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 一輩子,算不算永遠
- 余光中
- 5895字
- 2021-05-07 19:09:07
滿亭星月
關山西向的觀海亭,架空臨遠,不但梁柱工整,翼然有蓋,而且有長臺伸入露天,臺板踏出古拙的音響,不愧為西望第一亭。首次登亭,天色已晚,陰云四布,日月星辰一概失蹤。海,當然還在下面,浩瀚可觀。再次登亭,不但日月雙圓,而且滿載一亭的星光。小小一座亭子,竟然坐覽滄海之大,天象之奇,不可不記。
那一天重到關山,已晡未暝,一抹橫天的灰靄遮住了落日。亭下的土場上停滿了汽車、機車,還有一輛游覽巴士。再看亭上,更是人影雜沓,襯著遠空。落日還沒落,我們的心卻沉落了。從高雄南下的途中,天氣先陰后晴,我早就擔心那小亭有人先登,還被宓宓9笑為患得患失。但眼前這小亭客滿的一幕,遠超過我的預期。
同來的四人盡皆失望,只好暫時避開亭子,走向左側的一處懸崖,觀望一下。在荒葦亂草之間,宓宓和鐘玲各自支起三腳高架,調整鏡頭,只等太陽從靄幕之后露臉。攝影,是她們的新好癖(hobby),頗受高島的鼓舞。兩人彎腰就架,向寸鏡之中去安排長天與遠海,準備用一條水平線去捕落日。那姿勢,有如兩只埋首的鴕鳥。我和維梁10則徘徊于鴕鳥之間,時或躑躅崖際,下窺一落百尺的峭壁與峻坡,嘗嘗危險邊緣的股栗滋味。
暮靄開處,落日的火輪垂垂下墜,那顏色,介于橘紅之間,因為未能斷然掙脫靄氛,光彩并不十分奪目,火輪也未見劇烈滾動。但所有西望的眼睛卻夠興奮的了。兩只鴕鳥連忙捕捉這名貴的一瞬,亭上的人影也騷動起來。十幾分鐘后,那一球橘紅還來不及變成酡紅,又被海上漸濃的灰靄遮擁而去。這匆匆的告別式不能算是高潮,但黃昏的主角畢竟謝過幕了。
“這就是所謂的關山落日。”宓宓對維梁說。
“西子灣的落日比這壯麗多了,”我說,“又紅又圓,達于美的飽和。就當著你面,一截截,被海平面削去。最后一截也沉沒的那一瞬,真恐怖,宇宙像頓然無主。”
“你看太陽都下去了,”鐘玲怨道,“那些人還不走。”
“不用著急,”我笑笑說,“再多的英雄豪杰,日落之后,都會被歷史召去。就像戶外的頑童一樣,最后,總要被媽媽叫回去吃晚飯的。”
于是我們互相安慰,說晚飯的時間一到,不怕亭上客不相繼離開。萬一有人帶了野餐來呢?“不會的,亭上沒有燈,怎么吃呢?”
灰靄變成一抹紅霞,燒了不久,火勢就弱了下去。夜色像一只隱形的大蜘蛛在織網,一層層暗了下來。游覽巴士一聲吼,亭上的人影晃動,幾乎散了一半。接著是機車暴烈的發作,一輛尾銜著一輛,也都竄走了。擾攘了一陣之后,奇跡似的,留下一座空亭給我們。
一座空亭,加上更空的天和海,和崖下的幾里黑岸。
我們接下了亭子,與海天相通的空亭,也就接下了茫茫的夜色。整個宇宙暗下來,只為了突出一顆黃昏星嗎?
“你看那顆星,”我指著海上大約二十度的仰角,“好亮啊,一定是黃昏星了。比天狼星還亮。”
“像是為落日送行。”鐘玲說。
“又像夸父在追日。”維梁說。
“黃昏星是黃昏的耳環,”宓宓不勝羨慕,“要是能摘來戴一夜就好了。”
“落日去后,留下晚霞。”我說,“晚霞去后,留下眾星。眾星去后——”
“你們聽,海潮。”宓宓打斷我的話。
一百五十公尺11之下,半里多路的岸外,傳來渾厚而深沉的潮聲,大約每隔二十幾秒鐘就退而復來,那間歇的騷響,說不出海究竟是在嘆氣,或是在打鼾,總之那樣的肺活量令人驚駭。更說不出那究竟是音樂還是噪音,無論如何,那野性的單調卻非常耐聽。當你側耳,那聲音里隱隱可以參禪、悟道,天機若有所示。而當你無心聽時,那聲音就和寂靜渾然合為一體,可以充耳不聞。現代人的耳朵飽受機器噪音的千災百劫,無所逃于都市之網;甚至電影與電視的原野鏡頭,也躲不過粗糙而囂張的配音。錄音技巧這么精進,為什么沒有人把海潮的天籟或是青蛙、蟋蟀的歌聲制成錄音帶,讓向往自然而不得親近的人在似真似幻中陶然入夢呢?
正在出神,一道強光橫里掃來,接著是車輪輾地的聲音,高島來了。
“你真是準時,高島。”鐘玲走下木梯去迎接來人。
“正好六點半,”宓宓也跟下去,“晚餐買來了嗎?”
兩個女人幫高島把晚餐搬入亭來。我把高島介紹給維梁。大家七手八腳在亭中的長方木桌上布置食品和餐具,高島則點亮了強力瓦斯燈,用一條寬寬的帆布帶吊在橫梁上。大家在長條凳上相對坐定,興奮地吃起晚餐來。原來每個人兩盒便當,一盒是熱騰騰的白飯,另一盒則是排骨肉、鹵蛋和咸菜。高島照例取出白蘭地來,為每人斟了一杯。不久,大家都有點臉紅了。
“你說六點半到就六點半到,真是守時。”我向高島敬酒。
“我五點鐘才買好便當從高雄出發呢!”高島說著,得意地呵呵大笑,“一個半鐘頭就到了。”
“當心超速罰款。”宓宓說。
“臺灣的公路真好。”維梁喝一口酒說,“南下墾丁的沿海公路四線來去,簡直就是高速大道,豈不是引誘人超速嗎?”
“這高雄以南漸入佳境,可說是另成天地。”我自鳴得意了,“等明天你去過佳樂水、跳過迷石陣再說。你回去后,應該游說述先、錫華、朱立他們,下次一起來游墾丁。”
高島點燃瓦斯爐,煮起功夫茶來。大家都飽了,便起來四處走動。終于都靠在面西的木欄桿上,茫然對著空無的臺灣海峽。黃昏星更低了,柔亮的金芒貼近水面。
“那顆星那樣回顧著我們,”鐘玲近乎嘆息地說,“一定有它的用意,只是我們看不透。”
“你們看,”宓宓說,“黃昏星的下面,海水有淡幽幽的倒影。哪,飄飄忽忽地,若有若無,像曳著一條反光的尾巴——”
“真的。”我說著,向海面定神地望了一會兒,“那是因為今晚沒風,海面平靜,倒影才穩定成串。要是有風浪,就亂掉了。”
不知是誰“咦”的一聲輕微的驚詫,引得大家一起仰面。天哪,竟然有那么多星,神手布棋一樣一下子就布滿了整個黑洞洞的夜空,斑斑斕斕那么多的光芒,交相映照,閃動著恢恢天網的,喔,當頂罩來的一叢叢銀輝。是誰那么闊,那么氣派,夜夜,在他的大穹頂下千蕊吊燈一般亮起那許多的星座?而尤其令人驚駭莫名的,是那許多猬聚的銀輝金芒,看起來熱烈,聽起來卻冷清。那么宏觀,唉,壯麗的一大啟示,卻如此靜靜地向你開展。明明是發生許多奇跡了,發生在那么深長的空間,在全世界所有的塔尖上屋頂上旗桿上,卻若無其事地一聲也不出。因為這才是永謎的面具,宇宙的表情,果真造物有主,就必然在其間或者其后了吧。這就是至終無上的圖案,一切的封面也是封底,只有它才是不朽的,和它相比,世間的所謂千古杰作算什么呢?在我生前,千萬萬年,它就是那樣子了,而且一直會保持那樣子。到我死后,復千萬萬年。此事不可思議,思之令人戰栗而發顫。
“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星。”宓宓呆了半晌說道。
“這亭子又高又空,周圍幾里路什么燈也沒有。”高島煮好茶,也走來露臺上,“所以該見到的星都出現了。我有時一個人躺在海邊的大平石上仰頭看星,啊,令人暈眩呢。”
“啊,流星——“宓宓失聲驚呼。
“我也看到了!”維梁也叫道。
“不可思議。”鐘玲說,“這星空永遠看不懂,猜不透,卻永遠耐看。”
“你知道嗎?”我說,“這滿天星斗并列在夜空,像是同一塊大黑板上的斑斑白點,其實,有的是遠客,有的是近鄰。這只是比較而言,所謂近鄰,至少也在四個光年以外——”
“四個光年?”高島問。
“就是光在空間奔跑四年的距離。”維梁說。
“太陽光射到我們眼里,大約八分鐘,照算好了。”我說,“至于遠客,那往往離我們幾百甚至幾千光年。也就是說,眼前這些眾星燦以繁,雖然同時出現,它們的光向我們投來,卻長短參差,先后有別。譬如那天狼星吧,我們此刻看見的其實是它八年半以前的樣子。遠的星光,早在李白的甚至老子的時代就動身飛來了——”
“哎喲,不可思議!”鐘玲嘆道。
“那一顆是天狼星吧?”維梁指著東南方大約四十多度的仰角說。
“對啊。”宓宓說,“再上去就是獵戶座了。”
“究竟獵戶座是哪些星?”鐘玲說。
“哪,那三顆一排,距離相等,就是獵人的腰帶。”宓宓說。
“跟它們這一排直交而等距的兩顆一等星,”我說,“一左一右,氣象最顯赫的是,你看,左邊的參宿四和右邊的參宿七——”
“參商12不相見。”維梁笑道。
“哪里是參宿四?”鐘玲急了,“怎么找不到?”
“哪,紅的那顆。”我說。
“參宿七呢?”鐘玲說。
“右邊那顆,青閃閃的。”宓宓說。
“青白而晶明,英文叫Rigel 13,海明威14在《老人與海》里特別寫過。哪,你拿望遠鏡去看。”
鐘玲舉鏡搜索了一會兒,格格笑道:“鏡頭晃來晃去,所有的星全像蟲子一樣扭動,真滑稽!到底在哪——喔,找到了!像寶石一樣,一紅一藍。那顆艷紅的,呃,參宿四,一定是火熱吧?”
“恰恰相反。”我笑起來,“紅星是氧氣燒光的結果,算是晚年了。藍星卻是旺盛的壯年。太陽已經中年了,所以發金黃的光。”
“有沒有這回事啊?”宓宓將信將疑。
“騙人!”鐘玲也笑起來。
“信不信隨你們,自己可以去查天文書啊。”我說,“哪,天頂心就有一顆赫赫的橘紅色一等星,綽號金牛眼,the Bull’s Eye。看見了沒有?不用望遠鏡,只憑肉眼也看得見的——”
“就在正頭頂,”維梁說,“鮮艷極了。”
“這金牛的紅眼火睛英文叫Al debaran,是阿拉伯人給取的名字,意思是追蹤者。Al只是冠詞,debaran意為‘追隨’。阿拉伯人早就善觀天文,西方不少星的名字都是從阿拉伯人來的。”
“據說埃及和阿拉伯的天文學都發達得很早。”維梁說。
“也許是沙漠里看星,特別清楚的關系。”宓宓說。
大家都笑了。
鐘玲卻說:“有道理啊,空氣好,又沒有燈,像關山一樣……不過,阿拉伯人為什么把金牛的火睛叫作追蹤者呢?追什么呢?”
“追七姊妹呀。”我說。
“七姊妹在哪里?”高島也感到興趣了。
“就在金牛的前方。”我說,“哪,大致上從天狼星起,穿過獵戶的三星腰帶,畫一條直線,貫穿金牛的火睛,再向前伸,就是七姊妹了——”
“為什么叫七姊妹呢?”兩個女人最關心。
“傳說原是巨人阿特力士和水神所生。七顆守在一堆,肉眼可見——“我說。
“啊,有了。”鐘玲高興地說,“可是——只見六顆。”高島和維梁也說只見六顆。
“我見到七顆呢。”宓宓得意地說。
高島向鐘玲手里取過望遠鏡,向穹頂掃描。
“其中一顆是暗些。”我說,“據說有一個妹妹不很乖,躲了起來——”
“又在即興編造了。”宓宓笑罵道。
“真是冤枉。”我說,“自己不看書,反說別人亂編。其實,天文學入門的小冊子不但知性,更有感性,說的是光年外的事,卻非常多情。我每次看,都感動不已——”
“啊,找到了,找到了!”高島叫起來,“一大堆呢,豈止七顆,十幾顆。啊,漂亮極了!”他說著,把望遠鏡又傳給維梁。維梁看了一會兒,傳給鐘玲。
“頸子都扭酸了。”鐘玲說,“我不看了。”
“進亭子里去喝茶吧。”宓宓說。
大家都回到亭里,圍著厚篤篤的方木桌,喝起凍頂烏龍,嚼起花生來。夜涼逼人,岑寂里,只有陡坡下的珊瑚巖岸傳來一陣陣潮音,像是海峽在夢中的脈搏,聲動數里。黃昏星不見了,想是追落日而俱沒,海峽上昏沉沉的。
“雖然冷下來了,幸好無風。”鐘玲說。
忽然一道剽悍的巨光,瀑布反瀉一般,從岸邊斜掃上來,一下子將我們淹沒。驚愕回顧之間,說時遲,那時快,又忽然把光瀑猛收回去。
“是岸邊的守衛。”從眩目中定過神來,高島說。
“嚇了我一跳。”鐘玲笑道。
“以為我們是私梟吧,照我們一下。”宓宓說。
“要真是歹徒的話,”高島縱聲而笑,“啊,早就狼狽而逃了,還敢坐在這里喝凍頂烏龍?”
“也許他們是羨慕我們,或者只是打個招呼吧。”維梁說。
“其實他們可以用高倍的望遠鏡來監視我們。”宓宓說,“我們又不是——咦,你們看山上!”
大家齊回過頭去。后面的嶺頂,微明的天空把起伏參差的樹影反托得頗為突出。天和山的接界,看得出有珠白的光從下面直泛上來,森森的樹頂越來越顯著了,夜色似有所待。
“月亮要出來了!”大家不約而同都叫起來。
“今天初幾?”宓宓問。
“三天前是元宵,”維梁說,“——今天是十八。”
“那,月亮還是圓的,太好了。”鐘玲高興地說。
于是大家都盼望起來,情緒顯然升高。嶺上的白光越發漲泛了,一若腳燈已亮而主角猶未上場,令人興奮地翹企。高島索性把懸在梁上的瓦斯燈熄掉,準備迎月。不久,糾結的樹影開出一道缺口,銀光迸溢之處,一線皎白,啊不,一弧清白冒了上來。
“出來了,出來了!”大家歡呼。
不負眾望,一番騰滾之后終于跳出那赤露的冰輪。銀白的寒光拂滿我們一臉,直瀉進亭子里來,所有的欄柱和桌凳都似乎浮在光波里。大家興奮地擁向露天的長臺,去迎接新生的明月。鐘玲把望遠鏡對準山頭,調整鏡片,窺起素娥的陰私來。宓宓趕快撐起三腳架,朝脈脈的清輝調弄相機。維梁不禁吟哦張九齡15的句子: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鐘玲問我要不要“窺月”,把望遠鏡遞給了我。
“清楚得可怕,簡直缺陷之美。”她說。
“不能多看。”宓宓警告大家,“雖然是月光,也會傷眼睛的。”
我把雙筒對準了焦距,一球水晶晶的光芒忽然迎面滾來,那么碩大而逼真,當年在奔月的途中,嫦娥一定也見過此景的吧?伸著頸,仰著頭,手中的望遠鏡無法凝定,鏡里的大冰球在茫茫清虛之中更顯得飄浮而晃蕩。就這么永遠流放在太空,孤零零地旋轉著荒涼與寂寞。日月并稱,似乎匹配成一對。其實,地球是太陽的第三子,月球卻是地球的獨女,要算是太陽的孫女了。這羞怯的孫女,面容雖然光潔豐滿,細看,近看,尤其在望遠鏡中,卻是個麻臉美人——
“真像個雀斑美人。”宓宓對著三腳架頂的相機鏡頭贊嘆道。
“對啊,一臉的雀斑。”我連忙附和,同時對剛才的評斷感到太唐突素娥。
“古人就說成是桂影吧。”維梁說。
“今人說成是隕星穴和環形山。”我應道。
“其實呢,月亮是一面反光鏡。”宓宓說。
“對呀,一面懸空的反光鏡,把太陽的黃金翻譯成白銀。”鐘玲接口。
“說得好!說得好!”高島縱聲大笑。
“這望遠鏡好清楚啊,”我說,“簡直一下子就飛縱到月亮的面前,再一縱就登上冰球了。要是李白有這么一架望遠鏡——”
“他一定興奮得大叫起來!”維梁笑說。
“你看,在月光里站久了,”我說,“什么東西都顯得好清楚。宋朝詩人蘇舜欽16說得好:‘自視直欲見筋脈,無所逃遁魚龍憂。’海上,一定也是一片空明了。”
“你們別盡對著山呀!這邊來看海!”宓宓在另一邊欄桿旁叫大家。
空茫茫的海面,似有若無,流泛著一片淡淡的白光,照出龐然隆起的水弧。月亮雖然是太陽的回光返照,卻無意忠于陽光。她所投射的影子只是一場夢。遠遠地在下方,臺灣海峽籠在夢之面紗里,那么安寧,不能想象還有走私客和偷渡者出沒在其間。
“你們看,海面上有一大片黑影。”宓宓說。
大家嚇了一跳,連忙向水上去辨認。
“不是在海上,是岸上。”高島說。
陡坡下面,黑漆漆的珊瑚礁岸上,染了一片薄薄的月光。但靠近坡腳下,影影綽綽,卻可見一大片黑影,那起伏的輪廓十分曖昧。
“那是什么影子呢?”大家都迷惑了。
“——那是,啊,我知道了,”鐘玲叫起來。“那是后面山頭的影子!”
“毛茸茸的,是山頭的樹林。”宓宓說。
“那……我們的亭子呢?”維梁說。
“讓我揮揮手看。”高島說著,把手伸進皎潔的月光,揮動起來。
于是大家都伸出手臂,在造夢的月光里,向永不歇息的潮水揮舞起來。
一九八七年三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