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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畸形年代的風花雪月

一九四七年夏天,地主林小天被貧雇農們關在自家的馬棚里,給他送飯的是他的丫鬟林紅。林紅那年十七歲,身子結實,臀部渾圓,皮膚白皙閃亮,胳膊有一層水蜜桃樣的細毛,漆黑的眉毛下,有兩顆煤球一樣的黑眼珠。林紅把一摞摞地瓜干遞給他,依舊稱林小天為“老爺”,“老爺,吃吧。”林紅依然那么清爽整潔,頭發紋絲不亂,處事井井有條。林小天看她嘴唇嚅動一下,想說什么又欲言又止,只見那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向飯籃底部探了一下,林小天就心領神會了。林紅晃著細細的腰肢,楊柳一樣擺走了。林小天在籃底發現了一紙條,字跡歪歪斜斜的,像蟹爬一樣:晚上,我來救你。就連這幾個簡單的字,也是林紅跟著林小天學的。

十六年前,也是這么一個風雨飄搖夜,林小天在一座破廟里撿到一個女嬰,給她起名林紅。那時的林小天,如日中天,有二房老婆伺候。林紅長到十歲出頭,就顯出了女人特有的溫柔與賢惠,林小天就把她當作自家的丫鬟。與日俱增,林紅出落得花一樣美,小白菜一樣嫩。林小天甚有納妾之意,但又一想,有些女人是只能看的,不能動的,與其立馬據為己有,不如留點空間,朦朦朧朧的更好。于是林紅逃出了虎口之嘴,但又掉在了貧雇農的手中,他們虎視眈眈對林紅形成包圍之勢,林小天甚是后悔沒及早下手。但今天見到這窄窄的紙條,不覺悲從中來,眼淚突涌。他想如林紅不幫他,他可是死定了,300畝的土地、200畝的鹽場,給他定什么樣的罪都不過。

晚九時許,林紅見看門的民兵睡著了,就偷出鑰匙,輕手輕腳地把地主林小天接了出來。他們氣喘吁吁地跑到黃海邊,見大霧彌漫,漁船迷離,林小天就牽著林紅跑到自家一葉舢板上。這舢板上面有鍋有碗,有鋪蓋,還有一掛小帆,以前林家常用來巡海。林小天熟練地搖起櫓,林紅就把船上的罩子燈點亮了。夜色凄迷,古海縹緲,漁船就像一尾梭魚一樣,急匆匆地在霧中穿行。林小天虎背熊腰,兩腿勁條結實,像鋼筋一樣,兩臂頎長如猿,使起櫓來,就像使筷子,輕松嫻熟。轉眼,蝴蝶島就近了,這是一個無人之島,約有1平方公里。林小天的船趁著朦朧的夜色,輕輕地吻上了小島。過去當海碰子時摸海參,他曾跟著爺爺來過這個小島,在那里待過一晚上。島上除了有海貓、海鷗外,就是成群的野兔,據說還有狼,當然那時他跟著爺爺看到了長約一米的蜥蜴和長約兩米的蛇。島上有一個山洞,山洞里住著一只白發粉面的狐貍,沿海的漁民很少靠近這仙洞,生怕被狐貍迷住,找不著回家的路。今日慌不擇路的林小天,只好抖著膽子把小船藏在了臨水的山洞里。他問林紅怕不怕,林紅嘴唇烏紫,哆哆嗦嗦地直搖頭。那一夜,他們就在山洞里稀里糊涂地過了一宿。第二天,太陽就像一塊燒紅的圓鐵一樣,從海里水靈靈地撈起,清澄光麗。光線造成的蜃景熠熠閃爍,遠處的海岸線就像往事一樣,隱隱約約陷入沉思。市聲濾去,他們就像進入另一個世界。沒有一個人能想到他們會跑到這么一個荒島上生存下來。林紅偎依在林小天的懷里,豐潤的嘴唇微微輕啟:“老爺,我怕。”林小天輕輕拍了拍她:“不怕,以后,你叫我小天好了。”“可你長我二十歲呀?”“那有什么,沒你哪有我的今天。”“也是,沒你也沒有我的今天。”說著,林紅就輕輕啜泣起來。林小天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她緋紅的雙頰:“林紅,別哭,有我在,咱們這對天涯同鳴鳥,就不會折斷翅膀。”“有你就中,我誰都不想見,真的。”

他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就聽到對面的海岸上,傳來“嗵嗵”的鑼鼓聲。每逢聽到鑼聲,林紅就要小便,白皙的皮膚就立馬起一層淺淺的紅疙瘩。天真爛漫、心地善良,正是她那個年齡所擁有的。她認為自家主人沒什么錯。林小天自小就跟著爺爺趕海,沿海的各個島嶼,他差不多都上過。十六歲的時候,他就能一絲不掛地泅入十二米的水下,把一枚像黃瓜一樣的黃海參撈上來。前年,林小天還能一猛子扎三十米遠。主人臂長腳大,很適宜長距離泅游。林家的幾百畝家產,都是他爺孫三輩累積起來的。有一次,林小天的爺爺在九米深的海水中被一個長發蛸渾身纏了起來,小天在水中見爺爺兩眼突起,脖上青筋暴漲,兩條腿就像兔子一樣亂甩。林小天迅速從水底游過來,用割海草的刀子,一刀把長發蛸割斷,又連下數刀,一時海水烏黑翻滾,長發蛸像魔發女郎一樣,痙攣,抽搐,糾纏,把一個海攪得天翻地覆,終于死貼貼地漂到海面。小天和爺爺用船把其尸體載回,稱稱整三百公斤,用賣到的錢置了一畝鹽場。林家的財富是從海底的扇貝、海螺、海參、海膽、鮑魚一點點地堆積起來的。林紅算是服了林家這幾條精壯的漢子,石棚也能抓著吃。作為一個女人,跟著這樣的人,一生都會圓滿的,于是機靈的林紅,就冒死救出林小天。林小天說:“林紅,你今年才十七歲,還是好時候,我瞅空送你上岸,這樣的鬼地方,你待不下去的。”“沒事,小天,這苦我能吃下。”林紅兩眼就像紐扣一樣定定地看著小天。地主林小天聽見林紅改口了,不再叫他“老爺”,覺著心里暖融融的,一下子就像從天上掉到地上,真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于是這天,他們就將船上的鋪蓋和衣服搬到山洞。洞里涼風送爽,清幽幽的,冬暖夏涼。他們在洞里一塊干燥的地方放下鋪蓋。兩個鋪蓋卷隔著一段距離。林紅就說:“小天,咱們還是放在一起吧?晚上我怕。”小天決絕地說:“你還是處女,自小,我看著你長大。你是一個瓷娃娃,只能遠觀不能近視,我怕一走神,打碎的。”于是他們就在中間掛起一塊白布,林紅在里,林小天在外,緊挨著,背靠背,喘氣聲,翻身聲,撓癢聲,時有耳聞,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第一天晚上,林小天鼾聲如雷,可林紅就像兩眼點了天燈,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林小天就見她兩眼像燈泡一樣,哈欠連天,問道:“你沒睡好?”“誰像你,就像把鐵錨扔進海里,睡死歪了。”林小天見她沒大沒小的,距離又近了一步,心里更加春意盎然:“紅,你是害怕嗎?”林紅聽到主人在叫她“紅”,心中一咯噔,就覺著像兩口家在過日子,有著做女人樣的無上幸福:我是他的“紅”,他心中的“紅太陽”,看來,我在主人心中已有些地位了。

女人是最講現實的,只要有個男人陪伴,她就感到安全,不再孤單了。可是一到晚上,黃海大潮就像刀斧一樣,沒頭沒腦地劈來,澎湃激昂,把個小島撞得渾身搖晃。海面漆黑如墨,一些鳥兒的叫聲伶仃孤苦。這種孤單就又像春潮一樣從頭到腳襲來。林紅與林小天蟄伏在山洞里,盡管有一簾之隔,林紅還是把顫抖的身子像肉肉的海蜇一樣縮作一團,向林小天那邊緊緊靠去,她每靠一下,林小天就向外側側,有時翻過身去。下半夜,兩人可能都睡實了,也就沒了章程和規矩,起先林紅的一只腳與林小天的一只腳疊在一起,后來林紅的腳不知怎么又放在了林小天的小腹上,卻渾然不知。林紅睡覺十分不老實,在岸上亦如此。這時,林小天就覺著林紅向這邊越靠越近,喘氣也重了。這就好比一層窗戶紙,只要一捅破,林紅這個出類拔萃驚天動地的女兒身,就一塌糊涂了。不行,她是一件剛出窯的瓷器,不能打碎在我的手里。瞅個月黑天,我一定設法把她送上岸。于是他用被把整個身子箍起來,說:“林紅,睡吧,別想三想四的,一會天就亮了。”林紅睡不著,她蒙蒙眬眬,忐忑不安想了好多事。

白天,林小天在海邊釣魚,林紅就坡上曬魚,船上的米面、地瓜干眼看被他們吃光,他們只好用魚干和蛤蜊來接濟生活。外面的世界很亂,不時傳來隆隆的炮聲和陣陣的槍聲。他們必須依靠島上的野鳥蛋來補充營養。他們真正地過起了野人生活。為了節約火柴,他們第一次用兩片巖石摩擦出火星,騰的一下,將一蓬松毛點著了。林紅把一捧鳥蛋扔進火里,一會工夫就發出馨香的氣息,還是烤著吃好,我們古人多聰明呀!

從勞動中得到的樂趣,排解了孤獨、懼怕和慌恐,于是他們也就忘了天氣。愈來愈低的云層向小島壓下,“哐”的一聲,小島晃了三下,林紅一頭扎在林小天的懷中。黃海的驚雷與其說是自天而降,倒不如說是拔地而起。這里總是潛藏著一股令人窒息、奇特的氣息,那不可捉摸的戰栗和錘擊,就像隆隆戰鼓一樣,從腳板底下傳來。因為在大地下面,潛藏著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這力量在100年前曾使整整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消失得無影無蹤。

愈來愈響的雷聲從遠方傳來,搖曳不定的閃光在地平線上閃動,雷聲如濤,清晰地映出了起伏不平的地平線。漆黑、深邃的天空中,令人驚駭的白色閃光在發怒,在舒卷。這時,怒吼的狂風卷起了塵土,打在人的臉上、耳上、口上,生疼生疼。天地大變了。他們提心吊膽地來到一棵老樹下,閃電的巨大火舌像脈絡似地漫天交叉閃動,天空中一剎那出現十幾條閃電。倏忽即逝的鏈狀閃光在云層里馳掣游動,時而飛出云底,時而鉆入云中,明明滅滅,蔚為壯觀。小島上,被雷電擊中的孤樹發著焦煳味,冒著煙。他們終于明白這些孤零零的小島衛士為何死去了。于是腦袋突然清醒起來,他們這不是站在樹下找死嗎?就起身臥在一塊大巖石的后面。

空中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神秘的色彩,盡管空氣中沒有火,但卻不再是不可捉摸的了。它發出粉紅、淡紫和硫黃色的幽光,彌漫著一股久留不去的甜味,和難以辨別的、不可言喻的香氣。樹林在發著微光,火舌在林紅那略顯黃色的頭發上加了一層光暈,他們胳膊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這奇光異彩整整持續了一個下午,直到太陽落下,才慢慢地消失在東方。他們從這可怕又迷人的景觀之中緩過氣來,感到心緒激動、緊張、煩躁、悒悒不樂。天上一滴雨也沒落下來,但是他們都覺這簡直像大難不死,又重返人間,從天地間的雷霆暴怒中安然無恙地活了過來。

在山洞里跑來跑去的林紅,驚慌失措地望著那片大火。火本身有一種超乎世間萬物之美的壯觀,因為它是一種來自天上的東西,一種無情的來自遙遠的日光的東西,一種來自上蒼和魔鬼的東西。火、雷、電,這些宇宙中的精靈們真的把我們可愛的林紅嚇壞了。當林小天拖著一棵燃燒的小樹進來的時候,林紅拉著他的手說:“你不能再去了,沒你,我一刻也無法活。”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摟著她,輕輕地搖著,就好像她是個孩子。由于她身體的重量,他感到有點兒發僵。這時,他用一只手托著她的下巴,把她的頭抬了起來,直到她仰臉望著他,但是他沒有想到吻她。這是一種復雜的沖動,并不是出于他內心的愿望,而是他看到她那雙黑眼睛中蘊藏的感情之后所產生的某種本能的沖動。這是一種生疏的、非同一般的神秘的感覺。她的胳膊悄悄地從他的胳膊下面抬了起來,扣住了他的后背。他忍不住縮了一下,他忍了忍,解釋說后背覺得疼。她往后退了一點兒:“怎么啦?”“一定是拖柴火時,擦傷了我的肋骨。”“喂,讓我看看。”她手指沉著地解開了那件汗褟的扣子,把汗褟從他的胳膊上褪下,又從他臀部后方拉了下來。在他那光滑的黑色皮膚上,有一條清晰而難看的紫紅色的斑痕,從肋骨下的一側拉到另一側。“哦,小天,怎么擦得這樣厲害,不疼嗎?”“不疼,擦破點皮,沒什么。”

她已經低下了頭,正用嘴唇溫柔地貼著那擦傷,手掌像天鵝絨一樣,帶著一種使他心旌搖曳的感覺,順著他前胸滑到他的肩頭。他呆住了,感到很窘迫,想不顧一切掙脫出來,便用力扳著她的頭。可不知怎的,反而緊緊抱住了她,仿佛有一條蛇緊緊地纏住了他的意志力,使他的意志窒息了。疼痛飛到了九霄云外,瓷器飛到九霄云外,留著鑒賞和不顧一切地占有再揉碎一股腦兒飛到九霄云外,決絕和纏綿打得不可開交。他尋到她的嘴,迫使它張大,想要把她得到得越多越好。為了緩和他這種如饑似渴的狂勁,他把她抱得緊得不能再緊了。她把脖子給了他,袒露出了自己的古典的細瓷一樣的肩膀,那里的皮膚宛似春閨深處,冷冰冰的,比綢子還要光滑。這種情形就像是越來越深地淹沒在水中,透不過氣,無能為力。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幾乎把他完全壓垮了,感官中突然之間好像汪洋恣肆地充滿了帶苦味的濃酒。他想哭泣,在這致命的重負下,繼續擁抱下去的愿望漸漸地泄了勁兒。他將她摟著他那受了傷的身體的胳膊扳開,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腳跟上,頭垂在胸前,似乎在全神貫注地看著膝頭上發抖的手。林紅啊,你對我做了些什么,要是我讓你隨心所欲的話,你又會對我如何呢?“林紅,我愛你,我將永遠愛你。可我是個叛逃的地主,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不能這樣……我真的不能這樣啊!”她也很快地站了起來,拉直了她的罩衫,站在那里低頭看著他,慌亂地微笑著,這只能使她眼中那失望的痛苦更加明顯。

雷電過后是暴雨,潺潺的雨聲接著浪聲。雨就像一把砍刀,一會向這邊砍來,一會向那邊砍去,刷——刷——嘩——嘩——,游刃有余。暴雨之后,又刮來暴風,風和雨就像陰謀串通好了,聯袂而臨。這雨和風奇了,只聽天上“咣咣”潑下一些白亮的東西,打得樹枝也乒乓亂響,原來是一些活蹦亂跳的魚。有一條大魚像胖娃娃一樣滾到他們的洞口,林小天抱了進來,又要出去撿,被林紅拉了回來:“不能去的,不要命了?”雨過之后,天朗氣清,他們滿島撿著各種各樣的魚,有的腌好曬干,有的放進洞的深處,可夠他們吃一個秋天連一個冬天。林小天是個非常善于經營家業的人,只要一空閑起來,他就琢磨怎么能搞到糧食。白天,他和林紅在山坡開了一片荒。土層厚而黏稠,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林小天握一捧厚厚的土,又松開,說:“好地呀,種什么長什么。”可怎么搞到糧食呢?一個月黑頭的晚上,風平浪靜,他悄悄對林紅說:“紅,今晚我出去趟,搞點糧食,估摸苞米好熟了。”林紅緊緊抱著他:“你不能走,不能扔下我一人。”“可咱們老是這么待在山洞,冬天要餓死呀!何況那條船須浸浸水,不然早早就朽爛了。林紅,聽我的,你只在洞里待一宿就行,明早我就回來了。”林小天終于說服半信半疑的林紅,他們慢慢地把船推進海里。林小天上船前緊緊抱著她,林紅感覺到男人大腿那種特有的肌肉輪廓,暖乎乎硬邦邦的,有一種信任和安全的力度。林紅死死抱著他:“你不能走,你是我的。”林小天說:“咱們死一起死,活一起活,紅,聽我的,不搞到糧食,咱們冬天會一塊餓死的。”說完林小天把她推出老遠,跳到船上。這一夜,林紅是數著指頭過的。林小天歸心似箭,發瘋樣搖著櫓,已近三個月沒見他的地。春上他還在那片豐饒的土地播種過玉米,林紅給他送過飯。他就像要見見親生兒子一樣,去見見這些親自蒔弄的玉米、大豆、花生。當他下了船,摸黑來到自家那片浩蕩的玉米地時,雙膝跪下了,深深叩了三個響頭。高大的玉米像一片蓊郁的森林一樣站著,有的懷里抱著一穗子,有的懷里抱著二穗子。他摸著這些籽兒,眼淚縱橫了。盡管還略顯生澀,他也顧不得這些,瘋狂地剝起玉米。水流千遭歸大海,這是他自家的,自己的,他剝了一麻袋又一麻袋,就那么一躬身就扛在肩上,扛到船上,他還是蠻有膂力的。一麻袋又一麻袋,船艙擱滿,又在甲板上堆上了花生。三更天,他吃力地搖著櫓,向小島駛去,那才是他現在真實的家,那里有他的紅。

這時的林紅已在洞口站了近半夜,約莫五更天,天麻麻亮,林紅雪亮的眼睛終于看見遠處水天相接處有一個小黑點,慢慢地吻過來,吻過來。她使勁屏住呼吸,她不敢肯定那船就是林小天的。船越來越近了,那個搖櫓的人是多么熟悉呀,又高又大,是小天,是他。她和林小天費力地把糧食運到洞里,就簡單地洗漱一下。他看到他的紅挽著高高的發髻,愈發顯得臉龐飽滿,生氣勃勃,怎么一夜不見,仿佛就變成了一個成熟的少婦了?她也緊緊地盯著她的小天,唯恐半夜三更再跑了似的,怎么這一夜像過了一年,家里沒個男人怎么能行?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夏娃缺了亞當怎么能行?

她還沒鉆進洞里,他就一把抓住了她。奔跑的沖力使她猛地轉過身來,撞在了他的身上,撞得他晃了兩下。為了保持他靈魂完美的令人苦惱的斗爭,意志對愿望的長期壓抑,全都不重要了。一輩子的努力在頃刻間土崩瓦解。所有那些力量都休眠了,昏睡了。他需要一種混沌狀態的生發、彌漫,在這種狀態中,理智屈從于情欲,理智的力量在肉體的熱情中焚燒泯滅。

她抬起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雙臂痙攣地抱住了她的后背。他彎下頭,用自己的嘴探尋著她的嘴,找到了。她的嘴不再是一種有害的、不愉快地留在記憶中的東西,而是真真切切的。她緊摟著他的雙臂,就好像無法忍受他離去似的。她那樣子仿佛連骨頭都酥了。她就像沉沉大夜那樣神秘莫測,糾纏著回憶和愿望,不愉快的回憶不愉快的愿望。這些年來,他一定是渴望著這個,渴望著得到她的,他一定是在竭力否認她的力量,竭力不把她當作女人來想的。

是他把她抱到鋪上的,還是他們共同走過去的?他想,一定是他把她抱過去的,不過他不敢肯定。只是她已經在鋪上,他也在鋪上了。她的皮膚在他的手下,他的皮膚在她的手下。哦,我的紅,我的紅,是誰把我培養得至今從幼稚的觀點來看待你,把你看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

時間不再以時、分、秒來計算了,而是開始從他的身邊流而去,直到它變得毫無意義,天地間只剩下一種比真正的時間更為真實的深沉的尺度。他能感覺到她,然而他并沒有感到她是另外一個實體。他想使她最終并永遠成為他自己的一部分,成為他身上的一種嫁接物,而不是一種總讓人覺得她是獨立存在的共生物。從此,他再也不能說他不知道那隆起的乳房、小腹和臀部,以及那肌肉的褶皺和其間的縫隙是什么滋味了。確實,她被創造出來是為了他的,因為他也是為她而創造出來的。十七年來,他左右著她,塑造著她,形影不離她。

他用胳膊摟著她的頭,用充滿淚水的眼睛望著那平靜、微微發亮的臉龐,望著那個賽似珠貝的嘴,微微地張著,嬌喘吁吁,無法抑制地發出了驚喜的“哦哦”聲。她的胳膊和腿繞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把他和她縛在一起的有生命力的船索,柔滑、壯健,使她神蕩魂搖。他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他的面頰貼著她那柔軟的面頰,沉在一個男人在與命運搏斗的那種令人發狂而又氣惱的緊張狀態之中。他的腦子感到暈眩、頹喪,變成一團漆黑,失去光明。因為有那么片刻,他好像置身于陽光下,隨后那光輝漸趨暗淡,變成了灰色。終于消失了。他不忍心放開她,現在,在他只有她的時候不忍放開她。他是為了自己才造就她的。于是,他緊緊地抱著她,就像一個在荒涼的海中溺水的人緊緊抱住了一根殘桅斷櫓似的。過了一會兒,在那相類似的、迅速到來的高潮中,他的情緒又活躍上漲起來,再次屈服于那謎一般的命運,這是男人的命運。

她幸福極了,比經歷了記憶中任何樂事都要感到幸福。從他把她從洞邊拉回來的那一刻起,事情就變成了一種富有詩意的身體接觸,就變成了一種胳膊、手、皮膚的純粹快樂的舉動了。事實證明,由于他在她的身體上突破了忍耐力的界限,她所能想到的就是,她要把一切都給他。這對她來說比生命還重要。

“要能打起精神的話,我要去游個泳,然后做早飯。”他特別想說點什么,于是便說道。他覺得她貼在他的胸前笑了。

“只管游泳吧,我來做早飯。在這里什么都不用穿,誰也不會來的。”

“真是個天堂!”他兩腿一轉,離開了鋪。他坐了起來,伸了伸四肢:“這一個美麗的清晨,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好兆頭。”

只是因為他離開了鋪,就已經使她油然而生別離的痛苦了。當他向著洞外走去,走到了外面,又停了一下的時候,她躺在那里望著他。他轉過身來,伸出了一只手。

“跟我來嗎?咱們可以一塊吃早飯。”

漲潮了,礁石已被淹沒,早晨的太陽出來就很熱,但吹個不停的海風卻十分涼爽。草葉低垂在漸次消失的、已經看不出是沙灘的沙子上,在那里,螃蟹和昆蟲匆匆忙忙地尋覓著食物。

林紅抓住了他的手。她產生了一念頭,發現陽光普照下的一切比夜色中朦朧的現實世界更為莫測高深。她的眼睛停在了他身上,感到很痛苦。心情不一樣的時候,世界也顯得不一樣了。

于是,她說道:“以前的世界不是咱們的世界。你說呢?這才是咱們的世界,兩個人的世界,只要它持續下去。”

光陰飛逝,日夜更迭,甚至是夏日的瓢潑大雨也是美好的。不管是裸體在雨中漫步,還是傾聽雨打樹梢的聲音,夏雨也像陽光一樣充滿了溫暖的愛撫。在烏云遮日的時候,他們也去散步,浪跡海灘,戲水作樂,他正在教她游泳呢。

漸至中秋,他們用自制的石杵、石臼,一聲聲搗著玉米,杵聲響起,月色震顫。這時的林紅臀越來越圓,腹愈來愈高,舉起的白手腕細白粉嫩。她仔細端詳著這個屬于她和小天的浩茫宇宙,幾乎就像在陽光下那樣,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靜穆、清淡的月光照出了廣闊無垠、一覽無余的遠方。撲朔迷離的小島發出了一片低低的窸窣聲,像是不肯停歇的低回浩嘆。小島上閃動一派銀色、白色、灰色。當風向上吹動披著月光的樹冠時,那片片樹葉倏忽一閃,宛如點點火星。樹林在地面投下夾著無數光斑的黑黝黝的陰影,神秘玄妙,就像地獄中張開了許多嘴。她放下杵臼,抬起頭來想數一數天上的繁星,可是怎么也數不清。星空中恰似一片轉動的輪輻上結滿了細密的露珠,這些小點在一閃一滅,一滅一閃。這節奏井然的閃動就像永恒流逝的時間一樣,汩汩滔滔,萬劫不變。它們好像結成了一張碩大無朋的漁網,高懸在她的頭頂上,如此美麗動人,如此寧謐寂靜,洞悉一切地探究著人們的靈魂,探究著下界這兩個小小的漏網之魚。星光一閃,就像昆蟲那寶石般的眼睛在聚光燈下那樣,變得晶瑩剔透。星光一滅,就像有表情似地合上了眼睛。星斗闌干,具有驚心動魄的力量。唯一的聲響,就是呢喃的濤聲,樹林里颯颯的響聲,遠處的漁人發出的強烈的咳嗽聲,和一只入睡的飛鳥從某個地方發出的抱怨聲——因一起一落的杵聲驚動了它的休息。其實此時此刻如果能站在陸地上看到他們,就好像看到月宮的嫦娥和吳剛。

轉眼進了冬天,林紅懷孕了,這是林小天決不想看到的,就像一只偷吃腥味的貓兒,總有點覺著對不住這位漂亮的女人。但林紅卻覺著這是一個女人最圓滿的時候。每次渴望來的時候,林紅還熱切地想干那事,小天都能使其如愿以償。事畢,她就像那退潮的沙灘一樣,留一片回憶和坦蕩,于是她就直挺挺一覽無余地坦蕩在林小天面前,顯得黑的越黑,白的越白,光鮮燦爛。盡管身體有些疲憊、慵倦,但作為一個女人,沒有比這更舒坦更放松的了。自那次小天去偷人家船上晾曬的衣服和被褥差點被發現后,她就再也沒讓小天離開島子半步。她喜歡吃山棗,小天就出去給她找,稍微回來晚一點,她的腦子就亂作一團,害怕,緊張,焦慮,他是不是被人綁走了,是不是遇上狼了?沒有男人,留女人有嘛用。這是林紅幽居在山洞里,得出的唯一素樸哲理。小天摘來半布袋山棗,她就張著濕潤的櫻桃小口,像小鳥一樣嗷嗷待哺。開始的時候,小天是噙在嘴里吐給她,后來干脆一顆顆地扔給她。日子就像數山棗一樣過著,飄飄揚揚的白雪就下來了,冬天真的來了。黃海這地方有些怪怪的,下雪時只是天色昏黃,沒有一絲風。雪簾在洞口密密地縫著,一會滿山皚皚。雪厚達數尺,林小天每次出去,只聽那踏雪的聲音“咯吱咯吱”,林紅的心臟就“撲騰撲騰”。但他每日必須出去,尋找點松子給林紅吃,到灘上撿點貝類給林紅熬個湯。林紅最喜歡吃螃蟹,林小天在島邊下了籠子,不時提溜提溜看看,有時也能撿幾個肥大的,煮著吃,一人一個就足夠了。讀者要問了,我們的主人公,這不是住在世外桃源,過著天堂一般的日子嗎?是的,那時岸上的人還在持續瘋狂地搞運動。于是,他們那兩個人的島,就那么孤獨海里,幾十年都無人問津。于是逢刮海的時候,林小天就會很容易地在海邊撿到臃腫的海參、肥胖的大蝦,這樣也可些許接濟一下他們洞里愈來愈緊張的糧食。明年要添人丁了,林小天準備在山坡上開墾的那塊荒地種點玉米和豆子,所以還要留點種子。

大雪封了洞門口,小天也很少出去。那一夜月亮靜靜地高掛空中,把清涼的光線水樣灑到地上,滿地灼亮。白雪就像被單一樣攤在地上晾,纖塵不染。可就在這時,他們突然聽到幾聲凄厲森人的怪叫:“嗥——嗥——”是狼叫聲,林小天本能地抄起放在洞口的魚叉,“小天,不要出去。”渾身像篩糠一樣的林紅小聲說。只見兩個模糊的影子站在雪地里,嗥叫時就把嘴插在地里,叫完又把頭抬起來,眼睛瑩綠。小天安慰她:“不要怕,可能是一只公狼和一只母狼,和咱一樣。”于是他們清晰地看到兩只狼親密地偎在一起,耳鬢廝磨,竊竊私語。林小天把林紅抱得更緊了。“它們是出來覓食,天太冷了,找不著東西。”“那它們不會過來嗎?”“不會的,過來我就和它們拼了。”“不要的,不要殺一只留一只,要殺全殺,不然留下的那只會孤單的。”兩只狼在那里踟躕了一會,就心心相印,一前一后地去了。潔白的雪地上留下它們兩個瘦長的影子。

那個冬天里,睡夢中,二人不時被狼的叫聲驚醒。第二天,林小天就見故意放在雪地里的兩條干鲅魚,被狼吃了。那個冬天,他們很艱難,既要照顧好自己,又要顧及狼。林小天幾次想把來到洞口的那只公狼結果了,都是林紅堅決阻止:“別留下那只母的,太可憐了。我看她那慈祥的模樣,可能懷著小狼崽呢——”每逢說到這里,林紅就哭了,林小天就軟了心。

日子是寂寞的,冬天是漫長的。每逢白天,林紅都在縫一塊布,那僅有的一塊布。林紅說:“得給孩子準備件衣服。”林小天就出去尋兔子,他在島的每個角落里下著夾子,每日總能收獲三五只,留兩只給狼,余下的全拿到洞里剝皮煮食。那個冬天,他們與狼和平共處,很講五項原則。

春天就像冬眠一樣醒了,山上到處流著潺潺的雪水,整個小島雪化處就像襤褸的衣衫一樣,補著一塊塊補丁。過些日子,補丁上就蒙上綠茸茸的小草,一塊塊的,像畫布上點的苔。再沒聽到狼的叫聲,他們的心里反而覺得空蕩蕩的。“狼可能是走了,咱們可還要待在這里?”林紅春意闌珊地說。“是的,咱們還不如狼,都是我害了你,有家不能歸。”“小天,快別說了,他們是一起走的,沒落下哪個,這個冬天咱沒虧待它們呀。”林小天撫摸著妻子那隆起的小腹,意味深長地說:“狼人同理,都是有生命的東西。”

為了節省衣服,整個夏天他們全都赤身裸體地在地里干活。開始的時候,林紅還有些不好意思,一聽見鳥叫或什么從樹枝上“啪嗒”掉下,她就趕快用草帽在兩腿間遮遮。后來就習慣了,她就那么挺著個大肚子,在田野走來走去。

玉米能遮住狼的時候,他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起名林小島,以紀念他們在這個島上的索居生活。人生人嚇死人,生孩子那天,要不是林小天是過來人,在洞口用一床棉被擋上,林紅那尖銳的叫聲,簡直要傳出二里地。孩子的哭聲也夠嘹亮的。恰巧那天對岸傳來影影綽綽的鑼鼓聲,多少也遮蓋了林紅的尖叫聲。

孩子滿月后,林紅出了山洞,曬曬太陽,這時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兩只狼,好久沒聽到它們的叫聲了,莫非也藏在洞里生孩子了。林紅抱著孩子,看見林小天在地里一絲不掛撅腚鋤地,就逗弄林小島:“看,你爸多健壯,活脫一個野人了。”南風刮來,玉米地“嘩嘩啦啦”直響,綠綠的綢緞一樣的長條葉子,甩來甩去,像在跳綠綢子舞。林紅和孩子傻傻地看著那個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心想:有田,有禾,有男人,有孩子,這便是家,作為一個女人就不愁什么了。

“哎,孩她爸,回家吃飯喲——”林紅不知怎么突然對林小天改稱呼了。

“別急,我鋤完這壟,孩她媽。”林小天也改口了。

于是吐口唾沫,搓搓手,就又鋤了起來。地很小,不夠林小天那兩條長腿跨幾下的。他準備在前坡再開一塊地,點上豆子。

那個秋天,他們吃著收獲的新玉米和噴香的花生,逗弄著孩子,覺著他們什么也不缺了,這輩子再也不想念對岸了。

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人老了,船破了,林紅的頭發已有絲絲白發,他們的女兒也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為了遮住女兒那高貴的玉體,他們傾盡家里所有的棉絲布片進行武裝,而自己卻只能用海草、樹皮、海豹皮縫成的衣服遮遮身子。林小天、林紅用兔皮縫的一條褲子,整整倒騰穿了二十個冬天。諸多故事,捉襟見肘,在此,羞于敘述。

一天,他們見對面的小島安了一個锃亮的東西,像鍋蓋一樣,不停地轉來轉去。盡管他們不知這是什么,但岸上的人早就知道這是軍用雷達。

對面的小島駐著一個雷達連,雷達連早在密切注視著這個小島,清楚地看到上面住著三個“野人”。那一日,汽艇出動了,包圍了小島,有人在喊話:“你們聽懂我們的聲音嗎?不要緊張,我們是來看你們的。”戰士們就遠遠地把衣服、礦泉水、火腿腸放在海灘上。開始他們全都趴著不敢出來,后來是女兒先穿了衣服,喝了礦泉水,又津津有味地吃起香腸、火腿。林小天、林紅覺著無意害他們,就陡生感激,也不時把幾只野兔贈給戰士。

這一年冬天的除夕夜,對岸鞭炮聲四起,沉寂幾十年的鄉村活躍了。他們隱隱感到世勢出現了從未有過的變化。鞭炮聲勾起了林小天、林紅的思鄉情,也許是人老了,他們哪怕是游泳也想游到對岸看看,方能死也瞑目。

軍隊對他們無微不至的關懷,深深感動這三個遠隔塵世、孤苦伶仃的人。他們終于鼓足了勇氣,打發女兒隨軍隊的汽艇去對岸瞅瞅。女兒回來興高采烈地告訴他們,那邊的地都分給個人,村里讓他們回去,也給分塊地。聽罷,一把老淚從林小天的眼眶洶涌而出,直直流到雪白的胡子上。林小天心里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終于嘆了一口氣:“哎,人生如夢。”

幾個本家連同林小天的兒子,終于上島把林小天一家接走了。他們一家三口分到了四畝地,衣食無憂。林小天動輒來到海邊,他在打著眼罩看海。已經發福的林紅,緊緊摟著他,說:“小天,你在看什么?”“我看那小島,咱們開的地是不是荒了?”“你還在想那里?”“是的,有時富足了,人就會貪婪,就會霸道,我的前半生就是那樣過的;可是自從上了小島,清苦緊巴的日子過著蠻有味兒。”“那你是還想回去?”林紅就像第一次與林小天在山洞同榻而眠那樣神往于此。“是的,只要政府允許,咱就回去。”“你不要地了?”“不要了,島上有的是,只要我能動彈。”“那小島那孩子怎么辦?”“那孩子跟著咱們可苦過,她留在陸上,找個合適人家過太平富足的日子吧。”

一條小船把他們夢一樣載走了,從此他們再沒回來。漁夫有時會在海里聽到小島上隱約傳來雞叫,很深很靜,后來雞叫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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