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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鳳凰洲
  • 黃志清
  • 9524字
  • 2021-05-06 18:03:21

光緒十五年的械斗后,鳳凰洲嚴、范兩姓由明爭改為暗斗,雙方都想方設法凸顯自己的存在,表明本族才是鳳凰洲的老大。

首先是范家急于跳出鳳凰洲長期由嚴家主事的陰影,他們商定在元宵佳節舉行盛大的舞“板凳龍”活動。相傳在很久以前,遇上了大旱,彭湖的一條水龍不顧一切躍出水面,下了一場大雨。但水龍由于違反了天條,被剁成一段一段,撒向人間。人們把龍體放在板凳上,并把它連接起來,不分晝夜地奔走相告,希望它能活下來,舞“板凳龍”的習俗也由此產生。現在舞“板凳龍”的目的主要是展示村里人丁興旺、生活富裕、鄰里團結和諧的面貌,表達對新春的祝福和企盼。范家每家每戶都備好一節“板凳”,然后由男丁將“板凳”一節一節拼湊起來,組成一條長長的“板凳龍”。在龍頭的引領下,“板凳龍”圍著村上道路走家串戶,走到哪家煙花爆竹聲響成一片,龍身隨即起舞,接龍接福。此時,村民還要出門迎接,期盼龍燈能夠在自家門前多停留一陣,為新年帶來更多的吉祥和好運。隨著族長一聲令下,長龍在瞬間化作數百段,各家的人丁扛著拆解后的板凳拼命往家中狂奔,誰先到家,誰先得福。

此后,舞“板凳龍”成了鳳凰洲范家春節期間的必備節目。范家一共有四房,每年輪流一房掌龍頭。每次作為龍頭引導的家庭,在舉行活動的當日中午,要宴請村里有威望的老人和護衛龍頭的衛士們以及外來的貴賓朋友。幾里長的板凳龍,宛如跳動的音符一般,在震耳欲聾的鞭炮和焰火中呼嘯向前。伴隨著村民洪鐘般的吶喊聲,堆積的煙花不斷升空,人們也像著了魔一樣,大小老少,一齊跟著龍身奔跑。這個場面光焰交錯,人聲鼎沸,聲勢浩大,蔚為壯觀。

范家通過舞“板凳龍”向嚴家人宣稱他們范家人多,他們才是鳳凰洲的主人。

嚴家族長去世后,他的長子嚴公卿繼承了族長之位。過去嚴公卿僅做鳳凰洲的生意,自從不做范家的生意后,他做生意的面反而寬了起來,附近的漁村都將魚送給他賣,鳳凰洲碼頭漸漸成了彭湖邊一個賣魚的集市。由于生意做大了,附近的集鎮已滿足不了市場的需求,嚴公卿便雇了兩條船,一條船跑宜善縣城豐埠鎮,另一條船跑省會豫州城。

見范家舞起了“板凳龍”,嚴公卿與族人商量,在端午節置辦了兩條龍舟,每房族一條。船頭飾龍頭,船尾飾龍尾,龍頭有紅、黃兩色,龍尾多用整木雕,上刻鱗甲,除龍頭龍尾外,龍舟上還有鑼鼓、旗幟或船體繪畫等裝飾。端午節那天,他們在鳳凰溪舉辦了賽龍舟活動,附近金湖圩、五洞圩上千名群眾前來觀看。

但賽龍舟蓋不過范家的“板凳龍”,第二年正月初二,嚴公卿在古樟樹旁搭了一個戲臺,請了豫州城著名的梅林豫州采茶戲班子到鳳凰洲唱了三天。那時豫州采茶戲剛剛在豫州城流行,采茶戲班子有十幾個人,有服裝、道具和樂隊,演唱了《南爪記》《鳴冤記》《辜家記》等劇目。

梅林豫州采茶戲班子到鳳凰洲演出在雁湖鄉引起轟動,附近幾十里路的村民都趕到鳳凰洲來看戲,將小小的鳳凰洲擠得水泄不通。范家不少婦女、兒童也趁著夜色偷偷爬過壕溝去看戲,只是一些男人實在不好意思過去,聽著晚風吹過來的音樂,心里像貓抓似的不好受。

嚴公卿此舉一下蓋過了范家村。不僅如此,嚴公卿的女兒嚴巧姑由此愛上了采茶戲,聽說她跟著戲班子去豫州城里學了一年,回來后在鳳凰洲也唱起了采茶戲,只是因為沒有服裝、道具和樂隊,偶爾唱幾段折子戲,平常過年過節調節氣氛而已。從此采茶戲成為鳳凰洲人文化生活的一部分,鳳凰洲人幾乎人人都會唱采茶戲,鳳凰洲由此成為宜善采茶戲的發源地。

范家失去了嚴家這個盟友,生活水平下降了許多。他們村沒有像嚴公卿一樣的能人,村民在彭湖打到的魚只能到附近的集市隨行就市賣,價錢普遍賣得不高,有時打多了還賣不出去。嚴、范兩姓發了永不通婚的毒誓后,真的減慢了范家繁衍的速度,外地人不愿嫁入鳳凰洲,使得不少范家男人無妻可娶。后來族長提議超出五代的本姓男女也可結婚,這才緩解了范家男人打光棍的現象。

嚴家相對范家要富裕一些,島外一些生活條件差的家庭也愿意將女兒嫁入嚴家,因此嚴、范兩姓永不通婚的毒誓對他們雖有一定影響,但打光棍的男人顯然比范家要少很多。失去了范家支撐的嚴家從此在彭湖畏畏縮縮,他們不敢到遠湖去捕魚,盡量日出夜歸,這也變相減少了他們的收入,影響了他們的生活。

嚴、范兩姓一直在暗中較勁,結果是兩敗俱傷,但一直以來嚴家占有絕對優勢。直到公元1910年9月,范家村出了個范謙發,這才徹底扭轉了范家在鳳凰洲的頹勢。

1910年,清宣統二年,中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由于義和團運動等野蠻的排外暴亂事件造成列強大舉入侵,列強在中國燈紅酒綠的租借地里花天酒地,欺壓中國人,中國老百姓生活十分艱難、痛苦。隨著同盟會發動廣州新軍起義、共和會成立、立憲派發動第三次請愿,當時的清政府和軍隊已經無法應付當時的政治局勢,財政上也出現了嚴重的虧空,這使得清朝的統治地位已經開始動搖,直至次年辛亥革命,清朝封建統治土崩瓦解。

西江省也同全國一樣,起義軍攻進了省會豫州城,不少地方呈現無政府狀態,彭湖兵荒馬亂,匪盜四起,民不聊生。

范謙發是個老實漁民,帶著妻子范劉氏在彭湖獨孤山湖域捕魚。范謙發家里沒有一分田地,夫妻倆靠捕魚為生。由于鳳凰洲附近湖域捕魚的漁民較集中,湖中魚不多,他們一直在距鳳凰洲三十公里左右的獨孤山湖域捕魚,一天少則幾斤,多則幾十斤。晚上打了魚,白天就送到瑞陽鎮碼頭,那里有專人收魚。瑞陽鎮是彭湖邊上的一個古鎮,隸屬富余縣,是豫州通往彭湖再到長江的一個重要城鎮,來往船只非常多,市場很繁榮。

這天一早,范謙發將船停靠在瑞陽鎮碼頭,見以往收魚的老張頭不在,就坐在船上等候。一個時辰過去了,仍不見老張頭的身影,這時只見碼頭上有一個滿臉橫肉的黑衣漢子在吆喝:“收魚啰!收魚啰!”

魚放在船上留不住,放久了會臭掉,盡管眾人對黑衣漢子不放心,也只好提著籃子上岸交魚。魚收走后,眾人得到一張白紙條子。黑衣漢子揮手說:“三天一結賬。”眾人無奈,只得相信黑衣漢子。第四天,他們好不容易領到了賣魚錢,可是一斤魚才賣一文錢,十斤魚才能買到一斤糧食,這樣下去他們只能喝西北風。眾人找黑衣漢子理論,黑衣漢子吼道:“價就是這個價,不賣就滾蛋!”

第五天,范謙發尋到老張頭家里,問他為什么不收魚。老張頭說:“黑衣漢子叫霸根,是瑞陽鎮的一霸,我惹不起。”

范謙發憤憤不平道:“霸根是強買強賣,這世上還有沒有王法?”

老張頭唉聲嘆氣道:“有什么王法?恐怕世道要變啰!”

范謙發嗡聲道:“不管世道咋變,皇帝輪流做,輪不著我們老百姓,我們照樣打魚賣魚。”

老張頭看看外頭,伏在范謙發耳邊說:“只怕大清皇帝做不成了,我聽說革命軍打進豫州城了,富余縣令跑了,瑞陽鎮一些鄉紳也逃之夭夭,他們怕革命。”

“啊?”范淳杰大吃一驚,要是沒了皇帝老子今后國家不亂了嗎?他還顧不上這些大事,眼下賣魚最重要,于是說:“管他誰革誰的命,這魚我還是想賣給你。”

老張頭低聲道:“那你傍晩到稍箕洼來找我。”

從此范謙發調整了作息時間,白天打魚晚上賣,傍晚將船停到稍箕洼,照例由老張頭收魚。這種日子持續了十來天,霸根發現了老張頭在稍箕洼收魚,將其打得鼻青臉腫,此后老張頭再也不敢收魚了。范謙發見老張頭挨打了心里有些愧疚,但也沒辦法,只好將魚賣給霸根。從此霸根更加肆無忌憚,將魚價壓到二斤一文錢,漁民們無可奈何。

這天晚上風很大,范謙發在湖中放下絲網,就將船停靠在獨孤山北側。獨孤山是彭湖中間的一個小山包,山不高面積也不大,然而其形特異,如一出水芙蓉,孤峰聳立,郁郁蔥蔥,是附近漁民休憩的一個好去處。

“當家的,咱們明天回家吧?”黑暗中范劉氏建議道,“現在魚賣不起價,兵荒馬亂的我害怕。”范劉氏是五洞圩劉村劉臘根之女。劉臘根見范謙發長得髙大威猛,而且吃苦耐勞,就將女兒嫁給了他。兩人結婚一年,尚未生育。

“怕什么?”范謙發嗡聲道,“我們總要活命,何況我們窮得叮當響,還怕人搶了不成?”

“我怕是懷孕了,在家里安心些。”范劉氏羞澀道。

“真的?”范謙發喜出望外,他猛地坐起來掀起女人的衣服在女人的肚皮上摩挲起來,口中念念有詞道,“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女人抓住男人的手笑道:“你天天在人家肚子里下種,再不懷上咋對得起你的辛苦。”

男人趁機剝光女人的衣服,一邊耕耘一邊憨笑道:“那我更要辛苦些,讓我的兒子長快點。”

船上兩夫妻天天在一塊,除了打魚就是睡覺,夫妻生活是他們唯一的樂趣,有時一晚弄好幾回,最后弄得雙方精疲力竭才酣睡而去。

事畢,女人拍了拍男人的背笑道:“你傻,種子已種下了,你再辛苦都是沒用的。”

“怎么沒用?你栽了禾,要是不下肥,禾如何能長起來?”男人爭執道。

“下肥是讓我吃好東西喂你兒子,你天天在我身上下肥,兒子都要被你壓壞的。”女人揪著男人的耳朵道。

“那我今后少下點肥。”男人“嘿嘿”笑著鉆進了被窩,黑夜里只看到男人的白眼珠。過了一陣,男人轉過身道:“明天一早我們收了網就回鳳凰洲。”不一會兒男人就發出細微的鼾聲。

范謙發夫婦是被一陣緊密的槍聲驚醒的,這槍聲像一道道閃電,劃破了黑夜的夜空,將整個湖域照得透亮。一艘大船與一艘小船在彭湖中間對峙,喧鬧的叫喊聲和槍械碰撞聲混成一片,整個湖域沸騰起來了,子彈“嗖嗖”從船篷上空飛過,有一顆子彈穿過船篷落到范劉氏身邊,嚇得范劉氏哭了起來。

“不要出聲,引來土匪就麻煩了!”范謙發厲聲道。他悄悄將船劃到獨孤山的南側,避免子彈傷到人。

范劉氏抱著丈夫瑟瑟發抖。范謙發輕拍妻子的背寬慰道:“不要怕,土匪是搶商船,不會搶我們的。”

最近一段時間土匪經常在彭湖中間搶劫,范謙發估摸是商船遇上了土匪。

不知過了多久,彭湖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寅時剛過,范謙發見北面沒了聲音,估計土匪是走了,于是大膽地將船劃到獨孤山北側準備收網,隱約見兩條船黑蒙蒙地仍停在彭湖中間,嚇得他趕緊調頭往南面劃。范謙發準備收了網就回鳳凰洲,要是土匪仍在船上就麻煩了,他們身上的錢雖然不多,可也有兩百多文,要是被土匪搶走了,那這兩個多月就白干了。范謙發正想著,突然范劉氏一聲尖叫,原來北風吹來,一具尸體突然豎在船頭,嚇得范劉氏面如土色,抱著丈夫不敢撒手。

等到東方出現魚肚白,彭湖中間兩條船更加清晰,被波浪推擁著逐漸向獨孤山靠攏。范謙發見兩條船上沒一點聲息,估摸著人已死得差不多了,因為他見獨孤山附近飄來十幾具尸體,將湖水染得通紅。范謙發要收漁網,范劉氏哭著不讓,說保命要緊,漁網沒了可再置。在范謙發的堅持下,夫妻倆哆哆嗦嗦收了獨孤山南邊的漁網,北邊的漁網不敢去收,可能是風太大緣故,三條網才網到兩條魚。

此時天已蒙蒙亮,夫妻倆劃著船往鳳凰洲方向駛去。突然范謙發調轉船頭,向著被湖水推到獨孤山附近的商船劃去。

“你不要命了?”范劉氏驚乎。

“商船上肯定有好東西,這是我們發財的好機會。”范謙發斷定船上的人已死光了,船上的東西不要白不要,這個機會千載難逢。

“這個財不是我們發的,要是惹上了人命官司洗都洗不清。”范劉氏哭喊道,“我求求你了,你趕緊調頭!”

“反正我們又沒殺人,就是殺人也沒槍,有什么說不清的?”范謙發不為所動,亢奮的心態反而使他加快了劃船的頻率,“拿點沒人要的東西會犯法?”

不一會兒,漁船靠近了商船,范謙發拿著魚叉小心翼翼地跳上了商船。他環顧四周,見船上有五六個人都倒在血泊之中,這才大膽地將漁船的纜繩綁在商船上。商船上果然有一艙的貨物,用麻布袋包裹得嚴嚴實實。范謙發用魚叉挑開麻布袋的束口,打開一看見是如沙子似的白色晶體,他將一塊白色晶體放入口中細細咂上一口,咸得他一口吐到艙外,才知這是一船食鹽。“發財了!”范謙發心里一陣狂喜,現在市面上食鹽價格瘋漲,光緒年間74文錢一斤,現在漲到了90文錢一斤,要是弄幾袋食鹽回去,可以到鳳凰洲蓋一棟磚瓦房子。

范謙發放下魚叉,扛起麻布袋就往漁船上扔。范劉氏見商船上沒人也放心了,她喜出望外地幫著丈夫堆放麻布袋。可漁船太小,裝了六袋就裝不下去了,漁船吃水很深,如果遭遇大風浪很可能翻船。

這時商船已徹底停靠獨孤山,范謙發拋下船錨,將船固定在獨孤山。他計劃盡快將這船鹽運回鳳凰洲,然后再返回獨孤山,爭取多運幾趟,盡量不要讓別人發現。做好這一切,范謙發拿著魚叉解開系在商船上的纜繩,準備回鳳凰洲,這時一只鮮血淋漓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范謙發一驚,他操起魚叉向那只手刺去,見一個年輕人用哀求的眼光瞪著他。年輕人眉清目秀,白白的皮膚,高高的鼻梁,一頭烏黑的頭發散落腰際,一身上好的冰藍絲綢,繡著雅致的竹葉花紋雪白緄邊,一看就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年輕人說了一句:“救命!”就暈過去了,然后松開了抓著范謙發腳的手。

范謙發心里有點矛盾,如果船上沒活人,那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搬船上的食鹽走;現在船上有人活著,這相當于搶人家的東西,這與土匪沒什么兩樣。

正在遲疑之際,范劉氏催促道:“你愣在哪干什么,快走啊!”

范謙發指著暈倒在腳下的年輕人道:“這里還有一個人沒死,你說怎么辦?”

范劉氏拽著范謙發上了漁船:“趁他沒醒咱們趕緊跑啊!”

兩人上了船使勁劃著,像躲避瘟神一樣。劃著劃著,范謙發漸漸放慢了劃槳的速度,他眼前老是閃現年輕人哀求的眼光,于是干脆停了下來道:“你說我們算不算強盜?”

“我們沒偷沒搶,怎算強盜?”

“當人家的面搬人家的東西,難道不叫搶?”

“那人馬上就要死了,我們不搬別人也會搬的。”

“你想想,要那個少爺要是死了,他父母會有多傷心?那真是人財兩空啊!”

“是啊!這是什么世道?”

“不管是什么世道,我們不能做昧良心的事,更不能趁火打劫。”

“那你說怎么辦?”

“把東西還回去,然后去報官。”

兩夫妻爭執著最后還是將六袋食鹽搬回了船艙,然后將受傷的少爺抬到船上,送到瑞陽鎮一家藥鋪,請坐堂郎中醫治。

少爺姓何,名厚坤,是豫州城“隆泰昌”百貨老板何鴻儒的大公子。“隆泰昌”在豫州城異軍突起,老板何鴻儒是安徽徽州人,由一個小小門面而日漸繁榮,商場主要經營日用百貨、醫藥用品、緞、泥絨、布匹等,在豫州城實力很強,生意十分紅火。何鴻儒見市場食鹽緊俏,價格猛漲,花大價錢從武昌進來一批食鹽,企圖壟斷豫州城食鹽市場,從而在豫州城商界獨占鰲頭。何鴻儒叫大公子何厚坤親自押船,并托朋友高價請了當地軍閥的一個班進行護衛,誰知在彭湖碰上了土匪,雙方火拼了一個多小時,土匪全被護衛擊斃,護衛們也不幸中彈身亡。

或許是何厚坤福大命大,他被土匪擊中了大腿因失血過多而暈倒,并沒有傷到要害部位,又碰上了心地善良的范謙發,剛好這家藥鋪的郎中到上海學過西醫。郎中叫范謙發將何厚坤綁到手術臺上,用布條塞住他的嘴,取出了他大腿上的子彈,敷上了自制的中草藥,喂了他一些糖水,喝了一碗雞湯,第二天一早就醒過來了。

何厚坤一醒過來就對范謙發拱手作揖道:“謝謝恩公!”然后淚流滿面,的確這次押船太兇險了,差一點就命赴黃泉。

“少爺福大命大,沒事就好。”范謙發寬慰道。隨后他著急地問:“現在最關鍵的是那船鹽怎么辦?可沒被土匪搶了卻被附近的漁民給搶了啊!”

何厚坤這才如夢方醒,這船鹽是何家的身家性命,他父親何鴻儒用“隆泰昌”的房契從錢莊銀號里貸了五萬兩銀子,加上家里所有的銀兩才買來這船鹽,要是這船鹽丟了,何家將傾家蕩產。他忙抓住范謙發的手道:“恩公你幫我一個忙,你趕緊請些人幫守住那條貨船。”

“我已經請了幾個人守在船上,少爺請放心。”范謙發昨晚就叫老張頭帶了幾個人去獨孤山守船。他想好人做到底,既然他想搬走船上的貨,那其他人也肯定有橫財不發白不發的想法,有可能會引發一陣哄搶,到時不知如何向受傷的少爺交代。

“謝謝恩公!”何厚坤千恩萬謝,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五兩銀子塞到范謙發手中懇求道,“麻煩恩公火速趕到豫州城,找到‘隆泰昌’的何鴻儒老板,他是我父親,叫他盡快派人將商船開走。”

范謙發交代妻子范劉氏服侍何少爺,自己雇了一輛馬車,連夜往豫州城趕。何鴻儒接到消息后,一邊派人將少爺何厚坤接到豫州城知名的“慶昌藥店”醫治,這家藥店從江西樟樹請來制藥師傅自己加工制藥,醫術過硬,藥店生意十分紅火;一邊帶了些人親自趕往彭湖的獨孤山,將商船開到豫州城,把食鹽順利地運到了自己的倉庫。

送走何鴻儒父子,范謙發夫妻倆返回了鳳凰洲。雖然鳳凰洲附近湖域的魚要少一些,但日出夜歸安全有保障,兩夫妻其樂融融。有時候,他們坐在家里想,如果他們將六袋食鹽運回了鳳凰洲,或許他們會發一筆橫財,可以做一棟磚瓦結構的房子,不像現在這樣住茅草屋,但住得不會安心的。這次幫何少爺雖然沒有發大財,但他們心安理得,而且多少得了何少爺幾兩銀子,也算是發了個小財。范謙發辦完事后將剩余的銀兩交還何少爺,何少爺生死不肯要,但這些銀兩對他們來說卻是雪中送炭,今年可以過一個好年了。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三,明天就是小年了,范劉氏的肚子也出懷了。范謙發到新集街備了些年貨,春聯、瓜子、花生、豆子、糖果備個齊,割了二斤肉,還扯了兩塊布,他準備幫自己和妻子做兩身衣裳。回家的時候碰上賣魚回來的嚴公卿。嚴公卿駕了一輛馬車,他“吁”的一聲叫停了馬車道:“謙發,上街置年貨呢,我捎你一段?”

嚴、范兩姓雖然不通婚,而且相互之間明爭暗斗,但鳳凰洲就一孤島,彼此之間都很熟悉,平常偶爾也說說話。范謙發比嚴公卿小十幾歲,在鳳凰洲他最佩服嚴公卿,把生意做到了省城不說,還請了省城的采茶戲班子到鳳凰洲唱戲,震動了整個雁湖鄉。說來范謙發與嚴公卿是遠房親戚,他媳婦范劉氏與嚴公卿的表弟媳婦是堂姐妹。要是平常范謙發不愿坐嚴公卿的馬車,但今天他置辦了一些上得臺面的年貨,不至于太寒酸,就大膽地上了嚴公卿的馬車。

“今年年成不錯嗎?”嚴公卿瞥見了范謙發手上的年貨調侃道。

“馬馬虎虎過得去。”范謙發不卑不亢。

“要是平常魚賣不出去,你可趁天黑悄悄送到我家里去。”嚴公卿關切道。

“就是魚爛掉了我也不會找你幫忙的。”范謙發拒絕道。

“好心當成驢肝肺!沒有我們嚴家就沒有你們范家,都說范家人忘恩負義,我看你也一樣。”

“什么忘恩負義?那是你們嚴家人欺人太甚!”

話不投機半句多,上代的恩怨讓他們心有芥蒂。雖說如此,但嚴公卿對范謙發還是挺欣賞的,最近范家有不少人晚上偷偷跑到他家里,希望賣魚給他,他斷然拒絕。你范家人不是橫嗎?我讓你橫不起來!他覺得范謙發這個人還是有點骨氣的。

在鳳凰溪渡口,范謙發幫嚴公卿將馬車上的貨搬到船上,過了渡又將船上的貨搬上馬車。他揮揮手道:“我搭了你的馬車,幫你搬了東西,咱們兩清。”說完提著自己的年貨昂首闊步進了村。

嚴公卿看著范謙發的背影苦笑地搖了搖頭,他覺得范家人這樣不會變通窮硬氣永遠沒有出路,這是嚴家永立于鳳凰洲潮頭的保證。

范家時興過摸年,又叫過偷年、過黑年。相傳秦始皇征集民夫修萬里長城,豫州籍民工在臘月二十四日后陸續回家,家人均以親人抵家團圓的時間過年。范氏先人凌晨回家,所以過摸年,大家摸黑吃年夜飯,現在通常要吹熄燈,摸黑夾三次菜,以示紀念。團圓飯必須全家到齊,圍桌團聚,先放鞭炮,然后吃飯。炒青菜叫“青青吉吉”,炒年糕叫“年年高升”,紅燒全魚表示“年年有余”;豫州農村有一道特色菜叫和菜,用肉絲、筍絲、芹菜、豆條、大蒜、紅蘿卜絲、黃花、墨魚絲等菜和在一起炒熟做成,寓意“和氣生財”。

范謙發的父親在光緒十五年鳳凰洲那場械斗中斃命,那時他只有六歲,是他母親守寡把他帶大,因此他恨透了嚴家人。去年他結婚后不久,母親因病去世,因此今年過年家里只有他們夫妻二人,雖然冷冷清清,但范劉氏肚子里孕育的生命讓這個家里充滿希望。夫妻二人一人各自倒了一杯水酒,范謙發吹熄燈夾了菜,再點亮燈,如此往復三次意味著過年的開始。

“老婆,明年有什么愿望?”席間范謙發問。

“我希望為你生個兒子,咱們的兒子健健康康!”范劉氏充滿著做母親的喜悅,在燈光的映襯下滿臉緋紅。

“你呢?”范劉氏問。

“我希望有朝一日蓋過嚴家的嚴公卿,在鳳凰洲蓋一棟最大的房子。”范謙發端起碗一飲而盡,然后重重地將碗擱在桌上。

“你做夢帶打瞌!人家嚴公卿是鳳凰洲最大的財主,你打幾斤魚能蓋過嚴公卿?”范劉氏認為丈夫的想法不切實際,把小日子過好才是關鍵。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不怕沒辦法,就怕沒想法。”范謙發不以為然道。

除夕守歲,兩夫妻圍著火爐坐,范謙發叫范劉氏去休息,范劉氏堅持守到子時,直到丈夫放爆竹“關財門”后才去睡覺。初一凌晨,范謙發放鞭炮“開財門”,他在大門口雙手合十許愿道:“上蒼保佑,但愿我有朝一日蓋過嚴家的嚴公卿!”

豫州有一句俗話:上七大似年。諺曰:“吃了上七羹,大人小子務營生。”意思是大年初七好好地吃一頓,吃完后一心一意干活。初七那天,范謙發在湖邊整理漁船漁具,范劉氏懷孕不便下湖,他邀了堂兄佮伙,準備明天下湖捕魚。

范劉氏在家柴火燒飯,見兩個穿著長袍的男人立于門口。年長的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高挺的鼻梁,一身灰布長袍,留著八字須,顯得溫文爾雅。年輕的一身藍色錦袍,腰間系一根金色腰帶,他身姿英挺,仿若修竹,烏發如緞,隨意地用根紫色的帶子扎了起來。范劉氏不認識年長的先生卻認識年輕的后生,這正是豫州城“隆泰昌”的少爺何厚坤。

何厚坤雙手抱拳道:“大嫂,我父親和我給范大哥和你拜年來了。”

范劉氏忙到湖邊叫來范謙發,范謙發趕忙叫妻子殺雞待客。范劉氏將家里唯一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雞殺了,然后在廚房燒開水,將母雞放進腳盆用開水浸泡片刻,再坐在一旁扚雞毛。范劉氏心里有點疼,她舍不得這只母雞,自己懷孕的營養就靠這只母雞,可時值中午,到新集街割肉來不及,家里除了幾塊酒糟魚就沒有像樣的菜了。

何鴻儒父子是感謝范謙發來了,他們在瑞陽鎮找到老張頭,老張頭用漁船把他們送到了鳳凰洲。豫州城物價猛漲,食鹽每斤超過100文錢了,這船食鹽讓“隆泰昌”賺得盆滿缽滿。何鴻儒早就想來感謝范謙發了,但那時兒子的傷還沒有痊愈,因此年一過,父子倆就趕到鳳凰洲來了。范謙發是何家的恩人,不是他,兒子將命喪黃泉,不是他,何家將傾家蕩產,無論怎樣謝他都不為過。

范謙發用家鄉的水酒來招呼何鴻儒父子,水酒是酒娘加進了數倍的飲水。席間,何鴻儒父子頻頻舉杯再三表示感謝之意。臨別前,他們放下白糖糕、春卷、麻花、水果等城里時興的禮物,何鴻儒又將一個沉甸甸紅布袋遞到范謙發的手中說:“范先生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這200兩銀子是我父子的一片心意。”

“何老板,這萬萬使不得!”范謙發被這么多錢驚呆了,他從來沒有看過這么多銀子,就是鳳凰洲上首富嚴公卿一時都拿不出這么多錢。“我救何少爺并不是為了圖你們報答,要是為了錢我可直接將鹽搬走。我是看何少爺生命垂危,怕何老板人財兩空,做人做事一定要講良心。”

“范大哥,大嫂正懷著孕,這些銀兩用得著,你一定要讓我們聊表心意。”何厚坤在一旁勸道。

范謙發反復推卻,急得范劉氏在一旁直跺腳,這白花花的銀子是人家給的又不是搶的。200兩啊!

最后范謙發從紅布袋中掏出十兩銀子說:“這些銀兩就算是你們的心意,剩下的請你們拿回去。”

何鴻儒在一旁看著不住地點頭,這范謙發是個可造之才,面對金錢的誘惑有如此富足的心境實在難得,這是一個做大事的人才有的心境。正如他自己所講,如果他不管何厚坤的死活,將鹽搬走不就發財了嗎?可他沒選擇發財,而是選擇了做一個有良心的人,這是作為一個人最高的精神境界。

“范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何鴻儒叫兒子將紅布袋收好問。

“我有什么打算,明天下湖捕魚唄。”范謙發撓撓頭答道。

“你到豫州城幫我怎么樣?”

“可我只會捕魚,什么都不會做呀?”

“沒關系,你跟厚坤背后學。”

“我怕跟你添亂。”

“不會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范謙發看了看范劉氏,他常年只在彭湖周邊轉悠,就是上次替何厚坤送信去過一次豫州城,如今要到豫州城去做生意,這讓他怦然心動,因為他知道,整個鳳凰洲只有嚴公卿去過豫州城。范劉氏點頭以示鼓勵,雖然她內心并不希望丈夫出遠門,但丈夫去豫州城卻是她最大的榮耀。

范謙發咽下口水,竭力掩飾自己內心的狂喜道:“我去。”

就這樣,1911年初,范謙發隨著何氏父子來到了豫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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