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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畸身煉獄(三)

  • 衍星跡
  • 燈洺
  • 4037字
  • 2025-08-11 20:11:12

第二日,趙水開始與搖骰子結(jié)伴而行。

一個人的漫漫長路和兩個人并沒什么不同,白日里依舊口干舌燥得不想說一句話,入夜時還是得把自己的身體藏進(jìn)沙中躲避嚴(yán)寒。

唯一不同的,就是在碰到沙漠中那些同樣漫無目的行走的異獸人形時,多了幾分正面迎上的底氣。

趙水記得初入這片荒漠時,因為那些惡鬼般的“東西”的攻擊,他提防著每一個碰見的活物,總是神經(jīng)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生怕那些形態(tài)詭異的生靈突然撲上來。可現(xiàn)在,或許是出于對自身樣貌的反省,又或許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趙水在碰到那些“東西”的時候,漸漸變得心平氣和,甚至可以從那些“東西”的一舉一動中,分辨出它們的情緒、態(tài)度,和想要做的事情。

比如那匹馬身羊頭的獸物,正以頭搶地用頭頂?shù)难蚪侵辈迳匙樱瑫r不時揚(yáng)起雙蹄嘶鳴一聲,看著似乎在學(xué)習(xí)如何使用頭上的“角”,并為此而感到開心;比如那個人頭蛇身的長物,青黑色的鱗甲在陽光下泛著幽光,盤在一處自己刨出的坑里曬太陽,見他們靠近,懶洋洋地眨了眨覆蓋著三層眼瞼的眼睛,把頭往沙漠里一鉆,結(jié)果還沒把尾巴完全藏住,便繼續(xù)打盹去了;還有遠(yuǎn)處沙丘上佇立的幾只“風(fēng)行者”,它們有著羚羊的四肢與飛鳥的羽翼,正用尖喙梳理著被風(fēng)沙纏結(jié)的羽毛,姿態(tài)優(yōu)雅得與此間天地不符。

這樣的景象,才是這片“惡淵海”荒漠里的常態(tài)——不攻擊、不打擾,隨無盡的歲月蹉跎一日又一日。

這些扭曲外表下的獸心人性,和外面沒什么不同。

“小心些。”搖骰子忽然開口道,“那倆東西跟咱們好一會兒了。”

趙水知道他說的是什么,轉(zhuǎn)頭向左后方看去,只見兩個人形輪廓正立在不遠(yuǎn)處的沙脊上,一個身形高瘦,另一個矮胖,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兩根插在沙里的枯木。

可再仔細(xì)看,便會發(fā)現(xiàn)那高瘦者的脖頸上空空如也,該是頭顱的地方空空如也;矮胖者則更詭異,軀體像是被揉皺的紙團(tuán),四肢以一種違背骨骼常理的角度纏繞著,遠(yuǎn)遠(yuǎn)望去活像個滾動的肉球。

“他們看樣子并不想攻擊。”趙水說道。

“臉都沒有,你能看出什么。”搖骰子的聲音帶著一絲警惕,扭動脖頸傳來幾聲脆響,說道,“光憑它倆也打不過,說不定在等別的一齊上。”

趙水沒說話。他看著那兩個人形,見對方似乎察覺到他的注視,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往前近了幾步,又停住,似在躊躇又害怕。

很奇怪,看著他們的反應(yīng),趙水的心里沒有了恐懼,也沒有厭惡,反倒生出一種莫名的共情。是啊,都是被這片荒漠異化的存在,誰又比誰更正常呢?

“你做什么?”搖骰子見他抬腳要走過去,伸手?jǐn)r住他道,“這種東西別去招惹。”

“搖骰子,你在這里這么久。這么長時間,都沒有跟那些異物交流過嗎?”趙水轉(zhuǎn)頭看他,問道。

搖骰子大臂一揮,嘟囔道:“那都是些什么我跟那些東西交流!想躲都來不及!不然怎么被拆得都不知道,我能保持個人樣這么久,靠的就是足夠機(jī)……誒,你干什么去?”

他看著趙水向那兩個“東西”靠近,跟著走了兩步,見攔不住,便停在后面。

趙水向前走,察覺到對面的兩個“人”受到驚嚇般,佝起身子往后退,便停了腳步。

他試著牽動嘴角,想做出一個平和的表情。可自進(jìn)入沙漠以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笑過了,面部肌肉僵硬得像是生了銹,干燥的皮膚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但他還是堅持著,一點(diǎn)點(diǎn)將嘴角向上提拉——這笑容想必比哭還難看。

可當(dāng)他做完這個動作時,分明看到對面的無頭人形頓了一下。

“你瘋了?”搖骰子怪叫一聲,在身后道,“跟這種東西示好,嫌死得不夠快嗎?”

話音未落,那“無頭人”竟動了。它邁著遲疑的步子,一步步走下沙脊,四肢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是生了銹的鐵犁。另一個扭曲的人形則原地未動,只是纏繞的四肢微微舒展,露出藏在其中的眼睛——那眼睛生在膝蓋的位置,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

“什么鬼東西,咱們趕緊走!”搖骰子向趙水扔了把沙子,卻被他輕輕避開。

“無頭人”在離他們十丈遠(yuǎn)的地方停下,空無一物的脖頸轉(zhuǎn)向趙水,接著忽然揮舞起四肢,讓趙水心中一抖。

但“無頭人”并未向他撲來,而是站在淵底,動作急促而混亂,像是在比劃著什么,手臂時而指向自己的脖頸,時而按向地面,最后猛地定格,指向左前方一座形似駝峰的沙丘。

“它想讓我們?nèi)ツ抢铩!壁w水輕聲道。

“管它想干什么。”搖骰子往地上啐了口沙,說道,“這種沒人樣的東西腦子里只有破壞的念頭。咱們走咱們的路,別多管閑事。”

趙水看向“無頭人”。它還保持著指向沙丘的姿勢,不知從哪兒發(fā)出微弱的嗚咽聲,像是在懇求。另一個扭曲的人向趙水招招手,往“無頭人”所指的方向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轉(zhuǎn)頭朝向趙水,那雙眸子冷漠,卻沒有敵意。

如果——趙水心想——如果自己變成這副樣貌,只怕也是無論說什么,都不會有人聽。

“閑著也是閑著。”他做出決定,側(cè)頭向搖骰子說了一句后,便抬腳跟上“無頭人”,“走吧,去哪兒?”

搖骰子在身后低聲咒罵,卻還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來,只是始終與那兩個“人”保持三丈的距離,僅留的那只手鉆成拳頭,隨時準(zhǔn)備動手。

對方見趙水走來,手臂揮舞了下,隨即轉(zhuǎn)身朝著那座駝峰沙丘走去。他們的步伐不再遲疑,反倒帶著一種急切,時不時回頭看看趙水是否跟上。

頂著烈日前行一陣兒,繞過沙丘,趙水看見一頭獸物臥在地上。他沒有見過,但在星城的畫志上見到過,龐然大馬、背有雙峰,擅于行走沙漠,取名為“駱駝”。那駱駝見有人過來,抖落身上的沙子站起,足足有兩個人高。

“我在這兒。”一個人聲響起。

趙水回頭與搖骰子互相看看,這聲音不是他們發(fā)出的。

“我在這里。”人聲又說道。然后便見駱駝不情愿地轉(zhuǎn)動龐大的身子,趙水才發(fā)現(xiàn)它的左側(cè)駝峰異常腫大,上面覆蓋著一層蠕動的血肉,而在血肉中央,赫然嵌著一顆人頭!

那頭顱雙目圓睜,眉頭緊鎖,正是剛才說話的來源。

“無頭人”的手指著駱駝,而駱駝身上的腦袋繼續(xù)開口道:“我在睡覺時被這畜牲踩掉了頭,變成這樣。可它力大無窮,我試著割下長在它身上的腦袋,被它踹出去老遠(yuǎn),現(xiàn)在根本不讓靠近。我聽說你們是靈人,還給一個人復(fù)原了身子,能不能也幫幫我?”

“原來如此。”趙水心道。

他深吸一口氣,抬手按在眉心,調(diào)動起體內(nèi)靈力。淡藍(lán)色的靈力在他掌心凝聚,逐漸變得鋒利如刀。

“你真幫啊?”搖骰子驚訝道。見那駱駝上的腦袋盯向自己,又趕忙閉嘴。

趙水踏地而起,飛入空中后手持靈力刀刃向駝峰落下,刃口精準(zhǔn)地切在血肉連接之處,一時鮮血滲出。駱駝痛苦地嘶鳴一聲,向落腳背上的趙水甩頭,又四肢亂踢跳起。趙水收刃點(diǎn)腳,跟隨駱駝跳起,又隨之落下,再次下刀割肉。如此反復(fù)幾下,很快,“噗”的一聲輕響,那顆頭顱終于與駝峰分離,落在地上。

“不要——”頭顱看著眼前四蹄亂飛,仿佛下一瞬就要將它踩扁,慌張道。

趙水翻身而下,拎起那腦袋的亂飛向外扔去。

“無頭人”立刻上前,伸出兩手去接。可無眼無識,還是讓那頭顱落在沙中,他立即蹲下身,將頭顱捧在懷里,拍了拍上面沾的沙,小心翼翼地將頭顱對準(zhǔn)脖頸的斷面,放了上去。

駱駝的嘶鳴聲漸消,血流倒灌結(jié)痂。而那個人斷裂處的血肉也像是有生命般,相互吸引,很快開始愈合。

盞茶功夫后,他便恢復(fù)成一個完整的“人樣”,是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他活動了一下腦袋,又仰頭把脖子摸了一圈又一圈,臉上露出欣喜的神情,蹲身一把將那扭曲的人抱起來,叫道:“我恢復(fù)了,我恢復(fù)了!”

扭曲人揮舞手臂,示意他放下自己。

“這位靈人好功夫!”他指向趙水道,“在下李三,在此謝過。”

趙水沒回一句,轉(zhuǎn)頭便要離開。

“靈人!”李三叫住他道,“可否再幫一個忙?若您能幫內(nèi)人修復(fù)身軀,沙漠之中,我必對你馬首是瞻!”

趙水停住腳,轉(zhuǎn)頭看向那扭曲之人。

那雙眼睛往旁移開,帶著倔強(qiáng)和窘迫。

“她的肢體并不健全,茫茫沙海,如何尋得?”趙水說道。

“我們早認(rèn)不出自己的軀干了,無論是誰的都行,只要能恢復(fù)。內(nèi)人無手無腳,在沙地實(shí)在難走,身底每日都被灼紅。又無口相談,實(shí)在憋屈得緊。靈人,我倆懂功夫,復(fù)原我倆肯定能保你周全,就幫個忙吧!”

此人雖是惡淵罪人,對發(fā)妻卻是不離不棄,甚至即便肉身已毀。趙水心念微動。

他放眼望向四周連綿的沙丘,心里清楚自己早已迷失方向,憑一己之力逃出這片沙漠的希望渺茫。倘若能依靠星靈與對尸身解剖的一知半解,多交些人,說不準(zhǔn)能找到與沙漠邊界有關(guān)的線索。

“好。我?guī)湍銈儚?fù)原。但拼湊的軀體,不可從別的完整之人身上取。”趙水干脆地答應(yīng)下來道。

“行!”

“走吧。”

李三喜出望外,正要扶著扭曲之人起身帶路,卻被搖骰子的聲音打斷。

“既然你這么好心。”搖骰子忽然湊上前來,嬉笑著看向趙水,“那也幫我個忙如何?”

趙水皺眉道:“你想做什么?”

“看見那駱駝了嗎?”搖骰子指向那頭正避開他們緩緩離開的駱駝?wù)f道,“這家伙的駝峰可以貯水,我聽聞有人把它裝到身上后就不渴了。你幫我取個駝峰出來,安到五臟里去。”

說著,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趙水以為這些天他早忘了“武裝自己”這事,沒想到只是沒找到合適的物件提出來。此時見他把自己的肚皮袒露在面前,要他動手割肚,實(shí)在有些難以下手。

“你確定?”

“只管聽我的照做便是。”搖骰子的語氣堅決,甚至帶著一絲懇求道,“這口渴的滋味實(shí)在太難受了,駱駝難得,再不動手它就跑遠(yuǎn)了。放心,很快的。”

他心眼不大,趙水知曉。若此次駁了他這點(diǎn)要求,只怕會被記恨在心,說不準(zhǔn)在什么時候就倒打一耙,于是思慮過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只手升起星刃,直插腹部。

接下來的時日,趙水成了沙漠上口口相傳的“操骨手水舀子”。李三和他老婆復(fù)原后,又陪著趙水找到其他二十多個被拉扯毀壞身軀、又無力相抗的人:有的手臂長在腿上,有的心臟跑到了后背,有的骨頭不見只有皮肉軟塌塌地垂著。趙水平心靜氣,一邊在沙漠中找尋軀干,一邊幫人復(fù)位。奇異的是,每一次他都需要催動星靈幫護(hù),體內(nèi)的靈力卻愈發(fā)凝練,竟毫無力竭之感。

趙水在沙漠中成為了一個特別的存在。

倒不是只有他才了解軀干,而是只有他既有能力去挑戰(zhàn)惡獸狂徒,又愿意對著一個丑陋的令人發(fā)惡的軀身,當(dāng)成對待一個人一樣去交流。

“惡淵海早該這樣了,既然軀體能拼湊起來,大家也不會那么害怕,也不會有那么多嫉恨別人故意拆毀軀體的惡家伙了。”

“那是因為惡淵海還沒有他那樣的人出現(xiàn)。”

“聽說是外面跟朝廷干仗的……”

即便在惡淵海,也有流言隨風(fēng)而起。

即便在惡淵海,也會有不服者找上門來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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