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法璍大師的佛門密室
容若的這個疑惑,本來可以去請教為他取了這個名字的法璍大師,但他沒有這個機會了,因為就在幾年之前,法璍大師已經死去了。他的死是如此離奇,以至于在此后的幾年之中一直都是街頭巷尾的談資,也多次見諸清人筆記。
我們綜合各種不同的記載,可以大略梳理出事件的輪廓。當時,對言論過度敏感的清政府以“妖言”的罪名指控了法璍大師,大師一開始只是淡淡地嘆息了一聲,說了一句:“可有所據?”說罷就走進了禪房。
法璍大師在京城里一向很有名望,差役沒敢貿然抓人,只是圍住了禪房,等待上司指示。他們很快就等到了,不僅是指示,督責此案的官員也親自來了。那是一個春天的夜晚,月華如水,花香四溢,官員拖著一條丑陋的發辮,喝令手下粗暴地撞開了禪房的門扉。一瞬間,所有人都呆住了,禪房之中空空如也,法璍大師已在當中的橫梁上自縊而死,腳下本該踏著凳子的地方卻空無一物,只有十幾支寸把高的矮燭臺圍成了一個圓形,燭臺上沒有蠟燭,只有蠟燭燒盡后的一點油脂。
法璍大師自盡了,但這分明是一次不可能的自盡。大師把自己關在了禪房里,外邊一直有十幾名差役包圍、看守;燭臺圍成的那個圓形,圓圈里邊本該有一件供大師自縊時踩踏的家具,比如椅子或凳子;再退一步說,如果有一只凳子,也該在大師自縊的那一瞬間被踢倒而砸倒一些燭臺,也就是說,這十幾支燭臺不可能這樣仍然完好無損地圍成一個圓形。
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法璍大師生前那最后一句話:“可有所據?”是的,對他的指控是沒有根據的,但他依然會被審訊,會被處死,就像他的自縊,腳下是空無所據的,他卻依然把自己吊在了禪房的橫梁上。這兩者,不都是無根無據的“事實”嗎?法璍大師是在以自己的死嘲諷著清政府的殘暴。是的,法璍大師就是這樣“無所據”地死去了。
這件案子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但街談巷議愈傳愈神,甚至有人說在法璍大師自縊的當夜看到了那間禪房發出過黯淡的光芒,也有人說法璍大師的尸身并不在禪房當中,被撞開門扉之后的禪房里只有橫梁上的一根套索和地板上的幾顆舍利。
為了平息這些荒誕不經的謠言,清政府殘忍地把法璍大師曝尸示眾,但那晚的離奇事件早已經不脛而走,成為許多人心頭漸漸燃燒起來的一點火花、一點希望。
法璍大師眾多的懷念者當中,有一個旗人少年。容若聽父親講過自己和法璍大師的一段淵源,卻在記事之后從沒見過這位佛門傳奇人物。他也和父親聊過大師的死因,問父親世間是否真有佛門法力、真有靈異幻術,但一向以精明、沉穩和強悍著稱的父親不置可否,只在被孩子逼問得無法脫身的一次,才簡單解釋說自己也不清楚法璍大師是否擁有什么神奇法力,不過他那次神奇的自縊其實每一個人都能做到——那次事件之后,自己曾久久地琢磨過,后來終于想到:是冰。
京城專門有一種藏冰的生意,冬天把什剎海里結的冰鑿成塊藏在地窖里,等夏天的時候取出來用(北京現在還留下了這樣一個地名:冰窖口胡同)。一些有藏冰條件的人家自己也會藏冰來用,法璍大師很可能就是踏在一塊冰磚上完成了自縊,擺一圈燭臺乍看上去只是為了制造一種儀式效果,其實這種儀式效果只是為了遮掩它們的實際功用,即迅速地融化那塊冰磚。
容若后來在筆記里回顧了和父親的這一次對話,他說那是他第一次被父親那超卓的理性與縝密的思維所震撼,這既讓他更加崇拜父親,也讓他覺察出了自己和父親并不是同一個世界里的生命。
他也是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為自己精心規劃的那條道路,盡管滿是令所有人艷羨的鮮花與掌聲,卻恐怕是自己永遠也走不下來的。
父親對自己的那些希望,有時,會讓自己深深失望。
是的,正如明珠從來就不曾有過童年,容若永遠都不曾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