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守沉站在故人歸對面的馬路邊,店內門窗緊閉,沒有燈光,陰暗得像鬼域一角。
“黑啤,你先自己回去。”殊守沉交代一句后,收起困陰傘,沒有目的的在街上走著。
天越晚,街頭越熱鬧。燈紅酒綠,年輕人的夜生活開始了。
殊守沉神游著走進一家酒吧,地方不大,音樂舒緩。舞臺上沒有歌手,卻放了一堆樂器,那些金屬被射燈晃出一道道光。
殊守沉在靠窗的位置剛坐下,一個朝氣勃勃的服務生走過來,滿臉笑意,“帥哥,來點什么?”
平時聽慣了他們叫自己“叔”,“帥哥”這個稱呼讓殊守沉有點發懵。
他直愣愣的看著這個滿頭紫發,耳朵上帶了七八個大環小環的人,“我餓了……”
這時,門開了。
服務生回頭喊了聲,“晚上好帥哥,隨便坐。”
殊守沉回頭,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肥臉男人走進來,大金鏈子大背頭,渾身散發著跟龍王一樣的油膩氣質。
殊守沉舒口氣,心情又差了一點,一瞬間,好像也沒那么餓了。
服務生遞了一份菜單給殊守沉,“帥哥,吃的喝的都在這,您點好叫我。”
殊守沉看著菜單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滿眼疑云,不知道該如何落筆。
良久,服務生過來,“點好了嗎帥哥?”
殊守沉隨意的在菜單上的一個區域,畫了一個圈,“這些。”
服務生怔了下,伸出一手的黑指甲按在菜單上,另一只染著酒紅色指甲的食指,在殊守沉畫的那個圈上又畫了一遍,“這些都要是嗎?”
殊守沉看向窗外,點下頭,忽然胃口全無。希望那個圈里的東西,都是些清淡寡味的。
很快,服務員端著一個托盤過來,上面放了六個裝著各種顏色水的杯子——紅的,綠的,藍的,粉的,白的,黃的……
服務生每放下一個杯子,都會報出一個名字,“天使之淚,戈壁綠洲,冥王十二宮,卿本佳人,行客供筆吟,夕陽淺沙,您的酒齊了,請慢用。”
服務生走了……
殊守沉懵了……
如果點了不喝完,會很難看吧?
殊守沉靜止了好一會兒,先拿了一杯紅色的,扔掉吸管和上面的檸檬片,先小口的抿了一點。
他咂咂嘴,透著竊喜,神情像個孩子,心說,這酒竟然是甜的,原來是六杯飲料。
如此一來,心里踏實了,幾口喝完一杯。
第三杯見底時,殊守沉忽然覺得頭頂發脹,脖根發嘛。他咬著第四杯的吸管,隨著一股股冰涼順喉入胃,眼前的東西也在微微搖晃。
殊守沉看著桌子中央的那根蠟燭,眼神不自覺的木納。
門開門關,微軟的火苗輕輕晃動。殊守沉伸出手,小心的把那團火光圍住,看著它在自己的手心里穩穩盛開,笑了。
殊守沉拿過來最后兩杯酒,一杯推到燭光面前,一杯拿在手里,含糊著,“我們,認識很多年了吧?”
燭光搖曳,是一種回答。
殊守沉笑了笑,跟燭光前的酒杯碰了下,“敬歲月,敬時光。”
殊守沉仰頭喝下,身體倏地輕的像在空氣中漂浮著,周圍也跟著天旋地轉。
“主人。”
殊守沉放下酒杯,看到左清風在他對面坐下,晃眼的瑩瑩白光,讓人有些看不清它的表情,殊守沉貼近去,醉眼迷離,“你剛才叫我什么?”
“主人。”左清風直視著殊守沉,沒有過多的表情,“我們的命,都是你的。”
明明聽起來就是瘋言瘋語,但是左清風此刻的樣子,很像初見他那會兒——篤定,冷漠,只是,寒意更重了。
殊守沉冷言道,“離開。”
左清風按住殊守沉拿起酒杯的手,看著他,沉默片刻后,繼續道,“我們都有自己的職責使命,你活著為的是償還,我們死了,同樣為的是償還。”
殊守沉的眉心抖動了一下,“償還?”
“陽魂,陰魄,記憶,影子……我們跟你分開了百年。死是為了償還你給了我們幾世人生。主人,我們死的不冤,也無悔。”左清風一字一頓,“展笑是你的記憶。我,是你的陽魂。”
殊守沉看著左清風,想讓它再重復一遍,也想把這個魂魄再看得仔細一點。但眼前,好像有一層輕薄的霧氣在空中晃動,左清風的樣子,也越發的看不清楚。
“主人,收了我們四個,你有所得,我們有所依。”左清風眼神堅定,仿佛在下軍令狀一般,“我會幫你找到那個人,找到他,殺了他。”
四個……殊守沉突然感覺一絲寒意襲過,抓緊酒杯,指尖發白。這一刻,那個單薄的杯子,成了殊守沉唯一的著力點,他迫使自己清醒,問著,“除了你跟展笑,還有兩個人要死?因為我?”
左清風輕描淡寫道,“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不過是都找到了各自的去處。”
殊守沉的意識逐漸模糊,他恍惚看到左清風慢慢站起來,走到他身邊。
左清風按著殊守沉的肩膀,聲音很輕,但異常清晰的說了一句,“當年那場屠殺,不是你的錯。”
……
殊守沉緩緩睜開眼,天大亮,頭痛欲裂。他又閉上眼睛,重重的呼出一口氣,幾分鐘后慢慢坐起來。
黑啤從床尾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到殊守沉旁邊,兩只前爪站在他的腿上,脖子伸得老長,不停的聞他。
這時,門被輕輕推開一個縫,許博鬼鬼祟祟的伸進來半個頭,“你可算醒了!我都來回看你八次了,睡的怎么樣?”
殊守沉愣了半天,猛然發覺,這一覺……好像沒做夢!
許博在殊守沉眼前揮揮手,“想什么呢?你該不會是斷片了吧?”
殊守沉問道,“我怎么回來的?”
許博驚訝道,“真斷片了?我還以為這種事只會發生在我們人類身上呢!”
許博在殊守沉對面的地上坐下,“你今早應該是自己走回來的。”
“應該?”
許博點頭,“你的出場方式屬于空降,我們一回頭就看到你了。”
殊守沉不解的看著許博。
許博繼續道,“我跟小門童等了你一整夜,正琢磨要不要出去找你,小門童忽然說了句‘好大的酒味兒’,然后身后‘嗙當’一聲,回頭就看到你倒地上了。這把我們嚇的!還以為你猝死了呢!”
殊守沉努力回憶著,腦子里全是左清風的樣子。
許博語氣略帶責怪,“叔,不是我說你,你徹夜不歸就算了,怎么還學會買醉了?你想喝酒可以找我啊!”
殊守沉說道,“我是去吃飯的。”
許博撇撇嘴,別過頭,嘀咕一句,“我信你個鬼……”
殊守沉回想著左清風昨晚說的那些話,有些話已經模糊不清了。
許博無奈的看著殊守沉,“你說你這一個晚上……你你你,你還記得自己做過什么嗎?有沒有讓自己或者誰家小姑娘吃虧啊……”
殊守沉搖頭,“不知道。”
“但愿別哪天人家找上門……”許博愣了下,問道,“對了,你身上有錢嗎?最后怎么結的賬啊?”
殊守沉看著許博好一會兒,“結賬?”
“不會吧!你喝霸王酒啊!人家老板怎么放你出來的?”許博小聲問道,“叔……你該不會是抽了他們的魂,才脫身的吧……那就出大事了!”
殊守沉心一慌,“不會吧?”
許博急道,“會不會你問誰?你還記得昨天去的哪家嗎?”
殊守沉想了下,點點頭。
“可算是記得一件事!那我晚上帶著錢再陪你去一趟……沒出人命最好,到時候把酒錢付了,搞不好還得付點醫藥費……”許博忽然拍下大腿,“壞了!你今早是突然出現的,那你昨天在酒吧里該不會是忽然消失的吧?”
殊守沉搖頭,“不記得了。”
許博糾結一番,往殊守沉面前挪了挪,輕聲問道,“那你有沒有什么零星碎片的記憶啊?比如,女人啊,床啊,肉啊,汗啊,叫聲啊……之,之類的……”
殊守沉皺了皺眉,眼下,腦子已經夠混沌了,許博的問題更是讓他頭腦發脹,殊守沉揉著太陽穴,“你在說什么?”
“哎呀!就是……”
“咚咚”,敲門聲。
許博道,“小門童進來吧!”
沈藍手里拿著一個杯子,走進來,遞到殊守沉面前,“蜂蜜水。”
殊守沉接過來。
沈藍看著殊守沉,一言不發。
殊守沉抬頭看了沈藍一眼,不知道為什么,此刻竟然有些不敢與她對視,殊守沉低著頭,沉默的喝著蜂蜜水。
許博看看他們兩個,清清嗓子,轉移話題,“那個,叔啊,姓左的那邊什么情況?”
殊守沉回道,“死了。”
“我們去買罐頭時他人還好好的。”許博問道,“知道是怎么回事嗎?你收了他沒?”
殊守沉搖頭,摸了下身后,心里咯噔一下。背后空的!困陰傘沒了!
殊守沉連忙跑出房間。
“叔,你去哪啊?”許博跟出去。
殊守沉站在扶手前,看到困陰傘被收進傘套里,立在一樓大門邊。
他走下樓,拿起困陰傘,但是再沒聽到身后的那句“是我幫你帶回來的。”
殊守沉舒了口氣,輕聲道,“今天關店,去順時針幫忙。”
許博問道,“要去幫姓左的料理后事?”
殊守沉回道,“差不多。”
許博問道,“要不要帶幾盆菊花去?”
順時針門前拍了一列長隊,每個人的情緒都不太好。議論的內容,也大多都是退錢的事。
殊守沉看著車窗外,聽著他們的對話——
“早知道昨晚就來了,這得等到什么時候啊!”
“我看今天一天都不一定能處理完,那小伙子也是一個打工的,哪來那么多錢退給我們?”
“哪個小伙子?左醫生不是院長嗎?他哪是打工的,他是老板!”
“我說的是那個小醫生,左院長帶的徒弟!昨晚和今早幾個會員的錢,都是他自掏腰包退的。”
“我也聽說了,昨晚退了七八個人的呢,今天早上一來又退了三個,現在隊伍不動了,不知道是不是錢包空了。”
“你這么一講,我都不好意思跟那小伙子張嘴了……”
“那你錢不要了?”
“要啊!怎么可能不要!一碼歸一碼。”
殊守沉看向許博,“身上有多少錢?”
許博拔下車鑰匙,“放心,足夠給你昨晚善后的,但前提是對方不是重傷,沒到需要搶救的那種程度……”
殊守沉他們還沒走進醫院,忽然被站在門口處的一個人叫住,“哎哎哎!后面排隊去!老子一早就來了,你們別想插隊啊!”
殊守沉回看他一眼,是昨天那個引起眾怒的八千塊。
許博不滿的看著他,“排什么隊?”
八千塊指了下沈藍懷里的黑啤,“你們不是來退錢的嗎?我們這些人都是會員,要退錢就到后邊排隊去!都自覺點!”
殊守沉沒搭話,走了進去。
八千塊指著殊守沉,“哎!老子說話你沒聽見啊!”
許博拍下那人的手,橫眉豎眼,“你指什么指!”
八千塊身邊的狗,忽然站起來對著許博呲牙,喉嚨里一聲低鳴后,還沒叫出來,黑啤猛的伸出半個身子,一邊揮著爪子,一邊怪叫。
那只見狀狗秒慫,夾著尾巴垂著頭,躲到了八千塊身后,抬著眼皮,怯怯的瞄著黑啤。
好多人看了,都捂著嘴嗤笑。
八千塊覺得面子掛不住,給了那狗一腳,“你這么大,怕它干么四!給老子兩口吃了它!”
黑啤聽聞后,對著八千塊“哈”了一聲氣,直接從沈藍的懷里跳了出來,還好許博眼疾手快,在黑啤“飛”向八千塊時,一把抱住了它。
八千塊嚇得不輕,往后退著,“這貓瘋得了!烈性貓種!你給老子抱穩了!”
許博瞪著他,“你再逼叨,老子放手了!”
許博緊緊抱著黑啤,悄悄松了一口氣,心說,我滴親娘,還好在空中截住了,差點又多了一筆醫藥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