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科舉
第一節 誤入族籍始末
講到中國從前階級制度的專橫惡劣,豈但官民有階級,富貧有階級,士農工商有階級,就是靠著真才實學,硬碰硬的考試制度,都擺布著一種周密的羅網,擁護保持那特殊的階級。
比如一座極富麗堂皇的宅子,專供給一班公子王孫,在里邊逍遙自在。假使有一個平常人,要進去享受,也未始不可,但是要恭恭敬敬,有代價地請宅里邊的人介紹一下,方才有進得去的希望。那介紹的人,還是有操縱的權能。天下事,這可算得頂不自由頂不平等的了!
然而不自由不平等,也得要去試一試,哪曉得我父去一試,就弄到焦頭爛額,進退維谷,幸虧有一幫鋤強扶弱、打抱不平的朋友,去指導他,去援助他。我父自己到了這條岔路上,懸崖勒馬,回頭得快,終究靠了自己的本領,打開了這個宅門,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了。
這件事,非但在我父歷史上占了很重要的一頁,在科舉時代也是一樁“習非成是”的功令,現在我要講本文了。
從前科舉,最初一步的考試,叫“小考”,大凡一個人,他的三代,沒有做過學官,或者進過學,那么他的子弟就不能隨便去考,叫作“冷籍”。
假使他希望去應考,必定要找同族中有這資格的人,或是廩生去承認,叫作“認保”;同時學使又怕發生弊端,再由同縣廩生,連環出保,叫作“派保”。其實這兩層關鍵,就是限制,當然有許多人,就假此留難、弄錢、行賄,不端的事,一件一件地生出來。
我父十四五歲的時候,遠近同族中,大家曉得他讀書讀得好,必定要去考,必定要人保,于是認定機會來了,不約而同,都視為俎上之肉。當時族中人品比較高一點的一兩家,要來“認保”,可是祖父對于我父的教讀先生,向來事事尊敬,言聽計從,總要和他商量一下,他都沒有贊成。其原因,是不是已蓄有作用愚弄的心意,無從曉得;但是后來他所自動介紹的人和所指示的路,已經陷我父于很深酷的窖中,幾乎爬不上來!
他所介紹的,是如皋專門招搖不務正業的人,名叫張,他和張氏講好價錢,叫我父認他為一族,到如皋去考,哪曉得我父到如皋以后,強逼我父,改名叫張育才(我父十歲后,祖父母因五叔已生,父讀書又好,不愿再為吳氏后,仍還姓張),認
作祖。
縣州院各試,我父先后都考取了。其時祖父和父已經漸漸明白,走入岔路了。本來冒頂的考,是很不妥當的事,立刻要想更正。不料張父子,大為居奇,百番敲詐,勒索巨款;不能如愿,就一面寫了不少豈有此理的信,威嚇我家;一面控告我父是逆子于學院,種種壓迫荒謬的舉動,不一而足。
當時也有一兩個壞官劣紳,替他作倀,壯他的膽,所以他才敢猖狂到這種地步。最后,祖父忍無可忍,乃上呈學官,詳述被騙、被逼、被辱,種種事實和苦衷,請求矜憐成全。當時幸虧得到學使知州親友的援助,主張公道,竭力維護幫忙,一層一節地呈核、咨轉、疏釋、證明,于是我父乃得歸本籍。
從同治七年(1868年)到十二年,前后五年,我父奔走四方,所耗費差不多已經要傾家了!但是精神雖然受盡了侮辱和痛苦,身體受盡了奔波和艱險,可是志氣和人格卻得到不少的奮發和勇敢的經歷。
關于這件歸籍的事,我父著有專記,在全集中說得極詳盡,我現在摘錄幾段:
我們僅僅讀過這一段文字,就可以想象到我父當時受盡變幻流離、走投無路的苦楚,完全憑著他堅定的毅力,百折不回,在荊天棘地中,向勢不兩立的惡魔進攻斗爭,求一個最后的勝利,讀到“亦輒作挾利刃砍仇人頭之想”兩句,悲壯激昂,斬釘截鐵,這種深切沉痛的豪俠氣概,和古時荊軻高歌易水一去不復還的決心,沒有兩樣。
我父雖然一腔激憤,視死如歸,可是再仔細一想,擔負一家的責任和前途的光榮,還有不得不降志辱身的情勢,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也只得忍一忍“胯下之辱”了。
還有一首詩,那時正在悔恨傷痛交迫的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