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涉的回答,是那么肯定,讓苦菊感到驚悸,她又驚恐地問:
“咱們能打贏嗎?聽說日本鬼子有飛機,有大炮,有很多槍,而且還有很多軍隊。”
允涉一聽,似乎很痛苦,他緊閉嘴唇,默默坐著,過了一會,突然大聲說:
“是啊,鬼子不就是仗著這些,要來吞掉咱們,可是,只要我們下了狠心,大炮和刀槍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咱們豁出
命來干,總歸會有辦法的,難道咱們國家,就會那么輕易的叫日本鬼子給吞掉嗎?”
允涉的回答,此時道出了郁積在心里的話,但不知怎么的,卻讓他和妻子的心情,都變得更加沉重了。
房內,籠罩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允涉再也沒有什么可說的了,苦菊好像也沒有什么可問的。
一切似乎都已經明明白白,無須多談,實際上,那些彌漫在眼前的疑問煙霧并沒有消散,甚至還不知道,究竟怎么才能揭開這蒙蒙霧障的一角,看見渺茫的前景。
兩口子都感到空氣沉悶,彼此都在聆聽著對方急促的呼吸聲。
這時,草垛兒在睡夢中,哭泣著翻了個身,允涉仍然默默抽著煙,他把女兒的頭輕輕擺正,才又開口問:
“丫頭怎么啦?為什么臉上盡是淚痕,孩子哭了嗎?”
“剛才天黑的時候,我問丫頭,如果沒有爹,咱們怎么過活?她就哭了。”
苦菊是想談談至今還暗暗纏繞在心里的想法,就順便把草垛兒哭泣的原因坦率的說了出來。
“呵呵,跟孩子們還說這個干嘛。”
允涉噴了一口煙,黯然笑了一笑,然而苦菊的心,卻沒能開朗起來。
允涉從側面看了看妻子的臉,突然把煙掐滅,神情嚴肅地問:
“如果真的沒有我,你們打算怎么過呀?”
“什么?”
苦菊冷不丁一怔,霍地抬起頭來,當真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她又不禁害怕得戰栗起來。
“我是問你,萬一沒有我,你們打算怎么過?
“你不要嚇唬人!”苦菊埋怨地瞅了丈夫一眼,低聲說著,又垂下了頭。
“這可不是嚇唬你,這世界上的事情誰也保不準,或許有一天,我真的就不能回來了...”
“求你,千萬別再說這種話!”苦菊帶著哭腔說:
“世道這么壞,沒有你,我一個人怎么過活呀?我活不了,我,我,沒有你,我肯定活不了!”
苦菊終于抽抽噎噎地哭了。
允涉瞅了瞅苦菊,又無可奈何地笑著說:
“呵呵,你簡直跟小孩子一樣,我不過是隨便問問,你怎么就當真啦?
苦菊連頭也不抬了,她默默坐著,好像在想什么心思。
不一會兒,允涉也睡了,順女的手里,還拿著那件,沒做幾針的衣服,她隨著云彩般縹緲的記憶,又回到了早已逝去的姑娘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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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記不清究竟是哪年哪月了,反正從苦菊懂事的時候起,她就發覺自己已經是黃喜道家的燒飯丫頭了。
她沒有爹,沒有娘,也沒有兄弟姊妹,她不明白,為什么別人都有家,有親人,而自己卻沒有。
但她也不想打聽這件事,其實,就是想打聽,也沒處可打聽。
她懷著這種模模糊糊的疑問,一直過了好幾年。
有一天,突然有一個,自稱是她堂兄,但看上去像她父親一輩的人,悄悄來找她,對苦菊說:
他也要遠去他鄉了。
說完,那人嘆息著,送給苦菊一件破舊的衣服,然后就越過天巖嶺走了。
可憐的苦菊,從此更成了一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人。
那是順女十五歲時的事情,當時她并沒怎么感到傷心,她以為自己天生就
是這樣的人,所以也并不怎么感到孤獨。
而且她壓根兒就不覺得,在別人家里當丫頭,是一件痛苦而又下賤的事。
她連想都沒敢想過,自己和在城里上學的小姐,以及在日本留學,一年回一次家的兩個少爺是同樣的人。
不用說別的,外表就不一樣:
小姐剪的是短發,若隱若現地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頸,腰里系的是打了幾百個折子的嗶嘰裙,腳上穿的不是膠鞋,而是連這里的富翁,一輩子也穿不上的運動鞋。
這種鞋,小姐還不止一雙,白的,黑的,紅的,紫的,各種顏色的都有,小姐會隨著季節換著穿。
不光這些,小姐每次放假回來,當下人給她端上滿滿一大銅盆洗臉水后,她就可勁兒擦香胰子,一擦就是一大盆的白沫子。
在這個大山溝里,到底有幾個人見過胰子呢?
小姐的臉蛋,本來就打扮得夠俊的了,可她還一股勁的朝上面涂脂抹粉。
她的化妝品整整裝滿了一匣子。
在城里上學的小姐是這樣,到日本去留學的,戴眼鏡的少爺更甭提了。
單說他穿的那套黑色學生服上面釘的五個黃鈕扣,價錢就很大。
據說用那筆錢,就能買一座很不錯的房子呢!
苦菊根本沒有把自己和東家的人放在一塊來比較過,她只顧埋頭干活,這樣,總算沒有挨過太多的狠打狠罵。
可是沒想到,就在那個難忘的,使她心旌搖搖的,一個夏天的傍晚,小苦菊卻遭到一場飛來橫禍。
后山的楊樹林中,有一眼清泉,盡管黃家的后院,已經有一眼機井,但是一到夏天,東家就嫌井水不夠涼,一定要叫苦菊到林子里去打泉水。
稀疏的楊樹林那一邊,是一大片沙灘,沙灘中間流著一泓清澈的溪水。
夏天,日頭很長,那天苦菊做好晚飯,上泉邊去的時候,太陽距離天巖嶺還有一丈多高。
淙淙的泉水,從巖石縫里滲出,汪成一眼碧清的泉井,順女低頭瞅了瞅水面,只見水里,有一張白凈可愛的姑娘臉。
那是一張俊俏的臉,漂亮得連苦菊都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這個燒飯丫頭的臉。
然而,井里那個,穿著小姐扔掉的,那件小得底邊朝上抽縮,胸口扣不上的夏布衫和破爛不堪的麻布裙的姑娘,不可能是別人,確實就是苦菊自己。
苦菊得到這件破夏布衫,是在去年的初夏。
那一天,只管做針線活的大娘熨衣服,忽然飛出一顆火星子,把這件衣服的背后燒了一個小洞。
大娘一慌神,手忙腳亂地把熨斗放在衣服上,誰知道又烤焦了巴掌那么大一塊。
太太知道后,先是把大娘臭罵了一通,又狠打了幾個耳朵光,然后一氣之下,就把這件衣服扔給了苦菊。
苦菊稀罕得什么似的,平時盡量省著穿,不過她是干粗活的,一件衣服也架不住磨幾個月。
再說這一年,她長高了不少,縷縷掛掛的衣服,讓她身上的肌肉,輕輕一撐,也就撐得稀爛稀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