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幫鳥孩子,都是有熱茶不喝專喝涼水的貨,而且都拜過錘匠,學過幾套拳腳。我們那兒把拳師稱為錘匠,如果是個老拳師,我們就叫他白了毛的老錘匠。比如我拜的那個老錘匠,都快八十歲了,基本上可以稱為快伸腿兒的老錘匠。按說這么大歲數收我這么一個關門弟子,他開始應當教些武德什么的,但是他上來就說,練武學拳就是為了打架,要打贏架,得記住三點:一是打眼,二是打膽,三是打膠連。前邊兩點說的是眼光和膽量,這三打膠連外人不大懂,按照我師傅的說法,就是一個快字,要是打起來,你的拳腳要不離敵手之身,好似橡膠粘連在他身上。
我們這幫鳥孩子,最搗蛋的都有個專供大人們罵的外號:歪頭胡志明,他本來叫作志明,但我們李莊的人都叫他胡志明。還有地老鼠鐵勺、花狗腚大奇、狗腿子文勝、傻兔子墻根、胡漢三筋頭、豬頭小隊長小春、黑驢圣三星,等等。交代一下,我們李莊的人雖然粗俗,但有些糙字眼還是不屑出口的,比如,驢和狗的雄性生殖器之類的,我們稱為驢圣、狗圣。后來我在北京一所藝術學院讀藝術史時才知道,古人早就將這類玩意兒稱為圣了,并且將其畫在墻上,或做成陶器、玉器之類,以代表人類進化的圖騰或象征。當年讀這些時,我就覺得我們李莊的人還是蠻有學問蠻古典的。除此之外,我們李莊的人說話還有許多規矩,比如,把未成年的男孩叫作鳥孩子,把男青年叫作年輕猴。經過很長時間我才明白,由鳥變成猴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我們這幫鳥孩子叫我狗頭軍師,大人們也這么“尊稱”我。也就是說,不管誰干了壞事,也不管我在不在場,但追究起來,歸根到底總是我出的壞主意。那時候,我們李莊的人很少吃過白面蒸饃,整天吃些雜面餅子抹醬豆辣椒,長出的腦子非常固執,人們堅決地認為,不是我還有誰能想出這么個孬種點子?
這段話先撂這兒,等你看完了我講的看電影的故事以后,你就會明白我一上來就說這么一段話不是白說的。
我們這幫鳥孩子都是電影迷。可以說,那時候在我們那一帶,每個村莊都有一群像我們這樣的電影迷。只要聽說哪莊有電影,太陽一偏西,我們就帶上一塊涼饃開始出發,有時候一跑就是十幾里路,到了地方太陽還有一樹梢高,電影隊還沒有來呢,我們就坐在人家村頭等著,一邊吃涼饃一邊猜測今天會放什么電影。
我們這些電影迷有時候還會被大人們戲耍一番。我們村的生產隊隊長叫李忠厚,是個復員軍人,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整天嘴里沒一句實話,屁眼里夾不住一粒秕芝麻,動不動就給人講他在朝鮮和美國鬼子如何拼刺刀,一看電影《上甘嶺》,他就指著銀幕上行軍的志愿軍隊伍大叫:“看,快看!那個扛機槍的就是我!”我們李莊沒有一個人信他,大人們叫他“瞎話簍子”,小孩子叫他“爛腚眼子”。這個人經常在中午飯場里散布謠言,動不動就說哪莊有電影,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我們這些電影迷經常上他的當,等我們來回跑上十幾里路找他質問時,他就會笑瞇瞇地撓著頭,一本正經地說:“我上午趕集碰到他莊的大隊會計,又買肉又買酒的,說是招待張杰出和曹如意,還對我說今晚放的是打仗的片子,名字就叫《戰斗英雄白跑路》!”于是,周圍的大人們一陣哄堂大笑。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一些大人見了我們,就要請我們看《戰斗英雄白跑路》。
我們最喜歡看打仗的片子,什么《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戰上海》《鐵道游擊隊》《三進山城》《渡江偵察記》《英雄虎膽》《打擊侵略者》《黃橋決戰》《延河戰火》《董存瑞》等等,反正只要是打仗的,我們就高高興興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看。我們最不喜歡看唱戲的片子,什么《花木蘭》《天仙配》《女駙馬》《花槍緣》《李二嫂改嫁》《朝陽溝》《穆桂英掛帥》《梁山伯與祝英臺》《抬花轎》《白奶奶醉酒》等等,我們一看就煩,就起哄,就擠出電影場后朝里邊扔磚頭瓦塊。每當這時,大人們都恨不得把我們摁到尿罐里溺死方能解恨,因為大人們很喜歡看唱戲的片子。
其實,那時候我們那兒放的唱戲的片子也就上邊說的那么些,其中最讓大人們喜歡的當屬《朝陽溝》。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幾年,這部片子我看了有一百遍,大人們看了二百遍都不止。在我們李莊,大人小孩沒有不會哼幾句《朝陽溝》的,尤其是頭天晚上剛看過,第二天一見面,迎頭就是一頓吼。見面就唱的多數都是浪娘們兒和年輕猴,唱的大都是銀環的娘出場那一出。那一出戲還真好,銀環的娘一出場的那走相,那眉目,就是一場爆笑。我們村里的幾個浪娘們兒,就數大奇他娘李柴氏學得最像,不管在田間地頭,還是在村頭巷口,只要她一發浪,就要學銀環的娘扭上幾圈唱上一段。男爺們兒里愛唱的不多,唱得好的是鐵勺他爺,六十多歲的人了,頭長得像塊磚頭一樣方方正正,整天刮得明晃晃的,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四棱子電燈泡”。只要一看見李柴氏在那兒扭,這老頭兒就把煙袋往腰里一別,模仿栓保教銀環鋤地,一弓腿拉個架勢,高腔大喉嚨地喊叫:“花狗腚他娘,來來來,我教你鋤地呀!”一邊說,一邊動作,一邊唱,“你前腿弓,你后腿蹬,一下,兩下,你把被子蹬了個大窟窿!”
當然,也不是哪個村放電影都要放《朝陽溝》,但只要王橋集放電影,基本上都要放這部電影。王橋集離我們村只有三里路,因為是個逢雙的集,大隊部又在集上,比較熱鬧,因此,王橋大隊每次放電影都在王橋集放。王橋集一放電影,我們村基本上是傾巢出動,比白天趕集的人還多。
有一次,一看又是《朝陽溝》,我們這幫愛看打仗片子的鳥孩子就鬼鬼祟祟地出來,準備朝人群里扔磚頭。沒想到,一個年輕猴拿著半截棍朝我們沖過來,破口大罵,掄棍就打,當即就把小春的頭打了個窟窿,血流滿面。我們也是在電影場里打慣了的,哪里肯善罷甘休?頓時一聲呼喊,撲上去抱住了那個小伙子。幾個人的太平拳還沒掄開呢,就有人把我們拉開了。這時我們才知道打人的年輕猴叫大瓶,有點神經病。他爹叫張蜂擁,是王橋大隊代銷店賣貨的,我們都認識他。這場架算是沒打起來,不過我們最后還是知道了大瓶打我們的原因,也知道了王橋集只要放電影就得放《朝陽溝》的緣故。
得先說張蜂擁,矮矮胖胖,長得好像個菜墩子,人很老實,因為在代銷店賣東西,手里有幾個錢,娶個媳婦很漂亮,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諢號“俄羅斯母馬”,聞名于方圓五里。不知誰的原因,兩口子一直沒生孩子,后來抱養了一個,就是這個拿半截棍打我們的年輕猴大瓶。
大瓶上學很厲害,拿我們那兒的話說,念書就像喝書似的。后來大瓶成了我們全公社第一個考上雙溝高中的孩子,當時風傳幾十里,大人們都把大瓶當作教育自己孩子的楷模。大瓶上高中時,我們這幫鳥孩子還小,據我們村和大瓶一般大的年輕猴說,大瓶上高中時很神秘,也很高傲,星期天他從雙溝高中回家,路過我們村西頭的公路,騎著“飛鴿”牌自行車,穿著白球鞋,手脖子上戴一塊閃閃發光的“上海”牌手表,風馳電掣,一晃而過。我們村的那些年輕猴愛滋事,經常在公路上攔截騎自行車的陌生人,但沒人敢攔截大瓶,他們總是敬畏地站在路邊,看著大瓶騎著自行車颯然而過,因為大人們都說大瓶馬上就要上大學了,畢業后就在我們縣當縣長。
不過,后來大瓶不僅沒考上大學,而且連高中也沒上完,因為他在學校里和雙溝區宣傳部長的閨女談上了戀愛。我們那兒把談戀愛叫作拍屁股,也就是說,大瓶和區宣傳部長的閨女拍上了屁股。那閨女小名叫金枝,我們李莊有些人見過,星期天時她坐在大瓶的自行車后邊,朝王橋集飛去。大瓶和金枝拍屁股那會兒,《朝陽溝》在我們那兒正風靡一時。據說,他們還在王橋集東頭的水閘上對唱過栓保和銀環的唱腔,金枝還把唱詞改了,說什么要在王橋集扎根干他一百年。
當然,這事兒最后黃湯了,金枝被她爹趕回城里去了,閃得大瓶也不上高中了,孤零零地回家害起了相思病,山盟海誓成了萬把尖刀,最終把大瓶戳成了神經病。從此后,王橋集只要放電影,大瓶就要人家放《朝陽溝》,要不然他就上吊,弄得他爹張蜂擁沒辦法。那時候一場電影兩部片子要收二十塊錢,張蜂擁只好每次單掏十塊錢,讓人家給他家大瓶加上《朝陽溝》。
不過,后來《朝陽溝》的風頭還是過去了。因為有了彩色的《花槍緣》《穆桂英掛帥》《白奶奶醉酒》《七品芝麻官》《梁山伯與祝英臺》等更好看的戲劇電影,大家都不再留戀《朝陽溝》了。但是,王橋集的大瓶還在懷念《朝陽溝》,他時常在逢集的日子里攀上高高的水閘,面對趕集的人們大唱栓保那段唱腔。人少時,他就坐在水閘上抽煙,看見來了一群趕集的,他就站起來,擺個姿勢,高聲開唱:
“自從你寫信要回家鄉,俺全家都是為你忙。俺的爹他為你修房子,俺的娘她為你做衣裳。小妹妹聽說你要回家去,她給你騰了一張床。你早上不來等晌午,晌午不來等后晌。今天等來明天盼,等你、盼你、想你、念你,誰知道你的心比那冰棍還涼!”
趕集的人們無不報以熱烈的掌聲。
有時候,大瓶的娘“俄羅斯母馬”也在下邊,手里端一碗水,拿幾塊餅干什么的。等大瓶一段唱完了,她就仰著臉叫:“我的個大瓶兒啦,你下來吧,喝口茶再上去唱吧!”
趕集的人群大笑一陣子。
這時,大瓶又開始了他的第二段唱腔,高腔大喉嚨,字正腔圓,聲震屋瓦,讓人聽得耳朵里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