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著眼睡了很久還是完全沒有睡意,一直都能清晰地感覺到時間在無聲而快速地走向第二天。很無奈地長呼了一口氣,在無比沉寂的夜里顯得很突兀。然后我睜開了雙眼。
偶爾會在沒有一點聲音和光線的黑夜里突然睜開眼睛,看眼前是不是有一只滿臉鮮血張著猩紅大口的鬼。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一種奇怪的心理。我坐起來喝了口水拉開了窗簾。
窗外的天空并不是想象中一片深邃的黑,半邊天空透著稀薄的紅色,像海潮一樣,漫延出一條弧形的邊緣。或許是什么燈光的緣故。畢竟即使是凌晨,城市里夏天的深夜也從不會顯得暗淡和寂靜。
我靠在床頭看著夜空開始聽純音樂,再次閉上眼睛,等待睡意來臨。
然后天亮了。
一點一點,從黑暗到蒼白,再到日光傾城。
鬧鐘響起的前一分鐘被我手動關閉,現在是暑假第一天的清晨。該怎么形容高二與高三之間的這個暑假呢,這短暫到我甚至不想去做什么假期計劃的十二天……
陳曦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連我都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低沉,沙啞,聽不出一點生息。他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事,可能是一夜沒有睡的原因吧。說完我看著窗外的陽光聽著他說話,雖然我也不知道一夜未眠和嗓音變化有什么關系。
“你們放假了吧?能不能幫我寫三首歌?”他磨蹭了好一會兒終于說出了自己的目的。那種很靦腆的聲音每次都會讓我笑出聲。
“我只有12天假,我還有一大堆作業,馬上要高三了,懂嗎?”我坐在床上笑著用一種很為難的語氣給他說著。
“好吧,所以……”電話那邊他沉默了一會兒,變低的聲音里有藏不住的失落。
“所以我會幫你寫的。”我接上了他的所以,但給了一個完全相反的結局。電話那邊他大聲笑了起來。
第二個聯系我的人是顧安。之前我一直在想他會怎樣度過這個暑假,這個突然沒有了謝瑤的假期,不過想想也就只有12天而已?;蛟S是沒有經歷過所以不懂吧,也不會隨意去說誰很脆弱誰很堅強,只是不會贊揚眼淚,也不想去歌頌憂傷。
顧安說話的進度更為緩慢,先問我昨晚睡得怎么樣,我說沒睡,然后他說他睡得很好,又問我早餐吃了沒,我說我還坐在床上,然后他說他已經去袁記吃了肉夾饃,我說好。接著他問了我關于整個假期的計劃。我沉吟了一會兒,說沒有。
“你陪我一起打工吧,就10天,在邁德思客,下午4點到晚上8點。店里管一頓晚餐?!?
突然回想起他每次和我說話,似乎都帶著小心的請求。為什么總把自己放在弱勢的一方呢,我沒有問他這些。我知道他讓我陪他做暑假工是想解決掉下午的時間。我猜他已經把其余的所有時間都安排滿了,緊湊相連,喘不過氣的那種。
這樣他就不會有時間去想謝瑤了。
“好吧,我答應你?!?
醒了一夜卻并不餓,沒有吃早餐的欲望。快到中午的時候,手機一陣短促的震動。接完電話我一直拿在手里,所以第一時間就看到了消息。
“能不能陪我每天去選景?我的冊子快做完了?!?
“你也知道我在家里會怎么樣,不死估計也瘋了?!?
“算了,你事情應該也挺多吧,每天叫你出來太煩你了?!?
“那……你行不行呢?”
是QQ里面的消息,伴隨著四次緊促的震動,安揚的對話框里迅速彈出的四句話。然后我還沒來得及回復,就看到消息又被一條一條地撤回了。聊天界面又回到了大片的空白,除了四個消息撤回的提示突兀地留在那里。
估計我過一會兒問他怎么了,他就會說沒什么吧。然后一個人逃避完整個暑假。
他從不喜歡麻煩別人,這一點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的第三四句話說得那么矛盾,我卻笑不起來。似乎和他來往得久了,我也漸漸感覺到了他所背負的那份沉重,壓抑到你呼吸不到足夠的空氣去大聲笑。
我要怎么回答他呢,我想說你大可以信任我,有什么煩惱都丟給我,我幫你丟到更遠的地方。想說你可以過得開心一些,畢竟還是在為自己喜歡的事情努力,畢竟總還是在享受那個過程。
就這么凌亂地想著,打字框里已經輸入,清空,然后再輸入,再清空,不知道重復了幾次。似乎和他說什么都會顯得矯情,因為就像我這樣理解他,彼此其實都明白。
“好?!?
手指點了三下,拼出一個字,發送了出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想要去盡可能多的答應別人一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然后拼上全力去完成。可能是看多了那些有朝一日來日方長吧,不想把什么都交給以后,無限順延別人對自己的期待。
不知不覺中午了,困意突然入頭灌腦地襲來,我把手機扔在枕頭邊躺下睡覺。
不像冬天中午睡覺時外面的聲音會在困倦的大腦里很冷硬得響著。在夏天的中午,所有的聲音聽起來都像是在催眠,突然響起的鳴笛聲也被陽光融化了鋒利的部分,很長很柔軟地劃過空氣,緩慢地灌進耳朵,積聚成慵懶的夢。
腦海里回想著答應陳曦,顧安還有安揚的事,在越來越模糊的意識里漸漸地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片說不清的顏色。
我清楚地知道,這是我這個暑假的底色。
當我把安揚帶到顧安面前,并且告訴他安揚也想在這兒打工時顧安并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只是問了一下老板再要一個人行不行,老板答應后我們就一起走到換衣間了。安揚準備好的對付顧安開玩笑挑釁的話一句也沒用上。
我轉身看了一眼安揚,他皺著眉毛突然抬頭,目光落在顧安的背影上,什么也沒有說。
之前聽別人說一天最尷尬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因為不做什么時間還很早,想做點什么又感覺來不及。現在我坐在邁德思客臨街靠窗的位置,聽著店里面時針走動,看著外面在熾熱陽光下來往的行人,覺得4點也是這樣。
我和顧安是第一次做兼職,晚上6點到7點龐大的客流量讓我們恨不得躲在衛生間不出來,直到8點打卡走人。
第一天結束時顧安死活要拉著我和安揚一起出去犒勞一下自己。然后我們去了一家咖啡廳,他點了三杯焦糖瑪奇朵,還有一些吃的。安揚淺淺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說:“這一晚上估計是你五分之一的工資了。”
顧安吃完最后一塊披薩,拿起餐巾紙擦干凈了嘴角。然后說:“本來也不是為了錢,只是打發時間而已。”說完就拿起咖啡,杯子到嘴邊的時候突然停了一下,然后我看見他抿了抿嘴唇,繼續喝了下去。安揚疑惑地看了一眼他,但并不足以讓他問什么。
我看著眼前還剩半杯的焦糖瑪奇朵,想起顧安第一次和謝瑤約會,拉我給他當僚機。他買了三杯卡布奇諾,謝瑤喝完后說她最喜歡的是焦糖瑪奇朵。
從咖啡廳走出來迎面就是我最喜歡的氣息。夏天夜里風的味道,里面有燒烤的味道,水汽在夜里沉降的味道,肆意歡笑的氣息,第二天還很遠的氣息,滿滿的都是明亮錦繡的煙火氣。抬起頭夜空無極限,再也不用擔心日光灼目。
顧安家離這里很近,在一個十字路口先走了。我和安揚繼續往前走著。我們都知道顧安的心事,但我們默契地閉口不提。
“記得明天一早7點鳳山下面的小廣場見面?!蔽覀円部煲叩椒謩e的地方了,他開始囑咐我不要忘記約定。還說可以帶上課本,背背單詞古詩文什么的。
我笑了笑沒說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發誓如果我知道他選景拍照是要一整個早上翻山越嶺四處奔波的話,我當初一定會重新考慮他的請求。中午完全沒有力氣做別的事了,吃完午飯睡一覺起來又要去快餐店上班。
晚上我坐在書桌前,清爽的夜風持續地從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舒服的涼意灌滿了整間房間。手邊是答應給陳曦寫的歌,我腦子里一遍一遍地過著歌詞,不由自主地想到明天會去哪里選景,黃昏里的邁德思客歡聲笑語一片祥和。晚上的城市華燈閃耀,我看著外面安靜的路燈出神了好久。
當所有的新鮮感終于被盛夏的陽光一點點蒸發殆盡的時候,我們開始逐漸記不住時間到底過去了多少。
說一揮手已是數十年,我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這十天,起碼這些時間現在還有跡可循。
顧安,安揚,還有我,我們拿到工資后走出邁德思客。
在紛亂的街道上我接到陳曦打來的電話,他的聲音里有難掩的笑意,叫我去中心廣場。聽得出來他身邊有很多人,我還聽出了幾個我認識的人。我帶著好奇,和顧安還有安揚一起走去中心廣場。
不用走得很近,巨大的熒幕下,舞臺上鎂光燈匯集的地方,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他,和他們。明亮刺目的白色燈光在陳曦身上籠罩出一層淡淡的白光,看起來閃耀得那么安靜。
我很清楚地聽到了他唱的是我給他寫的歌。突然想起來他當初說過一定要在中心廣場辦一次演唱,具體是什么時候說的,我忘記了,不過當初或許也和其他人一樣心里并不怎么在意和相信吧。
當他在臺下用力抱住我幾乎快流淚的時候,我真的為他高興,無比感動。我發現我越來越容易感動,于是擔心自己是不是開始老了,然后繼續擔心,繼續熱淚盈眶。
他說一直以來始終相信支持他的人,他記得是那么的清楚。我說現在不是已經有了這第一步了嗎,一切都會好的,畢竟我們都還年輕得可以發光。
安揚并沒有和我們一起去接下來的歡慶,我也知道他該回去了。他走過來塞給我一個快遞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了。我收進書包里打算回去再看。
在濱河路的啤酒攤上,所有人起身碰杯的前一秒,我不經意看到顧安默不作聲地在通訊錄里刪掉了謝瑤的電話號碼,然后我們對視了一眼笑了笑。十多個杯子碰在一起,酒水溢了出來灑在桌子上。所有人都笑得真實而輕松。
我和顧安回家的路上,他嘴邊一直掛著淺淺的微笑。
我笑了笑說:“原來時間依然是良藥,不過要看這些時間里都在做什么?!?
他把雙手插進褲兜里,甩了甩頭發。我看見他的表情里其實并沒有笑意。
“我并沒有徹底死心,只是她不回復我,留著她所有的聯系方式又有什么用,不如全部刪掉,省得自己一次次犯賤。我打算開學后找她當面聊清楚?!?
“而且,說什么時間呢,不該說是時光什么的嗎?顯得更文藝一些,呵呵。”
看著路燈下的他面目平靜,我覺得他好像變了,變得更堅強,更堅定和認真了。
我還是喜歡用“時間”這個詞,時光聽起來太柔軟,光陰又顯得老氣。畢竟我沒有什么浪漫,也無憂傷可言。
回到家洗漱完后才想起安揚給我的東西,我打開背包拿出來拆開了包裝,然后我看著里面的東西不自主地笑了起來。
精致的黑色花紋裝飾在銀色的封面上,很漂亮的藝術字體書寫出安揚的獲獎信息。這是安揚之前參加攝影大賽的獲獎證書。我沒想到他不敢帶回家,即使是榮譽。
我躺在床上,酒精加速了睡意的產生,很快我的意識就開始模糊起來。今晚的一切讓我有種這個暑假已經結束了的感覺,在一個比較美好的結局里一切都干凈地收尾。
暑假的最后一天早上,我和安揚站在一座山的山頂看著天空,什么也沒說看了很久。直到陽光的熱度告訴我們這個早上已經過去了。
這個一開始短暫到我甚至不想去做什么計劃的暑假,卻是我記憶中最牢固的一個假期。我想以前應該還有過這樣的夏天的吧,為什么完全想不起來,早早沉在時間的海底。
午后又不小心午睡到了傍晚,醒來后看著天花板不想說話。窗外亮黃色的路燈混合著沒有沉盡的暗淡天光從窗簾滲進來,浮動在眼前的空氣里,房間里時針走動的聲音清晰得讓人心慌,馬路上突然尖銳響起的鳴笛聲瞬間壓過駁雜不清的人聲,長長得劃過耳邊。然后是一片猝不及防的安靜。
坐在床上一時感覺難過得要命,有點想哭,又有些想笑,突然想起當初紅極一時的歌。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青春一樣回不來。”
我知道,我們都曾像瘋子一樣妄想回到那些夏天。
某條老路鋪了紅色的新磚,人來人往日漸鮮亮,梧桐樹里的蟬鳴安靜了盛夏所有的夢?;腥婚g你仿佛又停在那個中午兩點的十字路口,等過了紅燈等過了人群,熾熱的陽光在舊時的城里干凈溫柔。
時間在所有猝不及防的物是人非里故意繾綣。突然想起老舊電線分割開的明亮天空里雁群極速飛過唱出的水波一樣的聲音,空曠了所有曾經的張望。
于現在的千里之遙山南水北,我又該怎么給你說那些突如其來的像黑白電影一樣簡單的過往里一幀一幀跳動沉淀下來的感動。
那時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就此別過,約一場多年后的宿醉,笑罵隨意。
愿你榮耀之后還有榮耀,安寧之后還有安寧。
愿你的良善和原則不會互相詆毀。
愿你還能繼續熱淚盈眶繼續歌頌。
“那現在就是當初說過的將來了?”
“誰知道呢,不過,這是反問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