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低垂，投下冷光低弱，照不透茫茫夜色。濃霧似的夜色包裹下，一艘客船順水流過，從夜色的某一端駛向另一端。

客船頗為龐大，幾乎占據小半河道。船上沒有點燈，夜風拂過，影影綽綽，幾條人影無聲地在黑暗中游走，打理著船上的一切。偶有鱗片滑擦碰撞之聲，更添幾分詭異。

忽有嘈雜之聲，幾條人影聚在左舷，低聲交談幾句。一人躍下船，不多時他攀回船上，把一個人拋了上來。有人舉燭照過來，被救上的那人是一個昏迷書生，嘴里不斷喃喃。

燭光下另幾個圍攏過來的人或面色泛青，口生獠牙，或全身披鱗，都是非人妖魔，卻做船夫打扮。

一個船夫道：“老爺說過遇人要救，我去請示，你們誰來？”

另兩個船夫對視一眼，一個摸了摸嘴邊獠牙，搖了搖頭，另一個不忿地伏下身去。

……

船夫走近船艙，一直走到最深處一個房間門口，拜倒。

房間里擺著一尊神像，腳踏血色波浪，身著官袍，面上不怒自威。

神像四周傳出一個陰惻惻的聲音。

“何事。”

正是段木。他成河伯后廣施恩德，大量收取香火。壓下詛咒，小成香火法身后他就決定去赴龍宮壽宴，還帶上曹員外等一干班底隨行。這也有所考慮，防止自己突遭不測后這些妖魔失了管束，為禍一地。

船夫恭敬道：“老爺，小的們剛救上來一個人。是迷暈了等天亮送下船還是招待一下？”

“救了個人？”聲音在房間里回旋。“好生招待他。你們不是路過的客商嗎？”

……

許以信驚恐坐起。

他偏頭，一個船夫打扮的人坐在他床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他幾乎尖叫出聲，但還是忍住了。環顧四周，橘黃色的油燈下，這是一間狹小簡樸的船艙，再摸摸身上，是新換的衣服。

他定了定神，對船夫道：“船家，我……”

船夫別扭地抿嘴笑笑，起身離開了房間。徒留下疑惑的許以信。步入走廊后，他伸手按了按突出的獠牙，含糊招呼道：“曹老爺，他醒了。”

再次出現在許以信面前的是一個不拘言笑的中年男子，身邊跟著三四個下人。

許以信連忙掙扎著要起身同他見禮。

曹員外一手把他按回床上，搬過先前船夫坐過的椅子坐下，與許以行攀談道：

“老夫曹力，本為柳河縣紳，最近有些事務，行船去往詹州。不知先生是何方人士，緣何溺水。”

提到這個，書生面上顯出幾分不凡之色。他傲然道：“在下許以信，僥幸忝為今年鄉試第三。呵呵，還是讀書不到火候，四書五經沒有吃透。”

“哦，原來是舉人老爺，真是失敬。”

曹員外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身邊的下人也不太熱情。許以信沒有得到想要的反饋，不由得眉頭微皺。但很快地，他轉為苦笑。

“舉人功名且不多說。在下落水也是因為一段孽緣。”

“哦？”曹員外來了興趣。。。。。

許以信苦笑道：“在下是閣州崇眉人氏……”

崇眉是閣州首府。柳河縣也在閣州治下。

據許以信所述，他自幼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常遭旁人冷眼，故發奮讀書，以期考取功名，告慰先祖。今年鄉試，他終于中了舉人，于是一掃平生郁氣。春風得意之下，他舍了多年苦讀清修的破茅屋，搬進一位族親員外的別院里。平日里他少不得流連酒樓宴所，至于購買歌姬美婢，蓄養奴仆，更不在話下。

又一日，他于同窗詩宴中偶得一首佳作，不僅博得滿堂喝彩，還傳到州中一位大人案上。那位大人頗為欣賞他的文才，就召他來府上一見。二人見面后大人愈加欣賞，竟要招他為婿，將自己的小女兒許配給他。許以信欣然同意。新娘有羞花之貌，又善詩詞書畫，還對他頗為仰慕。兩人婚后蜜月，許以信簡直神魂顛倒。

老丈人又傳他消息，說是經過一番運作，已為他找補了一個縣令的實缺，不日走馬上任。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升官發財，人生四大喜事他已占其三。

許以信講到這里，面上猶有陶醉之色，搖頭晃腦，只是不知想起了家中嬌妻的溫柔還是走馬上任的威風。他環顧四周，那曹員外敷衍地笑笑，旁邊幾個下役也是面色僵硬。這讓許以信有點尷尬地止住話頭。

曹員外笑道：“許舉人真乃文曲星下凡。我家祖上是崇眉人氏。今日救下許舉人，勉強也算一樁人生四大喜事，他鄉遇故知。”

這話不算得體，卻勾動了許以信的傷心事。他哀嘆道：“壞就壞在遇故知上。”

他長吁一口氣，似心有余悸。

“我自小有一青梅，孩童嬉鬧，免不了說些玩話。我本一心只讀圣賢書，早將這些拋之腦后了。可她當真了。”

“那日婚禮，她想闖進來大鬧一場，被家丁請出去了。我顧念舊情，還給了她二十兩銀子做盤纏，不算少吧？”

許以信兩眼急急在周遭人等身上掠過。曹員外略一點頭。

“可她不要！那天回去后就自盡了。怨魂化作夢魘夜夜襲擾我。就連老丈人請的高人都壓不住。那高人只是建議我快離開此地。”

許以信雙目瞪圓：“我坐船離開。她居然化身成大蛇撞沉我的船，她的頭，蛇頭……”

許以信汗如雨下，幾乎縮成一團。曹員外遞上一杯茶水，這時船身猛烈顛簸，這杯茶全澆他面門上了，倒是激了他一激，他一把抓住曹員外的手臂，嘴里滿是公道救命之類的胡話。

又聽得船外傳來一把尖利的女聲，震如雷霆。

“休聽這畜生胡言！你要公道，我便細數你那腌臜事，讓船上的給你討個公道！”

眾人走上甲板。仆役舉燈照過去。嚯！好一個龐然大物。

只見船左舷探上來一截漆黑如墨，又粗如大梁的軀體，上面頂著一顆猙獰蛇頭，大如書案，兩眼如燈，吐舌似電。最可怖的是蛇額上有一黑色突起，細看竟是黑發散亂的女子頭，這人頭五官扭曲猙獰，又不斷有黑血滴落。

許以信已在地上癱做一團。

那女子頭又吐露出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版本來。

她說，自己叫梅小圓，與這許以信本是兩小無猜，早早許了終身，又拜過高堂，可以說是許以信名正言順的妻子。許以信這一分支早年就敗落了，而許以信又是個四體不勤，只會讀圣賢書的書生，是故家中大小事務都由她一個弱女子操持。各種農活重活她都沒有絲毫怨言，只期許以信能得一番功名，出人頭地。

不想許以信考中以后，再也沒有回去見她。去信也是多加敷衍，以至于音信全無。后來許以信成了州中大人夫婿的消息傳來，梅小圓感到天旋地轉，憤然找上州府，要許以信給個說法。但對于即將迎娶的許以信來說，她已經成了一塊污點。塞了二十兩銀子把她趕走后，許以信又害怕落人口實，秘密命令下人將她暗害在河中。

梅小圓怨魂不散，最終化成大蛇，想將這負心漢吃下肚去。

聽完梅小圓的陳述，許以信抖得如篩糠一般，他涕淚橫流，竟是站也站不起了，只是手腳并用，不斷地想爬進船艙，離這怪物遠點。

梅小圓快意地看著這曾經的丈夫如此丑態。蛇頭嘶吼，蛇身把船撞得顛了幾顛，唬得許以信連連大叫。她恨聲問道：“你們這些人，有什么公道話可講？”

這是針對曹員外一干人。

這時，船艙深處突然傳出一個有些沙啞的男聲。

“好一出陳世美的大戲。這位姑娘，我來給你講些公道話如何？”

一個年輕人走上甲板。其人高瘦，五官端正，但兩眼下積著濃重的黑影。看上去非常疲勞，又透出幾分瘋狂的偏執。

這人正是段木。香火法體本無定型，于是他干脆用自己本來面貌塑造。

曹員外等人一齊躬身，口中敬道：

“見過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