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拾柒坐在馬背上,而眼前拉著韁繩的卻是一雙虎口上生滿老繭的大手。此時的他正在與墨朔軍團大將軍墨陽明同騎一匹馬。
戰斗正在無限接近尾聲。墨陽明大將軍果真用兵如神,戰斗明明才剛剛打響,而他卻早已帶兵殺到敵人的大后方,取下了對方首領的首級。
“我們……打贏了么?”墨拾柒忍著全身傳來的疼痛問墨陽明。然而那冰冷的臉上,卻并沒有哪怕一絲勝利的喜悅。
“是的……不,并沒有。”過了好久墨陽明才開口回答他。“事實上,戰爭從來都不會有贏家。”
當墨陽明的戰馬經過前面的部隊剛剛攻下的敵軍據點的時候。墨拾柒看見,滿院的婦女兒童都衣不遮體地倒在了亂箭之下。有的人手邊甚至還有剛剛盛好的米粥。
“你看。她們都是些中原的女人。但還有一些卻是牧民的女兒。”墨陽明指著院子里滿地的尸體意味深長的講道。“戰爭所能帶來的,永遠都只有痛苦。”
“是啊。”墨拾柒目不轉睛的看著院里的慘狀,眼底不禁也流露出了一絲同情。不久前,他的父母也是像這樣死在他的面前的。
“事實上……殺死她們的就是我們的人。”墨陽明又繼續說。緊接著,墨拾柒的表情也瞬間從憐憫變為驚恐。
“很殘忍是吧……但即使我下令讓士兵對手無寸鐵的婦孺秋毫無犯,可是軍中總會有幾個頂風犯案的。”墨陽明帶著墨拾柒下馬來到了那些尸體跟前。“我了解我士兵們的為人。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想讓她們留在軍營里,即使這些女人里面有些還只是孩子……我不想讓她們活在生不如死的凌辱里。在這里結束她們的生命,就是最大限度的保護了她們。保全了她們的貞潔。”
“貞潔?”墨拾柒不解的看向了墨陽明“什么是貞潔?”
“那是對于女人來說,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墨陽明回到墨拾柒身邊摸了摸墨拾柒的頭。“好了,說了你也不懂。我們繼續走吧。”
墨陽明牽著韁繩讓墨陽明坐在馬背上,繼續向前走去。
“既然……既然大將軍你那么不喜歡打仗,那為什么還要來打仗呢?”夕陽下,墨拾柒滿懷敬畏的看著墨陽明。他不知道,為什么大人們要打仗。明明草原這么大,可養活牛羊的青草遍地都是,但為什么朝廷卻依然要下令征兵討伐狼族?
“因為……皇命難違吧。”墨陽明停下了腳步仰頭望了望天空。“也或許冥冥中……真的有一種我們誰也抗拒不了的力量在鞭策著這世界的變化吧……”
墨拾柒有些不理解墨陽明口中所說的那“力量”到底為何物。他只能看到當下,看到眼前。只知道人們一直都在傷害、殺死自己,并且以此為榮。
“不過我想,這場仗很快就要打到頭了。”墨陽明帶著墨拾柒來到了一處營地附近的丘陵上。“走,我帶你去療傷。等你的腿好了,我們再去吃點東西。”
不知不覺間,時間竟到了傍晚。地平線上,晚霞殘留的余暉映照著草原上成群飛舞的蒼蠅。就那一連串的馬蹄印下那一洼洼血水上也泛起了如星光一樣的光芒。
西北的冷風吹起地上的干草,吹向空中,直到落到那洼血水里變為了血紅。墨陽明和墨拾柒坐在了一片干凈些的草地上,望著凝聚在北方的那一片黑云。
“那片云下邊的,也是敵人嘛?”墨拾柒站起來,指著前面說。
“誰知道呢。”面對這天真的問題,墨陽明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就連我也沒有去過那么遠的地方。”
“誒?連大將軍也不知道么……但是,如果把那邊的敵人全部消滅的話,不久可以永遠都不用打仗了嘛?”墨拾柒詫異的看了墨陽明一眼,接著他又指著那個方向說。“把敵人都打敗的話,就不會再有和我一樣的孩子出現在戰場上了吧。”
“哈哈哈。”墨陽明豪邁的笑了。“那我也不用再離家跑這么老遠到這喂蚊子了。”
“……家。”似乎是想起了傷心的事,墨拾柒沮喪的低下了頭。“大將軍還有家可回。可我……”
“我家啊……”墨陽明隨手揪起一根干草含在了嘴角自顧自地躺了下來。“我家可熱鬧了。我有兩個老婆,兩個女兒。但是一個兒子都沒有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很沒用啊。”
“嗯……”墨拾柒點點頭,眼里止不住的泛起了淚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明明自己的父母早就死了、明明自己以前也是一個人在戰場和軍營里活了下來,明明自己以前從來都沒有哭過。
“我爹死的也早。我娘呢倒是很長壽。不過在我出征前的幾年還是死了……”墨陽明望著天空滿不在乎的說著。“哦對了,我家還有倆傭人。一個是個老頭子一個是個老太婆。雖然我不知道他倆到底是不是兩口子吧。”
“大將軍家……一定……一定很大吧。”墨拾柒抹了把眼淚故作堅強的提問道。
“不算太大吧。雖然先前朝廷那說要賞我房地,不過我都送給士兵的家眷用去種田了。”墨陽明擺了擺手說。“一有人問我,我就會說房子太大倆老人收拾不過來。”
“那,要是賞給你傭人呢?”墨陽明好奇的繼續問。這使墨陽明陷入了苦惱。
“那么……我就說老婆孩子怕生,新來的傭人我也用不習慣。”墨陽明又脫口而出道。“當然,最主要的是我那倆孩子怕生。你是不知道她倆膽子有多小,她倆還和你差不多大哩。”
“哈哈哈,女孩子的膽子都小。”墨拾柒笑了。看著墨拾柒終于露出了這本該屬于這張臉的笑容,墨陽明欣慰的點了點頭像是做好了什么重要的覺定一樣。
“那么……要來我家嘛?”墨陽明坐起來伸手用力的撫摸著墨拾柒的頭。“就當今天這場仗給你的補償。”
“我……”墨拾柒有些不知所措。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會有什么“補償”,更沒有去想有一天會被大將軍收留。
是啊。大將軍家一定很好,飯也一定很香。因為他是大將軍啊。
“哈哈,不用那么快答應也行。”墨陽明笑了笑說。“你的名字是我取的,也算是我的義子了吧。那么以后十月初七,就是你的生日了。所以,是去是留,你都可以自己選。”
“那我就留在大將軍這里。”墨拾柒不加思索地轉頭答道。這讓墨陽明不禁又大笑了起來。
“呵……但這次,由不得你。”墨陽明捏了捏墨拾柒瘦弱的右腿上的肉說。
“呃……為什么?”墨拾柒不解的看著他。明明剛剛還說好自己有選擇的權利來著。
“因為留在這兒,你就是一個兵。兵就要服從將的命令。而現在我的命令,就是讓你回去——回到你的家去。并且,不許抗命。”
“嗯……”墨拾柒點點頭。他知道,大將軍的意思是不想讓他再像白天那樣去不要命的去戰場上和他們這些大人們去廝殺了。他還小、他還有未來,還有去選擇的可能。或許從軍也是一種選擇。但,此時此刻的他還不屬于這個戰場。
隨后,墨陽明便招呼在不遠處候著的墨武把墨拾柒攙回了營帳里。并囑咐等墨拾柒傷好了,就立刻安排人手把他偷偷送到將軍府。
夜晚降臨,營地的火把點燃風中的飛蟲發出來啪啪的聲音。各營負責巡夜的守衛也開始了今晚的巡邏工作。
與墨拾柒先前呆過的雜牌守軍不同,墨朔軍團在打了勝仗以后并不會因為一時的驕傲而喪失了警惕。相反,他們會變得比戰前更加警覺,每個戰士睡覺時都會穿著帶血的盔甲入睡。因為血腥味會讓他們做噩夢,夢里的他們會重復經歷著白天的一切,甚至會覺得自己依然在戰場上廝殺,所以每個早晨,他們幾乎都是被身邊戰友的慘叫喚醒的。
雖然這種噩夢會讓人進入消沉,但也同時會讓軍隊保持戰時的緊張感,和戰斗本能。因此只要每隔幾天就進行一次簡單的激勵式演說,軍隊就會再一次回到戰力的巔峰狀態。
半夜,沒有絲毫睡意的墨拾柒爬出來帳篷,獨自坐在了月下。他自習觀摩著戴在胸前的玉佩,只見那玉佩正在散發著一種溫暖而柔和的光芒。
關于這塊會發光的石頭,他只知道,這是一位無比可人的仙女送給他的。但至于她為何把這個給他,這個東西能夠為他帶來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或許這也是因為之前大將軍說過的,那個冥冥中鞭策著這世界的未知的“力量”吧。
“世界……仙女。”墨拾柒將玉佩舉過頭頂,讓月光從玉佩中間的三角形孔洞中穿過。不知不覺間,一股熱流正在從他的丹田向著全身游走。
溫暖、舒適,整個身體仿佛正在變得像風一樣的輕,一樣的輕松、爽快,或許這種感覺應該就是叫“飄飄欲仙”吧。此刻的他,感覺白天的戰傷正在加速愈合,感覺自己正在變成草地、變成浮云、變成塵土、變成露水,他能夠感受到幾百步以外的野兔正在吃草,感受到草叢里的蟒蛇正在一點點接近田鼠……他正在一點點和周圍的大自然合而為一!
……
“啊!”
“呃!啊!!!”
“嗚嗚嗚啊啊啊!!!”
清晨,營帳里一如既往的傳開了戰士們的慘叫和嘶吼,猶如清晨的公雞鳴叫一樣準時。
“墨拾柒?墨拾柒?!臭小子,腿瘸了還到處亂跑。”墨武提起一桶水往自己腦袋上狠狠的澆了下去。滿臉的灰塵和泥土連帶著發髻里的干草都一齊被低下的水珠帶離了他那本就硬朗面龐。
“沒醒的都給我踹醒!起來的都把自己收拾干凈點!”墨武朝著剛剛醒來的士兵訓斥道。“洗完臉,就把盔甲也脫了放桶里泡一下再拿出來。”
墨武解下了身上被汗水浸透了的鐵甲,內里的襯衣上也早已結滿了汗水蒸發完留下的鹽漬。清晨的陽光照在戰士們扔在的洗漱的水桶里的盔甲,泛起的水花將他們上半身肌肉的線條毫無保留的勾勒了出來,一股男性特有的荷爾蒙的味道,充斥著早晨的練兵場上。
“武長官不虧是死士營出來的!瞧那肚子,那胸脯子,那胳膊肘。嘖嘖嘖。”一個瘦小的士兵在一邊刻意用所有人都剛好能聽見的音量小聲吹捧道。“可惜咱們這兒沒女兵。要不然……”
“要——不——然?”墨武在那士兵身后死死的盯著他說。“要不然你就去領二十軍棍,或者閉上你那張跑堂小二的嘴。”
“是是是。”被墨武以軍棍相逼的士兵立刻老實了下來,繼續乖乖的刷洗著自己的盔甲。
“墨拾柒呢?你們看見他了嘛?”墨武繼續在眾人中間輾轉,似乎是在專門尋找墨拾柒。
“我在這兒。”墨拾柒從一個木桶后邊舉起了自己拿著抹布的手。
“瘸了就別亂跑……你干嘛呢?”墨武來到墨拾柒身前,只見墨拾柒正在仔仔細細的擦拭著一把狼族人彎刃短刀。
“擦刀啊。”墨拾柒晃了晃手里的小刀說。“可以用來吃飯的。”
“吃飯?”墨武有些不理解,那么小的刀當兵器確實是勉強了些,但仔細想想,要是用來切烤肉的話似乎也可以。
“喏。送你。”說完墨拾柒把另一把小刀連帶著刀鞘一齊扔給了墨武。“昨晚在附近的草叢里找到的,僅此兩把哦。”
“還真有你的。”墨武笑了笑隨后把刀別在了腰間。“走,我背你去吃早飯。”
墨朔軍團大營里,墨陽明正在和另外兩個裨將一起商量如果對付狼族日后的下一步報復。
“末將認為,東邊的陷阱附近還應該多安排些哨站。”
“但是那樣的話會分散我軍的戰斗力。還是應該加強防御工事的申請。”
“防御工事可不是一天能造好的,萬一敵人晚上來搗亂怎么辦?”
“不可能,現在敵軍元氣大傷,而我軍此時的戰斗力正盛。此時卻正是我們乘勝繼續工作的好時機啊。”
“那你怎么知道我們昨天打敗的是敵軍主力呢?萬一他們有下一支更大的部隊怎么辦?”
“你太多慮了。牧羊放草之輩本身并不能養的起那么多軍隊。”
“那按你的說法,狼族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
“我還是堅持增加邊防哨站。”
“還是修建防御工事才是。”
……
兩個裨將的意見各有各的理,但是此時的墨陽明卻并不想去關心這個。或許這兩件事本身就不該是他該去管的事。最后,墨陽明瞅準了兩位將軍的話漸漸變少的機會突然拍案而起:“我看二位將軍都拿不定主意的話,要不咱們就上奏朝廷吧。反正我們現在正在修整,器械、糧草都不是問題。是守是修,還是應該稟告朝廷以后再下定論才是。”
“這……”
“也好。反正這件事本身也不是什么小事,就讓相國大人拿主意吧。”
“就這樣定了。我馬上就去寫折子,你們二位就先去吃飯吧。”墨陽明拍拍手,心中暗自高興終于把這個無聊的作戰會議開完了。
隨后在二位裨將出去吃飯的空擋,墨武忽然從帥帳后面走了過來。
“將軍。東西都準備好了。”墨武把早飯放到了墨陽明的案前。“折子……”
“我昨晚就寫好了。喏。”墨陽明把一卷竹簡扔給了墨武說。“一路辛苦你了。”
“屬下這條命是你救的。何提辛苦。”說完墨武便拿著竹簡走出營帳,只留下了墨陽明一人。
“我去……餓死老子了。真是的,那倆二貨哪根筋搭錯了,大清早起來就開會。”墨陽明趴在了桌子上開始了一頓狼吞虎咽。“嘖……怎么今天的咸菜一點兒味兒都沒有,算了算了,饅頭管夠就行了。”
……
“墨拾柒。”墨武來到墨拾柒所在的帳篷里。“我剛剛接了個任務,你跟我一起去下。”
“哦。”墨拾柒放下了剛剛吃了一半的饅頭,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