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視線里林立著同樣的冰冷建筑,身邊漂浮著無數微茫塵埃,也許就像蝴蝶效應一樣,從最初都相同的那個點開始,有人略微的改變了,然后命運的軌跡就像散開的射線一樣,彼此成為彼此生命里只可遠觀的風景。
那天晚上和陳曦喝完酒之后的第二天早上,我簡直如同活在夢里,腦子暈乎乎的。然后我盛了滿滿一池的水將頭泡在里面,冰冷的感覺順著頭皮上的每一寸神經開始刺激我的意識,很快感覺舒服多了。
我收拾了一下衣服,突然一部手機從衣兜里掉了出來摔在沙發上,亮銀色的邊框看起來很漂亮。我想起來似乎是昨晚陳曦不知道什么時候讓我先幫他拿一下,然后我忘記給他了。
我嘆口氣搖了搖頭,還得給他還回去。我拿起手機放在書桌上然后準備吃早餐。突然手機響了,我本著尊重他人隱私的原則不去看,但最終還是因為無聊和好奇讓我接上了電話。
“喂?”
“你不是老K?你是哪位。”很明顯被人聽了出來我不是這手機的主人。不過聽這話手機似乎也不是陳曦的,那天老K幫得真是挺徹底。電話那邊應該是青年男子,聲音很好聽。我回答我不是。
“哦,那你能把手機拿過來嗎?舊愿酒吧。我這邊有事騰不出人來。”
“嗯,可以。”
窗外的陽光已經過了只有光沒有熱的時間,十字路口的車流也不再不需要鳴笛就可以通行,陽光漸漸熾熱,世界漸漸喧囂。
我走到舊愿的時候,那個被陳曦他們無比崇敬的年輕老板站在門口的臺階上,陽光強烈而均勻地鋪在舊愿懸掛的精致招牌上,傾斜投下一片陰影,將他的上半身籠罩在里面。他面前站著一個穿著簡陋的小個子中年男人,整個人被炙熱的陽光圍籠,臉上是一層汗水,雙眼情緒莫名地看著他。
人來人往,他們之間的對視仿佛凝固了空氣里的塵埃,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影響彼此之間想要傳遞的情感。
我在路邊找了一顆相對茂盛的樹站在下面,掏出手機準備給早上那人打電話叫他出來。這時那個年輕老板說話了。
“不進來?”
他看著那個中年男人,聲音很平淡。
我剛拿出手機的手停住了,這個聲音我今天早上剛剛聽過。原來是他。
“不進去。”那個男人回答。
那個下午的陽光應該不是回憶里最為灼熱的,但卻是回憶里最為明亮的。后來我知道了那個男人是他父親,后來的后來我知道了他的故事,我們的關系也從一個機緣巧合的電話開始到現在見面笑談彼此近況。
究竟要被命運踩在腳底蹂躪多少次才會有那樣的絕境?
究竟要粉身碎骨多少次以后才會在那種絕境里看到生機?
究竟要怎樣摸爬滾打,要看過多少惡心的虛情假意后才能讓那生機成為生存?
那天下午我看著他,仿佛在看一本博弈命運的教科書。
他初中時父親吸毒,母親跟別人跑了,命運給他的第一個耳光就差點拍死了他。
他成天被打罵,很早輟學開始混社會,在一家店打工,后來跟著朋友合伙開了酒吧。命運似乎也不想玩弄一個沒有力量反抗的人,于是給了一點希望之后馬上又是一腳踩了下來。
他的父親開始吸毒。
不知道以前記憶里的那個家成什么樣子了,總之能賣的都賣了吧,他也沒回去過,也沒想過回去,曾經覺得就這樣吧,就這樣彼此做個路人,那些讓人作嘔的往事敬給你我的血緣。
沒過多久,他父親實在沒錢了,毒癮犯了受不住,找他要錢。
他不給,他父親找了一幫社會混混來酒吧鬧事,他也叫了一幫人,和他父親打了一架,然后把他爸送進了市里的戒毒所。
后來他父親從戒毒所出來后被一起的狐朋狗友拉上去賭博。
他知道以后關了酒吧的門,自己一個人喝到嘴里吐血,一個人用手胡亂擦,嘴里的酒和血和滿臉的淚混在一起,他倒在黑白相間的冰冷地板上。
他把他父親所有的朋友一個個叫人去往死里打了一頓,然后把他爸弄進了監獄。
那天我去找他的時候,是他爸刑滿釋放剛過了一段時間,他爸來看他。
他爸蹲在酒吧門口,穿著不透氣的劣質襯衫,一雙滿是塵土的布鞋。
外面很熱,酒吧里冷氣很足,他爸不敢進去,沒臉進去,他在里面看見了他爸,他走到門口。
“不進來?”
“不進去。”
“請你喝一杯。”
“不用了。”
“來這兒做什么?”
“來……轉一轉。”
“給你點錢?”
“我托人找了個正經事,有干凈錢了。”
“嗯。”
“我走了,站這兒耽誤你生意。”
“嗯。”
他還是像平時一樣那么平靜地轉身,他爸也笑了笑轉身準備走了,然而只有站在他們兩人旁邊不遠處的我能看到,酒吧內外,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有兩個一樣無聲沉默的人,淚流滿面,所有的平靜從容都在相互轉身的一瞬間支離破碎。
龐大而沉重的悲傷像從天空傾倒下來的海洋一樣,淹沒了從曾經到現在所有的回憶。
“為什么有的人心很大?”
“因為他們需要裝下更多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