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詩作詩,講究韻律,作出的更是情感注入的心血。有人終其一生,或許只為筆下詩文幾句。
作詩不易,鑒詩更難,何況改詩。一首詩一個詞的調換可能都影響整首詩的靈魂。
寫詩如兔起鶻落,抓住靈感,一揮而就。而后的修改則要細細斟酌,如此反芻,直至滿意。
霜羽蹙眉。這詩不好改,這獎賞不好拿。
想到這里,她不免移眼看向那邊的賀賢。
她挑眉。賀賢看出她的意思,兩手微攤:“幸虧我本就沒想過得賞?!?
另一邊琴絕嘴上重復著這一首詩,總覺得這詩,有些耳熟。
二人需在一炷香之內作出改動。鄭萋銀一身紫袍,不疾不徐地提筆,再寫下。司徒無雙則更是輕松,不過片刻便有了想法。
一炷香燃盡。
無雙笑嘻嘻地賣了個關子:“鄭姐姐先請?!?
鄭萋銀頷首,一旁的宮女上前展示。
甫一一看,只覺和原詩沒什么不同。再一細看尾聯“閑杯遙轉念天恩”,便察覺一絲異樣。其中最后一字“恩”被特意加粗。原是將原詩的“德”改成了“恩”。
鄭萋銀徐徐道來:“諸位詩友,私以為該詩大致看來并無多少需要更改的地方,只是尾聯的‘念天德‘稍有不妥,‘天德’常指‘天之德性‘,古經中常譯其為‘至高至純的德性’。星相之中,天德更被賦有逢兇化吉,調和陰陽之兆,后來便引申為‘上天的恩德’。是故萋銀斗膽猜測,此處作詩人用‘天德’一詞是用其引申義‘上天的恩德’?!?
霜羽暗驚,追本溯源解釋原詩某個詞的意思,一言一行都是從小就在文墨中浸潤出來的。
詩中的描寫的樓閣應該是幾年前修建的樓閣。
鄭萋銀繼續說:“但天德天德,詩中描寫的‘朱樓’應是幾年前修建的,戰捷之后,陛下為穩民心,彰顯國力,修建閣樓,提名撫靈。有此國運,萋銀以為,不應只是上天的恩德,更是天子的恩德,百姓的恩德。因此,詩中的樓閣是天時地利人和之所成。‘天恩’不只是上蒼之恩,更是天子之恩。是以萋銀將‘天德’,改成’天恩’”
話畢,四座無聲。
再看無雙作改,她的改動幅度較大,很容易瞧出不同,最后兩句改成了“丹樓四角八方和,停杯遙轉念天德。”
“首先,我改詩主要看兩點。一看詩的格律,二看詩的意境。原詩的情感主要體現在后兩句。正如鄭姐姐所言,詩中樓閣是為慶戰功而建。而陛下賜名‘撫靈’,更有撫慰先烈英靈之意。頸聯‘朝飛揚’應是描寫撫靈樓四角,飛檐翹角?!朔胶汀瘎t寓意戰爭平息,八方太平。這也和最后的‘德’字押韻。”
無雙說時面上平靜,一雙杏眼無波無瀾。
“至于最后的‘天德’,無雙才疏學淺,不好妄自揣度。只想著,既然和撫靈樓有關,前面的‘四角八方和’與‘天德’相扣,也可呼應?!?
玲瓏四角,八方太平。
屏息之間,昭明公主抿唇問:“那這‘朱丹’二字的作改,作何解釋?”
無雙頓了一下,重新換上笑顏:“也無其他特別原因,只覺得相比‘朱’,‘丹’字多了份赤誠,燦爛之意。正如征戰沙場的將士…”
無雙抬眸,一字一頓:“丹心赤膽,天地可鑒?!?
兩首改作的詩一出,四座一時無聲,似是在等待高坐主位的昭明長公主和以詩文才識聲震伏音城的裴先生做出最后的評定。
長公主看完后,并無應答。反而轉眸看向坐席一側的裴錦。這是要裴錦點評的意思。
也對,若是請公主先點評,那后者所說多少會順著公主的意思,有失公正。
霜羽暗自想道。
一旁琴絕卻心知,旁人或可趨附逢迎,但這位裴先生是出了名的公正不阿,尤其對詩而言。雖隱居西齋多年,但在京城之中名聲極好,是個風光霽月般的人物。
裴錦站起身:“由此,鄙以為無雙小姐的改作更勝一籌。詩文講究韻律,‘和’與’德’相應,使詩整體更具音韻美,回環往復之感,亦可強化讀者的記憶,這是其一;其二,則是在原詩基礎之上適當增加了對主要意象的細節描寫,同時也契合了原詩撫靈樓‘朝飛揚’的特征。更不必說‘四角八方和’的更深一層寓意?!?
“如此一看,鄭小姐的‘德’與‘恩’的作改,確為點睛之筆,但若結合各個方面來看,則有些單調了?!?
長公主點頭。緩緩續道:“的確,萋銀的‘恩德’替換雖妙,但確實不如無雙的全面?!?
她忽而移目,直直看向那側低著頭的鄭萋銀,勾唇問道:“不過萋銀,怎么未從韻律這一層考慮呢?不論作詩品詩改詩,都應想全面了才是。你說,對嗎?”
鄭萋銀略微抬起頭,恭順地回:“公主殿下訓誨的是,是萋銀狹隘了?!?
她重新坐下,眼底平靜如深潭,再抬眼時,眼中似有化不開的霧,沉浸其中。并未理會一旁宋芙蘭投來的關切的眼神。
長公主眸光一掃,語氣有些意外:“小無雙倒是厲害,只不過我這詩會魁首的獎賞佛子露烈得很,只怕你飲不慣。不若換些其他的稀罕物給你?”
司徒無雙卻撇撇嘴:“公主殿下,什么東西能有這貍詩會的佛子露稀罕?況且酒烈些怕什么,無雙就算不喝也會把這獎賞放在府里好好供著的?!?
“你又貧嘴了,好了,拿去吧?!?
“多謝長公主殿下。”無雙朝身坐主位之人深深一拜。
想不到詩會的獎賞果真是美酒,只是這詩會中大多是閨中女子,按理應備些女兒家鐘愛的珠寶首飾,怎么拿酒當作獎賞?
這般想著,不免又想到那側的始終悠哉悠哉的賀賢,想到他來詩會前的豪言壯語。尚不等她調侃幾句,便見身側琴絕有了動作。
琴絕稍稍偏身,面上掛著副奇怪的神情:“怎么辦?你的美酒被別人贏走了?!?
賀賢顯然看出了她的意思,坦然地回:“就當我讓給人小姑娘的了?!边f眼色時忽然看見她身旁的霜羽臉色更是奇怪,便見她伸出食指與中指并攏,獨獨大拇指撇在一旁,而后在賀賢疑惑的眼神中,緩緩地,連帶著三指一同指向地下。
賀賢看不懂這手勢的意思,但單單見她面上那副樣子,也猜得到絕不是什么好話。
倒是琴絕沒忍住,先一步輕笑出聲。
而這一幕,恰巧被正坐對面的鄭萋銀看在眼里。趙若煙見其神色微動,以為是其在為錯失魁首而難過,輕聲安撫:“不必憂心,鄭姐姐。且不論詩詞作品如何。賣著司徒大人的面子,這次的詩會魁首也當是司徒無雙的?!?
聞言,鄭萋銀似愣了一下,終是搖了搖頭。
直至未時,詩會才堪堪結束。長公主因宮中有些事待她處理,落下意味深長一句:“貍園紅葉秋景獨特優美,尋常地方可不多見,諸位自便吧。”便匆匆離開。
詩會結束,一行人卻未急著離開。憑著裴南川風流蘊藉的美名,也得趁此機會與裴先生好生探討一番詩文義理。只因這裴錦年少成名,而立之后性情卻越發古怪,隱居西齋,不見外人。這些年除了貍詩會,鮮少現身于其他宴會。
公主離席,詩會存留的一絲沉靜徹底被打破。
裴南川周圍頓時圍著一群公子小姐,饒是一貫沉穩如他,被這群年輕氣盛的小輩圍著,也有些不知所措。
霜羽起身,抬步走向那片紅葉林。落日余暉,襯得大片的紅顏楓早已分不清葉與枝,宛若遮天的紅綾,充溢眼眸,再容不下其他。
“霜羽。”
霜羽頓時回神,轉身看去。她看見了一個此時的出現令她有些意外的人———云川。
怎么會?云川也參加了貍詩會,她竟然沒有注意到她。莫不是在詩會上比她還敷衍了事?
的確,云川本就對那些舞文弄墨的花架子不感興趣,心中更是藏著股舞刀弄槍的叛逆勁兒。因著云家嫡女的身份,依了那位慈父欲要趨附長公主的心,就坐在席裝聾作啞度過了詩會。
霜羽大致看了看云川今日的著裝,一身鵝黃素衫,外面套了一件極為寬大的廣袖長衫。仔細一瞧,方覺長衫之下竟是窄袖。確實是半點風頭都不想占。
“霜羽,我們來比試一場如何?”
霜羽:“……”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霜羽愣?。骸氨仍??現在?這里?”
云川坦然點頭,說著就要抬起手來。
“等等?!?
霜羽道:“這里是貍園,沒有靈力。”
“我知道,所以我們不比靈力,只過招式?!?
這回答令她猝不及防,她解釋:“今日是貍詩會,這里是貍園。你我在此比試過招,不妥。”
“無妨,你…”云川還欲說甚,忽聽有人喚了一聲“霜羽”,打破二人僵持。
霜羽聽這聲音不用看就知來人是誰,人還未至,身體先自覺的后退,轉頭就道:“是該回去了?!?
琴絕接:“時候不早了。”
“告辭?!?
只留下原地莫名其妙的云川。
二人走得匆忙,出了貍園腳步卻慢下來。倒是閑庭野鶴般走走停停。宮女來來往往,整齊有序,廊庭金雕玉琢,盡顯天家威嚴。
霜羽忽的拉住身旁人,琴絕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竟是鱈鋮鲪。他走的極快,片刻之間眸中只剩下翻飛的水藍袍角。
今個兒倒有趣,來來回回遇到的都是些熟人。
但鱈鋮鲪并未參加貍詩會,此時出現宮中,有些奇怪。
“聽塵老說他本就是宮中之人?!?
琴絕這話提醒了她,驟然想起她從魔霧森林受傷回來后余吾失態時透露的話,雖是只言片語,卻能看出學院對宮中強塞人進來的行徑很不滿。
入學伏音,卻不是些王子皇孫,反而派了個查不到底線的人,更像是監視。
那人剎那之間便沒了蹤影,霜羽垂下眼眸,不再想這些。
琴絕手肘輕碰,霜羽眼底突然多出一抹海棠亮色。再一抬眸,二人齊齊行禮。
棠貴妃輕笑:“二位免禮。”
“今日的貍詩會,感覺如何?”
琴絕微笑:“貍園林景確是優美獨特,丹楓迎秋,疊翠流金,難得一見?!?
棠貴妃眸光在二人之間流轉片刻,莞爾一笑:
“有人想見見你。跟我走吧?!?
說不清這個“你”指的是誰,然而說話人卻沒有解釋。
二人面面相覷,都沒有動作。
棠貴妃似意識到什么,轉身說一句。
“一起來吧。”
華廊回環曲折,廊腰縵回。兩人跟在后頭,有意放慢速度,時不時對下眼色,實在不解。
彎彎繞繞幾條路,倒像進了內廷,周遭鮮花嬌艷欲滴。霜羽一路沉思,但沒有再想是何人想見她們,而是估摸著時辰,想在出宮之后順道辦一件事。
一路下來,只覺一旁的艷色群花少了些,多了些清新的綠植。走在前面的棠貴妃突然停了下來,跟在身后的兩人適時低頭。
棠貴妃轉身走來,有意偏向霜羽那邊,“到了,進去吧?!?
琴絕沒注意,只見霜羽進去,抬步欲要跟上。忽聽身后傳來一聲:“哎,那人只喚了霜姑娘?!?
琴絕腳步頓住,棠貴妃上前,輕輕拉著她的手,語氣帶了一絲寬慰:“后苑群花艷麗,備有糕點,琴小姐若覺無聊,可愿隨我先去那里休息?”
琴絕下意識拒絕:“不用勞煩貴妃,我可以在這里等她。”
棠貴妃笑意更甚,拉著她的手:“走吧?!?
殘陽如血。分明是白日,殿中卻一片幽靜,殿門敞開,青金色地面映出余暉殘影。霜羽緩緩走進來,光影暈染,為來人鍍了一層金邊。
九重金絲瓔珞垂落,不遠處鎏金屏風上祥瑞異獸惟妙惟俏。美人榻前的銅鶴銜珠燈照得鮫紗簾呈耀眼的琥珀色。
她緩緩移目,看向了這殿中唯一的那位坐著的女子。
女子端坐榻前,只著一身天水碧云青衫,內繡銀線纏枝蓮。雙手伴著長袖搭在膝上。烏發濃密,一綹頭發垂至腰前,發間半點珠釵也無。獨獨左側耳垂邊綴著一顆紅珠,給整個人增了一抹亮色。
像一尊青瓷,精美無暇。
霜羽愣住,后在心中思索,觀其穿著待遇,這莫不是位遭了冷落的妃子?但據她所知,莫說她,就算是琴家在后宮中也無親近之人。
霜羽行禮:“霜羽見過娘娘?!?
那人終于動了,眨了眨眼睛。
唇邊漾起笑容:“你過來。”
“你是霜夫人的女兒吧。”那人細細打量著霜羽。
她今日穿了一條月華裙,來時裙擺蕩漾,尾邊銀蝶振翅欲飛,栩栩如生。面容清麗,淺色的瞳眸泛著光,嘴唇很薄。第一眼看上去,不似武將之女。
接著說:“不必害怕。我與你娘親...算是舊識。”
霜羽疑惑頓生,母親從未提過她與后宮的哪位娘娘相識。
后苑。
琴絕坐得端正,指尖輕輕摩挲著袖邊藤紋。
她有些擔心霜羽。
棠貴妃眼神往桌上那糕點上一掃。
“常酥齋新出的,芙蓉酥。嘗嘗?”
琴絕搖頭。
棠貴妃直接將那盤糕點推到她面前:“離霜姑娘回來還有些時候,折騰一天也餓了。確定不吃點東西?”
好的,她吃。
這糕點如同名字一般,狀如重瓣芙蓉。一口咬下,外皮酥脆,內餡軟糯,甜而不膩,自帶一股清香。
琴絕詫異,竟然不是出自宮里御膳房,而是京城頗有名氣的常酥齋。
“怎么樣,好吃吧?”
琴絕點頭,抬頭瞬間,對上了她載滿笑意的眼。
與長公主的笑不同,盡管其總帶著笑容,但終歸帶著輕微的上位者的輕蔑,不怒自威。
但棠貴妃的笑如海棠初綻,嬌艷明媚。
不知怎的,琴絕突然想起了一句詩:
“佳人半露梅妝額,綠云低映花如刻?!?
明明未遮面,額間畫的也不是梅,而是一朵海棠。
但琴絕覺得,這句詩與棠貴妃是極為相襯的。
棠貴妃看著她,終于說出了一句她期待聽到的話:“聶姐姐只是找她說說話。不用太擔心?!?
饒是如此,但琴絕心中......
等等——
聶?
伏音當朝皇后,就是姓聶!
琴絕尚未想出其他,便聽棠貴妃接著說:“放心吧?!?
琴絕不明所以,只覺得棠貴妃的語氣有些怪。她驀然抬眸,看見對方尚未收起的一抹笑。琴絕莫名覺得,那笑不似方才那般和煦,反透出一絲涼薄。
面前人接著說:“如今的聶皇后,什么也做不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