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燦用自己的鮮血濡濕了草地，他一寸一寸的艱難向前爬。

終于，攀住了那顆杜松的樹干，他睜眼一看，聳然伸入黎明晨空里的樹梢，正在徐徐晃動著。

由于失血過多，明燦好像已經沒有力氣，再爬起來敲鐘了。

幾次試著要站起來，可是都沒有成功，精疲力盡的明燦，拼盡全力，最后一次挺起身來，又往下倒的時候，他順勢轉了個身，終于把肩膀靠在了樹干上，這下兩腿總算支起來了

“十月女，我的妻，我的兒子呀!”

明燦心里喊著妻子和兒子，他把身上殘存的血液全部集攏來，使勁挺起了腰桿，轉過身來，抱住了樹干。

站了片刻，喘了口氣，他抬頭一看，那口吊在老樹上，已經生了銹的銅鐘，正輕輕的搖晃著。

“哼，這就對了，到底，看你還跑得了...”

明燦舉起斧頭，用力揮了一下，但這一斧子卻打空了，他的兩只胳膊一下子沒了力氣。

就這一下用力，這一會兒，他連一把斧頭也舉不起來，明燦站在那里直打顫。

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明燦狠命咬了咬牙：

“木屐鬼，你們等著死吧!”

他再一次拼命掄起斧子，狠狠的砸過去。

“鐺...”

格外響亮的鐘聲，霎時就響徹了碧藍的晨空。

明燦倒在樹下了。

鐘聲拉著長長的余音，在映出朝霞的天邊顫動著。

明燦的唇邊，浮現出一絲微笑。

“十月女呀，好好過日子吧，唉，到底，我死得太早啦...這太沒意思啦，俊弼，俊范，我走啦，再見吧!”

苦菊聽到特別響亮的鐘聲，猛地睜開了眼睛，不過她還沒有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鐘聲象是誰在哭泣嗚咽，拉著長長的余音顫抖著。

苦菊因為昨天晚上睡得很晚，腦袋直發脹，她勉強打起精神，剛剛坐起來，丈夫已打開房門，回頭大喊道:

“孩子他媽，快跑!快跑！快領孩子往佛子山跑!鬼子來啦!

“什么?”

苦菊嚇得，忽地站了起來。

啊!是呀，是說鐘聲一響，就是鬼子來了。

“元男!草垛兒！快起來!鬼子來啦!”

背起小寶，苦菊叫喊著沉睡未醒的孩子們，她攤開夾被，把最需用的東西和小寶的衣服胡亂包上。

孩子們盡管被拉了起來，但還坐在炕上，東倒西歪地打盹兒。

“孩子！快起來，快跑!”

母親的話音沒落，碾房那頭就砰砰響起了槍聲。

孩子們這才完全驚醒過來，一起瞪大了眼睛。

苦菊剛想開門出去，忽然又想起昨天風淑送來的燕麥和土豆，急忙又折回來把它們連同水瓢一起，包在麻布包袱里，又塞進僅有的一只小扁鍋，然后遞給元男。

“媽!媽!快，快!騎馬的鬼子來啦!

這回，孩子們比媽媽更慌了。

他們剛跑到巷子里，整個村子已經淹沒在漫天大火中了，到處是一片哭喊聲。

鬼子的騎兵翻過山崗，從大柳樹溝直插過來，比那些偷偷接近碾房的步兵搶先趕到了對面村口。

鬼子兵一進村，就挨家挨戶向人家房檐上放火，向驚慌奔跑的老鄉們開槍。

而那些認為在碾房耽擱了一陣，叫騎兵搶了頭功的步兵，也氣得一邊胡亂開槍，像一群蜘蛛一樣分散開，爬進了村莊。

立石莊起火了，大柳樹溝，小柳樹溝，還有更遠一些的泉莊，也都升騰起一片濃煙烈火。

現在，想跑也沒處跑了，前面是槍聲，后面也是槍聲，往旁邊跑吧，旁邊又有一群兇神惡煞似的鬼子，手里舉著火把，一齊開著槍沖過來。

苦菊拉著草垛兒往佛子山跑，這時候，一批老鄉，“嘩”地一下從碾房那頭涌過來，在他們的后面，響起一片震天動地的馬蹄聲。

這可把苦菊嚇得魂靈出了竅，她急忙轉過身來，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可是，馬蹄聲忽然劈面蓋了過來，就像要踩著她的頭頂似的，大洋馬咴咴地嘶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直嗆鼻子。

“孩子，快來!快來!”

苦菊也不知往哪兒跑好了，她把草垛兒推到一間倉房的屋檐下，又伸手拉住遲了一步才趕到的元男。

人們哭著，喊著，呼喚著，就在這一片哭喊聲中，她聽到一句厲聲的斥罵:

“惡鬼!”

抬頭一看，原來前面是崔富老的家門口，先前過去的騎兵隊放了火，火舌正從屋檐下面跳躍著冒出來，向房頂上躥。

“老天有眼!非打雷劈死你們這些畜生不可!”

六年來一直臥病不起，生命危在旦夕的崔富老，昂然挺立在烈火熊熊的房檐下，大聲朝鬼子叫罵。

這時，一群披頭散發的女人領著孩子，好像是被猛獸追趕著的鹿群，唿唿啦啦地跑過屋前。

他們身后，有一群騎兵在追趕，前面又出現了一群步兵，那些鬼子在井邊上停下來，跪下一條腿，開始向婦女和孩子們射擊。

崔富老“嗖”地一聲拔出那把砍在灶房柱子上的鐮刀，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他那破爛的衣襟里，露出一條條嶙峋肋骨的胸脯，正在劇烈地起伏著，他仰頭向天，大聲喊道:

“劈雷呀，你這個無情的老天，怎么還不劈雷呀!”

崔富老高舉著鐮刀站了一會兒，看到鬼子進了院子，就咬牙切齒地厲聲高叫著撲了過去。

鬼子先是一楞，但很快獻舉起槍來對他瞄準，隨著一聲凄厲刺耳的槍聲，崔富老踉踉蹌蹌地向前沖了五、六步，就像一棵傾倒的古樹一樣，重重的栽倒在地上，手里還握著那把鐮刀。

就在這一瞬間，崔大娘踢開房門跑了出來，她手里拿著一個紙包，走到廊沿上，看見崔富老倒在院里，驚叫了一聲，扔下紙包，奔了過去。

紙包掉在地上散開了，藥撒在廊沿下，這付藥就是元男和慶哲上申大夫那里抓來的。

“老頭子!哎呀，老頭子呀!”

崔大娘喊叫著，她那嘶啞的慘叫聲湮沒在滾滾的煙霧里。

馬蹄聲越來越響，達三的房前，已成了一片火海，門前的梨樹也被燒焦了。

這時又響起一陣槍聲，跟著從煙火里沖出一隊騎兵，一個個張著血盆似的大嘴，揮動著洋刀，徑直向崔大娘家樸去。

看到這種驚心動魄的慘象，苦菊嚇得站在那里直發抖，她幾乎嚇呆了，但她腦子里閃電般地想到，崔大娘有被敵人馬隊踩死的危險。

“大娘!”

苦菊大叫一聲，她不顧一切朝崔大娘家奔去。

剛剛跑進院子前邊的胡同里，苦菊的耳里，又響起了鋪天蓋地地的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