林寵任時，薦西楊。西楊修實錄，乃謗方叩頭乞余生。(82)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一：

《太祖實錄》初修再修時楊文貞俱為纂修官，則前后三史，皆曾握管，是非何所取裁，真是厚顏。(83)

全祖望《鮚埼亭集·移明史館帖子》：

《太祖實錄》已為楊士奇芟改失實。至纂修《書傳會選》諸臣姓名，因其中有殉讓帝難者，盡削去之，則文籍之不足憑如此。(84)

總之，臺閣體的作家們不敢描述他們所看到的事實，不敢抒寫自己的真實感受。或者說，在經受一系列打擊后，他們本來已深受理學熏陶的心靈更徹底麻木，根本不再具有自己的獨立人格。稍后一段比較安逸的生活，也不可能喚醒他們的自我意識，而只能引起他們的感激涕零。在這種精神狀態下創作出來的詩文，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審美價值。與之相比，浙東派作家雖深受理學思想影響，也遭到了明初統治者的打擊，但畢竟經歷過元末一段思想文化統治比較疏略的時期，故還創作了一些反映社會現實、抒寫個人感慨的發弘凌厲之作。臺閣體作家則變為一味地對最高統治者歌功頌德，應制、應酬之作占的比例更大。除解縉的部分散文、楊士奇作于早年的極少數幾篇詩歌外，我們從臺閣體作品中既看不到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面目，也無法窺見他們的內心世界。黃淮無辜坐牢十年，所作詩文卻題名為《省愆集》，內容也確實不出“君王圣明，微臣有罪”一套。在藝術風格上，臺閣體作家一以歐、曾為師。宋濂在《張侍講翠屏集序》里曾指出：“學歐陽氏而不至者，其失也纖以弱；學曾氏而不至者，其失也緩而馳。”(85)對于臺閣體來說，宋濂可謂不幸而言中。《東里集》中，似乎只有一些短小的序跋文字較為可讀，其他則千篇一律，使人昏昏欲睡。臺閣體其他作家的文集更是等而下之。連極力詆毀反臺閣體的復古派，因而極力回護臺閣體的錢謙益也不得不承認：“國初館閣，莫盛于江右。……而文集流傳，自東里、西墅、頤庵之外，可觀者絕少。”(86)王士禛《池北偶談》引海鹽徐豐厓（咸）《詩談》云：“本朝詩……莫衰宣、正。”(87)沈德潛《明詩別裁集》亦云：“永樂以還，尚臺閣體，諸大老倡之，眾人靡然和之，相習成風，而真詩漸亡矣。”(88)

不可否認，明王朝建立后，曾推行過一些有利于社會安定、恢復和發展生產、減輕農民負擔的政策。但是，明王朝加強君主專制、實行殘暴統治的一系列做法，對此后中國社會的發展產生深刻影響，其負面作用不可低估。同時，直接影響一個時代文學發展的是當時的文化政策和知識分子政策。明代初年對文人士大夫的迫害，其殘酷程度在中國歷史上是少見的。它不僅使大批文學家夭折，使文化事業蒙受重大損失，也使幸免于難的文人噤若寒蟬，于是整個文學界萬馬齊喑，生氣都盡。所謂“臺閣體”的繁榮，乃是在文學的悲劇時代，在無數文學家的祭壇前，被迫上演的一出貧乏蒼白、絲毫不能提起人們興致的鬧劇。

（原刊于《中華文史論叢》199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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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參見《明史》卷七十二《職官志》一，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32—1734頁；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九、卷十一等，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66、284—285頁等。

(2) 《明史》卷七十三《職官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87頁。

(3) 《明史》卷一百八十一《李東陽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824頁。

(4) 《明史》卷二百八十六《李夢陽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348頁。

(5) 《明史》卷一百九十三《費宏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5109頁。

(6) 羅玘《圭峰集》卷一，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頁。

(7) 《明史》卷七十三《職官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88頁。

(8) 參見《明史》卷七十《選舉志》二、卷七十三《職官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00—1701、1788頁；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十“考選”“教書”等，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79—280頁。

(9) 李東陽著、李慶立校釋《懷麓堂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92頁。

(10) 《明史》卷七十三《職官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88—1789頁。

(11) 《明史》卷七十三《職官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88—1789頁。

(12) 張治道《渼陂先生續集序》，見王九思《渼陂集·渼陂續集》，臺北偉文圖書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明代論著叢刊》影印明嘉靖刻崇禎補修本，第671頁。

(13)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丙集“王新建守仁”條：“百年以來，士大夫學知本原，詞尚體要，彬彬焉，彧彧焉，未有不出于長沙之門者也。藁城以下六公，其蘇門六君子之選乎。”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69頁。

(14) 《明史》卷七十《選舉志》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01—1702頁。

(15) 康海《對山文集》卷二《與彭濟物》，臺北偉文圖書出版有限公司1976年《明代論著叢刊》影印清乾隆二十六年刻本《對山文集》，第82頁。

(16) 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十五，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7頁。

(17) 張治道《翰林院修撰對山康先生行狀》，見黃宗羲《明文海》卷四百三十三，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清涵芬樓鈔本，第4545頁。

(18) 李東陽著、周寅賓校點《李東陽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二冊，第497頁。

(19) 黃佐《翰林記》卷十九，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43頁。

(20) 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十一“會坐”條，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92頁。

(21) 黃佐《翰林記》卷二十，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51頁。

(22) 參見李東陽著、周寅賓校點《李東陽集》，岳麓書社2008年版，第一冊，第140、248、261、267頁等。

(23)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少師孫文正公承宗”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53頁。

(24) 陸容《菽園雜記》卷十五，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74頁。

(25) 羅玘《圭峰集》卷一，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頁。

(26) 見簡錦松著《明代文學批評研究》，臺灣學生書局1989年版。

(27) 黃宗羲《明文海》卷二百三十七，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清涵芬樓鈔本，第2435頁。

(28) 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十四，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21頁。

(29) 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十四，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20—321頁。

(30) 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十四，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17—318頁。

(31) 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四，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99頁。

(32) 黃宗羲《明文海》卷二百八十七，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清涵芬樓鈔本，第2981頁。

(33) 黃宗羲《明文海》，卷三百一，第3113頁。

(34) 黃佐《翰林記》卷十九，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42頁。

(35) 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十二，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98頁。

(36) 見楊士奇《東里集·東里續集》卷十五，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71—572頁；楊榮《文敏集》卷十四，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04頁。

(37) 黃宗羲《明文海》卷二百三十四，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清涵芬樓鈔本，第2412頁。

(38) 解縉《文毅集》卷八《送劉孝章歸廬陵序》，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00頁。

(39) 見黃宗羲著，黃百家、全祖望補修《宋元學案》卷八十三《雙峰學案》、卷九十三《草廬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

(40) 楊士奇《東里集·東里續集》卷十四，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43—544頁。

(41) 見黃宗羲《明儒學案》，中華書局1985年版。

(42) 宋濂《元故翰林待制承務郎兼國史院編修官柳先生行狀》，見宋濂著、黃靈庚點校《宋濂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841頁。

(43) 危素《說學齋稿》卷四《柳待制文集序》，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33頁。

(44) 解縉《文毅集》卷八《送劉孝章歸廬陵序》，臺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00頁。

(45) 楊士奇《東里集·東里詩集》卷二《送陳公余赴臺州教授詩序》：“公余今升教授，將赴臺州，蓋予又有感者。始予至京師，臺之文學老成在詞林學省者，皆與予厚，有相益之樂，而淪謝盡矣。每一追念，悵然無已。”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29頁。

(46) 黃宗羲《明儒學案》卷一《崇仁學案一》：“吳與弼……十九歲（永樂乙丑），覲親于京師（金陵），從洗馬楊文定溥學，讀《伊洛淵源錄》，慨然有志于道。”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4頁。

(47) 解縉《文毅集》卷八，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00頁。

(48) 解縉《文毅集》卷七，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78—679頁。

(49) 同上《文毅集》后附《朝列大夫交趾布政使司參議春雨解先生墓碣銘》，第841頁。

(50) 楊士奇《東里集·東里續集》卷十四，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43頁。

(51) 真德秀《文章正宗綱目》，見《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明正德刊本。

(52) 黃宗羲《明文海》卷二百一十一，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清涵芬樓鈔本，第2111頁。

(53) 楊士奇《東里集·東里續集》卷十八，第602頁。又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十四：“仁宗監國視朝之暇，專意文事。因覽《文章正宗》，一日諭士奇曰：真德秀學識甚正，選輯此書有益學者。對曰：真德秀是道學之儒，所以志識端正。”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22頁。

(54) 胡廣《頤庵文選》卷首，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548—549頁。

(55) 鄭之玄《熊公遠詩序》：“豫章人士之言曰：江右詩派肇自淵明。”見《明文海》卷二百七十三，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清涵芬樓鈔本，第2846頁。

(56) 鍾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60頁。

(57) 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二《贈高子勉》：“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顧我今六十老，付公以二百年。”商務印書館1922年《四部叢刊》初編影宋乾道刊本，第14頁。

(58) 釋惠洪著、陳新點校《冷齋夜話》：“山谷言：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思，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5頁。

(59) 黃庭堅《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九，商務印書館1922年《四部叢刊》初編影宋乾道刊本，第35—36頁。

(60) 厲鶚輯撰《宋詩紀事》卷三十三“呂本中”條引《江西宗派圖錄》：“（呂）居仁（本中）嘗序《詩社宗派圖》謂：詩有活法，如靈均自得，忽然有入，然后惟意所出，萬變不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62頁。

(61) 危素《說學齋稿》卷二，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00—701頁。

(62) 陳田《明詩紀事》（甲簽）卷二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一冊，第473頁。

(63)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甲集“劉司業崧”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9頁。

(64)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乙集“高典籍棅”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80頁。

(65) 陳田《明詩紀事》（甲簽）卷十，第一冊，第211頁。

(66)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乙集“王檢討偁”條，第179頁。

(67) 陳廣宏《明初閩詩派與臺閣文學》對閩中詩派在明初被納入正統文學主流后的變化及其與臺閣體的關系有詳細論述，《文學遺產》2007年第5期。

(68) 王懋竑《白田雜著》卷八《書危太仆集后》，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68頁。

(69) 楊士奇《東里集·東里續集》卷十八，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605頁。

(70)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乾集上“仁宗昭皇帝”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頁。

(71) 楊士奇《東里集·東里文集》卷二，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8頁。

(72) 見黃宗羲《明文海》卷四十七，中華書局1987年影印清涵芬樓鈔本，第346頁。

(73)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甲集“徐布政賁”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77頁。

(74) 高啟著、金檀注《青邱詩集注》卷首附呂勉撰《高啟傳》，清雍正間刊本。

(75) 朱國禎輯《皇明史概》第一種《開國臣傳》卷一《岐陽李武靖王》，臺北文海出版社1988年影印崇禎間原刻本，第十四冊，第6916—6917頁。

(76) 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十四“屏衺”，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23頁。

(77) 《皇明詔令》卷四“成祖文皇帝上”：《初起兵檄》《靖難兵興令旨》等，臺北文海出版社1984年影印嘉靖刊本，第243—244頁。

(78) 陳田《明詩紀事》（乙簽）卷二，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二冊，第604頁。

(79) 沈季友編《檇李詩系》卷十五，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60頁。

(80) 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一，臺北商務印書館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0頁。

(81) 陸容《菽園雜記》卷四，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9頁。

(82) 鄭曉著、李致忠點校《今言》，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6、121頁。

(83)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一，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6頁。

(84) 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十二《移明史館帖子》，清嘉慶十六年刻本。

(85) 宋濂著、黃靈庚點校《宋濂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717頁。

(86)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乙集“周講學敘”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72頁。

(87) 王士禛《池北偶談》卷十四“徐豐厓論詩”條，見王士禛著、袁世碩主編《王士禛全集》，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3183頁。

(88) 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卷三“解縉”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