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半信半疑,讓旁邊的人記錄下來后,目光冷冷,說道:“兩位,既然到咱們這兒,大家同有垢印,就不必遮遮掩掩了。把斗笠取了吧。”
“這不是為了躲避因為那個靈人出現的雜碎嘛。”趙水回道,把頭頂的斗笠摘下。
摘下的那一瞬他其實有點心虛,這段時間,不管在白道、黑道或是百姓中,都看到過自己的畫像出現,他們出于各種各樣的目的,互相傳遞。為了混淆視聽,趙水還特地埋頭苦畫了三百幅與自己面容風馬牛不相及的“趙水像”,找街上的混子散發出去,也不知道奏不奏效。
他直勾勾地盯著對方,但凡那人看到自己的臉表情有一絲異樣,就得做好溜的打算。
誰知那人只和趙水對視一眼,便撇嘴皺眉,移開視線,去看蘇承恒。
趙水頭一次有自己的臉被人嫌棄了的感覺。
“嘿。”旁邊拿筆記錄的人看到兩人的面容后,示意問話的人。
做記錄的那人看著有點文氣,說不定看到過什么畫本畫像的。趙水和蘇承恒互看一眼,面色微緊。
只見記錄人附在同伙的耳邊,一手捂著嘴,用自以為很小聲的氣聲說道:“看來傳言是真的……”
趙蘇二人聞言,互看一眼,暗暗攥起了拳頭。
丹田內的真氣升騰,從腰間流轉到手臂上,只待記錄人的下一句便驟然而至。
“什么傳言?”同伙問道。
“傳言說——”記錄人吞了口唾沫,瞥瞥趙水,停頓后道,“傷害靈人長出來的垢印,更可能出現在臉上哪!嘖嘖。”
最后兩個“嘖嘖”讓趙水確認,他們是在嫌棄自己的臉。
與此同時,趙蘇二人吐出一口氣,拳頭松了下來。
問話人像是贊同地點點頭,直起身,繼續問道:“這里經誰介紹來的?”
“一個大胡子,這兒,留的垢印。”趙水把之前看到運貨的其中一個長相比較有特點的模樣描繪了下。
“不知道名字?”
“也只是碰巧遇到,解決人的時候搭了把手。諾,字帖就是他弄來給我們的。”趙水回道。
對方猶豫了下,給記錄人使了個眼色。
“準備提什么貨?”他繼續問道。
貨?
趙水只看見了運人的箱子進去,并不敢肯定對方問的貨是什么意思,對方這樣問也存試探之意,不敢亂答。
“沒有尊(準)備,看桑(上)了,便要。”蘇承恒淡淡回道。
“今日的貨那可是上等批次,價錢高了不少。你們倆可帶足了?”對方問道。
“嗯。”蘇承恒點頭,側身看向趙水,一打眼,卻發現他早已盯著自己的腰間,在那兒動頭示意了。
“……”
扯下腰后別著的身上僅有的錢袋,蘇承恒暗自腹誹了下這位“堂堂”赫連二世子。
“諾。”趙水眼疾手快,接過錢袋雙手遞給問話人。
問話人掂量了下,輕笑道:“就這些?等別人挑剩下一個倆,撿個漏兒還差不多。還沒介紹人到場給你們做保,還想進?”
話畢,他的神情從笑轉怒,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向他們。
殿內的燭火閃動了下,一時間,趙水感覺殿里安靜下來,幾個賊人都沒再動作,目光若有似無地關注著他們。
“哎,誤會了。”趙水趕忙賠道,一只手握住問話人拿著錢袋子的手,向他故作親近地靠近了些,“我和弟兄倆初來乍到,咱這兒提貨的小技巧啊,以后常來常往的,都仰仗各位指點。這些是特地孝敬你們……孝敬咱這神廟的。”
問話那人接住錢袋子,掂量了下。
趙水又搭上一只手,緊緊抓了下對方的手,面帶諂媚地拋了個眼神。
對方看了一眼湊上來的趙水的黑臉,便猛地哆嗦甩開了他的手。好在他的神色緩和了些,說道:“算你識相。保人,應該是張大胡吧。”
“嗯,大胡子嘛,是他。”記錄的人看了眼錢袋子,附和道。然后他低頭在紙上二人名字的下方寫上了做保人。
“我們帶的在這兒。”趙水見狀,趕忙在懷里使勁掏了幾下,取出從蘇承恒身上拔下來的玉簪和玉佩,說道,“這些,夠門檻兒不?”
問話人看見這倆寶貝,眼睛一亮,連忙接過來對著火光仔細端詳。
“這是我們好不容易搞到手的,一直珍藏著呢。怎么樣,能提好貨不?”
那人看他一眼,把咧開的嘴角收住,裝作不在意地扔給趙水道:“湊合吧,勉強夠個人挑挑貨。”
這玉簪玉佩的價格至少是前頭那大刀獨臂賊人錢袋子的三倍,對方想壓價,趙水也只能裝傻,笑著點頭道:“那行,大不了我兄弟倆少提點兒,一起用。”
“哼。”對方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趙水松了口氣——還好賊人隊伍本就魚龍混雜,這番盤問算是蒙混過了。
外面傳來山門打開的聲音,看來又來了人。
殿里這邊也不再詢問,將被賄賂的錢袋子往桌底一藏,便拱手道:“兩位,這邊請。”
“麻煩弟兄們了。”趙水松了口氣——還好賊人隊伍本就魚龍混雜,多給點好處便能蒙混過去。
他和蘇承恒順著指引往神像底下走去,只見站在神像下的光膀壯漢伸手指向旁邊的籮筐,那籮筐里裝著繩子、菜刀,看來是用來盛放兵器的。于是趙水摸出腰間的幾枚刀刃和一把石子,放進了籮筐里。
光膀壯漢示意他們張開雙臂,從頭到腳摸了個遍,然后轉過身去,雙手抱住雕像上的金元寶,用力往懷中擰動。
神像座底傳來“咔嚓”聲。
“等等!”悶聲在殿內轉悠的那個賊人突然開口道。
應聲看去,只見他長臉長身,八字眉倒掛,雙眸如鼠看不見一點眼白。那雙“鼠目”盯住蘇承恒,緩緩走進。
“這位大哥,怎……”趙水道。
“你滾。”對方冷冷倆字,聲音沙啞。
脾氣還挺大,趙水心想。
方才此人一直在周圍踱步,動作間卻做得悄無聲息,功夫不容小覷。若隱藏星力、不被人識出功夫出處,趙水他們不敢保證能拿得住他。莫非剛剛不注意,露出了什么馬腳?
趙水把剛剛的對話在腦中很快地過著,還沒過完,便聽那“鼠目”沖著蘇承恒說道:“你不對。”
旁邊問話和記錄的二人互看一眼,問話人立馬警覺地湊上來,問道:“哪兒不對?”
“味道不對。”“鼠目”說道,眼里含著恨意之火,“這味道我可聞過,皮肉白嫩,身姿板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哼,像這樣的家伙,上星門的機會可比來這兒多多了!”
提起“星門”二字時他的聲音故意放大,惹得在場之人明里暗里都心驚了下。
這可怎么辦。
趙水不由得擔心起來,盤問、查驗,這些都好編造,可這人一個“像”字,卻是怎么爭辯也會無濟于事,畢竟這群賊人向來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更何況……
老蘇這儀態,也確實比常人端正許多。
“鼠目”滿臉陰翳,步步靠近,看起來是想要出手試探他們。
趙水腦中急轉,思考對策,卻不想旁邊的蘇承恒已迎著“鼠目”上前一步,反客為主地逼近他。蘇承恒那高大的身形帶著幾許生人勿進的壓迫感,還是那淡淡的語氣,問道:“所以呢,看門狗?”
“你!”一句居高臨下的“看門狗”,引起了“鼠目”的怒意。
“誒,抱歉抱歉,我兄弟不太會說話……”趙水忙打圓場笑道,腳下卻將想要上前的光膀壯漢和問話人緊緊防了住。
余光里,蘇承恒的手掌已撫上面頰。
“既如此,則(這)樣的味道如何?”只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手指輕輕按下左臉的鼻梁側。修長的指尖在皮肉間劃出一道口子,臉皮的開口隨著他的力道增加而變大,仿佛要變出兩張臉來,卻不見一絲血跡,驚得旁邊賊人瞪大雙眼。
緊接著,一道扭曲的褐紅疤痕在那副畫皮下顯現出來,像一條丑陋的蜈蚣深深嵌于臉上,原本清俊的面容、凝澹的雙眸,在這疤痕的盤踞之下變得陰沉而冰冷。只看一眼,便知此人能做得出不要命的打斗、忍下常人難忍之傷痛,對在刀尖上行走的人來說,這是戰功、是勛章,令人望而生畏。
即便是那抵觸最大的“鼠目”,迎上這么一道疤痕,也愣得腳下微晃。
這一路上怕引人注意,蘇承恒都用許瑤兒教的易容之法遮蓋疤痕。趙水覺得老蘇還未完全接受這道疤,卻沒成想,他竟在這里主動揭了下。
自然也不能讓他白揭。趙水趁著幾人驚駭的心緒還沒下去,在旁邊添油加醋起來。
“我這兄弟不太說話,就會動手。”他壓低聲音說道,“別看他外表文氣,那心是又冷又恨,易怒腹黑,殺人不眨眼。你們看那傷疤,就是他跟人殺紅了眼留下的……”
在他繪聲繪色的旁白下,殿內賊人再看那蘇承恒,便只覺此人眼含寒冰,冷酷又城府極深。
“鼠目”最先穩住,轉眸盤算后,眼神恢復了尖銳,說道:“爾等身份存疑。除非有人做保,否則不能進。”
他逼近一步,卻不想蘇承恒竟敢突然出掌。措不及防中被牽制住了手腕,蘇承恒再一擰,他的胳膊“咯噔”一聲作痛,惹得他不得不屈身下蹲。
“誒誒,別!”趙水趕忙道,手腳張開作阻止狀,卻是把剩下的賊人擋了住。
蘇承恒一字一頓道:“若我今日一定要進呢?”
“你敢……”“鼠目”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蘇承恒繼續加重手上的力道,使他繃緊身子,吃痛說不出話。
“喂!我們弟兄可都在,你們要敢亂來今兒個可別想走了。”問話那人說道,手一揮,光膀壯漢立馬架起胳膊開始挽袖子,卻被趙水撲上來一把抓了住。
“我二銀(人)今日心情好,就想湊個熱鬧。若貨好,往后銀兩多得似(是)。要攔我們,叫你們領頭的來攔!”蘇承恒說道。
說話間,“鼠目”一咬牙,扭身忍下卸了胳膊肘的痛,蹬地跳起,雙腳迅速反踢過來。
蘇承恒出掌擋住,旁邊光膀壯漢也掙脫趙水的手,揮起大力拳頭和“鼠目”前后夾擊。
趙水蹲身扯住壯漢的腰帶,借力旋轉繞到他身前,從下往上給他鼻底來了一拳。壯漢吃痛,“啊”地大叫一聲,趙水這才發現他的口中沒了舌頭,如黑洞般。他往后退身,剛好與蘇承恒背靠背,兩人交換眼神,給賊人一記攻擊的假動作后,一齊旋身躍起,退到了大殿的另一邊。
殿內一時鴉默雀靜。
兩方互相盯著,各自心里盤算。
趙水他們不想鬧大,若此門進不去,便再想其他辦法,畢竟人一多打起架來容易暴露靈人身份,讓賊人防備,下次再探查就更難了;除了“鼠目”外的其他幾人也不想鬧大,萬一是誤會一場,和客人打架耽誤生意,恐怕腦袋不保,但“鼠目”的功夫和眼光敏銳他們也知道……那就等“鼠目”做什么他們就做什么,到時候是功一起分,是過就全推給他;而“鼠目”呢,一只胳膊郎當著讓他疼痛難忍,想等時機先把胳膊裝回去,再好好試探二人的功夫出處。
僵持中,“吱呀”一聲,新到的客人打開了門。
那人一看殿內情形,干笑道:“在忙呢?”
他剛要退回去,視線和趙水碰上,兩人都怔了下,感到對方似曾相識。
“趙八一!”趙水搶先喊出了來人的名字,指著他直直地走過去,一把將他抱住,“咱們竟在這兒遇到了啊,兄弟!”
聲音響亮,帶著激動,仿佛把還在進行的打斗拋之腦后。
趙八一不了解眼前的狀況,只覺得這人和以前見過的一個人身形音色相像,不敢多言。
“你忘了?大街上,咱們在火海里干的‘好事’,好幾個孩子哇哇哭。咱倆還受傷了,我帶你去的藥鋪。哎呀最近垢印又長了,你仔細看看我。”
被趙水按頭,趙八一不得不端量眼前這張垢印長得跟唱戲似的臉,透過眉眼總算確認了方才的猜想,蹙眉問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