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純種的金毛巡回犬,父母都是賽級犬,在多個狗展獲過獎,有血統(tǒng)證書!被買回來的時候,整整花了八千塊!”少年很認真地從一個繡著貓頭像的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張精美的紙片,驕傲地說,“上面有編號、父母名字,還有芯片號碼。我每年打一次疫苗、兩次驅蟲,還有項圈,所以絕對不是雜種狗!”
G市,復古小二層別墅里,藍碎花棉布手工制的坐墊上,端端正正坐著個穿歐式黑色小西裝的少年,他年約十六七歲,蓬松耀眼的金發(fā)在尾端略卷,膚色白皙,五官精致可愛,尤其一雙深棕色的漂亮眼睛,目光中透露著溫順與善良,通身貴族氣派,如果忽略掉腦袋上的狗耳朵和身后搖晃的尾巴,就像歐洲童話里的小王子。
他的名字叫威廉,原本是頭普通的金毛巡回犬,前陣子被主人拋棄,因為紅羽好心收留,用兩百年修為化作人形,然后丟給我照顧,導致我被他死纏爛打至今。
我是貓,純種中華田園貓,對狗深惡痛絕,也不會給他好臉色。
威廉作為新生代的妖族,他不排斥電子用品,每天抱著電腦玩“憤怒的小鳥”和“植物大戰(zhàn)僵尸”,然后進階到網游,玩得不亦樂乎,讓我更歧視這頭宅狗了!
這幾天,紅羽回仙山找?guī)煾福R行前叮囑,不準我太欺負威廉。
他得了雞毛當令牌,丟下電腦來纏著我,不停地問“今年我們什么時候打寵物疫苗”之類的蠢事。
我怒了:“再叫就拿你去打狗肉火鍋!”
貓追著狗,吵吵鬧鬧,威廉被抓得狗毛亂飛,依舊樂在其中,玩得就連門鈴響了半天都不理會。
門外人終于等不得了,碎花布門簾被猛地掀開,藍色風鈴微微響動,一陣帶著古龍水香味的刺鼻輕風撲面而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商人,暴發(fā)戶長相,渾身名牌,正提著大包小包禮品,臉上堆滿笑容,肥肉擠得差點看不見眼睛,點頭哈腰地對我打招呼道:“聽見里面有說話聲,料想是夜瞳姑娘沒聽見敲門,唐突了。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他知道我是誰,無需遮掩。
我趕緊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變成人形,整整裙子上的蕾絲,看著來人,卻想不起來歷,皺眉問威廉:“哪里來的死胖子?!”
來客臉色微變,但很快保持住和藹可親的笑容。
威廉在旁邊捅捅我的腰,低聲道:“夜瞳,你歧視胖子不好。”
我無所謂地“哼哼”兩聲道:“我還討厭死瘦子,死小孩,死女人,死男人!還有狗!”
威廉的表情很受傷,但招呼工作是他負責,于是乖乖跑去紅羽的柜子里,按前陣子學的方法,胡亂拿出茶葉,胡亂抓了兩把在陶瓷杯里,再胡亂放了溫水,像個小管家似的規(guī)規(guī)矩矩端去胖子面前,露出八顆亮晶晶的小牙齒,微笑道:“客人喝茶。”
來客很給面子地喝了一口,沒敢喝第二口。他將各種禮物推到我面前,里面有各種高級補品、山珍海味和幾瓶好酒,然后很熟絡地說:“三十多年沒見了,想找你們可真不容易。我是邵天啊,當年你在醫(yī)院里認識的那個小男孩,還記得嗎?”
“想不起……”貓的記憶挺差,很多不足掛齒的小事都不放在心上,和人類相關的更不例外。我看他巴結的模樣,估摸是過去和自己做過交易的對象,如今想來做第二筆生意。于是裝出商業(yè)性的微笑說:“你還想交易什么?快速減肥?治療糖尿病高血壓?我有立刻見效的靈丹妙藥!價錢也不貴。”
“不不,”邵天搖搖手,否認道,“我想取消以前和你做的一筆交易。”
我驚訝:“怎么回事?”
“夜瞳姑娘貴人事多,記不起也是正常的,”邵天賠了兩聲笑,從口袋里掏出根雪茄,剛吸了一口,看我不喜,趕緊掐滅,半瞇著黃豆眼睛幫我追憶往事,“八歲的時候,我在燕山醫(yī)院住院,認識了一個同齡的小女孩,也忘了她叫什么……兩個都是孩子,病房又近,很快就玩到一起去了。那小女孩好像得的是白血病,好幾次都是搶救回來的,醫(yī)生說她就三個月的命了,可是她很希望自己能再活兩年。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很可憐她,腦子里也不知動了什么邪心思,拼命祈求她能得償所愿。那天夜里,夜瞳你從天而降,出現在我面前,口吐人言,化作人形,說是只有妖怪的交易才能挽救女孩的生命,但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我點頭道:“用壽命換取別人的壽命,這事看起來確實像我會做的,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對?”
邵天苦著臉道:“你趁我年幼無知,要我用二十年壽命換她兩年壽命……這交易太不公平了。”
我想不起這事,看對方苦大仇深的模樣,急忙強硬道:“只要雙方同意,契約便是成立的,不能事后追悔。”
邵天急道:“我那時才八歲,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
“和妖怪講法律,你有病嗎?”我磨著爪子,冷冷恥笑道:“交易完成就沒有后續(xù)了,你想欺負夜瞳先好好練習打架的本事。否則乖乖回去,認了這條命,別再找麻煩。”
邵天深深往沙發(fā)上一靠,討好恭順的樣子消失不見,他有些苦惱有些傲慢地說:“這三十多年來,我發(fā)展得一帆風順,如今也算家財萬貫,權傾一方。如今我已將近五十,前陣子去醫(yī)院檢查時,CT結果說是肺部出現腫塊,很可能是惡性,我立刻想起小時候和你相遇的事情。人生不過七八十年,對妖族而言,短暫如螢火,可人類再扣掉二十年壽命,我還能有多少日子好活?所以這筆不公平的交易,我必須取消!”
我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可以把靈魂給我,我讓你多活五十年。”
邵天搖頭道:“放棄靈魂就放棄輪回,總有一天會被你吃下肚,我不會同意。”
我慫恿道:“你的靈魂色澤如此骯臟,將來肯定會下地獄的,輪回不要也罷。”
邵天笑道:“別用神怪小說來蒙我,有人告訴過我,人死后輪回,天堂地獄都是你們妖族虛構出來嚇唬膽小鬼的。”
他怎會知道這些事?我微微愣了一下。
邵天再次摸摸雪茄盒子,忍耐了許久,再道:“有錢能使磨推鬼,我也不讓夜瞳姑娘你吃虧。我可以用別的靈魂來和你做交易,換回我二十年壽命。”
我問:“哪來的靈魂?”
邵天鄙夷地撇了撇嘴角:“這世上走投無路的窮鬼還是很多的。”
我想都不想,斷然拒絕道:“我?guī)煆恼y(tǒng),不是強迫人類做交易的惡妖!”
邵天面目猙獰地反駁:“你欺騙幼小的我定下契約,和惡妖有多大區(qū)別?”
我懶得和討厭的家伙糾纏,皺眉:“威廉,送客!”
威廉素來不喜討厭的陌生人侵入自己的地盤,臉上微笑維持得很勉強。如今聽見他口氣不善,正惡狠狠地盯著對方,時不時從喉嚨里發(fā)出低吼,只差沒撲上去咬兩口。得我指令后,他立刻跳起來,保持紅羽教導的禮貌,客氣地對他做了個走的手勢。
邵天恨恨地對我說:“你非要逼我撕破臉皮?”
我露出很恐怖的貓臉,伸出爪子,嚇唬道:“就憑你一個人類,能翻得出什么花樣?我一爪子就能拍死你。”
邵天膽子不小,他怒極反笑:“按妖族規(guī)定,你敢隨便殺我嗎?”
我確實不能隨意殺他,他對妖族的規(guī)矩知道不少,看來在人間也算手眼通天的人物,頗為難纏。
邵天最后勸道:“妖族和人類社會互有交流,甚至有部分妖怪在政府不起眼的機構當官,為妖族辦事,互取所需,這是全世界政府都心知肚明,并默許的事情。而人類制作出來的很多東西對你們也是必要的,區(qū)區(qū)二十年壽命在你眼里算不上什么大買賣,我有錢也有權,你想要什么我都能和你交換,何苦非要交惡?做個朋友不好?”
我搖頭:“不好。”
邵天咬著牙問:“為什么?”
我懶洋洋地掃了他一眼,打了個哈欠:“你長得不順眼。”
這答案有點不像話,邵天給氣得目瞪口呆。
我責問威廉:“你送客還沒送完?紅羽不是教過你如何應對難纏的顧客嗎?”
“是!”威廉卷起袖子,客氣地抓住邵天的領子,連同帶來的禮物一起客氣地丟出去,把他砸到路邊的水泥地上,再客氣地鞠躬道:“歡迎下次再來。”
我舞著爪子咆哮:“笨狗!最后一句說錯了!”
2
“夜瞳,你真欺騙邵天訂下契約嗎?二十年換兩年,好像是有點過分。”
“我忘了,但我不是紅羽那惡棍,應該不會弄那么苛刻的交易條件。用自己壽命換別人延壽是被嘉獎的善行,也是妖界里默認的慈善交易,就算對惡心的家伙,也頂多用十年換兩年壽命,所以沒看我正在找那張契約出來查看嗎,滾開……”
“就是,我覺得夜瞳不是壞貓!”
“你以為被狗夸獎,貓會高興嗎?”
“威廉最喜歡貓!”
“滾!不準撲過來用舌頭在我臉上亂舔!”
邵天的這筆交易,確實有點不公平,讓我自個兒都納悶。幸好妖族每次交易的詳細內容都會印入契約中,所以我想找出來查看。可是我東西總是隨手亂丟,將好幾個裝契約的大箱子都從頭到尾翻了一次,硬是找不到這張古怪的契約,有些懷疑是自己弄丟了,或是邵天弄錯了妖。
威廉在旁邊搖著尾巴看我翻找,順便幫我在角落柜底翻出幾張不知何時落下的契約,發(fā)現全部不是,便建議:“你用千里傳音找紅羽,她記性特別好,平時你亂七八糟的東西弄丟都是她幫忙找回來的,這張契約也可以問問她。”
我狠狠往他腦袋上揍了一拳,否決:“我才不要找她幫忙!鐵定會被嘲弄的!”
威廉摸摸頭上的大包,不再作聲。
我實在找不到契約紙,只好作罷。
未料,邵天那蠢貨率先對我發(fā)起了挑戰(zhàn)。
和大部分妖怪遮遮掩掩的住處不同,我和紅羽都喜歡人類發(fā)明的各種產品和美食,所以紅羽的別墅是建在人群中的,對外宣稱是無所事事,靠收房租度日的富二代,沉迷網絡游戲。周圍鄰居對我們日夜顛倒的生活方式很鄙視,卻相信了這個說辭。
邵天關系網很廣,先找了好幾個小混混,跑到我家門口來飆車,開大喇叭,吵得人睡不著;見我設置了隔音法術,又動用關系,讓拆遷辦一天三回敲我家的門,誣賴我家的老房子是違章建筑,要限時拆遷;然后停水停電;還有治安部門來查威廉的狗牌,說是有人舉報我無證養(yǎng)犬,噪音擾民,要沒收犬只,引來許多人圍觀;就連威廉玩游戲的電腦都中了病毒,剛上手的網游裝備被盜一空……
一只螞蟻不足為道,無數的螞蟻可以煩死人。各式各樣的小騷擾讓我?guī)缀跞鞗]睡過覺,心里氣得發(fā)狂,又要保持人類形象,既不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動用武力,揍死那群人模狗樣的小混混,也不方便去報警。
威廉怕被沒收,很緊張:“不如下次上門,我變回原形去咬他們?”
“沒出息!已經變成人類的模樣,還當街咬人成何體統(tǒng)?”我鄙視地看一眼這只笨狗,很希望他被沒收算了。干凈利索地將長卷發(fā)綁成馬尾,我磨磨牙,惡毒笑道,“我先去敲斷那膽敢惹到本貓頭上的家伙七八根肋骨,再打掉他滿口牙齒,折斷他脊椎,讓他半身不遂,終身不舉!一輩子躺床上過日子!”
“你要把誰打得半身不遂?”屋外傳來一把懶洋洋的熟悉聲音。我臉色大變,沖了出去。
院子的大門已被打開,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高大男人,半只腳踏入門檻,身上胡亂穿著件白襯衫,系著領帶,若忽略他滿臉幾天未刮的胡渣,嘴角帶著無賴風格的笑意和冰色眼睛里偶然閃現的狐貍光彩,也算是個成熟的帥哥。他的名字叫藍凌,是我最不歡迎的來客。
藍凌開口便不是好話:“夜瞳,你這惹事生非的家伙,近百年來有案可查已殺了四十二人,還有七十八個被你打傷的人類,上界早已忍無可忍,若不是你師父面子大,你又立過些許功勞,早就抓去思罪島關上百千年禁閉了,如今上面已經下了最后通牒,你再胡亂殺人,我也罩不住你了。”
我板著臉,將邵天的所作所為解釋了一番,并冷言冷語道:“我們家不歡迎你上門,我也不需要你幫忙。”
藍凌無視我的冷漠,直截了當道:“妖界規(guī)矩,人類用自己壽命換取別人壽命的協(xié)議最多是三換一,用六年換取兩年壽命才是合理的,你誘惑智商未成熟的八歲小孩的救人之心,簽訂二十年換兩年壽命的不公平協(xié)議,明顯有些過分了。靈霄真君——就是上界特別親人類的那個家伙,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此事,很是不喜,特意讓我來傳話,說是讓你做妖怪也要有幾分操守,別丟了你師父的面子。”
“知道了,”此事有些心虛,可我想起邵天令人作嘔的嘴臉,心里陣陣不爽:“那張契約早不知丟哪里去了,我找不著。”
藍凌關心道:“好好想想,想不起就問紅羽,還有……”
我沉下臉,惡狠狠地說:“你這惡心的男人,不要再纏著紅羽了!難看不難看?快點滾!”
藍凌的表情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復輕松,他聳聳肩,朝我揮揮手,大步流星走出門外。
威廉看著他的背影,又看看我,垂著腦袋道:“夜瞳,對上門來幫忙的人,不應該那么兇。狗最擅長識人,我認為他對你是真的關心,所以你好像……有一點過分。”
威廉是個好脾氣的狗,對我千依百順,他說這種話,已經是很嚴厲的指責了。我嘴里有些苦澀,頹然坐在沙發(fā)上,閉上雙眼,很久后,才輕輕地說:“你不懂,有些東西不能太講理。”
3
我終究是放下面子,用電話向紅羽求救。
隨著現代社會的發(fā)展,讓很多法術也陷入沒落,打火機比燃火術方便,起風咒不如空調,若不趕時間的話,飛機比駕馭云朵省力,就連千里傳音術也被手機代替,讓期待的威廉很是失望了一把。
紅羽對我的記憶嘲笑了一通,然后指示我在角落找出邵天的契約紙。我輸入三分法力,契約泛出微微藍光,星星點點匯入身體,將沉睡已久的記憶,輕輕喚醒。
我想起來了……
那年夏天,蟬鳴陣陣,我吃飽到處散步,路過燕山醫(yī)院,見滿園樹蔭,涼風習習,正是休閑好去處,便爬上一棵大榕樹上睡覺。兩個孩子的玩樂聲把我驚醒,他們同齡,約莫七八歲,女孩穿著病號服,膚色蒼白,有些虛弱,但她有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挺直的鼻梁,小巧的嘴巴,柔軟的長發(fā),笑起來比蜜糖還甜,可愛得像天使。另一個男孩也穿著病號服,留著短寸發(fā),瘦猴身材,濃眉細眼,時不時做幾個鬼臉,精靈古怪,逗得女孩陣陣發(fā)笑,感情看起來很好。
對貓而言,再可愛的孩子也是討厭鬼。
可是我舍不得這片絕好的樹蔭,又不想回去被紅羽差遣干活,整個夏天,沒事都在樹上午睡,只不過時不時會被這兩個活潑的孩子吵醒。他們或是熱烈地爭論新播出的動畫片,或是過家家,或是一起看童話書,書中描述的兩小無猜,正應如是。
日子久了,我發(fā)現女孩的漂亮長發(fā)是假的,她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每次治療結束后,從不叫痛,只不停嘔吐,護士們說是白血病,頂多還能再活半年,大家都很同情這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女孩的父親五年前因沖動打架,傷了人被關入監(jiān)獄,還要一年才刑滿釋放,出來后生離死別,父女倆今生再難聚首。
女孩每天都在哭,她說:“我不想現在死,爸爸就快回來了,爸爸可疼我了,我想爸爸,媽媽也想爸爸,我想和小時候一樣,開開心心地全家一起去長城、去故宮……哪怕再給我兩年,不,一年的健康也好。”
男孩拉著她的手說:“我不想你死,所以你不會死的。”
女孩說:“婆婆說,世界上不是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
“胡說!”男孩挺了挺胸膛,自信道:“只要我想要什么,不管多貴多難到手,都會實現!包括最新款的游戲機!限量版泰迪熊!巨大航母模型!名牌書包!我上次還見到了孫悟空,和電視上一模一樣!”
女孩驚訝地睜大眼睛:“你連孫悟空都能見到?!”
男孩自信地挺挺胸脯:“自然!我一定能找到超級厲害的醫(yī)生來救你的命!”
女孩終于相信了他的話,點點頭道:“謝謝邵天哥哥。”
“客氣什么?我們是好朋友。”
“一輩子的好朋友。”
“所以我一定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讓你可以和爸爸媽媽去游長城、逛故宮!放心吧,我肯定有辦法的!”
“嗯!”
接下來的日子,男孩到處跑,求父母,求醫(yī)生,求護士,可是誰也不會對八歲小孩的童言童語認真,他得到的結果要不是善意的欺騙,要不就是敷衍了事。女孩的氣色越來越糟了,清醒的時候,她會期待地問:“邵天哥哥……厲害的醫(yī)生會來嗎?我還能見到爸爸嗎?”
“會的!一定會的!”男孩無法實現自己的承諾,手足無措,羞愧至極,他流著眼淚,試著向神明求助:“讓王惠妹妹好起來吧,我付出什么代價都愿意。”
“求人不如求己,求己不如求妖怪,”我觀察這兩個青梅竹馬許久,終于趁夜色,從窗口躍入,出現在他面前,化作人形,帶著淡淡的商業(yè)笑容告訴他:“只要付出相應的壽命,我能滿足你的愿望。”
“有妖怪!”男孩嚇得往床底鉆去,連聲大叫,“孫悟空救命!”
我拖著他,安慰道:“我是好妖怪,長得一點也不兇,我?guī)煾高€是厲害的仙人,和孫悟空的師父有交情,也算同宗啦。”
半真半假的謊話,讓男孩鎮(zhèn)定下來,漸漸也恢復了膽色。我趕緊將妖怪交易的守則告訴他,誘惑道,“只要你付出自己的壽命,我就能將這些壽命轉給王惠,讓她活下去。”
男孩毫不猶豫點頭道:“我要換!”
我見他無憂無慮的樣子,心念一動,半開玩笑道:“妖怪交易很苛刻,你的二十年壽命也只能換王惠兩年壽命。”
“才兩年?”男孩臉都垮了,似乎覺得很虧。
我笑道:“兩年足夠實現她的夢想,見到父親回家,全家人一起出去玩,再沒有遺憾了。”
邵天猶豫了一會,狠下心腸,點頭道:“好!我交易!”
雖說有點童言無忌,我覺得這倆孩子的交情挺感人,于是把契約定了下來。
王惠的病情奇跡般的好了,讓醫(yī)生護士都大跌眼鏡,她活蹦亂跳地出院,等父親出院后,全家三人開開心心地去逛了長城和故宮,還進了博物館,去了公園,游了西湖,吃了很多從小不能吃的東西,玩了許多以前不能玩的地方。然后在兩年后的約定日期,病情驟然復發(fā)離世。根據我的事后調查,她臨終前的最后一句話是:“謝謝邵天哥哥,我好開心。”
邵天得知消息,狠狠地哭了一場鼻子。
青梅竹馬的故事畫下句號,從此相忘江湖。
“好感動……”威廉聽完我的敘述,激動得不能自已,過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不解發(fā)問:“這不是他心甘情愿送給好朋友的嗎?為什么現在變了主意?”
我想了很久后,嘆了口氣:“大概是……人本來就會變的,小時候很珍惜的玩具,長大后就一文不值了。正如原本還挺可愛的小男孩,長大后便成了一頭豬。”
威廉想反駁,最終沮喪地低下頭。
“算了,人類的事和我們有什么關系?笨狗,我?guī)憧礋狒[去。”我從盒子里找出兩張契約,趁著夜晚涼爽的清風,和他一起跳上屋檐,疾速往邵天所在而去。
4
當我踏入邵天位于G市最高的摩天大廈的頂層的辦公室時,他正在焦慮不安地從背后的落地玻璃看出去。整個城市的璀璨燈火,掩住了滿天星辰的光彩。
“你來了?”他有些害怕,有些期待。
我在波斯地毯上,悄然無聲地走過去,湊在他身邊,將一張契約遞到他眼前,笑道:“這是你當年和我簽訂的契約,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
威廉趕緊站直身子,睜大雙眼。
我:“……”
“這,這不可能……”邵天難以置信地拿著契約,結結巴巴地說,“你和我簽的契約是用兩年壽命換取兩年?不……不是二十年?”
“廢話,我夜瞳是有身份的妖怪!怎可能干欺負小孩的破事,”我直接坐在他的寬大辦公桌上,敲著他腦袋道,“當時見你們好玩,開個玩笑罷了,虧你還有臉找上門來。怪不得我哪里也找不到寫著二十年的破紙條!”
邵天頹然坐下,仿佛老了許多,他重復念叨著:“兩年……才兩年……”
“算了,區(qū)區(qū)兩年,還你吧,誰讓我是只大度的貓妖呢。”我大度地揮揮手,將契約撕破,黑色的碎片在空中飛舞,燃起黑色火焰,消失不見。
邵天哆嗦著拿出只雪茄,點上,深深地吸了兩口,仿佛要借此平靜心情。
我手心又拿出一張紅色契約,在他面前揚了一下:“既然你的契約已經解除了,我又是只公平的貓妖,干脆將王惠妹妹簽訂的契約也解除吧。”
邵天愕然:“她?”
我沒給他看手中契約,隨手撕得粉碎,化作紅色火焰,契約里出現一朵被解放出的小小藍色靈魂,清澈透明,漂浮在空中,漸漸消失不見。然后笑著問他:“你猜她簽的契約,是什么?”
邵天麻木地搖搖頭。
“我將你當年為她做的事,告訴了她,又將你的身體情況也告訴了她。王惠妹妹是個感恩圖報的好姑娘,她拿不出壽命報答你,便用自己的靈魂和我做了交易,”我放慢了語速,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王惠祈求讓她的好朋友,那個叫邵天的男孩,長命百歲,一世富貴。”
邵天哆嗦著嘴唇:“可……可是我身體里的腫瘤……”
我聳聳肩,無奈道:“大概是不礙事的良性瘤子吧,可惜你想著自己少了二十年壽命,算定死期將到,性子也悶急了,也不去好好查清楚。”
邵天恢復鎮(zhèn)定:“就算撕毀了那份契約,我活回自己的壽命,也算命中注定,怨不得天地。”
“命中注定啊?那是,”我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聲音越發(fā)陰冷恐怖,“再告訴你一個有趣的內幕消息吧?你當年住院,患的是一種極難治愈的心臟病,壽命只比王惠長四五年,你父母心疼你,怕你接受不了,哄你說是需要療養(yǎng),后來你奇跡般的康復了,大家都認為是醫(yī)生誤診,按下不提……”
邵天捂著心口,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呼吸也越發(fā)急促。他驚恐地看著我,顫抖地伸出手,瘋狂地撲過來:“你……你這可惡的惡……惡魔……還我……把契約還我……”
我輕巧地閃開他的攻勢,傲慢地宣布:“由于王惠的契約撕毀,所以你倒欠我三十二年壽命,這事我占理,就算上界知道也不怕,待下輩子輪回,我定會追討到底。到時候你希望我用什么法子來殺你好?”
“不……”邵天絕望地看著我,身體開始抽搐,聲音嘶啞,似乎還想說什么,卻再也說不出來。
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一邊在電腦里無聊地玩掃雷,一邊等待他生命結束。
威廉剛成妖,第一次見到這種場景,有些不安地問:“這樣好嗎?”
“有什么不好?”藍凌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像影子似地透過玻璃,站在我面前,他檢查躺在地上的邵天,等他徹底斷氣后,扶扶自己眼鏡笑道,“做得不錯,我還擔心你會蠻干。”
我冷言冷語道:“關你什么事?!”
威廉同情地看著藍凌。
“沒事,夜瞳很乖的,”藍凌若無其事地再次扶扶眼鏡,然后過來揉著威廉的金色卷發(fā)道,“夜瞳是全天下最別扭的貓,總是口是心非。她說話你要反著聽,別往心里去,平時要多看著點,別讓她沖動闖禍。”
威廉迷惘地點頭。
我繼續(xù)咆哮:“誰別扭了?!你才別扭!你還傲嬌呢!”
藍凌回頭反問:“王惠的靈魂質量上等,你卻一直沒有吃,是同情這兩個孩子,想留著等邵天壽終正寢,然后放了她吧?”
“胡說!我最討厭小孩!”
“那為什么你不吃掉她呢?”
“是……是因為師父腦殘,把我抓去教育了八個時辰的《道德經》,還面壁思過了八天,被他弄暈頭了,回來后忘了吃!”
“你挨師父罰是二十三年前的事吧?背后詆毀自家?guī)煾甘悄X殘可不好,小心我告訴他。”
“我說忘了就是忘了!貓的記性本來就不好!再提我就揍你!”
“好,不提,”藍凌爽快地岔開話題,“替我向紅羽問好。”
我強硬回答:“和你沒關系,她不想見到你,你也不準再靠近她。”
藍凌輕推眼鏡,眼中閃過一絲落寞。他深深地嘆了口氣,白色身影躍出窗外,瞬間消失不見。
周圍陷入一片死寂。過了好久,威廉弱弱地開口問:“紅羽和藍凌有仇嗎?”
我:“沒有,紅羽喜歡藍凌。”
威廉更糊涂了:“喜歡為什么不相見?”
我看著窗外萬家燈火,低聲道:“紅羽是天地間僅存的一只畢方鳥,天生帶著烈焰,所有走過的地方都會化作焦炭,若是她情緒產生波動,全身就會重新燃起烈火,將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燒毀。她每年都要去尋師父,請他重新封固符咒,用以收斂自己的力量。可是符咒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她不能有灼烈的感情波動,更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她的每一個吻,一個擁抱,都是致命的,會將情人活活燒死。”
威廉眨巴眨巴眼睛:“那……藍凌呢?他不怕火?”
“怎么可能?”我沮喪地回答,“藍凌是冰妖,他喜歡紅羽根本是找死!”
威廉快樂地總結:“明白了,夜瞳很關心紅羽和藍凌,所以努力棒打鴛鴦。”
“胡說八道!”我趕緊跳起來,氣勢洶洶地譴責,“我最討厭紅羽了!沒見她天天和我吵架啊?本貓平生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和這臭鳥對著干!不過她做師姐,我做壞事可以先把她架在前面頂罪,不管是挨師父罰還是被上界罰,都是先折騰她!若她要死要活地再次把自己關禁閉,我去哪里找人幫我頂包?”
“是……是這樣嗎?”威廉垂拉著耳朵,自言自語,“難道我猜錯了?”
“明白就好。”
我拖過這頭傻狗,打開落地窗,從五十四樓,一躍而下。
和所有的妖怪一起,迎著都市浮躁的風,混入燈火中。
5
威廉在我耳邊輕輕地問:
“夜瞳,藍凌說你口是心非,是真的嗎?”
“不是。”
“夜瞳,你說討厭紅羽和藍凌,還是喜歡的吧?”
“決不是!”
“夜瞳,其實說你最討厭狗,是最喜歡狗吧?”
“更加不是!”
“藍凌說得對,你是肯定是口是心非的別扭貓……”
“閉嘴!我全天下最討厭的動物就是狗!再扭曲意思就揍你啊!”