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那年,我有一天從杭州回家,半路上車子拋錨,到站,暮色已降。我步出車站,急匆匆往家趕。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發(fā)現(xiàn)后面跟著一個姑娘,離我?guī)撞街b。在我轉(zhuǎn)入還沒有成形的猴山路時,她還跟著我。我有點害怕。這條路坑坑洼洼,到處是一人高的土堆、凌亂堆積著的沙石;沒有路燈,幾乎沒有行人。我因為要抄近路才走這條路。
那年,我剛從偏僻的山村來到城里,人生地不熟地生活了幾個月,后來,因為父親一位朋友幫忙,進(jìn)了一家鎮(zhèn)辦企業(yè)。企業(yè)很小,職工都是些五十多歲的老娘們,我一進(jìn)去,就受到重用,把我送到杭州去學(xué)習(xí)銑工技術(shù)。我一般兩個星期回家一趟。所謂家,不過是父親工廠里的一間七八平米的宿舍。今天趕回家,是因為要過中秋節(jié)。不料車子拋錨,到站已是向晚了。
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我對這個城市并不熟,而且還是一個諸事不懂的小青年。當(dāng)我遇到這種狀況,就想盡快擺脫。我突然加快步子,她也加快了步子。我有意繞過一堆沙石,她也跟了上來。我只覺頭皮發(fā)緊,除了甩動雙腳外,不敢做過多的動作,更不敢回頭。
“你好——”氣喘聲就在耳邊。
我?guī)缀跖芷饋怼?
“為什么,跑?”她的腳步沉重凌亂,呼吸急促緊張。
我繼續(xù)向前,但腳步是慢了半拍。她說:“喂,你知道,教育局嗎?”
“就在前面轉(zhuǎn)彎。”我說,并不回頭。
“噢,”她緩下氣,“我是來報到的,可是車子拋錨了,我找不到路了。”
“就在前面……”
“你帶我去好嗎?”
我的腳步緩了下來,也許是她的聲音吧。很多年過去了,我還會細(xì)嚼這一幕。我讓她的聲音重新震顫在耳際,她不多的話,一遍一遍在腦海中閃過,我給它們加上不同的語氣,想象到底是哪一種語氣,讓我無法拒絕——就那么一下子答應(yīng)她,帶著她偏離了去家的方向,去她的目的地。
實際上,到那時,我還沒有看清她的模樣。只知道個大概,略圓的臉龐,齊整的黑發(fā)。老實說,這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那時候雖然年輕,少不更事,還沒有與女孩子接觸過呢,但與生俱來的對女人的好感,總使我偷偷地在暗處注視她們。她們的美、溫柔、一顰一笑,總讓我傾心,暗自咀嚼。
現(xiàn)在,這個與我相仿年紀(jì)的姑娘,讓我生出一種好感,一種英雄救美的勇氣。我開始與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當(dāng)然是她說得多,我?guī)缀鯖]有說,只是簡約地用嗯哦應(yīng)答。我就是這樣的人,沉默寡言,木訥無趣,這個秉性,就是人到中年也沒有改變,依然羞于在女人面前侃侃而談。
走到十字路口,我有點猶豫,我的家與教育局正好反方向,但我毫不猶豫地走向離家越來越遠(yuǎn)的地方。
“這個城市好大啊!”
“不大。”
“可是,要是我一個人,就迷路了。”
“嗯!”
“你是工人?”
“銑工。”
“銑工?我不懂的,很大的機(jī)器?”
“很大。”
走到教育局門口,我與她告別。她向我道謝,我目送她進(jìn)去,轉(zhuǎn)過身就往回走,我急著趕到家里去。但我走到一個轉(zhuǎn)彎角的時候,卻停下來。我站在那兒,眼睛望著教育局的大門,過了五六分鐘,我看見她出來了。她的神情很無奈,站在門口,朝路的兩邊看了看,打不定主意該往哪邊去。過了一會兒,她又走進(jìn)去,不一會兒,一個老頭陪她出來,朝我的方向指了指,就徑自進(jìn)去了。門用力地關(guān)上了。
她站在門口,有十來秒的樣子,就向我的方向走來。我忽然害怕起來,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轉(zhuǎn)過身,飛快地跑起來。她的眼真尖,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我,也跟著跑起來。我跑出南山路,她追過南山路;我穿過達(dá)夫弄,她追過達(dá)夫弄。當(dāng)我跑到進(jìn)家的胡同口,略微呆了一呆,竟沒有轉(zhuǎn)進(jìn)去,而是往觀山上跑。當(dāng)我跑到一個山坡上,真是累極了,累極了。我一屁股坐下來,后面已不見了她的蹤影。
我跑什么啊?冷靜下來一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你跑什么啊?”一個聲音在背后響起,我渾身一顫。這時候,夜已覆蓋了大地,山坡上一盞路燈掩在樹蔭里,發(fā)出凄迷的光。我回轉(zhuǎn)身,見一個小女子,穿一件白色的衣衫,彎著頭,正眼含羞澀,鳥語般地說:“跑得這么快,害得我鞋跟也脫落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里拎著一雙半高跟的鞋,頭發(fā)有點亂,嫩臉上泛著紅暈。分明是她,跟了我一夜的陌生姑娘。
“跑什么啊,我還以為有壞人呢。”
“我沒跑,我……我要早點回家。”
“你家在山上啊?”
“嗯,在山下,在東門。”
“噢,是這樣啊。”她露出失望的神情,“你能不能幫幫忙,幫我找個旅館?”
“我不熟的。”
她露出不快,“你不是這里人嗎,會不熟?”
我實在是不熟的,然而,她何以會信?我為這句話難為情起來。“在富春路或許有,要么,我?guī)闳タ纯础!?
“可是我的腳崴了。”她說,就坐下來。
我的心平穩(wěn)下來,我不再怕什么,而且喜歡起這樣的場景。真是情竇初開的年齡,盡管木訥,兩個人的時候,我也不會害怕說說話。
在半山腰靠江的一邊有個亭子,四周樹木森嚴(yán),格外幽靜,我常常在星期天的下午,拿著一本書,靠在柱子上讀。這里很少有人光顧,似乎是我的書房,我熟悉周圍的一切。我?guī)酵ぷ永铮吭谝桓由希乙部吭谝桓由希鎸γ妫_始了聊天。從八點到九點,幾乎是轉(zhuǎn)瞬的事,從九點到十點,也很快過去,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十二點,我真正害怕起來。我從來沒有這么晚回家過,到家,不曉得該怎樣向父母解釋。我涌起一個念頭,不回家,就在這里坐到天亮。時候已是初秋,天并不寒冷。我這樣對她說,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去旅館。她說,還早呢,我一點也不困。后來,她說,我沒有住過旅館,我怕呢。
我已經(jīng)對她產(chǎn)生了,怎么說呢,依賴(不可思議),或者說好感,不對,不正確,但總之是,仿佛應(yīng)該對她的諸如安全什么的,要負(fù)起責(zé)來。這真是奇怪的事!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我覺得我的心充滿了勇氣,仿佛自己長大了許多。
我們就這樣心有靈犀,不再提回家或?qū)ぢ灭^的事。在半山腰的那個亭子里,一直坐談到最黑暗的時刻到來。真靜啊,整座山里只有我們兩個人。這時候,風(fēng)吹到身上有點冷了,而怪鳥的啼叫也增添了寒意。她坐到我身邊,很自然地貼到我身上。我的身子抖了一下,整個人就僵住了。“你冷么?”“不冷。”“我想睡一下了。”“你睡好了。”“你一個人不害怕?”“不是有你么?”“可是我睡著了,就什么也不曉得了。”
我沒有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心里有諸多想法,卻不曉得如何表達(dá),如何實施。“騙你的,”她突然把臉轉(zhuǎn)過來,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飛快地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今晚誰都不睡,一起數(shù)星星。”
我們真的就這樣坐談到白晝來臨……
我不曉得這算不算我的初戀。她后來分配到郊區(qū)的一個學(xué)校。我們再見面,是兩個多月后的事。其間,我去廠里領(lǐng)工資,有人說,有個姑娘找過你,那人還露出曖昧的神情。我一下子就猜到她,除了她,這個城市,還有別一個這樣的姑娘么?
在我培訓(xùn)好,回到廠里正式上班后,我也沒有去找過她。我說過,我是一個膽子很小的人,又剛剛踏入社會,那么顛顛地跑去見一個姑娘,是不可想象的事。然而,這并不表示我不思念她,相反,我想得她好苦。
有一天,我聽到有人找我,跑出去一看,是她。真好看,圓月般的臉蛋,含羞的眼睛,鳥語般的聲音。“見你好難呵?”她大聲說。我嚇了一跳,臉滾燙滾燙,慌忙領(lǐng)她跑到車間外面去。我正在修理機(jī)器,手上滿是油污,一套油跡斑斑的工作服,頭發(fā)無疑也是亂蓬蓬的。
這一次會面,很短促,因為她也是在課間跑出來的,我也不便深談。我一個剛進(jìn)廠的普通工人,根本沒有坐坐的地方。她便與我約好晚上在老地方見,就走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我吃好晚飯,就坐立不安,挨到夜幕降臨,就向目的地走去。她似乎早到了,我在下坡處,就看到她的背影,一身橘黃,頭發(fā)飄飄。她見了我,就瞇起含羞的眼睛。然而真奇怪啊,我卻沒有多少激動,我們重走了那天晚上走過的路,但我們的話卻言不由衷,當(dāng)經(jīng)過亭子的時候,她提議坐下一歇,我卻說這里太冷清了,不如去沙灘上走走。就這樣,我們走過一級又一級臺階,鉆過樹林,走過沙灘,然后告別。
自此后,便常接到她的電話,出納經(jīng)常跑到車間來,說,小伙子,電話,姑娘找你呢!后來便說,快點,快點,電話!再后來便說,電話!我們廠小,只有一部電話,車間里的職工很少有人接聽電話的。她打電話來,總這樣說,晚上有空嗎?有兩張票。我總是推托不掉答應(yīng)下來。然而,我與她的感情并沒有隨著接觸的日多,有所加深,反而日漸淡漠下來。人生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沒有見面的時候,想她,見到了,反而沒有感覺。也許我骨子里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我喜歡的是小鳥依人的姑娘,而她太外向了。而且我對那天晚上一個姑娘家肯與一個男人待上一夜,也心存疙瘩,總覺得她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是一個很難把握的人。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理由也要尋出一個理由。加上那會兒,我正好在本地報刊上發(fā)了幾塊豆腐干,正是充滿幻想的年齡,我想象自己終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一名偉大的作家,我的名字將四海傳揚,我的身邊自然會有一大群美女相伴,而我所愛的也將是一個絕色美人,她溫柔可愛,對我是百分之百地依戀。現(xiàn)在想來實在可笑之極。實際情況是,我初中畢業(yè),個子不高,身體纖弱,要人相沒人相,要財產(chǎn)沒財產(chǎn),要才學(xué)沒才學(xué),但這并不妨礙我的想象。后來,我們的約會變得毫無趣味,到后來,幾乎成為一件痛苦的事。這時候,我做了一件很不明智的事,給她寫了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現(xiàn)在想起來還會起雞皮疙瘩,無外乎大談理想,要集中精力讀書,努力鉆研技術(shù)之類的,她知趣,雖然還約過幾回,不久便冷淡下來,總之于了無音訊。
當(dāng)我們再次見面,是在二十多年以后了。我經(jīng)歷了人生的諸多磨難,下崗,外出打工,做廢紙生意被騙……甚至于淪落到幫人家看果園。我的妻子是一個只讀過小學(xué)的人,脾氣暴躁,又在生孩子的時候受了一點精神上的打擊,變得神經(jīng)兮兮。人到中年,我還一事無成。后來,總算在親戚的幫助下,在一家商場開了一家小小的文具店。生活依然窘迫,但總算是穩(wěn)定下來。穩(wěn)定下來,我又拿起筆。在家庭生活得不到安慰的時候,精神多么需要充實啊。實際上,我一直沒有真正放下過筆,我有意無意地總在本子上記下一些什么。現(xiàn)在,我把這些東西投到本地的一個文學(xué)網(wǎng)站,竟然引來了一片叫好。并且引起了一個人的注意,她轉(zhuǎn)彎抹角地邀我參加了一個聚會。我去了,當(dāng)即蒙了,原來是她。
我們又有了聯(lián)系。我到現(xiàn)在也不確定我們算不算戀愛過,我們曾約會過,但時間并不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談?wù)摰目偸俏膶W(xué)啊、工作啊之類的瑣事,并沒有觸及愛。也許她的眼神里閃出過那么一絲愛的火星,但馬上被我的冷漠澆滅了。但我知道她愛我,而被一個姑娘愛,總是一件自豪的事,它是會提高男人的自信心的。也許正因為這樣,我很感激她。在我的心靈深處,她牢牢地占據(jù)著一個位置,這個位置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有所動搖,反而如酒,越久越醇。她是多好的一個女人啊,比我活潑、勇敢,我是一概不如啊。有時候我這樣想,假如我們熱戀,結(jié)婚,我的人生將是怎樣的呢?
我現(xiàn)在對文學(xué)產(chǎn)生了特別濃厚的興趣,仿佛要把以前失去的都追回來。她如今已是市委宣傳部一個不大不小的官,正是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老實說,在她面前,我有點自卑。然而一接觸,她還是她。這可真讓人奇怪。歲月是磨損了她的光潔,她的墨黑的頭發(fā),但是她的動情卻是絲毫沒變,在我看來,她依然是當(dāng)年那個純潔的,眼含羞澀的姑娘。
我們又交往起來,她自有一個圈子,都是一些有學(xué)識、儒雅的人,在他們面前,我自慚形穢。我木訥,寡言,一急就結(jié)巴。加之人又長得精瘦,坐于他們中間,就有雞入鶴群之感。他們的談話也是我不感興趣的。我在意的是文學(xué),而他們說的是政治,雖然腐敗是大家深惡痛絕的,但是我除了發(fā)幾句牢騷外,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卻很有見地,說起西方的各種制度,說起同為亞洲國家的日本,說起臺灣,說起香港……在我參加了這樣的幾次聚會后,她看出了我的窘境,便不再邀我前往。
但我們似乎從未分開過,我們都關(guān)心對方的文章,彼此有文章發(fā)到網(wǎng)上,總是第一個跟帖。特別是她,總是用熱情贊美的話鼓勵我,支持我。我一直覺得她的眼睛在關(guān)注我,那是一種溫柔的,能夠穿越一切的光。每當(dāng)我的第六感官出現(xiàn)這樣的感覺,我的心里總是充盈著溫馨。當(dāng)我煩悶、無理由地患得患失的時候,就會想起她,我多么希望與她好好聊聊啊!
我打開她的QQ,雖然隱著身,還是不可抑制地向她傾訴起來。我的妻子過來了,我的心里一陣緊張,慌忙把QQ關(guān)掉了。其實并沒有見不得人的話,可是我的神情暴露了我的內(nèi)心。妻子的臉色一下子變成青色。“跟誰聊?”她湊過來說。
“沒跟誰。”
“你瞞得了我嗎?”
“真的沒有。”
“把它打開。”
妻子不懂電腦,我隨便打開了幾個。她突然奪過鼠標(biāo),就朝她的頭像點去。
正在這時,她的頭像亮了,我在心里說,不要說話,不要說話。然而,她說話了:“好久不見。”
我多么想與她聊聊啊,可是我心里說,不要說話,不要說話。我看見她的筆又動起來了,我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妻子的嘴角浮現(xiàn)出幸災(zāi)樂禍的神情。
“你在忙吧,那再見。”
多么懂事的女人。我覺得她的心感應(yīng)到了我的心。謝天謝地!
然而,妻子并沒有因為這樣而放過我,她執(zhí)意地認(rèn)定我在其中做了手腳。無論我如何發(fā)誓,她就是不信。實際上,妻子一點兒也不曉得我與她的關(guān)系,我從來也沒有跟她說起過我們的事。不過,奇怪的是,妻子似乎知道我與她的前因后果。在我們重新有了交往不久,她來我這里購買過一點辦公用品。我向妻子做了介紹,我說,這是文友。妻子很熱情地接待了,然而,在她轉(zhuǎn)身不久,妻子就說,這是個妖女,哪里像個公務(wù)員,你看她的眼睛,色瞇瞇的。我說,我怎么一點也看不出來呢?她說,你被她迷住了。真是天曉得,我被她迷住了!
我被她迷住了?在我空下來的時候,我的腦子里果真閃現(xiàn)出了她的影子,而且越想越覺得有味道,她自有一種溫暖人的魅力。這魅力是隨著歲月的歷練而漸漸成熟起來的,是以前所沒有的。她優(yōu)雅,說話不急不緩,而且?guī)еc教師對學(xué)生那種循循善誘的親切感,總之,與她交談,她是把你當(dāng)作她的一個學(xué)生來對待的。男人對于欣賞你的女人總是抱著感激之情,面對成熟婉約的她,我不可抑制地思念起她來。
我知道她的家庭不幸福是偶然的。開始的時候,我是有過懷疑,她這樣一個有家庭的人為什么能經(jīng)常跑出來聚會。我想起自己,跑出來沒幾次,妻子就橫眉怒目了,以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有一天,她邀我去參加聚會,似乎是用命令式的口吻。酒席上,大家都向她敬酒,后來,又拿出一個蛋糕,我才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這讓我很尷尬,因為我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準(zhǔn)備,而且作為一個好友,對她的生日毫無所知,總是一件難為情的事。那天,她明顯喝多了,醉意朦朧地講起以前的事。大家便慫恿她,讓她說說初戀情人。我嚇得要死,怕她會說到我。這會兒,她說出一句讓大家驚訝的話。她說,我的初戀情人,你們都認(rèn)識。真靜,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著,互相調(diào)侃,就是沒有人針對我。我那時候才十八歲,十八歲,夠年輕吧,哈哈!我剛從中師畢業(yè),來,來這里報到,可是,半路上車子拋錨了,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害怕啊!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伙子,我跟著他走,可是我也害怕啊,怕他是一個壞人。我就若即若離地跟著他,有時候故意把腳步踏得砰砰響,有時候,又弄得悄無聲息。我是在試探他呢。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我身無分文,我竟然把放證件的包忘了帶。我只有壯著膽子,決意要在緊要關(guān)頭向他求援。現(xiàn)在好了,我知道我碰到了一個正人君子,至少是一個善良的人。不過,素不相識,如何開口呢?后來,后來……他送我到了教育局,可是碰壁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可是,我發(fā)現(xiàn)那個小伙子還在那邊等我,他見了我就逃,于是我拼命地追,我不能放過這最后的一根稻草。那一夜狂奔啊,就這樣留在了我的心里,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忘卻。
大家來了興致,紛紛問結(jié)果如何?她說,后來,我追上了,他陪我坐到天亮……
不可能吧?有人說。
真的,天一亮,我們就分手了。
不發(fā)生點什么?
那個年代啊……
不相信。
這些話如鼓點般打在我心上,我開始緊張,后來,見她遠(yuǎn)離了事情的本來面目,就放下心來。然而,有個清醒的人發(fā)現(xiàn)破綻,他說,你怎么說這個人我們認(rèn)識。
是認(rèn)識的,她說。她的眼睛從左到右,慢慢地掃了一遍,她在我的眼上停留了一小會,百分之一秒吧,也許只有我才能感覺到。然而,我的心已奔跳如球。
她說,他是一個驕傲的人,一個自以為是的人,他一點也不顧惜人家的感情,他從來不會為別人著想,他是一個不懂愛情為何物的家伙。
大家說醉了,真醉了,為一個一面之緣的人,痛苦到現(xiàn)在。他媽的,這家伙真值了,有人說。我說,為這種人記憶這么久,不值得的。她一橫目,說,值得的。那氣勢,仿佛要吃人。我馬上說,值得的,值得的。
我很想單獨與她聚一次,然而,我懦弱的性格總是下不了這樣的決心。我不想我們之間有什么芥蒂,我覺得有許多話要與她說,這種話必須在她一個人的時候。我并不明白要講什么,實際上,我是喜歡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若即若離,心卻相印。這樣多好!
我買了一本書,用大信封包好,寫上她的名字,放到她單位的傳達(dá)室。然后,發(fā)了個微信給她。那本書我很喜歡,說一個新娘在新婚之夜因為害怕而逃離,夫妻一輩子不再見面。我不曉得為什么會送這樣一本書給她,用意何在?難道僅僅是為了我喜歡那本書?我有段時間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她的微信朋友圈也有段時間沒有更新。我說過,我的朋友很少,也不喜歡熱鬧的場合,更不會主動去聯(lián)絡(luò)人。有一天我看本地新聞,竟然看到了她,那是一個歡送會,送一些干部去偏遠(yuǎn)的山區(qū)任職。我的心里忽而一痛,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又將好幾年不再見面?這樣一想,不由悲從中來。
晚上,我與妻兒在屋頂上賞月,突然收到她的微信,說,你在哪兒?我說,家里!她說,你敢出來嗎?我說,真的么?那么我飛過來。她說,就在那個亭子里,給你十分鐘,如果你不到,我就沿著臺階下去了。開始我還當(dāng)作玩笑,現(xiàn)在知道她真的去那兒了。必須去,我下意識地決定了。可是邊上是妻子和兒子,特別是兒子,很少有機(jī)會與他在一起。但我必須去,一定要去。在去之前,我得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借口。從家里出發(fā),到老地方,走得快點,剛好需要十分鐘。可是我花了五分鐘時間,才找到借口,于是我又一次開始了狂奔。可是,沒有她的影子。我在四周轉(zhuǎn),后來又沿著臺階走到沙灘上,依然沒有她的影子。我發(fā)微信,打電話,都沒有回音。我走到亭子里,坐到曾經(jīng)坐過的地方,靠在柱子上,閉了眼,讓記憶潮水一樣,漫上來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