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

大理寺最深處的院落中，李元方匆匆而來。

“狄大人，縱火案已經審訊完畢。”

“那墨氏雖然神志不清，但對縱火細節招認地清清楚楚，在其住處，還搜出了先前許家丟失之物。未防錯判，卑職特地從朝天闕請來了玄階祝由師，將其催眠入夢后，前后供詞一致，證據確鑿可結案。”

“按照大虞例律，墨氏故意縱火，惡奴弒主，斬立決，應當交由刑部監斬，誰知御史臺那邊卻判給了新上任的京兆府尹。”

兩鬢斑白的微胖男子抬起頭，一臉高深莫測的笑意。

“元方，此事你怎么看？”

李元方眉頭一皺，又是這句話，煩不煩。

不過，他已經有了應對的甩鍋話術。

“大人，此事必有蹊蹺。”

狄人杰苦笑不已，得嘞，在自己身邊久了，這家伙也學油了。

這事兒連街上的二傻子都能看明白，你李元方能不知道其中緣由？

怕只是京兆府尹楊國舅的名頭太大，你李元方不敢說罷了。

狄人杰來到門前，眉心擰成了疙瘩，望著灰暗穹頂，思緒漸遠。

……

當年狄人杰冒死勸諫，女皇陛下最終答應復辟李氏大虞，選了一表人才的李家老三李龍基來接班。

李三郎早年英明果斷，知人善任，一口氣把大虞推上了史無前例的盛世，虞玄宗之名一時震懾九州，萬邦朝賀。

可是這孩子有了成績后漸漸開始驕傲了，用的輔相也是一窩不如一窩，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人都還湊合，可是這李林甫是個什么玩意？

大權獨握，排斥賢才，導致綱紀紊亂，還重用那個野心勃勃的年輕胡將安陸山，使他短短幾年就成為了三鎮節度使，兵權在握，妥妥的封疆諸侯。

狄人杰想到這里就氣得心慌，李林甫不咋地吧，還有更不是東西的楊國忠呢。

楊國忠是誰?

當今陛下和壽王他們爺倆的大舅哥，厲害不？

話說，自打武惠妃離奇去世之后，這皇帝陛下就一直郁郁寡歡，后宮佳麗美人三千，依舊感覺余生無味。

一日偶得見自己第十八個兒子壽王李帽的妃子楊氏，一時驚為天人，顧不上考慮先祖的棺材板是否按得住，就要扒灰綠了自家兒子。

當然皇家的臉面還是得顧及一二的。

先敕書一封，令壽王妃楊氏出家為國祈福，賜道號“太真”，隨后再安排一場皇帝微服出巡，上演了道觀偶遇良人知己的俗套戲碼。

日后不久，楊太真就被納入后宮立為貴妃，連帶著一干楊家人都雞犬升天。

尤其是她的兄長楊國忠，一屁股坐上了京兆府尹的位子，眼看著就要把宰相李林甫擠下去了。

李林甫雖然不是個東西，但最起碼還有點底線，類似官員考核晉升的基本機制還在，這楊國忠就不一樣了，烏紗帽明碼標價，你有多少錢，我給多大權，咱們各取所需。

狄人杰嘆了一口氣，本來三法司還能勉強維持著太安城的民生律法，京兆府非要橫插一腳，這太安城以后怕是楊國忠的一言堂了。

京兆府審案子是什么情形？

你有罪，沒關系，有錢就行，該怎么判怎么判，事后給你找一個死刑犯頂替，一手李代桃僵玩得賊溜，光明正大地拿著簸箕耙子往楊府里頭摟銀子。

奸臣當道，朝堂不穩，大亂之兆也。

哎，一代天子一朝臣，一朝臣來一代人，朝堂上怕是也得跟著換一批新面孔嘍。

一想起這些糟心的事兒，狄人杰就惆悵不已，還不如當初死了來得清靜。

當初死而復生這事，說起來要回溯到四十年前，七十歲的狄人杰油盡燈枯，恍惚之間被人帶到一個老宅子里，上座有一個姓陸的老秀才，自稱是位陰陽判官。

他說世間難得清明人，狄閣老應當繼續發光發熱，而后拿筆在一本冊子上隨手劃拉了下，自己就醒來了。

好家伙，當時家里哭聲一片，兒子正跪著給自己套壽衣呢。

狄人杰想到這里，也就釋然了。

自己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活一天賺一天，若是護不了這太安城的青天白日，那豈不是辜負了陸老判官的一番好意。

“元方啊，御史臺讓誰監斬咱管不了，但是判罰定罪的權柄，咱們大理寺死也不能松，誰有意見，老夫就帶著亢龍锏去找他講講道理。”

……

兩天后，邢捕頭帶著一高一矮兩個后生來到菜市口。

因為這個案子，老邢換了官服，捕快變捕頭，還重新調進了大理寺，想都不用想，指定是李元方給伸了手。

而且，還有了第一個鐵粉，許家的家生小廝，燕小六。

小六子聽說邢捕頭破了縱火案，把邢捕頭當了偶像一樣崇拜，非要給他做跟班，立志將來要做一名和老邢同樣優秀的好捕快，肅一個朗朗乾坤。

陸離在一旁直犯嘀咕，邢捕頭，燕小六，聽著咋就那么熟悉呢？

午時三刻已到，身穿囚服的十幾名死刑犯被雜役拖出來，蓬頭垢面的跪成一排，身子抖如老狗，身后劊子手光著膀子，手中持一把紅巾鬼頭刀，一股子肅殺森寒。

唯獨墨氏又哭又笑，毫無懼意。

坐在監斬席位上的正是如今的京兆府尹國舅爺楊國忠。

所謂，天有四時，王有四政，人間的司法也應當順乎天道，春夏萬物滋育應該行賞，秋冬肅殺蟄藏方可行刑，除了刺王殺駕、意圖謀反、惡奴弒主以及故意縱火之外，大部分死囚都要等到十月秋后統一問斬。

但是只砍墨氏一個腦袋根本配不上國舅爺的排面，沒辦法，刑部只好從死囚中隨即抽了十幾個倒霉蛋，權當給墨氏在黃泉路上作伴了。

國舅爺站在臺子上，拿起罪狀咵咵咵一念，抽出令箭剛想丟出去，覺得還沒說過癮，就接著講了兩句。

這兩句一講，就是大半個時辰。

午后春風和煦，一眾官員與圍觀群眾紛紛打起了哈欠，連劊子手都搖搖晃晃開始犯困了。

最可憐的是那十幾個囚犯，剛開始還眼巴巴盼著國舅爺手里的令箭晚點落下來，可時間長了，就不這么想了。

你個王八蛋拿著令箭比比劃劃，想扔不想扔的，這也太他娘的嚇人了。

橫豎都是一刀，還不如給個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