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貴被苦惱折磨著,已有段時間。這苦惱,似乎是在付了房子的定金后開始的。那天,他與老婆從房主的家里出來,一走到馬路上,就想把老婆抱起來轉上幾圈,表示內心的狂喜。但他終究沒有這個膽量,只是狂跑幾步,對著天空大喊了幾聲,當然是掏心掏肺地喊,就在那時,一絲說不上來的什么——權且叫空落感吧,悄無聲息地襲上心頭。靜下來,靜下來,好好想想,這空落來自何處。他彎著頭,很認真地思索了半晌,也尋不出個所以然。
當天晚上,他做起夢。一會兒,站在姑姑家的籬笆前,酣暢淋漓地小便,空中掛著暖暖的陽光,舒服極了;一會兒,與幾個伙伴在曬裂的泥塘里挖黃鱔,明明抓住了,總是溜了;一會兒,他們在學校的空地上玩民兵捉賊,他扮演的總是獐頭鼠目的賊……真是奇怪,在幾乎把家鄉忘得一干二凈的時候,竟做起家鄉的夢來,而且是那么清晰。后來他又做起恐怖的夢,夢里他竟做了出格的事,急死了,急死了,心里想,如果這事不曾發生該多好啊!現在日子這么好過,為什么要去做這樣的事呢?這時候他就醒了,腦子漸漸清醒,才知不過是一個夢。慶幸啊,慶幸!他就更加熱愛起現在的生活來,快速起床,早早出門奔生活去了。
生活中,當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煩惱、委屈、痛苦,甚至屈辱,但苦惱確乎很少有,實際上究竟什么叫苦惱,樹貴也不十分了然。顧名思義,也許就是苦了腦子,而腦子受苦,比身子受苦更累。身子累了,一到床上,就安妥了,舒坦了;腦子受苦,可是身子休息著,腦子痛苦著,糊涂著,一團糟著。幸好到了白天,一切被忙碌遮掩。因而最近,樹貴怕起晚上來了。
樹貴左手提著秤桿,右手捏著幾根編織繩,走進商場。大家就與他打招呼,“死樹貴,這兩天哪去了。”樹貴就笑:“有事,有事!”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去整個商場旋了圈,才又回到第一家。他把主人胡亂縛好的紙板一只只重新攤開,撕掉膠帶,折齊整了,才用編織繩縛緊。他縛的方法有點特別,凡上山砍過柴的人都知道,那是縛柴的方法。而實際上,他彎腰,腳踩的動作,活脫脫是一個樵夫的樣子。因而,他縛好的紙板,總是那么密實,那么有棱有角。就這樣一家家地縛過去,把整個商場搜遍了,才回到口頭,開始稱分量。這時候,他的話才多起來。
“我老婆——”他總是這樣起頭,然后就是“我老家——”,這么些年來,他似乎活在真空里,神情舉止幾乎沒有變化。鄉音極濃的普通話,重復又重復的話語,灰、黑色的服裝。倒是他老婆,大家見過,模樣兒很好,舉止也大方得體,聽樹貴說她是從很遠的貴州山區來的,但大家一點也看不出來。她穿得清清爽爽,燙著微黃的發,一口本地話,哪有半點打工者的影子?另外,他常掛在嘴上的就是他的家鄉,那是一個美麗的山村,有秀麗的竹林,有終年不涸的清澈的小溪,生活條件也不錯,講起這些,他總是充滿自豪。
“那你為什么來城里?”有人這樣駁他。
“是,是我老婆,要來!”
“又是老婆,倒是真聽老婆啊!”
“不是,是……”樹貴的臉便漲紅,好像這句話刺痛了他的心臟。
人家才不管他的窘態,依然來上一句,“樹貴,這么好的老婆,是騙來的,還是買來的。”
“屁!”樹貴有點憤憤然,臉漲成紫色,喘著氣,卻是說不出話。
看到他的窘態,大家又是一陣哄笑。
樹貴真是好脾氣,無論怎樣說他,不會較真。當然這樣的調侃在彼此熟了后,便失去了應有的效應。他幾乎每天都來商場一趟,熟不過了彼此間反而沒有什么好談。再說,又能跟他談什么呢?他所能談的話題也實在狹窄不過。這倒也不值得奇怪,整天風里來雨里去的,只想著多賺錢,哪有余暇去關心別的呢。近來倒是聽說他要買房子了,也只聞雷聲,不見雨點,每問,總是這樣一句:我老婆,還沒有定呢。
連著幾天沒有看到他,倒有點像缺了什么似的,因而見他終于停下來,就有人說:“樹貴,頭發弄得介亮,干什么去了?”
“買房子。”樹貴響亮地說。
“真買了?”
“三十五萬呢!”
“一筆付清的?”
“哪里好欠一分?”
“看不出,收收廢紙也有介多賺頭。”
“哪有啊,一大半是借的。”
“騙誰呢!”
人家不相信他的話,他的心里越發自豪。所以在滿載而歸時,哼起了自編的流行歌曲:我有一個家,一個很華麗的地方……116平米的房子,頂層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閣樓,難道還不華麗?何況,樹貴是決意要叫裝潢公司來裝修的。可在臨近家門的時候,一絲苦惱又倏地涌上心頭。
離開家鄉有多少年了,樹貴確乎已記不清。家鄉的一切,似乎早已從頭腦中抹去。就是做夢,也不會夢到了。而最近,確切地說是在付了房款后,家鄉的一切就像鬼魅一樣,如影隨形。忙碌的時候還好,一空下來,它們就爭先恐后,紛至沓來,讓他幾乎無法招架。
老包叔、母親、彎曲的小溪、父親、村口雙手抱不過來的老樹、后山的竹林……最讓他苦惱的還是老婆,往常,他遇到什么煩惱、委屈,她總有辦法來撫慰,現在,那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不見了——非但不能理解他的苦惱,反而在增加他的煩惱。
“幾時回家去呀?”樹貴現在最怕聽到的是老婆的這句話。
回家,在樹貴的耳里,已成為一件可怕的事。仿佛這次回家,便是去斷了家鄉的一切,從此往后,他就像一棵樹被連根拔起,移到別一個地方。而實際上,他早就是半個城里人了,但正如藤蘿,無論攀越多遠,它的根總歸是在生它的地方。它的葉子,花,依然故我。而現在樹貴的根已經扎到城里來了,才發覺,這塊土壤多不適應他啊。沒有朋友,沒有親戚,沒有鄉音。真是奇怪,早幾年生活在這里,怎么會沒有這樣的感覺呢?
難道在城里買了房子后,自己就變成城里人了,就這樣與自己的家鄉生生割裂了?不,沒有這樣的事,家里有老屋,有親戚,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逢年過節,自己還可以去家鄉探親訪友。那么,究竟是什么讓自己產生如此的苦惱呢?是對未來的一種迷茫嗎?還是對離開土地后,內心感到的虛空和不踏實?
老婆卻沒有他這樣的煩惱,這個美麗賢惠的女人,這會兒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當然,她有這個理由。她的家鄉遠在千里之外,極其偏僻貧窮,雖然同為山區,比起樹貴的家鄉來,才叫真正的閉塞。她嫁給樹貴,很大的原因是想嫁給樹貴的家鄉。她與樹貴的愛情也是在嫁過來后建立的。現在她又要進一步成為響當當的城里人,其興奮是不言而喻的。樹貴能體會她的心情,女人嘛,總是這樣的,很會適應環境,不像自己,在城里生活了這么多年還是不習慣,或許說沒有從內心真正認同——實際上,他也確實沒有一個真正城里人的朋友。他的身子雖然在寬的馬路上行走,呼吸著城市特有的渾濁的空氣,可是他的心永遠不在這里,他每時每刻都在準備逃離。盡管他早已把家鄉忘卻。
“小青,你說,我們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嗯,你不高興?”
“高興。”
“可是,我怎么見你不太高興。”
“我在想,我們,就不要家里的,土地了?”
“家里的土地有什么用,這幾年還不是給人家種也不要嗎?”
“可是,我總覺得,心里有點浮。”
“你這個人啊,就是膽子小。”老婆說,“想當年你來相親,那個熊樣呀,不過,我倒是喜歡的。否則,你們這里再好,我也不會同意的。因為那時候聽人家說,來我們那里相親的,不是傻子就是壞蛋。”
談起當年的情形,樹貴倒涌起一絲溫情。他看了看身邊的老婆,覺得自己當年的選擇是正確的。那一年,樹貴二十七了,在他們村,已屬大齡。他當然急,可是,兩間泥屋,瘦弱的父親,哪里有姑娘看得上。就在這時,老包叔出面,帶他去相親。是幫老包打工的一個貴州佬介紹的。在這之前,樹貴并沒有好好搭理過老包。雖然,樹貴從來沒有生過老包的氣——該生氣的父親也沒有生氣,但要樹貴直面老包,總是一件難事。不過,面對老包叔的眼睛,樹貴是沒有辦法不聽從的。
事隔多年,樹貴依然記得當年的情景。在一間泥屋里放著兩張八仙桌,桌旁坐著十二三個姑娘,雖然是四面環山的地方,依然有姑娘染著黃發,涂著猩紅的嘴唇。樹貴人生第一回如此待遇,嚇得手腳發軟,頭昏腦漲。在一陣慌亂地逡巡后,他看上了小青。小青生得素素凈凈,眼珠兒特別明凈,一副很好接觸的樣子。幾天后,小青就與父母一起來到樹貴家,當然吃住都在老包的農莊里。而父親,只不過在小青看房時,站在一邊,嘿嘿地傻笑:“小青,我們就要造新房子了。保證你嫁過來的時候,住上新房子。”這唯一的一句話就說錯了,遭了樹貴的白眼。幸好小青并沒有放在心上,實際上在看過房子后的第三個月,小青就嫁過來了。老包在小青父母離開時,塞了個紅包,小青父母堅決不收,他們說:“閨女有了好歸宿,我們好開心哦。我們又不是賣閨女!”小青父母這一手,著實為小青贏得了十分的聲譽。可以這么說,在小青人還未嫁過來,她就給鄉鄰留下了一個好印象,而她真正嫁過來后,就成為小媳婦們的榜樣了。
在農村如此,就是到城里打工,夫妻倆一起進的一家電子廠,小青不久就成為質檢員,工作輕松,工資又高,深得領導的信任;而樹貴卻受不了呆板枯燥的工作,又生就一副固執的脾氣,不久就辭了職。在做家庭“婦男”的那段日子里,老婆才真正顯出了一個女人的賢惠。她一點也沒有責怪埋怨樹貴,她總是安慰他。“不是有句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嗎,急什么啊,在家難得休息幾天不好嗎?”有這種經歷的男人,一定會知道這句話的重量,其實就是不講這樣的話,只要有這樣一個心態,這樣的老婆,日后總歸要讓男人時時記起她的好處來。
其實碰到這樣的事,凡有血性的男人,是沒有必要時時敲警鐘的。小青自然知道自己的丈夫,所以她不急。終于有一天,小青發現自己的家里多起了一沓沓的紙板,而實際上等她發現的時候,自己簡陋的出租房里凡可塞的地方都塞滿了。特別是床底下,那張用水泥墩搭起的竹床已經升高了兩厘米。
“你在撿破爛啊!”小青似乎第一次動怒。
“怎么是撿,我是收購來的。”
“這東西能賣錢?”
“比你的強!”
樹貴原本是準備賣出第一筆后才告訴老婆的,不料一時借不到三輪車,而附近那家廠里又打電話來,讓他去收,這才露了餡。所以這句話,他雖然是口不擇言,其實也包含著許多的意思,他有底氣,肯定比老婆賺得多,還有就是這兩月閑坐家中的郁氣。雖然老婆一點也沒有冷眼,但越是這樣他就越不安越難受,因而這句話不管合不合適,總之是必須這樣說,說出來后,就仿佛落了一塊心病,從此可以輕裝上陣了。
而小青在呆了一呆后,并沒有特別的反應,以往,樹貴對老婆說話,從來不需要這樣東想西想的,這是否意味著,老婆的地位無形中提高了。而這正是樹貴最忌諱的。所以樹貴這兩月里是暗暗使勁,不曉得花了多少工夫,才選好了這個項目,作為自己崛起的起點。
這段經歷后來成為夫妻倆經常談的話題,這是他們生活的轉折點。妻子的賢惠,樹貴的精明,以及那時的困苦,總是那么酸甜,同時,亦成為他們夫妻的黏合劑。
樹貴很快把生意做到市中心,而車子也從人力三輪車換成電瓶三輪車。他的潛力好像是一下子激發出來的,雖然還是那樣訥言,但他肯吃苦,憑誠信,硬是擠掉了許多同行。剛開始,商場里的人理都不理他。“去去,不賣,不賣。”人家虎著臉說,接著又聽到一句觸動神經的話,“又是外地佬。”樹貴知道人家是憤恨于秤桿的不準。也是小生意,幾乎每天都有貨,而紙板收購價高的時候,達到七八角一斤,難怪他們要如此斤斤計較了。所以樹貴不氣,只涎著個臉,一次次地等待,又經受住人家的考驗——有時人家會先稱好斤兩,又故意弄亂。但樹貴是抱著誠信來的,一來二去,整個商場的紙板都給他包下來了。
“樹貴,幾時買房啊?”熟絡了,有人就這樣問。
“買房子,這里?想都沒想過!”
“那么你把兒子老婆帶出來干嗎?”
“兒子嘛,讀書,總歸,總歸城里好。”
“可是,以后上初中了,戶口不在這里,又要借讀費。難不成,你還能讓他回去讀?”
這個問題樹貴倒不曾想過,不過潛意識中,他從來沒有讓兒子再回到家鄉去的念頭,不過他也確實沒有想過自己要做個城里人。所以才會在早幾年把辛苦賺的錢,回家造了幢二層磚瓦房,而打的卻是四層的地基。如今聽人家這么一說,心里就動了。其實,在內心深處,早就有這樣的一顆種子在悄悄地滋長,只不過,被強大的主觀理念遮蔽了。畢竟家鄉是生養的地方,那里有自己熟稔的山、土地,清冽的水,濃濃的鄉音,怎么能輕易離開呢?每想起那里的一草一木,心里還會澎湃激蕩起來:“那里才是我的根啊!”
樹貴硬生生把這顆種子壓制在心的一角,同時,也把另一個心思壓制在另一角,這樣他就把全身心都放在賺錢上,很快,他的收入超過了老婆。當然,老婆是一如既往地賢惠,唯一讓樹貴心存芥蒂的是老婆幾乎忘了家鄉,并且連帶著讓自己也忘卻了家鄉。當然,這是有原因的,可是樹貴認為,再怎么著,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也該消氣了吧。然而,老婆卻不這么認為。
樹貴覺得老婆什么都好,就是脾氣太倔,不好通融,認了死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他曾想以自己的例子勸導她,又覺得不妥。他只有這樣說:“我連母親都好原諒啊。”小青說:“這怎么好比?”
確乎不好比,但樹貴想說,你受到的傷害能比我大嗎?其實這樣的話頭是剛進城頭幾年的事,早已不再談論了。現在,這一切封存已久的往事,被城里的房子一撞,裂了口,汩汩地流出來,再也不能控制了。
樹貴還記得那個晚上,天極黑,門外寒風呼嘯,他正在昏暗的燈光下做作業。突然,門“砰”的一下洞開了,同村的兩個姑姑帶著一群人撲進來,徑直沖到樓上。他還沒有從疑惑中清醒過來,就見母親從樓上滾了下來。兩個姑姑隨著跳下來,揪住母親的頭發就打,是狠命的打。而父親就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他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只拼命地哭。在他覺得母親快要被打死的時候,老包沖了進來,黑旋風似的,撥開人群,把母親往腰下一夾,大踏步走出家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老包那天的形象多年后樹貴還記得很清楚。那年他十三歲,剛上初中,已看過一本殘損的《水滸傳》,所以,他覺得老包完全同黑旋風一樣,是打抱不平的英雄。但從此以后,母親再沒有踏進家門一步,甚至不敢經過村口。樹貴已經清楚事情的緣由,他對母親十分地恨起來,但對老包卻始終恨不起來。這之前,老包常來家坐,與父親也有說有笑,每次來,總有好吃的好玩的帶給他,在他的心目中,可比父親好多了。母親自然愛他,但他全忘了,心里盛著的全是仇恨。母親是記掛他的,好幾次,她等在學校門口的轉彎角,看見他了,就跑出來塞給他一袋餅干,一袋水果,但他總是不要,總是當著母親的面,把袋子丟到地上,快步跑了。
母親與老包住到離村兩里的山上去了,那里有一間泥屋,是老包棲身的地方。老包向村里承包了幾百畝荒山,在山上種一些水果、茶葉什么的。樹貴不能再見母親的面了。他初中畢業即承擔起家的重任,父親,好吃懶做的父親,瘦弱的父親,早想把家的重任交給他了。他稚嫩的肩膀就這樣挑起了重擔。他會下田,會上山,他會安排父親干這干那。他想不清楚,出身農家的父親竟然不諳農事。從懂事起,樹貴就知道父親只會看牛,然后就在一本破爛的本子上記著什么,后來才知道,父親兼著小隊里的記賬員。父親長得也實在瘦小,因而隊里的體力活總不叫他做,所以父親幾乎不懂得農事的具體細節。因而在包產到戶后,父母便開始吵架,印象中,父親是害怕于這么多田如何種,他一點也沒有別人那樣的欣喜,而是害怕,極大的害怕。所以,有段時間父親是別人取笑的對象,懶惰的代名詞。
小青嫁過來后,父親依然如此。但這時樹貴早支撐起整個家。父親要做的無非是輔助工作。小青來后,樹貴還怕他們難以融洽。因為父親的一些習慣品性只有樹貴知道,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小青剛進門那會兒,每餐都有兩大碗好吃。父親有一天對樹貴說:“你媳婦這么會吃,不會吃倒糟。”樹貴嚇了一跳,按說,現在的生活條件,吃得再多,也是不在意的,可父親就是這樣的人,每天吃飯,總用眼睛瞟著小青的飯碗。樹貴對父親說:“虧你做得出,她不吃下去,有力氣挑這么重的擔嗎?”
父親說:“你不心痛,管我屁事!”
樹貴陌生地看了看父親,這個人雖然沒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但一直文文弱弱的,從來不會說一些粗話——也許可以這樣說,從來沒有向樹貴說過這樣意氣用事的話。樹貴不想去過多地駁斥他,自從娶了小青后,確乎冷落了這個男人,雖然先前也沒有特別的話語,但自己確是完全沉浸在妻子的溫情中——有多少年沒有得到過女性的溫情了。倒是小青,在向他散發出母性溫情的同時,也向年老的父親發出女兒的溫柔。
父親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小青為他煮飯,洗衣,那么一腳盆浸了肥皂粉的衣服,她“嗖”一下就夾在胳膊下,一徑走向村口的池塘。她挑起滿擔的肥料,臉不紅氣不喘地就到了里把遠的田里。她采茶葉又快又好,而炒茶的功夫,在家鄉就已學會了。特別是孝順——譬如她總是把飯端到父親的座位前,把父親愛吃的菜移到他面前。而衣服,以前父子倆總是各洗各的,現在,小青全包了,包括父親的內衣內褲。對于這些,樹貴看在眼里,樂在心里,他有時倒覺得小青是否對父親太好了,當然這也不過是想想而已。問題是時間久了,父親便把這一切當成理所當然。不過,父親對媳婦的態度也日漸好起來,有時,他會露出慈祥的眼神,呆呆地看著小青。自從孫子出生后,父親更多地擔當起侍候小孩的責任。他會抱著孫子與小青一起去田里干活,洗衣服的時候,也跟著去,往往小青在溪邊洗,他與孫子在岸上捉螞蟻玩。
樹貴那時正在鄰村修路,他對現在的生活十分滿意。然而,有一天他回家,小青向他哭訴。他不相信,他真的不相信,小青說父親是畜生。小青拿出了一張紙條。他看了,是父親的字,跟他的人一樣,瘦弱不堪地彎在上面:“我與你洗澡,同意最好,不同意的話,就撕了紙條。”樹貴當即蒙了,他立即明白發生了什么,但他特別冷靜,因為他發現他竟然沒有發泄的對象。小青還在喋喋不休地講事情的經過,他已經沒有很好的耳膜來聽了,但也沒有制止老婆,因為他也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盡管那是多么痛苦的事。今天一早,在樹貴出門不久,父親便抖抖索索地遞給她這張紙。小青一時反應不過來,還問他,是什么呀。后來那畜生就動起手來,小青發了火,與他扭起來。后來就奪門而逃,一邊逃一邊大聲說:“我要告訴樹貴去。”老畜生就來追她,兩人就沿桌子轉起來,老畜生氣喘吁吁地央求她把紙撕了。她如何肯,她終于跑出了家門。
樹貴說:“不要這樣響,不要這樣響,人家聽到了不好。”
小青說:“你要我悶在心里啊!”
樹貴說:“不是不是,”一急,脫口而出,“你自己也有責任,我早同你說過了,不要對他這樣好。”
“可,可他是長輩啊,你要我怎樣對他?”小青涕淚交流,傷心、委屈一齊洶涌而來。作為丈夫,樹貴是不能對她說出“過猶不及”的話的,但他確實覺得在這個問題上,小青也有責任。但許多話他說不出口,或者說難以用確切的詞來表達。這使他更加痛苦。
他已忘了那幾天是怎么度過的,封存的記憶里,終究有一些是打不開的,或者說是不愿意去打開。但他可以想象,那幾天大家坐在飯桌上,是冰冷冰冷的,小青不再把父親的飯端到桌上,而做的飯菜也大不如前。這時候,樹貴就有了遠離家門的打算。當他終于把家里的情況透露給老包聽的時候,他是想得到安慰的,哪知老包一臉嚴肅地否定了:“不不不,這樣的事你怎么好相信呢?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他不是這樣的人!”
“可是我有證據。”
“不不不,你不要相信。沒有的事!”
想不到老包一再否認,甚至不讓他把話說完。最后,老包說:“樹貴啊,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你可要……”老包摸了摸樹貴的頭,嘆了口氣,“他也是個苦命人啊!”
過了幾天,老包來請樹貴一家去吃飯,說是他母親生日。樹貴說,就不要叫父親了,免得尷尬,但老包執意要叫。“如果他肯來,就讓他來好了。”老包說,“樹貴,這么些年,總是他與你在一起生活啊!”
就是這么一句話,觸動了樹貴內心最軟的地方。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酒席上,樹貴向母親敬酒,老包向妻子敬酒,小青向婆婆敬酒。唯有父親坐著,仿佛隔了一堵墻,呆笑著,自斟自飲。倒是老包不時站起來,叫一聲:“老哥,來,碰一下。”他便欠一欠屁股,干笑一聲,喝上一口。
樹貴看他的神情實在落寞不過,也動了惻隱之心,但表面上是絕不會露出諒解的神情的。
做什么都得付出代價,樹貴想,就這么原諒了他,不是太簡單了嗎?但骨子里,樹貴愿意就這樣結束這場痛苦的冷戰。唉,要是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該多好啊!樹貴的頭痛了起來。酒席散后,樹貴微醉了,父親更是醉得跌跌撞撞。走在彎彎曲曲的山道上,樹貴的步子總是邁不大。小青一再催他快點快點,但他記掛著后面的人!
很小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晚上,父親帶著他走在窄小的山道田埂上。父親手執松明,在前面走,不時轉過身,囑咐,當心點,當心點。當在涼涼的水溝里,發現一條粗壯的黃鱔的時候,父親就站著,一根手指豎在嘴中央,朝他用力地眨眼睛,招呼他過來,讓他用帶齒的鉗子,去鉗黃鱔的頭……
原來自己也有過這么美好的童年,而正在后面蹣跚著的父親也曾給過自己如許的愛。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父親在自己的眼里,變成了冷漠、無能的代號了。
日子還得一天天地過,可是這是什么樣的日子!小青已經不再叫爸爸了。樹貴也不好過多地要求妻子什么,但他是多么的希望妻子能在表面上給父親應有的面子。這么小的村,又多的是長舌婦,每家有點風吹草動,立刻就會演變成大風大雨,何況是這樣丑陋的事。而且不曉得是自己敏感,還是真的已經露出了風聲,樹貴已經感到有特別的眼神在瞄他的背影。與其鬧得沸沸揚揚,不如遠離此地,等事情冷卻了后再回來。樹貴是一個戀家的,他一點也不喜歡闖蕩。家里多好,剛修整的房子,賺點錢也不像以前那么難。造房子的人多起來,各村都要通水泥路,像他這樣的土工,正是搶手的時候。可以說,他的離家闖蕩,并不像大多數人那樣,純粹是為了賺更多的錢,有一個宏大的夢想,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一旦決定,他就決然而然。他把兒子托付給老包和母親,與父親簡單地告了別。父親自始至終沒有多講一句話,他默認了。父親當時是什么表情,樹貴早忘了,但有句話,他記憶猶新,父親說:“貴啊,不管到哪里,記住這里是你們的家,你們的根在這里哪!”樹貴當時想,真是老糊涂了,真是講不出一句有用的話。這里是家,是根,還要你講,你難道怕我們不回來了?說難聽點,我們是去避難的,一切還不是你害的,難道我們喜歡背井離鄉?
開頭幾年,每到過年,夫妻倆都回家。父親總是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孫子也早帶在身邊。小青對父親也客客氣氣,但終于沒有了那種親人般的融洽。他們為父親買來了新衣服,還買來了彩電,總之,在外人看來,這是一戶其樂融融的家庭。但自從他們在城里立著腳,把兒子接了來后,家鄉已不可避免成為一個道義上的名詞。還記得那次接兒子進城的情景,那是少有的幾個留存在腦里的父親的形象。那是一個雪后的早晨,父親緊緊抱著孫子,直送到三里外的車站,車子開動后,父親蹣跚了幾步,突然摔倒在地……唉,回憶,為什么要回憶啊?人家說回憶更多的是甜蜜,可我的回憶,都是讓我淚流滿面。有多少時候沒有想起過家鄉,想起過父親了?家鄉怎么了,父親怎么了?
快到家了,樹貴竟然害怕起來。他怕面對老婆,怕老婆這樣問:“幾時回家去啊,木工都快進場了。”
老婆在買了房子的當天,就想著如何裝修。而按樹貴的意思,是先放放再說。何必這么快呢,剛買了房,手里已經沒有多少錢了,去借,有這個必要嗎?然而老婆的一番話,讓樹貴打消了這個念頭。老婆說:“我們現在租房要不要租金?我們的房子潮不潮濕?我們的新房子亮不亮堂?”
樹貴不得不佩服老婆,老實說,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些淺顯的道理,也許他懂,只是實力不夠,不想奢談罷了。歸根結蒂一句話:“錢呢?”
老婆說:“要變點錢還不容易,只是你肯不肯的事了。”
樹貴可是想不出他還有可以變出錢來的地方。老婆說:“老家,我們只不過過年才去一趟,這么好的房子留著又有什么用呢?”
“什么,你想賣老家的房子?”樹貴的眼烏珠都瞪了出來,“虧你想得出。”
“空在那里有什么用,你還會去住啊?”
“爸爸呢?”樹貴的怒是一下子爆出來的。
“不是還有個舊屋嗎?”
“什么,你要爸爸住老屋?門都沒有!”樹貴的氣是從來沒有的,以至于老婆被他的樣子驚嚇,呆在那里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愿來,就讓他來好了。反正有兩層樓。”小青小聲嘀咕了這么一句后,就跑了出去。
是這句話,讓樹貴暴怒的心熄了點火焰,當時他連揍她一頓的念頭都有了。當晚,兩人講話都小心翼翼,實際上,樹貴壓根兒也不想跟小青講話。但過了一夜后,樹貴竟然認為小青的話不無道理。接父親到城里,讓他享受天倫之樂,同時,兒子明年要上學了,也需要個接送的人。這樣做,對于鄉鄰來說,也過得去。可是,他總覺得這樣做,哪里不對,是哪里不對呢?單單是沒有征求父親的意見?肯定不是,那么是什么呢?樹貴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他總抓不住具體的意象,來表達,來傾訴。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