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木精:一個關(guān)于青年時期和追憶的故事
- (日) 北杜夫
- 16563字
- 2021-05-12 17:58:17
走出神經(jīng)研究所那古舊的大門,戶外暮色濃濃。從早晨到現(xiàn)在,天色一直是陰沉的。眼下,陰沉的天色和暮色糅合,化為一份虛無縹緲、難以捉摸的寒意,直抵人心。
神經(jīng)研究所建在小山丘上,站在門前俯瞰,小城風景盡收眼底。四層的山形墻小樓密密匝匝,房瓦的紅色被低垂的夜幕所覆蓋。
五月末,城中的栗樹綻放出或白或粉的花朵,芬芳撲鼻。現(xiàn)如今,栗樹已經(jīng)掛上了褐色的小小的果子。這里的秋天很短,此后將迎來漫長的冬季,一連好幾個月,都是寒冷陰郁的天氣。
放眼望去,家家戶戶亮起燈火。我匆匆趕路,就像身后有人追趕似的,心里反復念著一句話:
“今天晚上可得飽餐一頓熱氣騰騰的大米飯。”
今天是我來德國蒂賓根正好兩年的日子,心里卻沒有什么感慨,占據(jù)我頭腦的,是熱氣騰騰的大米飯——并非偶見于研究所食堂或者大學食堂的細長粒米飯。那種米飯,米粒干巴巴的,而我向往的,是圓粒米飯的微微黏牙的口感。
我匆匆趕路。
我所寄宿的那戶人家,只住著房東瑪雅寡婦(寄宿的大學生都叫她“赫爾加大嬸”)和她那離婚后回到娘家的老閨女。房東只收留了連我在內(nèi)四個大學生,在底樓開了一間日用雜貨鋪。
赫爾加大嬸一頭灰發(fā),褐色眼睛,臉頰肉乎乎的。她完全不干涉寄宿者的生活,對于我這個來自日本的留學生,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好奇。老實說,我求之不得。我還擁有兩項特權(quán):其一,一周能用上一次房東的浴缸,其二,獲準使用房東的廚房。
起初,房東拒絕了我用浴缸泡澡的要求:
“走五分鐘就到澡堂了。去那兒洗。”
“哪怕是洗一次也行啊。”
“不行。再說了,研究所里有浴室吧。”
研究所的確有浴室。初來乍到時,我發(fā)現(xiàn)那兒總有熱水可用,便每天去泡澡,結(jié)果遭到護士長呵斥,說除非是特殊情況,只有每周六才能使用。
“像你這樣成天把泡澡掛在嘴邊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赫爾加大嬸說。
“日本人習慣每天泡澡。”我的話帶些夸張。
“你去澡堂吧。房客不能用浴缸,這是我們家的規(guī)矩。”
過了一陣,大嬸的閨女患了傷風,高燒不退。我把從日本帶來的藥品給她,服用后轉(zhuǎn)眼就退燒了。從那以后,赫爾加大嬸便準許我一周用一次她家的浴缸。
今天不是泡澡的日子。我先去地下室,從墻角的箱子里取出一些我專用的煤塊,帶往四樓的房間。我揭開小小煤爐下邊的蓋子,點著舊報紙和小木片,總算是引燃了煤塊。這種行為總是伴隨著憂郁——尤其是封凍的冬日,煤塊遲遲點不著的時候。
我隨后去了澡堂。這家店以詩人烏蘭德冠名,蒂賓根僅此一家澡堂。我在賬臺買了浴票,淋浴耗資五十芬尼,大池泡澡一馬克。除了夏季,我?guī)缀趺看味际莵砼菰琛?
往下走一層,一位長相酷似雞的尖臉老太婆為我打開洗浴房的門。我平均每周來這里兩次,按理說是熟得不能再熟,老太婆卻總是愛答不理的,冷淡得很。我的態(tài)度和她是一樣的。
洗浴房五平方米大小,墻上砌著瓷磚,鏡子一面,椅子一張,潔凈卻了無生趣。我擰開水龍頭,在椅子上脫去衣服,望著鏡子里的裸體,覺得自己又瘦了。話說回來,我大體上就是這個體型,所以可能是心理作用吧。
有時候,我會回想起以前母親房間里的那面大鏡子。在年少的我的心目中,它總是板著臉,仔細打量房間的陳設和走進房間的人物。相形之下,這間狹小浴室的鏡子就像數(shù)學方程式一般枯燥無味,就只是一塊玻璃。不過在我疲勞的時候,在我陰郁憂悶的時候,它便格外鮮明地勾勒出我的形象。
毛巾和肥皂是我從住處帶來的,除此之外還有兩三件打底衣物。我習慣在泡澡的時候洗衣服。德國人把肥皂塞進小袋里擦洗身體,我則是在內(nèi)衣褲上涂滿肥皂,用它們來擦身。
浴室的使用時間規(guī)定是三十分鐘。我既泡澡又洗衣,時間吃緊,悠閑地泡個舒坦是做不到的。即便如此,當我把腦袋擱在浴池邊仰面朝天,有時也會想起二戰(zhàn)結(jié)束時的那個混亂年代——我那時上高中,住校生一個月只能泡上三次澡。現(xiàn)在算是幸福的。
今天的我,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安詳閑適。浴池中,我的思緒被一種指向?qū)淼牟话菜鶢恳I钏剂季茫腥换厣瘢掖颐﹄x開浴池,站在鏡前擦拭身體,視線掠過鏡面——三十一歲的鏡中人,比入浴前更加憔悴、疲憊和陰沉。
先吃頓飽飯再說。熱氣騰騰的白米飯……
我像個傻子似的思考著,就好像吃飯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都說留學生至少會抑郁上一回,我卻時常受到抑郁情緒的侵擾,情況最壞是來德國一年多的時候。我對將來徹底絕望,甚至想到了死。我求助于德國同事,服藥治療。
回到住處時,廚房已經(jīng)整理干凈了。我把米放進大鍋里,以手指測量深淺后加水,點燃煤氣。之后我走到地下室二層(這間奇妙地窖我遲早會詳細寫一寫的),取來自備的雞蛋和盛在塑料袋里的生烏賊肉。烏賊在附近斯圖加特的超市有售,來德國打工的意大利勞工愛吃。昨天一位日本留學生去了斯圖加特,我托他帶回四條細小的烏賊,今天放進小鍋紅燒了吃。
起初勁頭很足,不知怎的,忽然泄了氣,心里空落落的。這種失落感常在夜晚造訪我,最近,就連白天在研究所工作期間,也會驀然襲來。
我機械地張羅起晚飯,就像是受人擺布的提線木偶。米飯總算熟了,紅燒烏賊也做好了,把它們帶回四樓房間,揭開鍋蓋,期待已久的蒸汽撲面而來。因為沒有花時間好好燜一燜,米飯不夠松軟,氣味倒跟偶爾嘗到的日本米飯相似。在德國這邊,這種圓粒米不受待見,屬于最劣等的米。
我把米飯盛進特地從日本帶來的飯碗里,澆上生雞蛋和醬油,攪拌后大口咽下。三碗下肚,再來一碗。紅燒烏賊只有醬油的味道,咸得很。我沒嚼幾口就囫圇吞下,仿佛這么做能彌補內(nèi)心的空虛。
“簡直跟餓死鬼一樣。”我緩了緩,心想,“跟剛打完仗鬧饑荒那會兒沒什么兩樣。”
說到雞蛋,毫不關(guān)心房客的赫爾加大嬸得知我吃生雞蛋時,著實吃驚不小:
“哎呀,真是生吃嗎?不覺得惡心?”
我回答說,有一半日本人愛吃生雞蛋。大嬸便說:
“難怪日本人這么能生娃。”
吃撐了。先前一直折磨我的焦慮感散去,但那份深深扎根在自閉的我心底的孤獨(恐怕會伴隨我一輩子吧),卻一點點地滲出意識表面。
說到孤獨,回想起來,從我的高中時代——不對,是從孩提時代起,便與我如影隨形。有時它是肅殺的,戕得我嗓子疼;有時是甜美的,是一種年輕人特有的孤獨。
“人為何講述回憶?”
很久以前,我在記錄靈感的冊子上寫下這句話。
這時,一個女童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復蘇。
“知道我畫的什么嗎?”我說。
同時,我把自己半是無意識地用油畫棒涂抹而成的畫作給她看。少女頓了頓腦袋,用一種沒有起伏的口吻一字一頓地答道:
“幽……靈……”
她的回答令我產(chǎn)生意味深長的錯覺。我追問道:
“你怎么知道這是幽靈呢?”
“夢里見過。”
“怕嗎?”
“我不怕。媽媽告訴我不可怕的。”
“你夢見的幽靈是什么呢?長什么樣?”
少女說不知道。隨后她添上一句:
“世界上沒有幽靈的,人的頭腦里才有。”
我沒說話。少女繼續(xù)說:
“媽媽說的,幽靈只住在可憐人的腦袋里。”
她咯咯笑了起來,就像是有人在撓癢癢。
“我也會夢見幽靈的。”
“是嗎?”
少女瞪大了那雙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我。虹膜泛著藍色調(diào),眼神流露出同情。
那時,我借宿在一戶人家里,女主人是我父母的故交,他們是在德國相識的。之后不久,我在槍岳度過一個冰冷徹骨的夜晚,其間我清楚地意識到,一直糾纏我的幽靈,是年幼時便離我而去的母親的幻影。
我想起那一晚的景色。群山綿延,星漢燦爛,多么莊嚴。在那里,我做起了夢——流傳在古老神話中的最樸素、最具根本性的“創(chuàng)世”:最初,只有“混沌”存在,“混沌”生出“大地”和“夜”,“夜”的卵里孵出了“愛”。古老夢境的深處,埋沒的記憶里,我深信自己親眼看見了創(chuàng)世的一幕。
次日清晨,我離開槍岳的山間小屋,朝山下走去,頭腦被一個念頭牢牢占據(jù):回到人們居住的凡間去,說不定,在某時某地,我會邂逅其中一位屢屢撩撥我心弦的少女。
十多年過去,實事求是地說,我如愿以償。我的夢想得以實現(xiàn),此后又經(jīng)歷了不計其數(shù)的歡樂和痛苦,如今已然是歷史,不復存在。
我收拾好餐具,漫不經(jīng)心地環(huán)顧四周。這里是小樓的閣樓,因此有一半天花板是傾斜的,兩扇百葉窗,小小的書桌上擺著一些書。這兒比我一年前住的地方要寬敞些,仍是寒舍一間,月租金六十馬克。
來德國留學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我做任何事情都特別起勁,所有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刺激,說得夸張些,我覺得自己成天處于驚心動魄的冒險當中,生活充滿了激情,心中充滿了好奇,心思是指向外界的。一年過去,我也習慣了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思緒又轉(zhuǎn)向了自己的內(nèi)心,原本內(nèi)斂的性格朝著壞的方向發(fā)展,愈演愈烈。我甚至動了輕生的念頭。
最灰暗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我最近又遭遇了新的困境,就像撞上一堵不透明的大墻。困境之一,便是我所從事的研究所的工作。
我原本是日本某大學附屬醫(yī)院神經(jīng)科的助手醫(yī)師,來德國留學也非通過德國學術(shù)交流中心(DAAD)或洪堡基金。出于機緣巧合,我協(xié)助一位曾留學德國的教員,一直從事“筆壓計”的實驗。蒂賓根神經(jīng)研究所的一位副教授讀了我的論文,認為我的工作和他的研究相契合,便以交換助手的形式將我召至德國。說到筆壓計,那是蒂賓根神經(jīng)研究所老教授克雷奇默的發(fā)明,用它寫字,就能生成腦電圖一樣的波形,正常人和神經(jīng)衰弱患者的圖形是有差異的,有助于診斷。
不料我來到蒂賓根后,領(lǐng)受的課題是比較正常人和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波形。不到一年,我便開始懷疑:
這項研究莫非毫無意義?疑心與日俱增,根據(jù)既往的數(shù)據(jù),這項研究顯然是徒勞的。對此盡管我申訴多次,指導我的副教授就是不給其他課題。我對德國人的頑固是早有耳聞,沒想到竟如此頑固,這回算是見識了。我還知道這樣一個例子:醫(yī)學界早已判明青霉素對小兒麻痹癥無效,仍然有醫(yī)生被勒令向患者繼續(xù)投藥五年。
一場不可能有答案的研究,意義何在?
我苦笑了。白天抱著蒼涼的心境去研究所上班,晚上回到這間肅殺的小屋,反芻壓抑的思緒——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待在這里,久久坐在這張嘎吱作響的床上,到底是為了什么?
我來德國,自然是來治學的。此外還有一個不可告人的重大理由:為了和一個女人徹底分手。
小倫。倫子。如今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終于把這個名字寫出來了。獨處時,我常把這個名字掛在嘴邊,就像念咒。但我將來是絕不會給她寫信的,因為這是我和她之間的約定。漫長的苦戀走到了盡頭,之所以突然決定來德國,可以說是因為我和她必然會分手。而我們的分手,必須要兩人相隔重洋才能實現(xiàn)。
可是啊,倫子,你卻一路跟隨我,甚至船過了馬尼拉,你還在我身邊——她并沒有隨船同行。在我乘上“柬埔寨號”從橫濱港出發(fā)的前一天,我與她最后相擁。倫子,你在我的胸口下重重地吸了一口,留下一塊紅斑。船途經(jīng)香港,駛向馬尼拉,這塊紅斑也還在。
且說船到香港時,所見所聞令我大吃一驚。我住在四等客艙,六人一間,飯是在上甲板下一處類似倉庫的大房間里吃的。這里還堆著救生艇的槳、繩索和床單。端著鐵飯盆排隊,連湯帶肉和豆子一股腦兒倒進來,粗鄙惡劣,美其名曰“自助餐”,更像是勞工擠在窩棚里進食。刷著油漆的輪船內(nèi)部構(gòu)件一覽無余,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蹲大獄。
本以為自己所在的船室是最下等的,不料還有更差的。船停香港時,外出謀生的當?shù)厝艘粨矶希P踞其中。他們被當作貨物來對待——掀開貨倉的簾子,一股混著蒜臭和汗臭的氣味噴薄而出,令人窒息。
離開香港,“柬埔寨號”先后停靠在了馬尼拉、西貢和新加坡。停泊西貢期間,許多法國軍人、東南亞人(有些人的臉都潰爛了)登船,船艙頓時擠滿了人。他們光腳走來走去,說是法國軍人,不過是最低級的小兵小卒。這一幕讓人聯(lián)想起高爾基的戲劇《底層》。
船上沒法泡澡,只能淋浴。淋浴時我看著自己的胸口,那兒有倫子留給我的唯一一份紀念品。紅斑漸漸淡去,在從馬尼拉到西貢的途中,它就像船頭激起的飛沫,消失得無影無蹤……
夜深了,這個離冬季已經(jīng)不遠的小城萬籟俱寂。即便是在家中,發(fā)出聲響也屬禁忌,所以德國人別說泡澡,深夜時分就連如廁也不沖水。這里的冬季,白天陽光黯淡,娛樂活動也少,學生們沒什么可干的,只得一心學習。
否則就去位于內(nèi)卡河橋頭的一家名叫“埃米爾大嬸”的酒館。晚上11點宵禁前,大家彈著吉他一起歌唱,我初到蒂賓根時,當?shù)亓餍幸皇酌蠴 Mein Papa(《哦!我的爸爸》)的歌曲,由卡特琳娜·瓦倫特演繹,十分活潑陽光。現(xiàn)在的店主“埃米爾大嬸”是第二代,據(jù)說第一代店主很有名,如今這位精瘦的店主是半老徐娘,喝醉了就和學生們一道唱歌。酒館的墻上滿是涂鴉,瓶裝啤酒一瓶五十芬尼,完全是自助式的,學生們拎起啤酒瓶就喝,喝完把錢擱在同樣滿是涂鴉的矮桌上。埃米爾大嬸腰纏收錢的大腰包,活像公共汽車的售票員。
其實,我早在半年前便不再出入此類喧鬧的場所了——準確地說,是刻意回避。
我將窗戶打開一道口子,清冷的夜晚空氣溜進室內(nèi)。戶外的夜色,室內(nèi)的黑暗(盡管我點了燈),都擴大了它們的領(lǐng)地,變得深不知底。
學問上的停滯,也可以認為是人生的停滯。初到蒂賓根時,我見到大學校園的女神像上有這樣的銘文,感動不已。
我是夢 人類尚未出現(xiàn)的行為 從我心中升騰 在光芒中出現(xiàn)我是美 不追求智慧花環(huán)的人 我不理也不睬多么美的文字,升華年輕人的精神世界。現(xiàn)如今,我覺得自己與它漸行漸遠。
“孤兒?”我喃喃自語。
我的父母、我的姐姐,先后在我的童年、少年時離開人世。此后我過繼給經(jīng)營外科醫(yī)院的伯父(父親兄弟多,負責照看我的老阿婆管他叫“大伯父”)。那是大戶人家,我生活在堂姐和堂兄中間,不覺得自己是孤兒,但隨著年齡增長,我變得多愁善感。
回想我到達德國前在巴黎度過的三個晚上,住的是環(huán)境惡劣的客棧。十有八九是那種情人旅館。半夜時分,常有爛醉的男女大聲嚷嚷著進來,妨礙我的睡眠。
即便如此,我去了盧浮宮和吉維尼印象派博物館,還去了珍藏著深受里爾克喜愛的獨角獸掛毯的克呂尼博物館。夜里,我徘徊于當時仍顯蕭瑟的于榭特街,就像周身的青年男女那樣,一邊走路,一邊啃食夾肉的圓形三明治。
白天,我在盧森堡公園消磨了不少時光。時值金秋,七葉樹的葉子變了顏色,茶褐色的落葉發(fā)出嚓擦的脆響。天氣難得晴好,池畔的草坪上種植著或紅或黃或紫的花朵,在我這個孤僻的人看來,它們是那么鮮艷,就像是來錯了季節(jié)。鴿子在我跟前走過,麻雀也毫不怕人,來到我的腳邊,啄地面上的東西。遠處,花匠勞作,把夏季的花草換成秋季的品種。
周圍的椅子上,坐滿了享受此番良辰美景的人們。每個人都在度過悠閑愜意的時光。在這個輕松閑適、色彩繽紛的公園里,不知怎的,我再次深深感受到自己是個孤兒……對了,倫子,你我已是天各一方了。
之后我所體驗到的蒂賓根的嚴寒,將我的感傷情緒一掃而空——實在是太冷了。
說來也巧,剛來德國的那年冬天,是當?shù)囟嗄瓴挥龅臉O寒天氣。一連好幾天,最低氣溫零下二十來度。內(nèi)卡河封凍,舉目是溜冰的人。外出時,滑雪帽是必備之物。若是光著腦袋,耳垂就像被針扎一般疼痛。我也經(jīng)歷過信州的嚴冬,和這里的冬天相比,簡直就是小兒科。
那年寒假,我去法蘭克福辦事,順便去荷蘭和比利時旅行。乘幾個鐘頭的火車便到達邊境,感覺歐洲的一些地區(qū)非常小。大城市我住青年旅舍,小城鎮(zhèn)就住民宿或客棧,花不了幾個錢。
阿姆斯特丹。這里家家戶戶都安裝了飄窗,玻璃蒙塵,色澤暗淡。街道上,房屋頂,都覆蓋著薄薄一層雪。自行車不少,成群結(jié)隊駛過雪白的街頭。我橫渡若干條封凍的運河,到達國立美術(shù)館,這才發(fā)覺自己的氣息是那么白。在紀念品商店,我見到五彩繽紛的郁金香花田的明信片。明信片上的明媚風光,幾時才會降臨這個霧蒙蒙的國度呢?我對此表示懷疑。飽覽倫勃朗的畫作后返回,一路數(shù)著運河返回車站,見有小攤售賣醋泡鯡魚。當?shù)厝硕寄笞◆~尾巴一口吞下,我效仿之,酸溜溜的口味令人寒意倍增。
鹿特丹的雪更厚,霧也更濃。進入比利時境內(nèi),語言忽然不通了。我在安特衛(wèi)普總算是邂逅了淡薄的日光。信步走在大街上,來到圣母堂前的廣場。每一張長椅上,都擠滿了穿得鼓鼓囊囊的老年人。他們幾乎一動也不動,享受著極少有機會享受的日光浴。盡管日光微弱,瞧他們不放過一縷陽光的模樣,仿佛它是上蒼無上的恩寵。寒冬時節(jié)的北歐人無不如此。他們悠閑自在,毫不在意時間流逝,反倒是一旁觀察的我,常有一種局促感,惶惶不安。
回到車站,一側(cè)的枯黃草坪上停著無數(shù)海鷗。它們在草坪上休息時,整片草坪就像被染白了。有時它們會飛起來,悄無聲息地在日光熹微的空中滑翔盤旋,宛如童話中的一幕。
晃過神來,發(fā)覺前方站著一位老人,從紙袋里掏出餌料投喂海鷗。看他一身寒酸的打扮,大衣相當老舊,表情卻那么心滿意足。我朝他走去,老人看到我,方才的和顏悅色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悅,可能是我貿(mào)然踐踏了他的美妙時光吧。
我當即決定離開這里,心想:
“我呀,其實是你的同類。”
說到這里,我想起一件事。在阿姆斯特丹,我向一位路過的男子詢問國立美術(shù)館的所在地,該男子操著一口清晰的德語:
“日本人?”
緊接著加了一句:“我的弟弟就是被日軍殺害的。”
說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話說我來德國的航程途中,沒有在馬尼拉下船登陸,原因是當?shù)厝似毡槌鹑铡F鋵崳易约阂苍谶@場戰(zhàn)爭中失去了兩位親人。但是現(xiàn)在——準確地說是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不久,先前的那種同仇敵愾就消失了。日本人把這方面看得很淡,是美德還是缺心眼?不好說。不過說實話,每每遇到立場堅定的仇日者(雖然極少遇見),我都會極為苦惱。
眼下,我坐在蒂賓根的一處閣樓里,被另一種憂郁的情緒折磨。我本無行醫(yī)的意愿,真相是伯父苦口婆心地勸我走上了這條路。他的醫(yī)院毀于戰(zhàn)火,戰(zhàn)后重建。
想起來,那位我從高中讀到大學,令我由衷贊嘆的呂貝克作家,他的作品已經(jīng)深深地扎根在心,我寫起稚拙的詩,創(chuàng)作類似小說的文章,一如托尼奧·克勒格爾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創(chuàng)作幼稚而充滿傷感的作品。從高中末期開始,我熱衷于寫作,幾乎貫穿整個大學時代。然而,這些作品并非我的覺醒之作,不過是自我陶醉罷了,自然沒有佳作問世。
一種食物浮現(xiàn)腦海,令我哭笑不得。當時,日本戰(zhàn)敗已成往事,但東京新宿車站西口附近那一長溜寒酸破敗的小吃攤還在賣那種讓人摸不著頭腦的食物——“濃湯”,實際上是將占領(lǐng)軍吃剩的殘羹冷炙亂燉而成,沒人知道當中到底有什么。我的作品,就像是這種“濃湯”。
又回想起當時的酒。當時的酒以燒酒為主。戰(zhàn)爭剛結(jié)束時,有一種叫“炸彈”的劣質(zhì)燒酒。即便是品質(zhì)稍好的廉價燒酒,氣味也很刺鼻,喝時得捏住鼻子。用廉價葡萄酒勾兌以除味,就叫“梅兌酒”。點一份燒酒,店主便往盛在小碟上的酒杯中斟酒,這種氣味刺鼻的液體若溢出酒杯流進小碟子,那就是店主請的客。顧客先抿碟中恩惠,再飲杯中瓊漿。
我上大學后一段時間,大家都喝上清酒和啤酒了,但新宿車站西口那些小吃攤式的食肆依然門庭若市。就連東口那邊,也冒出幾十家,排成一溜。就在這些頂多只能坐下五六個人的狹小店堂內(nèi),戰(zhàn)后嶄露頭角的作家們喝酒、吵架、嘔吐,衣著打扮邋邋遢遢,言行舉止“成何體統(tǒng)”。不絕于耳的嘔吐聲沒有掩蓋他們的光彩,他們是那么優(yōu)秀,嘈雜喧鬧的環(huán)境容不下一絲一毫的寬松余裕,然而這一幕幕貧窮寒酸的風景卻孕育著即將降臨人間的新事物。如今想來,滿心懷念,這又是為何?
我的心理顯然在退化。研究遇到瓶頸,我離開日本的動機——企圖忘記倫子的心理嘗試,同樣收效甚微。這時,我的心似乎傾向于——不對,是必然地追索起過去來。
過去,意味著離我遠去,徹底消失了嗎?那不就是“無”嗎?不是的,我在二十來歲的時候發(fā)掘了過去。和那時的心境相仿,相較當下在蒂賓根的現(xiàn)實生活,“過去”更加厚重,更加真切,它將我包裹住,一點一滴地滲入內(nèi)心深處。
今天,蒂賓根迎來了久違的好天氣。大學城的上空,澄澈藍天伸展無垠,昏沉的頭腦也隨之清朗起來,我還真是挺勢利眼的。我在研究所的食堂吃完飯(將想吃的東西提前一天寫在飯票上丟進箱子里。午飯?zhí)峁崾常聿鸵韵隳c等冷餐為主,只需一馬克)。這里的午休時間有一個半到兩個小時,所以我決定去內(nèi)卡河的江心小島上散散步。
當天是禮拜天,我看見不少放學的小學生。背著皮質(zhì)書包的小女孩將手上的面包揪下一小塊,塞進朋友的小嘴里。還遇見了一對非常要好的朋友,她倆圍著一條圍巾。眼前所見帶給我莫大的舒適與安寧,重溫闊別已久的閑適心境。
在一處小廣場,男孩子們踢球玩。有的時候,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反倒會令我情緒低落。但眼下,我還是極其自然地微笑了。隨后拐過街角,走下一段常走的狹窄石階,下面就是內(nèi)卡河,還有已成為景點的荷爾德林塔樓。
狹窄坡道的中途,遇見一位身穿厚實黑大衣的老人。他拄著拐杖,拖著一條帶傷病的腿,艱難地一步一步往上走。我見狀,背靠墻側(cè)身給他讓路,并且致以問候:
“您還好吧?需要幫忙嗎?”
這聲問候讓我自己也覺得意外,想必當時的情緒是平和安定的。這很難得。
“沒關(guān)系的。走了十來年的老路。謝謝你。”
“您保重。”
我甚至說出了這句話。
且說來蒂賓根之后,我發(fā)現(xiàn)當?shù)赜邢喈敹嗟睦项^老太腿腳不靈便,恐怕是患有風濕病或痛風。我甚至由此聯(lián)想到衰老的歐洲。
下了石階,右手邊便是荷爾德林塔樓。它是一座擁有圓柱形塔的小樓,涂成淡淡的黃色。
荷爾德林,一位偉大的德國詩人。其作品《許佩利翁》格調(diào)清高,筆力雄渾,富于韻律感。盡管我的德語水平實在有限,但每每拜讀,都會聯(lián)想到古希臘時期的文學。據(jù)說荷爾德林在三十歲后幾次患上精神分裂癥,在蒂賓根接受治療。之后委身于這幢昏暗的小樓,在此度過他三十六年余生。荷爾德林塔如今是紀念館,但展品并不多。
塔樓前有高大的柳樹,隔著低矮的石墻,內(nèi)卡河靜靜流淌。陽光燦爛的季節(jié),石墻上坐滿了大學生,不少人劃著長長的小艇游河。現(xiàn)如今,這些船都擱淺在岸邊,由纜繩拴住,更無游客來此地享受陽光,冷冷清清。河水呈微微渾濁的青綠色,河岸樹木倒映水中。荷爾德林塔巋然而立,我走過去看,門口貼了告示:“因天氣惡劣,今日閉館。”今天的天氣并不惡劣,想必是因為冬季將至,游客極少而閉館的。
沿著河邊的窄路一直走到橋邊。途中經(jīng)過民宅前院,見男子翻耕土地,小男孩在一旁幫忙撿拾石塊,半是玩耍半是勞動。這里的家家戶戶都在自家院子里精心培育花朵,種花的人也愛在窗臺邊放幾盆鮮花,即便是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花店依然是五彩繽紛的。
下了橋,來到將內(nèi)卡河一分為二的江心小島。這里是極好的散步場所,只不過今天空無一人。粗大的懸鈴木夾道種植,排出好遠。地面被落葉蓋得嚴嚴實實,落葉沒有干透,踩上去發(fā)出不甚明快的脆響。
我在落葉上走了一陣,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了。不久,一位裹著毛皮大衣的女士牽著黑色長毛狗走來,解開狗鏈。忽然,一只褐色的小小的斗牛犬出現(xiàn),撲向長毛狗,要和它嬉鬧玩耍。兩條狗汪汪叫著,相互追逐跑遠了。女士呼喚狗的名字(沒聽清她喊的是什么),明白這是徒勞時,臉上現(xiàn)出無奈的苦笑。
不知不覺,我的心中也綻放了笑容。一方面是被狗兒的行為逗樂了,另一方面——可以說這才是主因——昨天我收到一份寄到研究所的郵件,內(nèi)容是一封信和一本雜志。我寫的東西總算登上了這本頗有些歷史的雜志,信上說,我的作品在雜志社內(nèi)部獲得好評,將在近期刊登我的另一部短篇小說,還問我有沒有意向創(chuàng)作篇幅更長的作品。
我來德國后沒寫過一篇小說。其一是想早日在醫(yī)學上有所建樹,其二是異國他鄉(xiāng)的生活給不了我寫作所需的安定感,無法保證效率。但在上大學期間,我寫了不少東西(前面也說過,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習作),后來也在同人雜志發(fā)表了。三四年后,聲望更高的同人雜志也登了我的作品。我甚至曾經(jīng)接到專業(yè)文學雜志的約稿(盡管最終落選)。
離開日本前,我在他們雜志社存了兩部短篇。當時新人想要在文壇上嶄露頭角并非易事,我自覺這兩篇送上門去的稿子將來成為鉛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曾想兩年后,它們竟然要與公眾見面,也不明白是什么道理。恐怕是雜志社的約稿未能如約完成,便用我的作品來救場。也罷,橫豎是件好事,也算是個機遇吧。
忽然間,父親書房里飛揚跋扈的海量藏書浮現(xiàn)腦海。說起來,小時候我就想象自己變成一本書,躲在書架的角落,免得被人翻閱:“如果我是一本書,顏色得是這樣的,裝幀得是那樣的……”
談談寫作吧。哪怕是寫一篇小文,也要假想讀這篇文章的人。相比我一直敬畏有加的呂貝克作家,我的精神毫無格局可言。其精美致密、無懈可擊的文體,我不能模仿其萬一。我以往的作品,充其量是我那羸弱的神經(jīng)在顫抖。
盡管如此,過去某一晚的夜半時分,我會擱下筆,做白日夢:整個日本,精神世界與我相似的人有兩三千吧。這些人當中的十分之一,或是二十分之一,或許會在將來的某時某地邂逅我的作品,成為我的讀者。一想到自己已經(jīng)邁出了第一步,心里頓時樂開了花,像個傻孩子。
可以預料,我的行醫(yī)之路是一條自由敞闊的康莊大道。伯父立下宏愿,要借助家族中各位醫(yī)生的力量,成立一所綜合性醫(yī)院。他對專攻精神醫(yī)學的我說,可以專門為我開設一個“精神身體醫(yī)學”部門,而留在大學附屬醫(yī)院的醫(yī)研室當學者也是不錯的出路。
總之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選擇一條時間充裕的道路,按照自己的方式一直寫下去。哪怕是短小的文章也沒關(guān)系。若一年當中能發(fā)表一兩部小說,或許有一天我也能出版單行本(盡管現(xiàn)實可能與我最初的設想相去甚遠)。
呂貝克作家在他的作品中諷刺了這種生活:相比健全的市民,這種生活很不體面,就像是駕馭綠色馬車迷了路的吉卜賽人——這次我是認真的,我下決心過這種生活了。這個念頭令我恐懼,令我恍惚,我胡亂踢飛腳下黃透了的落葉,企圖甩掉這份孩子氣的情緒。
就在這時,方才嬉戲打鬧著遠去的兩條狗跑回來了。我的目光追隨它們,女士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想拴住她的小黑狗。可小狗似乎還沒玩夠,幾次從它主人的手下鉆過。女士面有難色,她朝我看的時候苦笑了一下,我回以微笑,極其自然的微笑。
倫子,我遇見你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四年?不,得有五年了吧。
邂逅,任何時候都是神奇的,始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那一年,我進入大學附屬醫(yī)院神經(jīng)科的醫(yī)研室工作。如今身處異國他鄉(xiāng),大學醫(yī)院那老舊的病房、雜亂不堪的值班室依然歷歷在目。值班原則上是一個人,但為了照顧剛?cè)肼毜男氯耍晃焕蠁T工會陪同值班,直到他們習慣這里的工作環(huán)境,時間一般是半年。值班室只有兩張床,有時會迎來一到三個不速之客——家住得遠在研究室工作到深夜的人、在外買醉到深夜以至于錯過末班車的人。吱呀作響的兩張鐵床并不寬敞,卻經(jīng)常要容納五個大男人并排躺下。醫(yī)研室的值班制度可謂完善,但這間又臟又亂的值班室作為醫(yī)生休息的場所,實在太不合適。舉例來講,早晨在洗漱臺洗臉是一件風險極高的事情。醫(yī)研室的廁所位于病房盡頭,離值班室很遠。個別品行不端者,會在洗漱臺解決內(nèi)急。
有一天輪到我值班。九點左右查房完畢,這時接到一個電話,原來是堂姐(她比我年長三歲,早已嫁作人婦)。她早年熱衷于少女歌劇,抽屜里塞滿了少女歌劇的雜志。我曾不自覺地將其中一頁上我所心儀的少女頭像剪下,夾在日記本中珍藏許久。
“你會治蕁麻疹嗎?”電話那頭的堂姐聽見我接了電話,劈頭蓋臉地拋來問題。
“這個嘛。如果是普通的蕁麻疹……”
“你們醫(yī)院有藥吧?”
“抗組胺的注射液應該是有的。”
“那你出診唄。我朋友犯病了,可嚴重呢。”
“你不會去找別的醫(yī)生嗎?”我有點生氣,“我值班。”
“能不能找個人頂一下?”
找人頂替不難,當晚有四位大夫同床共枕,其中一個是新人,我的同事。而我懶得推脫,接受了堂姐的請求,前去出診。目的地在參宮橋附近,打車去的話不消十分鐘就到了。
我在堂姐告訴我的地址下了車,走了一段上坡路,便看見了此行的目的地——高大石墻的后面,一幢極大的西洋式建筑。要不是它沒有高塔,不然我簡直要把它當成教堂了。樓宇一側(cè)的窗內(nèi)亮著燈,其余的部分黑魆魆、靜悄悄的——內(nèi)門不遠處還有一座日式小屋,那里也亮著燈。
我按響門鈴,許久才有人來應門。除了堂姐,還有一位身材嬌小的女性,兩人并排站在我眼前。“堂姐的朋友還挺年輕啊。”我心想。當時她背對燈光,我沒看清她的長相。
“你總算是來了。”堂姐開始介紹,“這是我堂弟小達。這位是小倫。我說小達,你倒是趕緊給她瞧瞧。她快癢死了。”
“大半夜的,對不住了。”
這個叫“小倫”的女子開了腔。語氣十分客氣有禮,吐字有些含糊,就像被夜晚的空氣吸收了似的。
走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亮著燈的客廳。擺設頗為簡陋,和住宅堂皇的外觀很不相稱。椅子和桌子都相當老舊,似乎很久沒有人用過。桌上擺著許多果汁和啤酒的空瓶,單憑堂姐和她兩人,是斷然喝不了這么多的。
“剛才搞聚會來著。別說這么多了,你趕緊給小倫瞧瞧蕁麻疹唄。”
堂姐催促我。她個性開朗,有些輕薄。我走近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檢查她的胳膊,不經(jīng)意瞥了一眼。一瞬間,那幾張少男少女的面孔——從蒙童時代到青春期,莫名地吸引我的幾張臉——從記憶深處夢幻般地復蘇了。我從少女歌劇雜志上剪下的那幀肖像,不也是半邊臉歡愉,半邊臉嚴肅且憂郁的嗎?
眼前的這位女士,她稚氣尚存的臉,和我剪下的那幀肖像一樣,一側(cè)臉陰沉閉塞,略帶哀愁。我忽然懵懵懂懂,之后慌了神,把目光轉(zhuǎn)向她的胳膊——多么纖細,多么柔弱,毫無肌肉的張力,任由我擺布。她的胳膊上處處有紅腫,謹慎起見,我在她尚無癥狀的皮膚上施加刺激,很快發(fā)了疹子。
“好像是蕁麻疹。”我有些不自在,“這里內(nèi)側(cè)的疹子不是吧?”
“嗯,是濕疹,已經(jīng)是慢性的了。”
“這個超出了我的專業(yè)范圍。不是很明確。”我給她注射了抗組胺劑。
“謝謝您。”她依然用一種過度禮貌的語調(diào),吐字有些含糊。
“小倫好像沒什么精神呢。”堂姐有點拿她開玩笑的意思,“實話告訴你,小倫可是個人來瘋呢。”
堂姐有些醉了。我是個生人,而且任務已經(jīng)完成,接下來沒我什么事了,堂姐卻下令我喝她們喝剩的啤酒,一個人唱著獨角戲。我倒是因此大致了解了這戶人家以及“她”——也就是倫子的一些情況。
這所偌大的宅子目前是空置的,從眼下所在的房間的另一扇門向外望去,是一個六七十平方米大小的大廳。屋主的妻子是倫子的堂姐,沒有子女,說是住偌大的屋子不劃算,就住在方才所見的內(nèi)門一側(cè)的日式小屋里。倫子是我堂姐的學妹,雖然年紀相差好幾歲,但因為同屬滑雪俱樂部,至今仍然有來往。辦聚會的時候,就借這所空房子用。
“今天是什么聚會?”我問道。
“以前從小學到女校的那幫小姐妹呀,跳跳舞。全是女人果然沒勁,聊著聊著就開始埋怨自家老公了。”堂姐還在說個不停。
就這樣,我被迫知道了一個事實:倫子是人妻。頓時心生醋意,嫉妒起她的老公來。這種感覺緣何而來?是因為她的面容、纖細的體態(tài),無一處不與我心目中的理想形象吻合。這番描述或許只是徒勞,若是讓別人來品評,她的臉太長了,苗條的身材過于瘦弱,其余還有不少缺點。然而在我眼里,她美得不可方物,可愛得無以復加。
她身上最顯著的特征,是那雙溫潤的烏瞳。它們令倫子稚氣尚存的細長臉蛋時而顯得越發(fā)稚氣,時而卻又顯得相當成熟。
“哎喲喲,瞧我,都成話癆了。”堂姐說,“對了倫子,你的蕁麻疹怎么樣了?”
“好多了。不太癢了。”倫子說,“就是腫還沒消。”
“要不這樣。既然小達都來了,就再跳上兩三支曲子,然后結(jié)束,怎么樣?”
堂姐表現(xiàn)得就像是這戶人家的女主人,走到墻角,在一個相當老舊的留聲機上擺上唱片。
小時候,我和堂姐、堂兄學大人跳舞。我表現(xiàn)得十分笨拙,和他倆不合拍。但上了大學后,跳舞蔚然成風,舞廳、舞蹈培訓班等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xiàn),我受朋友之邀,也去參加培訓。說實話,我跳得不怎么好(呂貝克作家的自傳性作品《托尼奧·克勒格爾》主人公——少年托尼奧,大概就這水平吧),但總算能撐下場面。
我分別和堂姐、倫子跳了三支曲子。倫子的舞技很一般,令我松一口氣。舞技高超者,能很快跟上我的舞步,也能很快適應變奏。倫子完全不行。但她的身體柔軟,沒有肌肉的緊繃感,只是順從地跟隨著我的舞步。每每出現(xiàn)失誤,便低聲說“對不起”“很抱歉”——盡管有時邁錯步子的不是她。
跳舞期間,倫子仍舊是一副沉靜的神色,眼含寂寞,有時甚至沒有表情。我?guī)状螒岩桑⒉幌硎苓@段時光,希望它快點過去。
所幸堂姐開了腔:“時候不早了,回去吧。”
堂姐和我向倫子告了別,來到大路上,叫了計程車,先送我去醫(yī)院,隨后她獨自回家。
我走進醫(yī)院。靜悄悄的走廊上,羞恥感突如其來,令我十分不安。少年時,我曾體驗過數(shù)次令我不知所措的羞恥感,然而眼下,這種感覺比以往要明確得多。
堂姐說她就讀女校五年級時倫子才入學,這么說倫子應該比我小兩歲——走在昏暗的樓梯上,忽然意識到自己竟在不自覺地計算她的年齡,立刻羞紅了臉。
值班室在二樓。進房一看,兩張床已經(jīng)擠滿了人,四個醫(yī)生在休息。其中一人尚未睡熟,幫助我挪動其他三人,為我騰出一席之地。這一席之地過于狹小,有墜床之虞,以至于難以入眠。我咋舌,努力要睡著,腦子里卻有一個白癡般的念想肆意流轉(zhuǎn):
“年紀比我小的有夫之婦,可真不賴啊——”
之所以會這么想,是因為過去和我有過某種關(guān)系的兩位女性,年紀都比我大得多。或許是生性內(nèi)向的我,正處于容易招引那種女人的年齡段。這兩段關(guān)系都發(fā)生在大學時代,令我墜入這種關(guān)系的并非愛情,而是單純的對性的好奇。
第一次邂逅,發(fā)生在與伯父全家去山中避暑期間。二戰(zhàn)前,別墅是一戶人家的不動產(chǎn),很少易主。那場戰(zhàn)爭極大地改變了許多人的經(jīng)濟狀況。
伯父家別墅周圍的住戶,我是熟悉的(盡管可能沒打過交道)。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第四年,我重訪這所十分熟悉但變得又破又舊的別墅(前三年伯父忙于戰(zhàn)后重建,沒閑工夫度假),發(fā)現(xiàn)四周的住戶幾乎換了新面孔,不少已經(jīng)改建成旅館,還有的用作公司宿舍。
我們左手邊的鄰居原本是某航運公司的船長一家,如今門外的姓氏牌已經(jīng)寫上了別人的名字。屋主是個嚴重謝頂?shù)闹心昴凶樱钠拮哟蠹s要比他年輕二十歲,標致得很。兩人沒孩子。這位太太曾經(jīng)來我們家拜訪過,笑談許久。單說她的笑,就相當有挑逗的意味。她竟然笑著對我說了這樣的話:
“我老公不在家,沒勁得很。請你隨時來玩。”
后來,她的態(tài)度顯然是在勾引我。她隔著院墻和我打招呼,邀請我去她家喝茶。其間她的只言片語、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曖昧。
有一天,當?shù)嘏e辦遠近聞名的納涼廟會。白天,登山電車車站附近搭了簡易舞臺,上演頗有看頭的戲劇,還有任何人均可參加的草根相撲賽。夜晚煙花騰空,大家環(huán)繞高高的瞭望臺跳起盂蘭盆舞,附近有專業(yè)的藝人登臺亮相。
入夜,伯父家?guī)兹送獬鲇瓮妫徏业哪贻p太太與我們同行。一行人在人潮中邊走邊看,等我回過神來時,身邊同伴只有她一人了。
“我們回去吧?莫非你喜歡聽這種歌?”她說。
說實話,我已經(jīng)很膩了。我說:
“可是,其他人還……”
“沒關(guān)系的。你又不是小孩子,大家不會擔心你的。難不成,你還是童子身?”
我頓時有些不悅,搖了搖頭。回別墅必須經(jīng)過一段難走的石子長坡,走在坡道上,她若無其事地挽住我的胳膊,說:
“好黑呀,我看不見。”
她得寸進尺了,整個身子緊緊挨在我身上。毫無經(jīng)驗的我頓時不知所措,狼狽不堪。
她用一種嬌甜的聲音對我說:
“紫陽花的花語,你知道嗎?”
“紫陽花?”
“我告訴你吧。”
“……”
“見異思遷。”
她輕聲細氣地把這個詞吐出嘴唇后,立刻發(fā)出撩人的媚笑。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搭話,心底暗暗自責:“堂堂大學生,怎么就亂了方寸呢?”
她就這么斜斜地依靠著我,一直走到坡頂。走近伯父家門前時,她冒出一句:
“去我家坐坐吧。”
我搖頭拒絕了。就在這時,她冷不丁踮起腳后跟,緊緊地抱住了我。下一個瞬間,我的嘴唇便被她的嘴唇蓋住了。她那具有黏性的、如同生物一般的嘴唇,在我的嘴唇邊摩挲,企圖撬開我的嘴。此時此刻,不知怎的,我也不禁摟緊了她的身體,主動索求起她的嘴唇來。隨后,兩人的舌頭糾纏在一起,她的舌頭給我一種生物般的感觸,令我回味良久。
突然,我猛然回過神來,仿佛被寒冷的空氣激醒,一把推開了她。我沒聽清她說了些什么,自己大概說了告別的話,徑直跑進家中。心臟跳得很厲害,我這才覺得自己原來這么膽小。黑暗的夜空中,時不時有華麗的煙花綻開,令我的心臟跳得更快了。我捏起拳頭,蹭了蹭嘴唇。
由此可見,受戰(zhàn)爭的影響,我是個晚熟的青年。此后的幾日,我一直刻意回避著她,直到暑假結(jié)束。
第二年,我加入一家會員眾多的同人雜志,差不多是當中最年輕的,但年齡相仿者還有幾位。令我吃驚的是,這兩三個人經(jīng)常去逛新宿二丁目的“紅燈區(qū)”,我也曾受邀前往。又暗又窄的小弄堂兩側(cè),家家戶戶點著小小的霓虹燈。門前招攬客人的女人們讓我聯(lián)想起水族館的魚。最終,我沒有勇氣像同伴們那樣邁進門。
對了,托尼奧·克勒格爾不也長大成人了嗎?他背井離鄉(xiāng),隨性地邁著步子,一路吹著含糊的口哨,眼望遠方。他原本是偏重于精神的,如冰一般寒冷清透,后來不照樣縱情于聲色犬馬,被火熱的肉欲玩弄于股掌之間嗎?盡管這樣的生活,他是打心底厭惡的。
我和那些行為不端的文學青年打交道,漸漸地有了自卑的感覺——只因為自己還未嘗過女人的滋味。有了這么一層理由,所以我在某種程度上期待著來年的避暑生活。然而事與愿違,走過去一看,鄰家門口的姓氏牌又換了。謝了頂?shù)哪兄魅撕蛬趁膭尤说奶疾灰娏僳櫽啊B犎苏f,男主人是炒股票的,發(fā)家致富后投機失敗,很快破產(chǎn)。太太比他年輕太多,所以我猜測她是被包養(yǎng)的。
事有巧合。那年冬天,我和那個女人相遇了,簡直堪比小說情節(jié)。我和比我資歷老的醫(yī)生去新宿的三得利酒吧喝酒。前輩喝得膽壯了,提出來去有陪酒女的酒吧,隨后進了一家不熟悉的店,兩三個陪酒女過來接待。后來,一名女子經(jīng)過我們身邊時“哎呀”了一聲,隨即落座,一把握住了我的手:
“你還記得我吧?”
千真萬確。她就是那位在山上和我接吻的女性。事后我才知道,她如今是這家店的二把手,不知這段時間她經(jīng)歷了怎樣的境遇變遷。
打烊前,她在我耳旁低語:
“今晚要不要來我的公寓?”
灼熱的氣息直達耳道深處,醉醺醺的我當即點頭應承。
那一夜,我第一次嘗到女人的滋味。就像上文所說的,這種行為并非源自愛情,而是源于好奇心。片刻的陶醉散去,我的心中只有這樣的感慨:“原來,性就是這么一回事啊。”當時的我是那么無知,自然無法體會到性愛的玄妙和高深。
即便如此,我還是偶爾去見她(一個月一次)。若問我理由,我只能這么回答:因為嘗了禁果的滋味。當時的我,不過是一介助手,沒有薪水,就連零花錢都是伯父給的,所以我盡量在臨近酒吧打烊的時間溜進去,隨后去她的公寓或者附近的廉價旅館。旅館簡陋至極,隔扇門上只安了搭扣,連隔壁房間的動靜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樣的生活大約過了半年,我嘗到了屈辱的滋味。我給她的酒吧打電話詢問情況,跟往常一樣,過了十一點才去那,見她面色陰沉:
“今天有些不方便。”
“怎么了?”
“沒什么……對了,你就在老地方等我吧。我晚些去。”
于是我天真地按她說的去做了。我交代旅館的人給她留門,隨后走進那間煞風景的十來平方米大的房間,鉆進被子里。苦等良久,她未出現(xiàn),我生了氣,也等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時已近拂曉。我覺得再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也沒法向旅館的人交代,決定動身離開。晨光熹微,行人寥寥。她的公寓距離此地不遠,我步行前往,路遇送奶員,牛奶瓶搖晃相擊,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脆響。
我知道她住在公寓一樓的沿街房間。在窗外喊一嗓子,里頭應該立刻能聽見。我立于窗下,逡巡片刻,采取行動——伸出手,嘩啦搖晃幾下窗戶。不一會,屋內(nèi)傳來一個粗嗓門的男人聲音,一個女人隨即應和——顯然是她的聲音。
我扭頭就走。要說內(nèi)心毫無波瀾,誰信?
“她果然是被男人包養(yǎng)了。今天她男人來了。這種齷齪的勾當,就是人家求我,我也不干了。”
我邊想邊走,腳步如飛,差點打趔趄。這又是為什么呢?
就這樣和她斷了聯(lián)系。這之后出現(xiàn)在我生活中的,是一位有些古怪的女性,同樣是有夫之婦。同人雜志的死黨說:
“告訴你啊,有個女人挺有趣的。她自己也寫些低水平的小說,還辦了一本專門收女人文章的同人雜志,就是那種吃飽了沒事干的闊太太。幾種主流的同人雜志她都會讀,你去找她玩,還能蹭飯吃呢。”
于是我們幾個就去見識見識。死黨所言非虛,宅邸宏偉,碩大的車庫一旁拴了一頭碩大的牧羊犬,客廳也是極盡豪華之能事。
“哎呀,黑田先生,有一段時間沒見您了。”
隨聲音出現(xiàn)的,是一位三十五六歲的少婦。體型微胖,但風韻頗佳。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候我們。朋友向她介紹我,她是這么回應的:
“哎呀,我知道你。好像是上上期雜志,你寫過一篇叫《樹海》的短篇小說吧?很出彩。”
我剛想否認,但對方?jīng)]給我開口的機會,隨即批評起最近幾期文藝雜志上的小說,說同人雜志的投稿者中能寫出那種水平小說的大有人在。話匣子打開,滔滔不絕,口頭禪“哎呀”不絕于耳。
吐槽告一段落,她說:“哎呀,冰塊不夠了”,起身走開。我趁機對死黨說:
“奇怪了,我可沒寫過什么《樹海》。”
“你管她呢。”死黨說,“她一會兒就忘了自己說什么了。她今天心情好,你就隨她去。聊得開心,還有蘇格蘭威士忌喝呢。”
死黨又說中了。當時難得一見的洋酒端出來了。
自從那時起,我經(jīng)常出入她家,有時也在外頭見面。這時她會在高檔餐廳請我吃飯,或者給我買領(lǐng)帶。一段時間后,我和她自然而然地邁進情人旅館。有時我會想:
“我好像是個體面的小白臉嘛。”
坦白講,我就是個傍大款的小白臉。這回我倒是沒被羞辱,原因說出來挺可笑的:立場和我相似的男青年有三四個。這段關(guān)系持續(xù)了很久,她始終牢牢把握著分寸:和我們不過是玩玩罷了。有一段時間她頻繁約我,不久便不怎么給我打電話了。我也是逐漸厭倦起這段關(guān)系,她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正中我的下懷。
總而言之,我所交往過的女性少得可憐,而且年齡都比我大。所以啊倫子,盡管你是有夫之婦,但“年齡比我小”這個事實本身,已經(jīng)堪稱奇跡(我原本認為,有夫之婦定然是比我年長的女人)。她的出現(xiàn)令我耳目一新,儼然是一個未知的新世界。正因為有這樣一段歷史,我才會有“年紀比我小的有夫之婦真不賴”的感慨。這句話并非單純的玩笑話,更不是妄自菲薄,當中蘊藏著少許來路不明的顫抖和喜悅,以及茫然的期待和心醉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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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那些事兒(全集)
《明朝那些事兒》主要講述的是從1344年到1644年這三百年間關(guān)于明朝的一些故事。以史料為基礎,以年代和具體人物為主線,并加入了小說的筆法,語言幽默風趣。對明朝十七帝和其他王公權(quán)貴和小人物的命運進行全景展示,尤其對官場政治、戰(zhàn)爭、帝王心術(shù)著墨最多,并加入對當時政治經(jīng)濟制度、人倫道德的演義。它以一種網(wǎng)絡語言向讀者娓娓道出明朝三百多年的歷史故事、人物。其中原本在歷史中陌生、模糊的歷史人物在書中一個個變得鮮活起來。《明朝那些事兒》為我們解讀歷史中的另一面,讓歷史變成一部活生生的生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