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月光落在屋頂
- 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
- 殷紅
- 3386字
- 2021-05-07 11:10:14
時光書
1
上猶江不長,水流平緩
流了這么多年,它也沒有斷流
兩岸村莊的人口不多
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
總是保持一種平衡
2
先是坐火車
然后坐汽車
然后步行
然后是松木坑
一把松明火
照亮的一扇舊木門
大年初十之后
先是步行
然后坐汽車
然后坐火車
然后是一臺機器
十二小時不斷地重復
從年初到年尾
從少年到白發
從松木坑到松木坑
河流
關于一條河流,我們并不知曉它的全部
我們不能抵達它的每一個源頭
也無法計算,匯入的水滴
與消失的水滴,哪個更多
在一條河流上,我們看見
一些落花,比落花還輕的生命
看見日出和日落
看見垂釣的人,有的
釣起一座江山,有的
釣起一片枯葉
至于一朵浪花的聲音里
究竟是笑聲還是哭聲
是幸福還是悲痛
我們分辨不清
數千年,一條河流,就這樣流著
數千年,河流兩岸的人們
就這樣活著
田野里飛起一群水鳥
田野里飛起一群水鳥
但我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我離開它們太久了
它們先是低低地盤旋一圈
然后一聲呼哨,鉆入云層
仿佛要擺脫什么,那么決絕
但我知道,在天黑下來之前
它們一定會披著落日的光芒
回來,歇息在田野邊的一棵樹上
在我前面,那么多人
帶著傷口,甚至化成一團灰燼
還是回到了這片田野
只是他們沒有驚起一只水鳥
水鳥們都有自己的夢鄉
突然想起一個地方
突然想起一個地方,想到
那棟陳舊的石頭房子
池塘在前
菜園在后
月光落在屋頂
白云沉在水里
遠一些的山嶺上
寺廟與僧尼都看不見
他們隱匿在云霧和茂密的樹林后面
只有無心的唱經聲
斷斷續續
溪水中的一塊石頭
翻了個身,藏起了圓潤的一面
突然想起一個地方
那顆隱藏了多年的淚水
終于流出來,被風吹向夜空
只是帶我數星星的那個人
已離開多年
松樹林
它就是一片松樹林
清風徐來,會落下松塔,落下松針
也會落下一兩只毛毛蟲
所以在松樹林里,不會有傳說和神仙
松針很細,但會把一場大雪
舉起在山坡上
會把陽光和月光
藏進一塊石頭里
就像一條小溪流
把自己藏在石頭里
偶爾會有一只小松鼠
讓人發出驚訝的聲音
看!那有一只小松鼠
我記得
我記得村頭的那棵月桂
記得中秋的夜晚
它米黃的香氣
我記得南山坡上
每一株植物的名字
記得每一塊墓石下的人
我還記得那座小廟
沒有觀音和菩薩,也沒有穿袈裟的和尚
住在廟里的都是鄉親們的影子
我記得那座小橋
記得走過小橋的那些歲月
它們偶爾還在戲臺上,被唱上一回
小路
我一直不能確定,這條小路
通向的地方是不是天堂
在它的兩邊,生長著許多小雛菊
高大的樹木,總有一些間隙
用來漏下陽光,月光和星光
無數次,我從這條小路走過
總有一種想法,或許穿過樹林和小雛菊
那邊就是童年,是一片西瓜地和玉米地
每次這樣想的時候,都會聞到一種甜香
但其實,小路的一邊是高峻的山嶺
另一邊是望不到底的懸崖
有水聲永不停息地流淌
還有無邊的黑暗,但黑暗是看不見的
我們看見的是黑暗之上的光芒
這是一條必走的小路
旁逸而出的枝葉,是一種誘惑,也是誤導
思想的偏鋒,一旦遇上石頭的尖銳
人們看見的,就不僅是血
一定還有,被拆散的文字和骨頭
春天:植物
我已經很久沒有與它們
相遇在春天了
我已忘記了它們的名字
忘記它們的香味與苦澀
忘記它們牽著我的衣襟
輕撫我的臉頰
依依不舍的樣子
甚至忘記它們曾經給我療痛
忘記它們給我點燈
給我果實
給我最初的音樂
它們就在松木坑
在高屏溪,在紫陽山
從來沒有離開過
它們靜靜地生長,靜靜地開花
靜靜地枯榮
民國時的一場暴動
那個穿藍布長衫的人
極為瘦弱,仿佛紫陽山的風一吹
就會跌入懸崖,成為黃昏的一件祭品
事實上,那個早晨并沒有風
陽光很好,打在樹葉上
有清脆的聲音,像砍刀砍在青岡木上一樣
告密者不是敵人,也不是叛徒
告密者只是害怕自己的獨子
會成為一片秋霜,成為倒伏的樹木
沒有人會想到,告密者
后來成為了最堅定的革命者
把自己,把家人,擺上了民國的祭臺
與母親一起在菜地里摘菜
這是個平常的早晨
陽光穿破山頂的薄霧
喚醒了紫陽山,喚醒了山里的秋蟲,落葉
接著喚醒了山下的村莊
我和母親,一前一后,走進她的菜園
看得出,她的腳步,比昨天顯得輕快
路邊的小野花可以作證
她的青春又一次回來
蔬菜們長勢良好
辣椒和茄子,蘿卜和青菜
一茬接著一茬
完全看不出村子和土地衰敗的跡象
菜園里的母親,一臉慈祥
看著她的蔬菜,像看著她的娃
我仿佛記起,小時候
她也這樣摸著我的臉
南山
風吹到南山坡上
都會緩慢一些
它們不愿意再打擾
住在山坡上的人們
落葉落下的聲音也輕
只有偶爾竄上竄下的松鼠
剝食松果時
土地會有巍巍地顫動
山坡下,田野金黃
繞山而過的小溪
小溪邊洗衣的女子
都那么干凈
我看白云
我一直看著那朵白云
在天空飄蕩著
它飄得太高了
沒有一棵樹能抓住它
或者說,它找不到一個歇腳的地方
它多像我那些兄弟和姐妹
飄在異鄉的天空
有時,它又讓我想起
一些親人的孤魂
他們在天空看著我
仿佛是我
用挖掘機
把他們趕到了天上
清明路上(組詩)
經過一片墳地
經過一片墳地時
一陣哭聲突然響起
我抬頭望去
一個年老的婦女
正在祭奠她的親人
她的面前
擺著厚厚一疊黃草紙
她哭一聲,燒一張
再哭一聲,再燒一張
她的哭聲像紙灰一樣
在低矮的天空飛行
彎成風的弧線
只是,聽不清她哭聲里的言辭
也看不清她臉上
流的是淚水還是雨水
記得去年經過時
還有一些年輕人
這次,一個也沒看見
清明路上
在清明的路上
走著一些人
有的打著花傘
有的手拿花束和祭品
更多的人兩手空空
一會摘一片葉子
一會彈一彈樹上的水珠
走到一座山坡
他們四散開來
極像風吹起的一些落葉
風停后又落在樹下
但我知道,過一會
他們又會被風吹向別處
在他們走后
清明的路上
會出現一些幽魂
往不同的方向張望
但我們看不見
雛菊
這些雛菊開得異常小心
盡可能地躲開
走在清明路上的人
她們開在荒野之處
與一群蜂蝶為伍
聽它們笑,看它們扇動透明的翅膀
至于那些假裝出來的悲傷
地下的人不介意,也不會當真
權當生前看過的戲
在這個日子再看一遍
不說清明
這是眾多平常日子中的一個
按照自然的運行法則
必須下一場雨
這是眾多尋常植物中的一種
在這個時節,長勢茂盛
如同桂花,在八月吐出香味
根本沒有什么原因
我們內心悲傷
只是不由自主想起了
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抬棺人,抬著一片雪花
一片雪花有多重
一片雪花有多輕
只有抬棺人知道
一片雪花落下
他們一趔趄
一片雪花落下
他們一停頓
在我的家鄉
抬棺人越來越少
在我的家鄉
回家的靈魂越來越少
在我的家鄉
雪越下越少
能埋人的地
也越來越少
露珠
這是一個平常的早晨
在松木坑,一顆顆露珠從高處的樹葉
滾落到低處的樹葉
然后落到草尖上
落到地里
再從看不見的地方
鉆出來
這時,她們已匯合成了一支隊伍
又沿著看不見的根系
回到草尖上
回到樹葉上
春天里(組詩)
春天還在睡眠
春天還在睡眠。走在路上
看見的事物
沒有一樣睜開了眼睛
我所熟悉的人
還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棉衣里
只有風和雨
不請自來,一次又一次
擦洗著天空和大地
冬天的痕跡觸目可見
在遇見的樹木、草叢、河流上
黃昏還未降臨
一只孤獨的酒杯
獨自在桌子上懷念
遠去的親人和朋友
它的呼喊是火熱的,但沒有人聽見
春天來了
春天來了
那些失蹤的花草
一夜之間全部回來
它們藏得真好啊
整整一個冬天
我都沒找見它們
春風詞
春風吹。春風一直吹
有時急促,有時輕緩,所經之處
巖石開出花來
高處的云朵落向低處
低處的蝴蝶飛向高處
地底的火焰沿著草根鉆出來
最后,他們集合在樹枝上
有的黃,有的紅,有的白
有的清清亮亮,忽然掛在姑娘的眼睫上
春風吹。春風一直吹
多數事物已經醒來,但還有些事物
需要等到一串驚雷
回家
現在,他們要帶我回家了
我在外面漂泊得太久了
一頭青絲漂成了白發
一把堅硬的骨頭
漂成了泥沙
最后,你給我的生命
漂成了一把細膩的瓷土
現在,他們把我帶回家
多好啊,你又可以在另一個世界
重新把我捏成一個
你喜歡的娃
繞在你的膝下
冬至書
這一天,白晝的時間最短
夜晚的時間最長
我手上的陽光最少
我該怎樣分配它們
妻子和女兒
她們需要一束光明
臨鏡梳妝,給青春補色
老母親,坐在榕樹下
需要一束陽光,曬一曬她的老寒腿
歸倉的糧食
還有一部分,在等著陽光的手術刀
剔除它們體內霉變的病菌
那些過冬的植物和羊群
望著蒼穹,它們的沉默對應著我的沉默
尤其是,那條回家的小路
有著越來越厚的霜痕
祖先們回家的時候,我生怕
讓他們再一次跌倒在生活里
坐在中年的夜晚,才發現
我手里的陽光這樣稀缺
漁歌子
雨是好雨,風是好風
我是被時間修補好的一處風景
那個垂釣的老人
青斗笠,綠蓑衣,一根竹竿
斜斜地垂在水面
他的手上,卻握著一只酒盅
這只是一幅水墨中的情景
現實是:一只飛鳥拓寬了天空
桃花深處,戀愛的少女
在慢下來的時光里,寫詩
太陽照在所有的事物上
那顆太陽,一動不動
它那樣掛在天空已經很久了
它照在所有的事物上面
它照在常綠灌木上
也照在落葉喬木上
光禿的枝丫和翠綠的樹葉
都折射出一種光芒
那些枯萎的草和
坐在樹底下的小狗
它們身上沒有反光
但它們,一樣因陽光的暖而快樂起來
我正在讀一部詩集
那顆照過蘇東坡的太陽
現在也照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